《春山雨眠》 第1章 粉色芭比 “什么货色,还敢漫天要价,有这功夫,我为什么不去义乌批发?”向真怒气冲冲,逆着刺绣市场的人流往外走。 这市场门口几家店用机绣冒充手绣,向真跟店主对喷两句,扭头就走。 助理胡琳那句“楼上应该有手绣店铺”,都没来得及说,只能追着她出来。 向真毕业于D大服装设计系,家境优渥,上学期间就常发时尚vlog,以“专业向毒舌吐槽”而出名,算是个“肩部”网红——不及头部达人粉丝那么多,但粉丝质量和黏性都还不错。 去年十二月,她成立了独立女装品牌——Tiny Temp,春夏款服饰卖得还不错。 但是:四月下旬将至,秋季款该筹备了,她撕了好几次概念图,始终不满意——就有了这趟说走就走的采风之旅。 她只管远方,指着杂志,要看侗族风情,胡琳只好连夜做攻略。 胡琳知道攻略不算齐全,但没想到第一天的第一站,老板就直接炸毛了。 不过,她也不怕。向真情绪来得快,但心地并不坏,缓过来以后还算听劝,但上头时最好先顺毛捋。 胡琳开着租好的轿车,带她赶往下一站——潭溪县的五溪寨,这是黔南腹地,六洞之首,有典型的侗族工艺,去周围小村寨也方便。 车程两小时,山路蜿蜒,向真有点晕车,心情更差,她威胁道:“这里要是还不行,我就直接回广州。” 胡琳小小地抗议一下:“大设计师,你行行好,黔南可是你选的。” 这给了向真吐槽的机会:“切,杂志编辑是不是吃了毒蘑菇?滤镜有五百米厚,吹起来不要命。” 黔南算是国内小众目的地,商业化程度低,但也有两三个村寨上过《地理》、《慢行》之类的杂志推荐。 向真就是被杂志里的图片吸引的。连绵的梯田,交错的雨檐,高耸的鼓楼,多彩的衣衫。 可到了这里,她才发现,图片是丰满的,实景是骨感的。上午这个刺绣市场,让她失望透顶。 胡琳只能给她画饼:“据说同心绣坊有一位非遗刺绣大师,手绣应该挺好的。”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五溪寨周边风景不错,可以散散心,今晚民宿装也漂亮。” 多画几个饼,总有一个货能对版的吧?胡琳默默祈祷五溪寨别太离谱。 停好车,向真喝了点水,缓了片刻,两人沿着青石路,步入五溪寨。 这里游客不太多,风雨桥微微褪色,鼓楼安静矗立,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味道。 同心绣坊此刻也没什么人,空空荡荡。 前厅有两个学徒在刺绣,听到有人推门,都停了手,准备待客。 年龄稍大的彤彤一抬头,就被进来的人给震慑住了——那一头粉色的长发,属实夺目。 她也算见过些特立独行的游客,但这位,怎么说呢,这奇装异服虽然也挺好看,但还是配不上她的美貌。 胡琳看到彤彤的眼神,也有些无奈。 其实向真日常衣着以法式简约风为主,优雅得体,绝对符合人们对设计师的期待。 但是她设计压力一大,就喜欢搞怪,从头发到脚趾,一整套夸张变装。 今天这套“粉色芭比”造型,胡琳也看得眼疼。 彤彤鼓起勇气迎了上来:“小姐你好,我们这边有民族服装,也有……” 不等她说完,向真就不耐烦地打断了:“我只要精品,别拿行货浪费我时间。” 她低头看柜台陈列,莹白的手指点向一副茶花绣片:“这个水平。” 彤彤一看,知道她是个懂刺绣的,这幅茶花虽然没有摆在C位,却是老师早年的作品之一。 她不敢多说,先引着这位客人转了圈精品区。 向真挑了六七张绣片,犹不满足:“就这些吗?库存呢?” 年纪不大,气派不小。 彤彤只好请她坐下,把柜子里存的一些老绣片也取来。 另一个学徒杨娅也凑过来,顺带偷偷观察向真的衣服——她这个小香风外套可真漂亮,巴洛克珍珠项链层层叠叠,也很特别。 当然了,向真装扮是那种更靠近秀场款的夸张,绝非胡乱堆砌的品味低劣。 彤彤捧出两个四方攒盒,摆在长案上,取出里面的绣片,有几张还是参展过的。 向真觉得,这趟算是来值了,非遗传人还是有点东西——花鸟鱼虫,山水人物,都有精品,挽救了她悲催的一天。 她眼刀飞去,胡琳马上拿出手机做记录,随着向真手指轻点,把各种花色都写进备忘录,列出来一看,有三十来张。 向真直接夺过胡琳手机,往彤彤眼前一拍:“这些都要,给我个报价单。” 彤彤惊了,说话磕磕绊绊:“都,都要?” 她学徒三年了,还真没见过这种买法。 三十来张精品绣片,加起来得差不多十万啊。 向真加重语气:“我说了,都要。” 杨娅年纪小,才19岁,学刺绣不过半年多,但性格机灵,马上反应过来:“你等等,我请老师过来。” 杨美池是绣坊创始人,非遗传人,正在后堂休息,看民族舞视频,被小侄女杨娅急匆匆拉出来。 她对向真的第一印象是:粉头发,乱打扮,顶多刚上大学。 她劝道:“姑娘,你是大学生吧?绣片挑几张喜欢的就是,这么多,也用不过来。” 真够麻烦的,买个东西,管这么宽干嘛。向真语气就不太好:“说了,都要。我是独立设计师,用处多的是。” 杨美池见过一些服装设计系的学生,这专业富二代多,人人没毕业,就喜欢号称“独立设计师”。 这小姑娘,现在冲动购物,回头家长以为她被景区诈骗了,找事怎么办,他们寨子可是很看重声名的。 她也不好这么白眉赤眼地说,只让彤彤打电话,请吴屿过来掌掌眼。 吴屿是杨美池的表侄,绣坊的股东,很早就给绣坊投资,但不管事。因为他在北京做风险投资,工作忙,已晋升到ED(执行董事),很少回来。 去年五月,吴屿的父亲突然心梗过世,不到两个月,他就决定辞职回乡,陪伴阿奶。 既然回来了,绣坊这边,他就顺手参与了些管理,组织了刺绣合作社,扩大经营规模,承接商单。 他今天刚去黔阳见了趟母亲和舅舅,到家还没坐稳,就接到彤彤电话,说请他来绣坊看看,有位顾客要买三十多张绣片。 阿奶拉住他,让他先喝口水再去,又劝他:“绣坊的事,你不用老管,让美池自己弄。你没回来,她不也干挺好吗?” “前天有领导给你打电话,我都听到了。你听我的,还是回去干工作,回北京或者去深圳都好,我不用你陪。” 阿奶总把他之前的老板叫领导。 吴屿灌了半杯水:“阿奶,我就在寨里,哪也不去,我跟妈妈也讲清楚了。” 阿奶斜他一眼:“你少蒙我,我不信你阿妈能同意你留下。这个事,我跟她一个想法。” 是,他说清楚了,但妈妈还没同意,反倒是舅舅帮他劝了妈妈几句。 吴屿喝完水起身:“不说了啊,我先去绣坊看看。” 阿奶急得吼出一句:“阿屿,你跟你阿爸不一样,守着这里干嘛!” 吴屿脚步微顿,没有辩驳,也没有回头。 他是不如阿爸对寨子有深厚情感,7岁上小学就跟妈妈去黔阳了,只是寒暑假会回来。说到底,他回来,主要是为了阿奶。 只是,在寨里一天,有人需要,他就略尽点心力——这些又不是难事,权当弥补些对父亲的愧意。 到了绣坊,吴屿先看到的,也是一头明晃晃的粉毛,还以为是哪个小孩染了个杀马特风格,来找杨娅玩。 等走近了才发现不对,这姑娘的衣服看着夸张,但质感极好,绝非仿品,看来她就是今天的“大客户”,怪不得美池老师要叫他来。 他走到长桌对面,跟大家打了招呼,微笑坐下,一看对方,就明白大半。 向真也被这位吴老板晃了眼,这地方,居然有这种帅哥,不输男模啊。 眉眼锋利,鼻梁挺直,轮廓深邃,气质很干净,像这寨子,遗世独立。 刚才闹了点小插曲,为了顺利买完绣片,向真决意证明,自己是个“成熟的商务人士”。 “你好,我是向真,服装设计师。” 她尽量把自己过快的语速放缓,显示沉稳,还主动伸手。 吴屿认认真真和她握手,简短回答:“你好,我是吴屿。” 他明明笑着,但向真被他眼睛一扫,产生一种小动物的直觉——他和妈妈相似,都是那种锐利的聪明人。 她一秒知道自己在他面前装不了成熟,干脆切换真实面貌。 从小在妈妈跟前的经验告诉她,对待聪明人,做自己比较好,因为装不成,瞒不过,不如坦率大方,节约彼此时间。 她恢复真实状态,语速比刚才快了一倍:“我真的已经毕业工作了。” 边说边找出身份证,啪地比到脸边:“你看,我身份证是不是真的?”她看一眼杨美池,“你快跟她们说,安心把绣片卖给我。” 一般人碰到这种场面,可能会有点窘迫,杨美池就尴尬地笑,不知道怎么接话。 但吴屿很坦荡,之前做风险投资,什么奇葩的事没见过。 他大大方方地看了一眼身份证,1999年,刚满24岁。 她的证件照比本人更顺眼些,黑色短发,圆溜溜的杏眼,灵气十足,但显得“稚气未脱”。 本人呢,此时下巴微扬,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谢谢。”他点头,示意她收起身份证。 “买了绣片就走吗?是自己带走,还是发快递?这么多绣片,加起来也不便宜,要考虑下安全问题,行李太多也不方便。” 向真马上意识到,自己还真没考虑过取货和安全问题。 她就先回答他第一个问题:“我来采风的,先在寨里住一周,下周继续自驾去三曲。” 吴屿点头,似乎在斟酌什么。 杨娅却忍不住插话:“姐姐,你在寨里住哪呀?” 她一向活泼,对吴屿也有偶像滤镜,马上帮他推销。 “阿屿哥还开了个民宿,叫瞻山堂,是我们寨最好的民宿。” 吴屿没来及拦她,只好对向真解释道:“也就比较新,今年刚开业,你们还是按自己计划来。” 胡琳笑眯眯接话:“巧了,我们就订的瞻山堂。” 这位吴老板很谦虚嘛,从她的攻略来讲,瞻山堂完全可以称得上最好的,硬件新,审美一流。 吴屿其实也不是很意外,寨里的精品民宿也就这一家,看她装扮,对住宿要求肯定不低。 他还是先谈绣片的取货问题:“你看这样行吗?” “今晚先把绣片挑好、封装,等你下周走的时候再取货付款,我们帮你送到车上。” 他停顿一下,语气诚恳,“但我还是建议,分成三到四批,发快递,更安全。” 发快递好像是更安全方便,但向真不太明白,为什么还要分批寄。 胡琳马上跟她咬耳朵:“这样好,万一意外丢件了,损失不大。咱们打样丢过一次,后来也都要求分批寄了。” 既然如此,她就同意了吴屿的提议,今晚先核对绣片,除了几张展览级的不出售,其余都一一拍照记录,确认报价。 向真还试图磨一磨那几张展览级作品,抱着杨美池的手臂撒娇。 “美池老师,你绣得那么好,以后作品肯定更好啊,就卖一张给我吧?我也不贪心,就一张,行不行?” 胡琳手臂起了鸡皮疙瘩,都不好意思看其他人表情。 杨美池涨红了脸,她还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客人。 吴屿见状,替杨美池回了句:“真的不行。” 向真一看他,只好作罢。那表情淡得很,但你就是能看出来——到此为止,多说无益。 算了,她转向其他绣片,挑了五六张特别喜欢的,说今晚就想先买走,做素材参考。 许多老绣片都独一无二,她离开时还有点纠结,要不要再选两张今晚带走,于是磨磨蹭蹭不肯走。 “吴老板、杨老师,你们一定给我留着,不能卖给别人啊。要不,我还是先付个定金吧?” 吴屿已走到门口,回头看她:“放心吧,我们这点信誉还是有的。” 他扶着门示意她快点出来,“走吧,我送你去瞻山堂。” 第2章 深夜崩溃 吴屿先陪她们去寨口停车场取行李。 正是晚上饭点,寨里街巷最热闹的时侯。 五六个年轻姑娘穿着盛装,嘻嘻哈哈走着,要去表演,见了吴屿,都有点脸红扭捏。一个姑娘大胆喊了声“阿屿哥”,吴屿神色淡淡,点头应了。 她们看到向真,都不免交头接耳,用侗语交流。除了她那夸张的粉色头发,衣服好像挺漂亮的。 三个抱着牛腿琴、侗族琵琶的小伙跟在姑娘们身后,本来说说笑笑,一看见向真,都变成了呆头鹅——连吴屿跟他们打招呼都没反应过来。 下地回来的叔伯,临街编席的姨婶,更是盯了向真一路,弄得吴屿都有点尴尬,跟她解释:“老人家没有坏心,我们这边游客不太多,大家见得少。” 向真倒是毫不在意,甚至频频冲路人挥手,丝毫不见外。这点回头率算什么?她在法国时扮过哥特风,还一堆游客找她合影呢。 社交悍匪,吴屿心想。挺好,直来直去,不内耗,活得轻松,令人羡慕。 可胡琳知道,向真平时也自来熟,但绝对没这么夸张。她已经发现了,老板穿奇装异服时,好像更外放些。 取了行李,巷口遇到了民宿的阿海,他想上前接吴屿手里的行李:“屿哥,怎么不叫我?” “没事,不用,正好绣坊遇到了。” 就几步路了,吴屿自然送到底,顺带向她们介绍,“这是阿海,要是设备、电器有任何问题,就找他。” 进了屋,向真看到那张两米多的长餐桌,马上兴奋起来。 “胡琳,我iPad呢?我之前的素材版呢?让你带的杂志呢?哦哦,还有绣片,都给我找出来,快点快点。” 胡琳马上开箱,倒腾东西,iPad、素材版、杂志,井井有条,吴屿看那摞杂志分量不轻,也过来帮忙递东西。 十分钟后,向真就坐下开工了。 她安静下来的时候,像是完全换了个人——带着耳机,眼神专注,没分给周围一丝一毫。 胡琳小声对吴屿说:“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没什么。”吴屿轻声回答,告辞离开,出门前又侧头看了一眼,她脚下好像在跟着音乐打拍子,右手握着电子笔,下笔飞快。 胡琳拍了张向真的工作照,发给何靖,附上说明:“找到灵感了,不吃晚饭就开始画图。” 何靖是向真的至交好友,Tiny Temp品牌的商务合伙人,胡琳真正的上司。 前一阵,向真发脾气,把助理气跑了。特殊时期,何靖只好让自己带出来的胡琳暂时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出发前,何靖送了十二字箴言给她:多观察,多汇报,少插手,少打听。 何靖回复道:“弄点牛奶面包给她,别低血糖了。晚上有情况随时打电话。” 准备好夜宵,胡琳躺下了,但没敢睡,她有预感,今晚不会是个平静的夜晚。 不了解设计行业的人,也许会觉得设计师的工作轻松愉快,不过是画画图而已。甚至,也谈不上什么创新,几十年来,衣服也大差不差。 “不都那样?”、“就是这样?”——为了这几个字,向真知道自己熬过多少夜,撕过多少稿,流过多少泪。 灵感刚来的时候,她会特别兴奋,觉得一切都可以从笔尖喷涌而出。 那些画作是新鲜的,带着她呼出的热气,蒸腾,凝结,变成美的线条和色块。 灵感爆发期间,总感觉自己是天选之女,带着点石成金的神通,每一笔都不同凡响。 可是,一旦午夜过去,魔法失灵,她就会从华丽的马车里跌落,掉进漆黑的柴房里。 灵感喷薄下的作品,似乎也沾上稻草的霉味。梦幻的水晶鞋,变成了拙劣的儿童玩具;华丽的裙摆,变成了窗帘的褶皱。 有时候,这种波动来得很快,作画时多开心,回看时就多痛苦。 最可怕的是,不只是自己在看,教授的眼睛,同学的注视——无需言语,那种审判的目光,就足以把一个虚弱的灵魂,钉死在十字架上。 向真洋洋洒洒画了十几张草图,在一张长裙的设计稿上开始笔尖滞涩。 不对,不对,怎么画都不对。 她越画越生气,觉得是电子笔触感失灵,然后换成传统纸笔,但勾线笔和马克笔也不听话。 那肯定是民宿的灯光有问题,色彩偏黄,才让这一切看起来都不对。 她开始撕本子,撕了一半又想画,努力抚平,再画两笔,一边哭,一边画,最后终于绷不住,把沾了泪的本子扔出去,开始嚎啕大哭。 胡琳在卧室里听到了,马上给何靖打电话。 很快,向真的电话响了,她抹一把眼泪,接通来自何靖的视频通话。 “靖靖,我完了,我画出来的裙子都是垃圾。”向真眼泪汪汪,一边揉眼睛,一边拨弄头发。 “没事,可可夏奈尔也不过是个画裙子的。”何靖安慰道。她内心默念,对不起,夏奈尔女士,您画的裙子天下无双。 “西装小马甲完全是复制粘贴,毫无新意。”向真哭得鼻涕留下来了,手忙脚乱去找纸巾。 “没事,DC也是个天天把借鉴当致敬的惯犯。”何靖继续。对不起,DC先生,您的设计其实精妙绝伦。 “那起码他裁剪得很好。”向真反驳,抿一下鼻涕。 “可惜他现在中年发福,再好的贴身立裁也白搭了。”何靖加大火力。对不起,不该进行身材歧视。 这个滑稽的场景,终于把向真逗笑了。 何靖抓住时机,强调重点,鼓励向真:“听起来你起码出了两张图。” 不过按她了解,应该不止。 向真一仰下巴,有点小骄傲:“十七八张草图吧。” 这么多?远远超出了何靖预料,她特别捧场:“那叫什么寨来着?真有仙丹灵药?” 向真摇头:“说不清,不知道。反正手特别痒,但是,但是,画出来又没那么满意。”她又想哭了。 何靖给她打鸡血:“宝宝,咱们不怕,好汤需要慢熬嘛。” 何靖是这样,和她一样毒舌,但比她稳定得多。向真听着她的安慰,慢慢平静下来。 她一边弯腰捡回速写簿,一边扯掉了粉色假发——底下是利落的及耳短发,发色略偏棕,闷了一天,有点油油的。 她转着笔,翻看自己的草图。一番哭诉后,情绪得到释放,此时再看,好像也没那么糟糕,比她在广州画的还是稍微好一些。 她跟何靖说:“我说几号交稿来着?” 何靖打个哈欠:“五月十号。” 向真问:“我们的人手能做整个collection吗?” 何靖点头:“二十个单品以内,主打款六到八个,勉强可以。” 向真一边记,一边问:“如果分早秋和深秋两个系列,各做十二到十四个单品呢?” “你给我看过后台画像,我们的粉丝地域集中性很强,有八成在珠三角地区。” “珠三角秋季时间长,早秋深秋能拉开需求差异,我们分两次上新,每次单品少点,人手也好协调,就是供应链那边,速度要快。” D大的服设系是国内时尚管理课程最完备的大学之一,注重商业实践。 向真虽然比不上真学霸双胞胎哥哥,但在艺术生中,她成绩还不错,能超一本线十几分。这种基础的市场分析,她还是有概念的。 作为商务合伙人,这些何靖都考虑过,甚至她现在就可以回答,供应链速度绝对没问题。 她之前没提,是因为向真情况特殊,不想给她造成压力。创业第一年,能活就行。但没想到,向真自己要求挺高。 “大艺术家也开始讲需求分层了啊。”何靖调侃她,故意把一切说得很轻松。 向真自嘲:“我?艺术家?我是我们那些人最不艺术的了。” 算了,圣马丁的事何必再想。起码现在,她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何靖自悔失言,现在半夜两点,她被胡琳电话叫起来,脑子就没那么好使,嘴在前面飞,脑子在后面追。 向真喝着水,声音有点模糊:“靖靖,没事,我好很多了。” 互道晚安,向真去洗漱休息。 她知道,只要继续干这行,只要心里还有点期许,而不是随便混日子,今晚这样的情绪崩溃,还会找上门。 但是她想证明,她不只是个选款网红,只能卖基础款,而是个真正的服装设计师,能把设计款做更好。 她贴上冷敷眼贴,强迫自己睡觉。慢慢来,可以的,她数着节奏,一呼一吸,慢慢有了睡意。 中午起床,向真发现,是个罕见的大晴天,心情更轻快了点。 胡琳也劝她:“别急着画图,下午出去散散心吧。” 胡琳准备开车往附近转转,何靖让她看看周边小村寨的绣娘,顺带打听下行情。 向真问她:“安全吗?” 胡琳挥挥手:“我约了吴漾,她给我带路。” 吴漾是吴屿的堂妹,瞻山堂实际的经理,之前在隔壁省做导游,去年被吴屿请回来管理民宿,是个热情又妥帖的姑娘。 晚饭后,她还特意过来送了些炒米、炸黄豆、糍粑之类的小吃,解释自己傍晚去高铁站送客,没能迎接她们入住。 胡琳接待的她,那时候向真还在画图,不过她有个模糊印象,因为吃完了面包牛奶,还抓了两把炒米吃,脆脆的,味道不错。 向真放心了,看着天色确实不错,决定出去走走。 她涂好防晒,换了日常的装扮——白T,直筒牛仔裤,再加一条单颗银灰色海水珠的项链,配同色耳环。 打扮整齐了,把速写簿往帆布袋里一扔,出发。 瞻山堂在寨口东南的一条小巷中,由三栋建筑组成:一个长屋和两套小院。 长屋外形和侗族传统长屋相似,但并非木构,是栋三层混凝土的小楼。这也是民宿的主体,靠近巷口,都是单间,一层有个前厅,吴漾有空时会在那里。 两套小院,里面都是二层独栋别墅,带三个卧室,方便家庭游客,更私密些。 不管长屋还是小院,室内都是现代南洋风——用了柚木、胡桃木,和白、绿、黑三色搭配,简约高雅,与侗寨莫名协调。 向真她们为了**,订了整栋小院别墅。 从这个小巷走出去,就是寨子的主街,南北方向,一公里多长。 沿着主街,往北走,是寨子的主体,原始的古村落,有鼓楼、花桥,临街开着各色铺子。 往南走,不到百米,就是南边的寨门。 向真穿门而出,走过停车场,坡上是一小片梯田。 刚插了秧的是嫩绿的,没插秧的是银灰的,交错相间,秀致可爱。 一小段上坡路,但她走得有点喘气,停下稍微歇了半分钟,才继续往上——昨天一天行程,又熬夜画图,虽然睡了一上午,但还是有点累。 寨里最大的一家咖啡店,就开在这半坡上。 这是个英国品牌,国内店铺很少,向真还挺意外。不过,说不定这品牌就喜欢这种小众目的地。 咖啡厅二层是个巨大的观景台,正好俯瞰全寨。 流线设计,很国际化,但外观又取色自侗寨的墨瓦棕木,既潮流,又和谐。 观景台上,省电视台的编导老刘正在和吴屿摆龙门阵。 今年省台准备再拍一组少数民族的纪录片。那些已经出名的商业化村寨,老刘不想再拍了,五溪寨还算是比较平衡,在商业化进程中保留了一些原生态,入了他的法眼。 老刘是摄影师出身,对一切的美都颇为敏锐,他扫过坡下时,突然用手肘推了下吴屿:“哎,那姑娘,有气质。” 吴屿顺着他目光看去,梯田边上,有个女孩,短发,白T,远远的,看不清脸,但体态轻盈,脖颈纤长,确实气质出众,像一只白鹤。 他不是那种随便议论女孩外貌的人,只嗯了一声。老刘也就扯回正题。 第3章 捉弄不成 向真上了观景台,缓口气,第一眼就看到了吴屿。帅哥总是吸睛,尤其吴屿是那种自带氛围感的类型。 他很随意地靠在椅子上,背后是远山白云,下午又逆光,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简直像在拍画报。 向真摸出铅笔,下意识地比了下,啧,比例真好,不当男模可惜了。 他旁边那桌正好空着,向真起了点坏心思——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认出她,她真想看看他惊讶的表情。 昨天她差点攻下杨美池老师,买到展览级绣片,结果被他拦了。 今天,要是能让他惊掉下巴、崩裂那张淡定脸——那可就太有意思了。 她轻巧地走过去,坐在吴屿斜对面。只要他侧头,应该就能看到她。 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正和他聊天。 等他们说完,她可以去捉弄一下吴屿,比如假扮个熟人,让他困惑一下。 距离太近,他们的交谈清晰可闻。她发誓,自己没想偷听,可他们的话硬往耳朵里钻,装听不见都难。 “这次纪录片,我不想按老一套来,什么节日、建筑、音乐、服饰一条条拍,没劲。观众也看腻了。你看央视的、国外那些片子,像迪士尼,人家拍什么?” 哦,电视台的大叔,原来是来拍纪录片的。 “拍故事!得挖人,讲人的故事,再把文化带出来。吴屿,你得帮我找找,寨里有没有合适的素材?” 原来是找吴屿做“选角导演”啊。 吴屿微微挑眉,像是有点意外,但语气依旧淡定:“你说要拍建筑、节日、习俗,我帮你协调,安排拍摄场景。可要拍故事,也不给个方向,我上哪找?” 老刘其实是有备而来:“我打个比方,美池老师就是个有故事的人。她当年,在黔阳民族学院进修,明明能留下,却突然回来了,观众就会好奇,为什么?这就是故事。再比如你,北京高薪工作……” 吴屿马上打断:“别,别。” 嗯?干嘛打断啊,她正想听听他的“故事”呢。 老刘调转话口:“知道,知道,你不会出镜。我就举个例子,不要防备心这么重好吧?” 吴屿摇摇头:“我这算什么故事,刚开头,来个转折,但没**,没结尾,更没有方向。”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给你推荐个人吧,陆承文?” 陆承文是他发小,一直在寨里长大,对家乡感情更深,比他更早回乡创业,是这个授权咖啡店的店长,还开了个酒吧。 老刘一笑:“也行,就是得讲正能量。” 吴屿沉默一下,陆承文之前踢球的,在球队遭遇有点黑暗,确实不好拍,不过,也不是不能拍。 向真不知道“陆承文”是谁,她还在品味吴屿那句话,“没**,没结尾,没方向”,口气真大,按这标准,谁还不是个“三无”青年。 老刘开个玩笑,缓解氛围:“冲你这几句话,要不来给我当个文案吧?比现在九五后、零零后那些小孩强多了。” 九五后的向真顿感不爽——九五后怎么了,招你惹你了? 她这脾气,忍不住插嘴:“干嘛给你当文案?不如给我当呢!” 她声音清脆,突然加入,让两个人齐齐惊讶转头。 老刘一眼认出,这是刚才看到的那位美女,近看依旧出众,五官精致,比例优越,但皮肤过白,有点气血不足,可是双眸神采奕奕,精灵古怪。 老刘见她看着吴屿,嘿嘿一笑:“吴屿,你们认识啊?怎么不介绍一下?” 吴屿微微拧眉,他觉得很眼熟,却对不上姓名,这种情况非常少见,他记忆力还不错的——吴屿自评的还不错,通常意味着很可以。 向真看他果然没认出来,露出得逞的微笑:“贵人多忘事。” 吴屿没说话,再看了几秒,恍然大悟——他认出了那双杏眼,忽闪忽闪,灵气十足。 原来是她,造型变化确实挺有迷惑性。 他露出了一丝极浅的笑意:“那怎么能?毕竟刚见过。” 向真认定,这么模糊的说辞,更证明他没想起来,因为很少有人能迅速地把不同装扮的她联想到一起。 她决定模糊视听,再误导一下他:“吴屿,认识这么久了,来给我当文案呗,肯定不让你吃亏。” 吴屿看她还想继续捉弄人,也就不兜圈子了,挑眉道:“认识一天就很久吗?你们零零后的计时方式,好像和我不一样啊,向真女士。” 向真目瞪口呆,没想到他居然真认出来了,但有个错误不得不纠正:“我九九的好吧,才不是零零后。” 老刘和吴屿都笑了。 吴屿简单给双方互相介绍一下。 老刘一看来了个半生不熟的美女,知道今天这事更没法谈了。 向真想起自己是强行加入的,于是说:“哦,你们继续。” 老刘马上摆手:“没有没有,正好我该走了,相逢有缘,你们继续聊。” 反正项目刚筹备,时间不紧张,既然今天谈不成,下次再来磨吴屿也是一样。 “你先坐,我送他下去。”吴屿对向真说,起身送老刘下楼。 他知道,老刘来找他,其实意味着已有腹案,美池老师,和他。 但是,他怎么可能出镜?他不过回来几个月,为的是照顾阿奶,并没能定下未来方向。 阿爸这样的,才是寨里公认的厚道人。他呢,离“像他”,都差着十条街呢。 至于美池老师那边,他辈分小,不知旧事,也不好贸然去劝,于是提醒老刘一句。 “美池老师那边,你还是请阿婶们喝茶吃席吧,走我这水道,可上不了山啊。” 老刘听他只提杨美池,绝口不提他自己,明白他的意思,叹口气走了。 吴屿也跟着叹口气,但他回望着山下的寨子,他回来了,他在这里,就算是一种慰藉。 上楼时,吴屿感觉有几个木质台阶似乎不太稳,默默记在心里,想着一会儿要提醒店里,检查一下。 陆承文最近不知道忙什么,好几天都不见人影。 按说他回来更早,也帮寨里张罗了不少事,该更受寨老倚重,但长辈们老觉得他吊儿郎当、没个正形,近来有事更爱来找吴屿。 ——当然吴屿也知道,有八成原因,是怕他真被阿奶劝走了,用事留他。 幸而阿文和他是从小的交情,彼此也不计较这个。那小子甚至开心得很,最近明显在偷懒。 楼上,向真听到有人上来,转头来看,吴屿稍微快走两步,过去坐下。 “想喝什么?”吴屿对服务的嬢嬢招手。 “手冲埃塞吧。”向真声音清脆。 “不像小姑娘喜欢的类型啊。”他感叹一句,对嬢嬢说:“嬢嬢,要两份手冲埃塞。” 向真不肯吃亏:“也不像老年人喜欢的类型。” 吴屿失笑,这姑娘,处处是反差,笑得甜美,嘴巴却锋利,和投行女VP一样毒舌。 他耸肩:“我的错。” 他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以后不玩年龄梗了。我九一的,确实老了。” 向真给了他一个“这还差不多”的眼神,但嘴上还不饶人:“你眼神这么好,当然不是老年人。” 她想知道,他到底怎么认出她的。 吴屿秒懂,给出答案:“看过你身份证。” 身份证照片?向真恍然大悟。她就说,没人能这么快认出来啊。 吴屿觉得她表情很丰富,也难得好奇一回:“你昨天那个造型是?” 向真撇开眼:“行为艺术喽。” 好吧,他想说,是他老了不懂了,现在年轻人不去漫展还玩cosplay吗?意识到这又是个年龄梗,就咽了回去。 短暂安静。 吴屿主动找了个新话题:“昨天看你一直在画图。自己的品牌,deadline也这么严?” 看吧,一般人就是这么误解时尚行业的。 向真来了精神:“品牌是自己的,但时尚这行,季节周期特别强。” “你想啊,大家八月买秋装,我们七月中就得上新,得宣传一两周吧?那七月中上新,至少六月中就得下大货订单。” 她语速越来越快:“可出大货之前,得打样,打样还可能出问题,要反复改版,工艺书也要改,复杂款有时候得好几轮呢。” 她一边说,一边掰手指算时间,压力越来越大,从兴致勃勃到垂头丧气,好像郁闷得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所以我10号之前定稿,真的是最后最后的deadline了,唉。” 其实,吴屿做风投的时候,也看过几家运动服饰公司,对这个流程有基本了解,不过是随意挑个话头聊天。 他向来情绪稳定,但听她说着,竟不由自主,也生出了几分时间紧迫的感觉。也许是她语速太快,也许是她很真实——情绪很有感染力。 他看了一眼手机,安慰道:“今天才19号,肯定来得及,别着急。” “也是。” 向真双手一撑桌子,坐直了些。 正好咖啡来了,她眼睛一下亮了。 “不说了,喝咖啡。都怪你,我本来准备下午放松一下,换换脑子的。” 被甩了锅,吴屿一笑而过,也没在意。 他喝口咖啡,随口接一句:“嗯,那换换脑子。要不,你帮我想想,纪录片要找什么样的故事?” 向真本来咖啡杯都到嘴边了,这口咖啡,硬是喝不下去。 她瞪他一眼:“吴老板,我发现你很有PUA别人的潜质啊。” 吴屿笑了:“随便聊聊,我又没给你下KPI。” 向真喝口咖啡,虽然嘴上吐槽他,但思绪却已经转到纪录片上。 也是巧了,她初高中懒得看课外书,老被妈妈吐槽,于是就看了不少纪录片,堵妈妈的嘴。 很快,她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老刘不是提到迪士尼吗?有套纪录片不错,推荐给你,你先学习着,说不定就找到感觉了呢。” 吴屿点头:“行啊,发我吧。”他对迪士尼的商业案例挺熟悉,但真没看过艺术向的纪录片。 向真搜了一下,把链接发给他,昨天买绣片时,他们加过微信。 “你是迪士尼铁粉?”吴屿点开链接,先点个收藏,又补一句,“这不算年龄梗吧?” “还行吧,不狂热的那种。有些电影还挺喜欢的,比如《疯狂动物城》之类。乐园嘛,差不多每年去一两回,看心情。你呢?” “去过一次,没什么特殊感觉。” “陪女朋友?”向真的语气有点八卦,也有点试探。 “公司团建。”吴屿笑了,“我单身。” “什么公司去迪士尼团建啊?”向真满头问号。 “给一家旅游公司做上市辅导的时候,他们团建,那时候,上迪还在试运营呢。” 其实那时的他,工作太忙,宁愿在酒店补眠,但客户邀约,没办法。 向真的八卦欲瞬间消退了不少,她低头喝口咖啡:“看不出来,你以前做金融的啊,投行?” 吴屿点头:“嗯,GH,后来做的风投,去年回来的。” GH?她昨天感觉果然没错,他果然很聪明,能去这种地方的,不超过四所高校。 她好像对这行挺了解,吴屿试着反问:“怎么不是律师?做IPO,也少不了律师啊。” 向真保持神秘:“看着就不像。” 其实是因为,她的双胞胎哥哥就是学法律的,正在读JD。 真可惜,她本来还觉得他挺帅的,刚才聊起来,也算有趣。 但金融男啊,向真心头浮现几个大字——珍爱生命,趁早远离。 第4章 灵感来了 喝完咖啡,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向真是陡然得知吴屿之前是金融男,心里怪别扭的,有点不想再说话。 吴屿呢,他觉得向真这种性格,做什么好像都很合理,她不想说话,那自然也不必说。 观景台正对着五溪寨,近处是绒绿的梯田,像被熨过的灯芯绒布;远处是乌瓦勾檐的侗寨,鼓楼长屋,鳞次栉比;更远些,是朦胧又庄严的山脉,天地相依。 这么美的风景,合该涂一副水彩的。向真侧头欣赏了一番,取出速写本和便携水彩盒,开始调色。 吴屿也没走,安静地坐在对面,戴上蓝牙耳机,开始看向真刚才推荐的那部迪士尼纪录片——幻想工程背后的故事,艺术和商业的平衡,有意思。 半个多钟头,向真画完水彩,活动一下肩颈,起身走到栏杆边眺望。 暖风轻缓,山色浮翠,带草帽的老农,牵着牛,慢慢地在梯田间走,颇似电影里的远景镜头。 她拿出手机拍了一段,发了朋友圈——以后心情不好时,可以看看这种治愈系内容。 回过头,吴屿还在专心致志地看纪录片,她从他背后经过,准备回座位上。 手机屏幕上闪过的画面突然俘获了她的注意力。 那个配色。 一点火星,燎到了她脑中的枯草,嘣一声,火光大盛,烫得她立马跳起来:“等一下,暂停一下。” 吴屿带着耳机,并未听到,她急了,直接弯腰,自己伸手去点暂停播放。 他毫无防备,突然背后伸来一截瓷白小臂,惊讶回头,两个人差点撞到,幸好他反应快,偏了一下,让开了。 向真拉开他左边的椅子,坐下:“不好意思,这个让我看一下。” 吴屿不明所以,但还是把手机推向她,又摘下两只耳机都给她。 向真并不接耳机,但手指在屏幕上反复点按,播放、暂停。 吴屿很快明白过来,她在看Mary Blair给小小世界(the Small World)做配色的部分。 他猜,是这个配色给了她灵感。 向真喃喃自语:“我一直想找个合适的配色,不能完全原生态民族风,太跳跃,不日常,但又要有活泼明丽的感觉,她这个风格,真准啊。” 吴屿没说话,他知道自己没必要回应——这一刻,她好像身处另一个空间。 她忽然转头对他说话,但那眼神,好像不是在看他,是在看一座石膏雕像:“你看她用粉色搭橘色,画面又柔和,又明亮。” 向真确实不需要任何回应,她说完,又回去看视频,拖回刚才的片段,回看。 她靠得很近,几乎贴到他的肩膀。 吴屿屏住呼吸,但还是闻到了一阵柑橘的香气,清新酸甜,若有若无。 和昨晚画图时一样,向真全神贯注地看着视频,根本不在乎周围发生了什么。 她根本不在乎,有人从她的世界经过。 吴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屏幕,看她反复拉片,不由摩挲起了自己的手指。 又过了几分钟,向真起身收拾画具:“我得回去改图了。” 她走得干脆,只是通知,并非邀请。 吴屿自然地站起身:“走吧,一起回去。” 这一路,向真很明显沉浸在她的“小小世界”里,走路不过是靠本能。 这段下坡的小路,是小青石铺的,有些坑坑洼洼。 吴屿略一犹豫,在她第三次有些踏空的时候,轻轻扶上她的小臂。 向真稍稍回神,但马上又魂游天外,很明显还在想她的设计图。 他们快到民宿的巷口时,正碰到杨娅,她欢快地冲吴屿招手:“阿屿哥,正想去找你呢,美池姑姑叫你去家里吃晚饭,说有事跟你商量。” 吴屿点头:“我先送客人,一会就去。” 杨娅好奇地看着神游的向真:“又来新客人啦?” 吴屿笑了:“是昨天的客人。” 昨天的客人,哦。 杨娅都走出去一段了,突然反应过来,小跑回来,正看到吴屿和向真进了小院。 她跟过去:“阿屿哥,你说她是谁?” 向真眼里只有她的画具,对他们的对话充耳不闻,直接进屋开始画图。 吴屿站在院子里,转头对杨娅说:“是向真。” 杨娅瞪大眼睛,下巴都要掉了。她隔着落地玻璃窗看了十几秒,还是不能把那个“粉色芭比”跟眼前这个“向真”对上。 “走了,去吃饭。”吴屿转身。 “哦,哦。”杨娅跟着出来,“姑姑让我出去吃。” 杨娅家在隔壁村寨,来学徒后,跟着姑姑杨美池吃住。 她年纪小、口风不紧,杨美池特意支开这孩子,看来确有要紧事。 吴屿进了杨美池家院子,看到桌上摆的又是丝娃娃,不由一笑。 竹篾簸箕里盛着薄面饼,几个青花盘子里分别是青笋丝、萝卜丝、豆芽、油鸡枞、虫草花,当然还少不了折耳根。 一大盘子腌肉一看就是巷口那家饭店做的,小碗里的酸汤蘸水也是,鲜香扑鼻。 杨美池做饭一般,每次叫他吃饭,都吃丝娃娃,买些腌肉和蘸水,自己弄点蔬菜丝,摆上一桌,又好看,又方便。 “阿屿来了,快洗手,吃饭。”杨美池在厨房冲他招手。 吴屿洗了手,取一张薄饼,夹了蔬菜丝,稍稍蘸点酸汤,放上到饼上,再加几片腌肉,包成春卷那样,咬一口,蔬菜的清香配上腌肉的油润,味道确实也不错。 杨美池笑眯眯看着他吃,还给他倒了杯茶。 吴屿吃了几个,看杨美池只吃饭,一直不开口,干脆主动问:“嬢嬢,是不是阿奶找你了?” 吴屿的阿奶是杨美池的姨母,两人都喜欢漂亮衣服,爱看唱歌跳舞,而且阿奶要强,杨美池柔和,姨甥二人爱好相近、脾气互补,处得亲近。 吴屿父母都在黔阳,虽然父亲在世时,每个月都回来一次,但平日里,阿奶多亏杨美池照应。 阿奶想劝他回北京工作,找上杨美池来做说客,也不奇怪。 杨美池面上浮起一阵尴尬:“哎,这,什么都瞒不过你。” 吴屿笑着给她添茶:“能让你这么为难的,也没几件事。” 杨美池定定神:“阿屿啊,既然你都猜到了,你奶托我的事,我就不多絮叨了。你是个有成算的,她呢,也要强,你知道她的心就成。” 吴屿点点头,他们就默默继续吃饭。 “还有件绣坊的事,我心里实在……”杨美池咬咬牙,下定决心,“我就厚着脸,跟你说几句。” 绣坊的事?吴屿倒是想不出是什么。 他停了手,看向杨美池:“咱们有什么不能说的,嬢嬢你讲。” “是阿兰的事。”杨美池声音变小了,一面说,一面打量吴屿的表情。 吴屿表情没怎么变,但心里不免叹口气。 他以为,他挑这件事来整顿绣坊的纪律,已经算是怀柔手段了,没想到,美池姑姑还是过意不去。 既然已经说出口,杨美池就有了勇气:“我知道,是她大大的不对,但是她家里实在是……” 她叹口气:“唉,我也就直说了,其实不是她自己换的丝线,是她阿妈,瞒着她偷拿了去,她也是没有办法。” 阿兰是杨美池的徒弟之一,今年才20岁,学艺一年多,还没出师,就被叫回家了。 但她手又巧,人又乖,家里又困难,杨美池很愿意照顾她,去年刺绣合作社成立,也让她加入来做活。 两个月前,有个文创品牌下了个单子,定了一批300件的刺绣挂画,合作社四五十个绣娘,人人都接了这活计。 品牌要求用真丝丝线,绣坊统一采购,配好材料包给大家,但阿兰交来的,却是涤纶线的。 偷换材料、以次充好是大忌,吴屿当场处理,让她退出合作社。 反正大货单子从此是没她份了,至于散客单子,美池老师要是还愿意照顾她,他也管不着。 吴屿觉得这是原则问题:“是,这情况我们之前不知道。可是,她完全可以告诉我们,咱们给她补丝线,回头从她工费里扣材料费,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杨美池一愣——她自己也没想过,阿兰可以这么处理,这孩子跟她学徒,她也没教过她如何处事应对。 “阿屿,你是读过书,有办法的。阿兰这样的孩子,哪能想到这种办法。” “她哪里敢来说,是自己阿妈把真丝线拿去,绣自家的花样,想多卖几个钱。她怕我们骂她,更怕我们找她阿妈,闹得家里没脸,回去又要挨骂。” 吴屿试图说服杨美池:“嬢嬢,咱们质量检查时,多少人看着呢。要让她继续干,以后怎么管人?大货质量还要不要?” 吴屿去年第一次帮绣坊对接大货订单,就发现,杨美池的管理比他预估的还要松散——心理准备还是没做够。 幸好他向来留有缓冲时间,那批单子才没出问题。虽然下单的李明景和他是好友,家里长辈都是至交,也不太在意这点小事。 这些嬢婶妹崽没什么职业意识,交货拖拉、随意改样,总有几件出问题。说她们几句也不当回事,下次还照样来。 做创投时,他也遇到过不少棘手的事,翻脸无情的、管理混乱的、甚至流氓手段的,都有办法应对。 但在公司内部,还真没遇到不听话的下属。谁犯点错,他一个眼神过去,重话用不上几句,那人就恨不得钻地缝去——都是高材生,谁没点自尊心? 绣坊这边,他想增强标准化,但不能用对付外人那套。 这里不少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他不能让人说,出去镀了金就忘了本,只能压着心气,也压着脾气,慢慢寻找平衡。 阿兰这事,当场解约,他也有点杀鸡儆猴的意思,想让合作社的纪律产生约束力。 杨美池也懂这道理,当时虽不忍心,但坚决支持吴屿——那些嬢嬢们近来都收敛不少,心里有了畏惧。 杨美池赶紧解释一下:“我也知道你难做,其实我本来也想着,给她点散活照应她就是。” “可前两天我去她家,她阿妈指着她鼻子骂,说她屁都憋不出一个,不会说话,不讨人欢喜,被合作社赶出来了。我,我就有点难受。” 她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转过脸去。 她当时想跟阿兰妈对吵两句,但不知道怎么说好,她也气自己性格软,嘴巴笨,明明占理,却连硬话都顶不出几句。 吴屿想起阿兰平时害羞畏缩的样子,罕见地沉默了,他也没想到,阿兰妈是这么个人。 他踌躇起来:“这样吧,我回去想想,咱们过两天再商量,成吗?” 吴屿这么一说,杨美池不好意思起来:“哎呀,又给你出难题了。” 吴屿反过来劝她:“不是嬢嬢你给我出难题,还得谢你提醒我。” 杨美池又叹口气:“阿屿啊,其实你阿奶想得没有错,你在外面是干大事的人。” 她笑起来,“我虽然不懂什么上市啊投资啊,但也听说都是大公司大老板的事。你看,你回来,天天管我们这些琐碎事,太委屈你了嘛。你还是回去干工作好。” 吴屿摇摇头,没说话。 杨美池又劝他:“你要牵挂你奶,现在漾漾也回来了,还有我,我们陪着她,你放一万个心。” 吴屿只好说:“不是信不过你们,我就是想尽自己一份心。” 吴漾其实并非阿奶亲孙女,是二爷爷家的堂妹,因叔父早逝、婶母另嫁,阿奶带过她几年。 他请吴漾管理民宿是一回事,但绝没有让她一个人长期照顾阿奶的意思——他也和她都说明白的。 吴屿卷了个丝娃娃递给杨美池:“吃饭吃饭,嬢嬢你光顾着说,都没吃几口。” 第5章 靛包花脸 胡琳从村寨回来时,发现向真居然不在长桌边,而是窝在沙发里,iPad斜靠在腿上,Apple Pencil在指间翻飞。 她画图时要是这样,十有**是进展顺利、心里有底。 向真确实心情大好。昨晚她画了不少草图,单品轮廓初步成型,但图案和配色,她一直不太满意,总觉得还差点火候。 今天看到Mary Blair的风格,童趣明艳,给了她很大启发——对啊,相似色也可以碰撞出跳跃感。 她对侗绣颜色做了取舍,再加入一些明代刺绣常用的古典色,稍作融合变化,立马感觉味道对了。 重新调整之后,刺绣系列的风格感也到位了,明快,但不张扬,有亮点,也够克制,正好拿捏住都市女装在办公与休闲之间的平衡。 她动作极快,左手调色,右手下笔,一气呵成,一套图十个单品,整整齐齐,全部完成。 当然,还要再改。但她看了眼快告急的电量,活动了一下肩颈和手腕,决定留到明天再做。 一起来,就觉得前胸贴后背,饿过劲了,甚至有点头晕。毕竟,已经十一点多了,她又错过了晚饭。 胡琳先给了她一块水果糖,一杯红枣茶,又拿来一个饭盒,在微波炉里一热。 “我去吴漾那里蹭的饭,她给你也分了一份。”胡琳向她解释。 向真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水芹炒肉、酸腌鱼、煎酿豆腐——感觉今天真是太圆满了。 “好好吃啊,这可太幸福了。” 向真也不确定是自己太饿了,还是吴漾手艺真的很不错,虽都是家常菜,但吃起来特别顺口,除了鱼有点辣,其他都完美。 胡琳也捧了杯茶,顺带跟她八卦:“你知道吗?怪不得吴老板气场那么强,原来是投行男啊。” 向真笑了:“我还知道,他后来去做了风投。” 胡琳问:“你出去溜达碰上他了?” 向真一边吃一边点头:“咖啡厅遇到的,随便聊了聊。” 胡琳突然想到什么:“哎,他有没有被你吓一跳?你这大变活人。” 向真噘嘴:“别提了,我想唬他一下,没成功,居然五秒就被认出来了。气死了,谁让他看过我身份证。” 胡琳感叹:“不愧是B大学霸啊,图形记忆杠杠的。” B大啊,那确实很强,向真想了想:“那他不得是个什么市状元?” 胡琳还真八卦了:“当年全省第二。” 向真暼她:“你八卦得真够多的啊。” “那你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回来开民宿?” 向真想起被打断的话头:“快说快说,我本来听了一半,结果被打断了。” 胡琳收了点笑意:“去年他爸爸突然心梗过世了,他觉得自己之前工作太忙了,没陪过家人,所以辞职回来陪奶奶。” 向真也没想到,是这样的故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她跟吴屿毕竟还不熟,沉默了半分钟,也就转了话题。 向真表示,刺绣迷你系列概念稿基本成形,后面就是微调,可以再出去找点灵感,准备下一个系列。 因为她打算把一部分刺绣款做成早秋款,比如衬衫、马甲;另一部分做成深秋款,比如箱型外套。 她需要再设计个新系列,才能满足早秋深秋两次上新量。 胡琳想了想:“我看这边有个小染坊,做蓝染和扎染的,明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好啊。”向真没意见。 胡琳又翻攻略:“隔壁古州县有苗族和侗族蜡染。开车一个多小时。要是想去,我们专门留一天。” 向真想了想:“先看看这边的吧,古州的回头再说。” 她低头继续吃饭。除了鱼辣得她舌头疼,剩下一半,其他全吃光了。 民宿前台的小日历又被翻过一页,今天,2023年4月20号,谷雨。 这一天,五溪寨有一个特殊的风俗,侗语叫做“多玛”(dos mal),意思就是“丢靛包,涂花脸”。 向真和胡琳上午十点多出门,准备去染坊看看,一出小巷,转到寨里主街,就发现有几个穿着传统服饰的姑娘,追着几个小伙子跑,把她俩吓了一跳。 姑娘们手里拎着蓝黑色的小布包,唰一下扔出去,有的掉地上没丢到人,溅起一点黑色汁液,有的砸到小伙子身上,浅色T恤马上染上一片深蓝。 这是,染料?向真和胡琳互看一眼,心里都有点疑惑,干脆折返回去,往长屋的前厅去,准备问问吴漾。 吴漾果然在前厅,她第一次看到向真变回日常装扮,也有些好奇,不过她神色自然,并不令人讨厌。 听了她们的问题,她笑着解释:“没事,她们就是自己玩闹,不会砸游客的。” 原来,谷雨时节,是水稻撒种的日子。 寨里有丢靛包涂黑脸的习俗,丢靛包代表播撒种子,涂黑脸代表驱邪除秽,因为老人们说“邪崇惧黑”,涂了黑脸,虫疫灾病就不会来。 这是祈福无灾无虫、稻谷丰收的意思。 当然,慢慢演变下来,丢靛包也有了点抛绣球的意思。如果姑娘有心仪的小伙,就可以在这天丢靛包给他,表达心意。 原来如此。向真还是有点害怕被殃及,战战兢兢穿过大街,发现自己多虑了。 其实丢靛包的人不多,更多人会手上蘸染料,近身互相涂脸。而且这好像是一种习俗表演,类似于狂欢节似的,只在认识的熟人之间玩闹,除非有游客主动加入他们。 到了染坊,向真却有些失望。 这是个很小的染坊,和大部分的旅游地一样,提供扎染体验套餐,游客可以选件衣服或者围巾,按照师傅们的指导或者自己的喜好,绑布、扎结、浸染。 这种基础玩法,她上学期间都试过了,没什么兴趣,就去看了一圈样品。 胡琳却想去试一下扎染体验套餐。 “买这条裙子做扎染多少钱呀?”她环视了一下,对着最近的一个少年问道。他瘦瘦的,像个高中生,穿了件扎染的T恤,应该是染坊学徒。 少年没想到胡琳来跟他搭话,有点局促,说话声音都有点颤:“裙子100,扎染60。” “弟弟,教我一下呗,具体怎么弄?”胡琳笑眯眯地问他。 少年不敢看她,看向旁边衣架:“叫我阿远就行。”他犹豫了一下,“这个裙子有点薄,其实旁边那条厚棉布的染出来更好。” 胡琳点头,马上换了那条更厚的。 阿远却突然脸红了:“啊,这个要130,啊,我不是……”他想解释自己不是推销贵的东西,但少年人脸皮薄,不知道怎么说话,就卡在那里。 见惯了睁眼说瞎话的工厂老油子,遇到这种单纯少年,还真是让人心情愉悦。 胡琳轻快地说:“行了,走吧,去染色。”阿远见她这么爽快,赶紧跟上。 他介绍了几种基本的手法,各种方式做出来的效果,询问她想要颜色的浓淡,甚至忍不住提到自己的配方:“要是这里的颜色你不喜欢,我还有几种不常见的染料。” 胡琳本来是随便玩玩,现在却来了兴趣:“就在染坊吗?能带我去看吗?” 阿远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对不起,不在坊里。你还是在坊里染吧。” 胡琳笑了:“那我这条裙子在坊里染。”她又接着问:“你什么时候下班?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你的染料?要是有染好的布,颜色特别,我也想买点。” 阿远眼睛亮了,但又垂下头:“我家不在寨里,在上头小华村,周末才能回去呢。” 向真转了一圈,觉得这边扎染没什么新鲜的,只有亮布还比较特别,她觉得这个亮布用来做马甲或者短裤应该不错,先买了些样品。 她回头找胡琳,却发现胡琳正和一个少年聊天。 她走过去,正听到胡琳说:“去呀,小华村开车过去一个钟头对吧?又不麻烦。” 她过来问:“去哪呀?” 胡琳对她解释几句,问她:“你去不去?你要忙着画图,我就一个人去。” 向真说:“可以去啊,我看这边颜色很基础,还是偏旅游体验,不是做正经生产的。亮布是不错,其他的,没什么太特别的。” 阿远小声嘟囔:“我阿妈的亮布做得更好。” 胡琳说:“那就更要去看了。”她雷厉风行地取出手机,“加个微信,我扫你。” 今天是周四,她们就约定,后天和阿远一起去小华村。 胡琳把裙子染上,明天来取,两人就离开染坊。 在染坊没什么新灵感,只能周六去阿远家碰碰运气,向真有点担心,新系列不是那么好画。 是不是太早对何靖夸下海口了?她低着头踩着青石板路,闷闷不乐,全靠胡琳牵着往回走。 走到瞻山堂附近时,忽然眼前飞来个黑影,胡琳拉着她一躲,啪,那蓝靛包似乎砸到了别人。 向真回头一看,是吴屿。 他正好走在她们后面,这靛包差不多和向真胸口齐平着,直直飞过来,吴屿视线被两个女孩挡住了,反应时间不足。 他躲了一下,但还是被砸了左臂。好好的白色衬衫,现在左边全是蓝黑的汁水,脖子上也被溅到几滴。 杨娅本来是要砸自己朋友的,没想到先冒出个向真,吓了她一跳,后面更惨,居然是阿屿哥。完了,闯大祸了。 吴屿看杨娅那被吓到的表情,又看看向真她们看戏的神色,喉头微动,摇摇头。 “没事儿,你们玩去吧。往外面空地去,别在这儿,砸到客人就不好了。” 杨娅如释重负,对着向真挥挥手,拉着朋友,夹着尾巴溜走了,连靛包都忘了捡。 吴屿皱着眉,用纸巾擦脖子上的那几个小点。 向真看着他这幅样子,不由一笑:“你怎么这么不高兴?瞧你脸黑的,都不用涂了。” 吴屿觉得,向真老爱给他甩锅,他半句重话都没说杨娅,算什么脸黑啊? 他看了眼掉在自己脚下的靛包,挑挑眉:“你也想涂黑?” 向真赶紧摆手。 吴漾在前厅看到也出来了,笑着跟向真说:“别怕,大哥嫌脏,靛包这东西,绝不沾手的,他就吓唬你。” 吴屿没想到自家人来拆台,摇摇头,准备回家,他们家就在这条巷子更里头,离民宿不过隔了七八户人家。 他想快点洗个澡,沾上这种汤汤水水的脏东西,他有点难受。 吴漾之前和胡琳相处愉快,看着差不多到午饭时分,就诚心邀请她们:“你们中午有事吗?要不要一块来吃饭?” 吴屿听了微微侧头,不过没说什么,还是先一步回家去了。 吴漾笑着挽起胡琳的手:“走吧,我还有广式香肠呢,你们吃不吃?” 她们一个牵一个,往巷子深处走,向真蓦然回首,看了眼地上那个被遗忘的靛包。 蓝黑色汁液渗进石子的缝隙,染出一小片渔网般的图形,比今天她看的那些传统扎染图案,都更让人动心。 第6章 山林对谈 一到家,吴屿就被阿奶嘲笑了,他也不回嘴,直接上楼回房洗澡。 没两分钟,吴漾带着向真和胡琳进来。 老太太昨天见过胡琳,喜气大方,今天一见向真,哟,灵动标致,精致得像个洋娃娃。 她不由笑了:“哎呀,这个女娃标致得很,可以上电视的哦。” 向真赶紧自我介绍,阿奶握着她的手,夸她,“这么标致,还是个艺术家,了不起!” 向真一向挺自恋,但被老太太这么夸,还是有一丢丢脸红。 阿奶拿杨梅汤给姑娘们喝,她们说说笑笑地喝了,胡琳跟着吴漾去厨房,看她做饭。 阿奶连忙说:“怎么能让客人去厨房?” 吴漾回了句:“放心,不让她沾手。” 阿奶才放心了,转头和向真聊天,问她来这边习不习惯,民宿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豪气地说:“你别不好意思,都可以跟我说。” 她言语风趣,向真也是活泼性格,于是一老一少聊起来也挺开心。 向真发现,老太太挺时髦,还带着智能手表。 阿奶笑了:“阿屿给我弄的,你看,可以记录每天走多少步,我说我可不能输,一天4000步。” 向真特别捧场:“那可真厉害。”——她从小就是个体力废柴,现在也不爱动。 没一会,吴屿出来了,换了身干净衣服——黑色T恤,黑色休闲裤,头发还在微微滴水。 向真觉得好笑,他这是毁了件白衬衫,干脆换了一身黑。 她又想起了今天吴漾讲的谷雨习俗,涂黑辟邪,调侃他一下:“你这是一身黑驱邪呢?” 吴屿反问:“你信这个?怎么不涂个黑脸?” 向真一口气哽在喉咙,不知道怎么怼回去——她,知名毒舌吐槽博主,居然输了! 阿奶伸手去拍吴屿,不过没拍到。她帮向真说话:“你怎么不自己先涂?还欺负人家小姑娘。” 向真开心了,笑出了几分小人得志的模样。 吴漾做饭一向利落,没多久菜就齐了:清蒸鱼、山蘑菇炒肉、鸡爪拌莴笋、豆腐汤,还有一盘蒸腊味。 她果然没说谎,蒸腊味里除了本地腊肉,还真有广式腊肠。而且她特意照顾向真口味,除了鸡爪略带一点微辣,其他菜都挺清淡。 桌上吴漾聊起,刚才杨娅和同学玩,把靛包扔到吴屿身上,自己吓个半死。 阿奶又笑个不停,摇着头说:“城里待久了,不如小时候,连个靛包都躲不过。” 吴屿抿了下唇。 胡琳解释了一句:“是我们在前面挡住了,吴老板没看到。” 阿奶笑得差点喷饭:“什么吴老板,叫名字,叫名字。” 吴漾也一下笑出声了,但她笑的是其他事:“阿奶,大哥一直都嫌靛包脏,最讨厌谷雨节。” 阿奶点头:“哦,对,他跟那些土猴儿不一样。沾点土还好,但弄上点泥啊水啊,那就麻烦咯,浑身不自在,非得马上换衣服。” 吴屿小声插一句:“也没有。” 阿奶转过头说他:“你打小就是蔫儿坏,鬼主意多,撺掇别人闹,自己不沾手。” “我想起来了,哪年过年来着,阿文拉你赶坳场,你嫌他搅了你瞧那个动画片,给人家出主意,往牛屎饼上扔花筒炮,自己缩在老榕树后头,什么事没有,只毁了阿文一身新衣服,阿文妈还打他屁股呢。” 吴屿有点吃不下饭了,提醒道:“阿奶,吃饭呢。” 阿奶看了一下向真和胡琳:“哎呀,不说了不说了。吃饭,吃饭。” 向真倒是觉得,这些事都挺有趣。而且,吴屿今天也是,马上去换了衣服。 她忍不住确认一下:“吴屿,你有洁癖啊?” 吴屿看她一眼,对她讲话就没那么客气:“吃饭吧,堵不上你的嘴。” 阿奶推他一下:“怎么说话的,先堵上你的嘴。” 吴屿无奈了:“阿奶,我还是不是你亲孙子啊?” 向真噗嗤一笑,抢先回答:“嘴都这么厉害,肯定是亲祖孙。” 阿奶也笑了,慢悠悠地夹口菜,点头:“我看啊,你这个小姑娘,也是个鬼灵精。说话不扎人,不进这家门。” 得,她就不该招惹这对祖孙。向真低头喝汤。 大家哈哈大笑。 吃完饭,吴屿去洗碗,胡琳和吴漾嘀嘀咕咕,似乎是去问这边的亮布产量。 向真呢,想想上午去染坊没什么收获,就觉得,美好的午饭也拯救不了她的心情——没灵感,真难受。 她是个七情上脸的,阿奶就问:“小真真,刚才还高高兴兴的?怎么现在愁眉苦脸了啊?” 向真觉得老太太特别温暖,就说了自己心事,去染坊没找到灵感,不知道去古州是不是也差不多。她有点担心,新设计做不好。 阿奶就冲厨房喊:“吴屿,你不是有个朋友在那个哪里搞民宿?” 老太太声音洪亮:“我记得,她还送过我自己染的布?现在还干不干?” 吴屿一边洗碗一边喊:“知道了,我一会儿跟她说。” 阿奶转过头,对向真骂吴屿:“锯了嘴的闷葫芦,嘴巴比酿酒的坛口都封得紧。” 向真本来挺郁闷,但听着这话,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奶,你说话真有意思。” 她把高高大大的吴屿想成一只矮矮胖胖的酒坛子,感觉这画面太喜感了。 吴屿洗完碗出来,正要坐她们旁边,阿奶却不让他们坐了。 “你们年轻人,刚吃完饭,出去走走,去那个什么咖啡厅,陪着我一个老太太有什么意思。” 向真看出阿奶的意思,但觉得她趣致可爱,也没什么被冒犯的感觉。 她很顺从地起身:“跟阿奶说话挺有意思的,我改天还来。阿奶你午睡吧,我们出去走走。” 吴屿沉默不语,走出来了,才解释一句:“老人家胡思乱想,你别介意。” 向真嘻嘻哈哈:“没事啊,我下周就走了,有什么的。而且,我挺喜欢阿奶的。” 吴屿低声道了谢。 向真觉得,他认真的时候,莫名多了点忧郁的感觉,她也说不上来具体是为什么。 他们慢慢走到了咖啡馆附近。 向真想起,老太太一天都走4000步,她也该多走走,于是就说,想看看后面山上的风景。 吴屿就带她沿着石台阶,继续往山上走。 他边走,边跟她介绍了他在古州创业的那位朋友,吴槿。 和他这边不一样,她主要是做植物染色和古法纺织,民宿算是附带做的,为了做个展示空间,顺带接待一部分研学的团客。 “她那里叫什么?我记下来。”向真拿出手机。 “依山居,依靠的依。”吴屿停步,等她打字。 向真一边打字一边念叨:“瞻山堂。依山居。有意思。” 她记好,收起手机,吴屿才继续往前走。 向真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哎,吴屿,你是不是有投资啊?名字这么像?” 吴屿说:“我帮她找过投资人,自己也投了点。” 他有朋友在文旅投资集团,帮吴槿签过线,吴槿符合政策要求,拿到了文化传承类的小额投资,他自己投的份额并不多。 “我就知道。”向真觉得,他果然是把很多事都闷在坛子里。 他走出去几步,发现向真没跟上——这么一小段台阶,她就已经在微微喘气了。 他站着等她:“名字是个巧合,我们靠山吃山,取名和山有关系,很正常。” 她慢慢跟上来,思维却发散到另一处:“你们吴家人,取名是按什么五行规律取的吗?吴屿,吴漾,吴槿?” 吴屿把脚步放到最慢,被她脑洞逗笑了,但一想好像确实容易被误会。 “也是巧合。我们这一辈人,也都没按辈分取名字了。” 向真又问出一个她好奇的事情:“我好像没听你说过侗语?” 吴屿点头:“我只会听,不会说。小时候会,但7岁去黔阳上学,慢慢就不会了。” “哦,为什么不告诉我古州有你投的染坊啊?”向真又跳回正事,她的思绪经常如此。 “你也没问过我啊。”吴屿轻松甩锅回去。 向真瞪他。 吴屿多加两句正经的解释。 “我投的份额很少,不参与管理,吴槿完全是独立经营,可算不上我投的染坊。” “她那里做的,其实不是典型的民族风。大部分人去古州,还是想看苗侗传统的民族蜡染的。” 他停顿一下,“而且,你不是有胡琳吗?我听吴漾说,她攻略做得挺认真。” 向真努力跟上他:“你知道阿奶怎么说你吗?嘴巴比酿酒的坛口都封得紧。我觉得,她说的对。” 吴屿干脆侧身让她先走前面:“我是觉得,不要随便去干预别人的计划。” 这是他内心的想法,但很少这么直接说出来,不过向真性子直率,他也就说了。 向真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提供建议就叫干预别人的计划?你是不是把你的建议想得太重要了?” 吴屿罕见地愣住了,停在那里没继续往前走。 被她这么一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还没有适应生活和角色的转变。 在他的过去,建议意味着判断力、话语权,甚至是一种隐形的操控——说了,就该被听进去。 如果没有被采纳,就意味着他的失误、失策,甚至是,失败。 但现在,很多事,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提议。他可以提得自在,旁人可以听得轻松。被拒绝,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向真走得慢,他想了这些,快走几步就跟上她,自嘲道:“你说的对,我以前的职业病。” 其实现在也算,他回来之后,大部分时间也不是经营民宿和绣坊,不少老朋友还会找他帮忙看项目或者牵线搭桥,他才一直都保持着这种习惯。 “职业病?”向真理解的是另一个角度,“确实,投行男的通病,自视甚高。” 不过想想吴屿,好像也还行,没那么讨厌,她又马上补充。 “不过,你这种的,比那种随地大小爹的好一丢丢。” 说着,她还举手做了个“一点点”的手势,俏皮极了。 吴屿情不自禁地笑了,抬头看她:“听起来,很多人想做你的义父?” 这梗有点过,不过和她聊天,总是很放松,他就脱口而出。 “除非听脱口秀,我不接受伦理梗,好吗?” 向真严正声明,顺手按着胸口,试图平复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她腕骨纤细,皮肤雪白,手臂上淡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吴屿拨开旁边低垂的柳枝,示意她可以往边上一块大石上坐着休息会。 她却摆手拒绝了,只站定歇会儿。 “年龄梗,伦理梗,还有什么雷区是我没踩的?可以适当提示一下。”吴屿笑着问她。 她骄傲地一仰下巴:“你以为,只有你的建议值钱?” 吴屿笑着看她:“刚有人告诉我,应该热情而开放地给别人提供建议。” 向真则摇摇头:“那不好意思,刚刚也有人提醒我,开口要慎重,别随便说话,免得自己的建议过多地干预了别人。” 他们对视,都不约而同笑了,惊起一只芭蕉下的鸟儿。它展翅冲出林间,振起一小片枝头的涟漪。 第7章 村寨寻访 第二天,向真去咖啡厅继续改刺绣系列的稿子。看着好风景,改稿也快乐。 可惜,今天楼梯在维修,二楼观景台被封了。 向真站在警示线前,张望了十几秒,还是不敢相信自己运气这么差,却发现,吴屿正在和施工人员说话。 ……啊?这个咖啡厅也是他拿的品牌授权?不会吧? 她到一楼吧台点单,顺口问了句:“咖啡厅也是吴老板开的?” 年轻的店员笑了:“不是啦。我们店长是屿哥的好兄弟,现在人在外地。前两天屿哥发现楼梯出问题了,就帮忙找人来修。店长也放心他。” 向真点点头,算是明白了。 又忍不住想,他可真够操心的——民宿、绣坊还不够,来喝个咖啡,还要检查楼梯安全。 她点了杯瑰夏,外带,观景台上不去,不如回去工作。 吴屿忙完了,出来扫视一圈,刚才他看到向真了,只是正忙,不好脱身。 不过看了两圈也没找到,她可能走了吧。 他等着施工人员全都弄好,确认楼梯没问题,结了工费,才从咖啡馆出来。 昨天跟向真聊起古州,他倒是突然有了个想法,有件事,也许能有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他靠着咖啡厅门前的木柱,给吴槿打了个电话,问她那边缺不缺人手。 吴瑾的依山居不做刺绣,但一直缺肯学古法纺织的学徒。 她表示只要踏实肯学,她那边包吃包住,每月发生活费,如果以后做成熟练工,可以按市价开工资,收入在黔南也算过得去。 有位置就成,吴屿心里多少有了个底。 这事不急,他准备等陆承文回来,跟他聊一下,做好两手准备,再去跟杨美池商量。 傍晚,阴沉的云层越积越厚,吴屿加快脚步往回赶,还是被细雨沾了身。这里的天气一向多变,早晚落雨已是常态。 他暗自希望这雨别下大了,不然明天去小华村的路,怕是更难走。 昨天向真随口提起,周六她和胡琳要跟阿远去小华村。 吴屿知道她们租车过来的,但小华村地势高,最后要进村还有段土路上坡,并不好开,就说要送她们一程。 周六下午一点,向真和胡琳吃过午饭,在停车场和吴屿、阿远碰面。 向真远远就看见了吴屿,他靠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穿了件米色的防晒外套。 吴屿显然也看到了她们。 他也没有招手叫她们,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等她走近。 向真不由自主,捋了一下背包的肩带。 等她们过来了,吴屿打开车门:“上车吧。” 两个女孩坐在后排,叽叽喳喳聊天。阿远坐了副驾。 吴屿手握着方向盘,车窗半开,山里的风拂进来,带着午后的温热潮气。 他瞥了一眼副驾驶的阿远,这小子紧张得很,肩背僵硬,手也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吴屿疑惑,他有这么不好相处吗? 他随口捡个话头:“老罗叔现在冬天还去山里打猎吗?” 阿远一愣,显然没想到吴屿会主动跟他说村里的事。 老罗叔,哪个小孩小时候没被他吓唬过呢?但吓完了,又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想讨几根漂亮的鸟毛。 “还去。”阿远赶紧回答,“现在只能下套,抓点野兔麻雀,打鸟的话早就不让了。” “对,现在管得严了。”吴屿打转向灯,并线,“我小时候,还摸过老罗叔的猎枪呢。” 阿远羡慕地看着他:“我堂哥说,老罗叔不给人碰呢。我小时候想看一眼都没机会,猎枪已经收上去了。” 吴屿笑了:“哦,对,你是赶不上了。我五六岁的时候吧,有一年过年,看到罗叔拿出来擦油,趁他喝高了,我偷偷去摸的,还掂了一下,结果被他一巴掌拍回来。” 阿远笑了,嘴唇翕动,还是问出口:“屿哥,你那时候不怕罗叔啊?” 前面一个大转弯,吴屿减速:“小时候嘛,吹出去的牛,再怕也得上啊。” 后排的向真噗嗤一笑。 吴屿瞄了一眼后视镜,看到珍珠耳钉在镜中晃动。 今天,她换了一副白珍珠耳钉,更温润柔和。 接近小华村,车轮碾上坑洼不平的土路,车子微微颠簸。 吴屿和阿远都习惯这种状态,普拉多的底盘已经算挺稳,但后座的向真微微惊呼一声。 阿远还帮吴屿指路,他对这块更熟悉:“左边有个大坑。” 吴屿依言调整方向,但车身还是往□□斜不少。向真没抓稳扶手,直接歪倒在胡琳身上。 到了村口,吴屿停好车。向真缓了几秒才下来。 阿远在前面带路,绕过护寨的大榕树,就看到一片寨子。 “这里也有鼓楼啊?”向真看到一座比五溪寨稍小些的鼓楼。 阿远笑了,一句侗语脱口而出。 吴屿翻译过来:“未建寨,先立楼,没有鼓楼不成寨。” 他难得评论了一句:“你呀,除了绣坊染坊,就是画图,来采风一趟,什么习俗都不知道。” 向真随口回到:“那我这次赶稿来不及了嘛,下次再来呗。” 吴屿没接话,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向真被他看得一滞,下意识别开了视线。 她自己也知道,刚才那话是随口说的,但被他一看,心里又升起几分不服气。 说到底,不就三个多小时的高铁嘛?周末过来一趟,不算麻烦。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又不爽起来。 哼,人家都没觉得她会再来,她为什么想这些。 小华村规模不大,阿远带着他们走了六七分钟,来到了一座小院外。 门口的竹篱笆上,绕着紫藤花,前院有个小棚子,有套桌椅,中间是座吊脚楼,楼下堆满木柴杂物。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些石灰味道,因为阿远的阿妈正在染布。 她看他带人回来了,除了两个城里阿妹,居然还有吴屿,忙洗手要招待他们。 吴屿父亲当年在市里交通局工作,恰逢有村村通公路的政策,但小华这边地势高,修路难,要不是他极力争取路往上多修一段,这几个村寨可又要等好几年,村里人对他都很是敬重。 吴屿第一次上他们家来,嬢嬢就想马上洗手招待他们吃茶。 吴屿赶紧拦了她,说今天就是带客人来看染布的,阿远也作证是这样,她才继续安心染布。 向真和胡琳围着仔细看,阿远帮着母亲一块,先把这块布染完晾上,又带她们去看后院的其他染缸。 这几缸都是阿远自己试着调的色,染料就是山上的植物、树皮和矿物熬煮的。有的缸里是青绿色,有的缸里是褐红色,虽然颜色不太完美,但也质朴可爱。 她们要了几块不同颜色的布料,胡琳微信转钱给阿远,阿远却死活不肯收,说没有这个规矩,送朋友几块布,哪有收钱的道理。 向真有些为难,回前院去找吴屿,想让他来劝劝,发现他正和阿远的阿妈聊天。 吴屿看到她,抬手示意她等一下,果然他说了两句,就过来找她。 听了她的问题,他温声和她解释:“这是村里习俗,他们不收钱,最多愿意收些粮食、腊肉。” “没事,我准备了两桶花生油,在车上,一会送过来就是了。” 他看了下手表:“既然来村里了,我得去先看看寨老们,大概一个半钟头吧。等我回来,我们五点往回走。” 按乡里习俗,他来一趟,又没急事,不去看看寨老们,说不过去。 吴屿本来要走了,想了想,又回头交代向真几句:“你们出去玩,一定要跟紧阿远,别乱跑,别进山,山里有蛇,不是闹着玩的,有事打我电话。” 向真冲他扮个鬼脸,意思是嫌他啰嗦,转身往后院去找阿远了。 吴屿无奈地叹口气,出门走了几步,还是又给胡琳发了条微信。向真这散漫样子,看着就让人不放心。 看完染料布料,喝过油茶,阿远就带她们在村子里逛。 胡琳第一次真正闲着走村,看到新奇植物,都要问一嘴叫什么名字,好像在工厂看样品一样。 阿远只知道本地土话,不知普通话怎么说,两人边走,边拍照识物,倒也热闹。 向真对植物名字不感兴趣,嫌他们一直举着手机扫兴,就自己一个人往前几步玩。 她就是挑好看的、顺眼的,摘了些树叶、花朵,收进随身带的速写本里,算是感谢自然的馈赠。 路上遇到个年轻男孩,过来和阿远说话,他们讲侗语,胡琳也听不懂,但总感觉气氛不对。 突然,她看到阿远的脸色越来越差,上手推了那人。 那人也生气了,更加口不择言,用侗语说:“小时候就爱凑在女人堆,现在更厉害了,傍上富婆了?” 阿远脸色涨红,眼中闪过怒意,握紧拳头。 胡琳见势不妙,赶紧伸手拽住阿远的手臂,硬把他拽回来了。 阿远想挣脱,但又不想弄疼胡琳,只好说:“你不知道他嘴多臭,说我就算了,还……我要去教训他。” 胡琳语气坚定:“我们走,懒得理他。”虽然听不懂,但猜也知道这种小屁孩会说什么话。 向真摘完花也发现这边情况不对,跑来跟他们会和。 只见胡琳拖着阿远,语气沉着:“走,回家。” 嬢嬢很惊讶,他们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阿远一言不发,还在生气,跑到后院大染缸边坐下了,胡琳跟了过去。 向真就留在前院,和嬢嬢大眼瞪小眼,嬢嬢本地口音很重,向真基本听不太懂,只能微笑喝茶。 四点多,吴屿提前回来了,惊讶地发现,向真居然安安静静在院子里。 怎么回事?突然乖巧懂事了? 他把两桶花生油直接放到厨房。嬢嬢按例推脱不要,他再劝几句。来回几番,嬢嬢才终于不再推辞了。 向真在一旁看得有趣。这种时刻,吴屿身上那种冷静疏离的气场就消散了大半,变回了一个普通的、有几分窘迫的年轻人。 他努力维持自然的表情,但明显还是不怎么习惯这种推让,余光暼到向真看戏的表情,眼中透出一丝尴尬,耳朵都微微红了。 终于送完礼,吴屿腾出手来,走到向真边上:“他俩呢?” “后院谈心呢。”向真神秘兮兮,想吊一吊吴屿的好奇心。 谁知吴屿根本不接茬,反而问她:“那你跟我也出去谈谈心?” 他含着笑,仿佛是一个认真的邀请,又似乎只是对她那句“谈心”的致敬。 向真想打他,但她是个文明人,只能对天翻个白眼。 不过还是跟他出去了。 相比于和嬢嬢对坐微笑,她当然还是愿意跟吴屿出去走走。 茶,她都喝了三碗了。 第8章 初次心跳 云幕低垂,压得山头像被细细揉皱的墨色宣纸。 梯田层层叠叠,像是谁用手掌在山坡上摁出的一道道印痕。 天气阴沉,水光不再明亮,泛着银灰色的天影,少了点平日的灵气。 吴屿成年后很少来小华村,不敢带她上山,两人从村里出来,就干脆就沿着田埂散步。 夏初回温,已经有蚊子出没,向真把外套留在了院子里,此时只穿了件短袖T恤,没一会儿,小臂就被咬了个包,她忍不住伸手去抓,白皙皮肤上一片指痕。 吴屿皱了眉:“回去吧。” 向真一边抓,一边说:“没事,再走走,回去多没意思。” 她觉得,无论阴晴,梯田都自有韵味。 虽然没有晴天绚丽多彩,但走进看,嫩绿的秧苗在微微摇曳,似一首轻音乐,而土地泛出锈红色,像是低音贝斯。 她又指着远处惊呼:“哇,那是什么鸟,好漂亮。” 一只白鹤从稻田间掠过,灵动优雅。 “白鹤。”吴屿回答。 吴屿看她喜欢风景,想继续散步,就把自己的防晒外套脱下来,递给她。 向真也不扭捏,接过来穿了,不过,这衣服上,似乎还有他的体温,和一点若有若无的香味。 向真暗自琢磨,是沐浴露吗?也许是什么香水?只是味道比较淡?她想得入神,不由喃喃自语。 “嗯?你说什么?花露水?”吴屿疑惑问她。 她声音很小,他听不清,隐约听到什么露,什么水。是要回去找花露水? 啊,她说出来了?刚刚他听见了什么? 向真一下紧张起来,左脚绊右脚,差点平地摔跤。 “慢点慢点。”吴屿一把扶住她。 “又在想新设计了?”他觉得不太像,但又实在猜不到,她在往哪里走神。 她太天马行空,不在他的预测范围。 “没有没有,想香水呢。”向真顾得管腿,就没顾上管嘴。 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就红了,轻轻咬了一下嘴唇。 只是吴屿一点没注意到。 因为心猿意马的人变成了他。 她一提香水,他突然想起咖啡厅里,向真靠近的那一刻,柑橘味。 她今天换了耳环,不知道,有没有换香水。 他不由看了她一眼,突然发现她耳垂莹白,更胜明珠,心头腾得升起一股热意。 记忆里的柑橘香气,忽然充满了他的胸腔。 他不敢再看,也不敢再想,努力压下那股躁动。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都不说话,只盯着眼前几步路,好像路上有金子似的。 几只癞蛤蟆从田里跳出来,在田埂上蹦跶两下,又跳回去。 向真一下子定住了。呜,她怕。 吴屿走出两步,发现向真不动了,才意识到她在害怕。 他转回来:“没事没事,我们回去吧。” 往回走的路上,向真简直变成了惊弓之鸟,随时四处观察,生怕窜出什么东西。 她越害怕,就越靠向吴屿。 那股酸甜的柑橘味,若有若无在他身侧游走,顺着呼吸进入肺腑。 她没换香水。 又有癞蛤蟆跳出来,她吓得一下子贴上他手臂。 向真非常害怕这种丑陋的、表皮黏糊糊的、软软的动物——它还会跳,随时可能突然到你脚下,想想就汗毛竖起来。 她实在害怕,也顾不上什么了,“吴屿”,她叫他名字,带点颤音,让他的心也微微颤了一下。 她伸出一截袖子——他的衣服袖子对她而言长出一大截。 吴屿牵了袖口,向真犹觉害怕,小手缩着,隔着衣服,搭上他臂弯——她有点不好意思,手搭得很轻,似触非触。 他本想把注意力转向远处,但指尖的一触又把他拉回,好像一只蜻蜓反复掠过水面,在丝缎般的波纹中勾起一条条细细的线。 这简直是一种甜蜜的折磨。 他默默深呼吸,但这更糟糕,那酸甜的柑橘味深入肺腑,弄得他喉咙发痒。 他悄悄侧头看她,庆幸她依旧紧张地盯着田埂,否则,他恐怕颜面无存。 幸好,这段田埂马上就到头了。 回到村间小路,两个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吴屿放下袖口,往前快走几步,稍微拉开点距离,不想被她看穿他的狼狈。 向真晃晃袖子,像在玩水袖,脸颊微微泛红,隔几步跟着他。 他调整呼吸,平心静气下来,才侧头问她:“这两天画稿顺利吗?” “刺绣系列画得挺顺的,还多亏那天给你推荐迪士尼纪录片。”她露出一点笑意,“我这也算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吴屿笑了,恰好前面有片野蔷薇花,他随手一指:“去吧,那边都是rose。” 向真瞪他一眼,心想,哪有男士要女生送他花的。 吴屿含笑看她一眼:“让你去闻闻香味,说不定又有灵感了。” 讨厌,灵感哪那么容易来啊。向真站着不动。 不过吴屿倒是往那边过去了。 向真心跳有点快,他是去摘花吗?摘花送她? 他回来了,向真伸出手,心里一阵复杂。 他不是去摘花的,只是摘了几颗野果,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回来。 “野草莓。一会儿回去洗洗吃吧。”他笑着说。 向真倒没那么讲究,她看果子也不脏,轻轻吹了两下,直接就吃了,酸酸的,个头小,但草莓味很浓郁。 她调整心态,语气变得和平时一样轻松欢快:“挺好吃的,这边野果子多吗?” 吴屿想了想:“原来还有点野樱桃树,不过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都砍完了。” “啊,为什么呀?” “为了吃樱桃。” 吴屿看着向真不解的表情,向她解释:“野樱桃树很细,不好爬,要吃樱桃,最安全的就是直接砍树,再摘樱桃。” “多可惜啊,那不是今年吃完,明年就没有了吗?” “都是野树,天生天养,那时候漫山遍野都是,不珍惜。” “你小时候还有什么好玩的?”向真好奇。 “也就到处乱跑。” 其实小时候,他不怎么爱在山上玩,都是被阿奶催促,被阿文他们强拉出来的。 不过,从去年起,倒是慢慢爱上了越野跑,也愿意在山里多待会儿了。 “你?真不像。”她上下打量他。 被她这么盯着看,那股热意好像又升腾起来,吴屿不太自在,干脆不回答,继续往前走。 向真发现,他耳朵红了。 “吴屿你害羞了?” 向真还以为是这个问题的缘故,“是不是想到小时候的糗事了?” 吴屿也不回答她。 “慢点慢点,等等我呀。”向真在后面继续叽叽喳喳,像一只快乐的小鸟。 吴屿缓了脚步,侧头看她,她跟上来了,他就继续往前走,但慢了许多。 向真看他肯等自己,就一路继续沾花捻草,看到什么好看的就上手拽一朵花、一片叶。 “我这不算破坏植物吧?”她笑吟吟地说。 “您高兴就好。”吴屿没回头,懒洋洋地说。 “我当然高兴呀,你要不摆张臭脸,我就更高兴了。” 又胡说,他什么时候摆过脸色给她看。吴屿摇头,余光一直注意着她。 一路走走停停,快到阿远家的时候,向真把外套脱下来还给他。 趁他穿衣服的时候,她跑了两步:“我先到的,我赢了。” 她蹦蹦跳跳跑进院门去了。 幼稚。小学生的游戏。 吴屿没马上进去,他无意识地掐了朵紫藤花,把玩了会,叹了口气。 时间不早,他进去和嬢嬢、阿远寒暄几句,道别出来。阿远坚持送他们到村口。 回去的路上,少了阿远,出于社交礼仪,向真就坐了副驾。 两个女孩一前一后,不方便讲话,车里安安静静。 向真今天走了不少路,远超她平时的活动量,在这安静的车里,慢慢变成一只啄米的小鸡,头一点一点,又突然惊醒。 “调一下座椅,睡会儿吧。”吴屿柔声道,他实在看不下去她惊醒的样子,总觉得怪可怜的。 “嗯,谢谢。”既然司机先生不介意,向真也就不客气了,摸索着调节了椅背,向后一靠,很快睡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停在寨口,她拿起手机一看,晚上7点。 除了在路上,她这是在停车场又睡了一小时? “你怎么不叫我啊?”向真往后一看,可胡琳不在。 “周末又没什么事。”吴屿看一下手表,“晚上冷,穿上外套吧,我们去吃饭。” 向真还不是特别清醒,被他带着进了一家酒吧。 这是个清吧,人不多,有歌手驻唱,氛围不错。 有谁来酒吧吃晚饭吗?她坐下的时候还晕晕乎乎地想。 这里还真有晚饭。 披萨好吃极了,超薄的饼皮,烤的酥脆,充足的奶酪,滋味浓郁。 平时她可能嫌腻,但今天运动量大,恰好合胃口。 “还藏着这种好地方,不早说。”向真吃得很满足,然后给自己加一道防御,“不许又说我没问。” “我们寨里有句俗语,好酒待客,也挑吉时。”吴屿总有他的解释。 “那今天是个好日子?”她笑了,斜斜睨他一眼,看他又能讲出什么花来。 吴屿轻轻晃了晃杯子,冰块碰撞杯壁,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没立刻回答,过了两秒才道:“看跟什么时候比吧。” 他低头抿了一口柠檬茶,酸味渗入舌尖,其实,他挺容易满足的。 珍惜最后的一片野樱桃树,时间的斧子早已在冥冥之中挥下,他不过是个山野凡夫,只能留住些记忆。 要是之前,她可能要刺他两句。 但此刻,看着他那表情,向真心头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那些话就说不出口了。 角落里,歌手拨弄着吉他,在炫技。 向真觉得他弹出了一点撕心裂肺的感觉。 歌手开始唱歌,“我曾多少次梦见你啊,姑娘,梦见你那美丽的笑脸……[注1]” 这是首老歌,她没怎么听过,但吴屿显然会唱,跟着节拍在微微晃动。 这个晚上,他们就吃饭,听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 他们出门时,正遇到一个全身黑衣的青年进来。 他看到向真,对着吴屿挑眉:“嗯?” 吴屿没给他们做介绍,只对着那青年说:“我先送民宿客人回去,一会儿回来找你。” 那人点点头往吧台去了,吴屿补一句:“有正事,你别喝多了。” 向真没等他,自己一个人就往门外走。 哼,民宿客人,朋友都没混上一个。 他追过来,她淡淡说:“你忙吧,我自己回去,不耽误你正事。” 吴屿停住了。 向真更气了,他还真不送了? “这边,左转。”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平镜无波。 向真一跺脚,跟过去,但心里烦得很,一路都没再说话。 [注] 我曾多少次梦见你啊,姑娘,梦见你那美丽的笑脸,歌词来自《姑娘》陈楚生,这首歌曲前面有一些吉他技巧,如轮指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初次心跳 第9章 蛊惑人心 周日的清晨,阵雨初歇,蛙响蝉鸣中,胡琳拽着没睡醒的向真上了车。 她们今天去古州采风,算得上行程最满的一天,所以必须尽早出发。 出发了半小时,向真才慢慢清醒过来。 她神色恹恹,有些怀疑,昨天是谁穿越进了她的身体,定下七点出发的时间。 想起来了,都怪吴屿,昨天气到她了,害她没听清,就同意了胡琳的提议。 “带了鲜花饼,杯子里有热咖啡。”胡琳提醒她。 向真喝了几口咖啡,勉强开机成功。 车载音响里飘扬着清亮的口琴声,接下来是她很熟悉的歌词。 “Yes, and how many years must a mountain exist, before it is washed to the sea?” (一座山峰要屹立多久,才会被冲刷入海?) 向真随着节奏哼唱了一会儿,心情恢复了不少,还夸了一句:“琳琳,品味不错啊。” 一整天,这首歌都在向真脑子里萦绕。 早晨的时候,她觉得这是个好兆头,答案在风中飘扬,她期待着,在古州,能找到新系列的答案。 可惜,走访了三家染坊,灵感还是没来。 两家传统蜡染工坊,风格各有不同,苗家重花草虫鱼的自然图案,生动灵活,侗家偏爱鼓楼花桥的建筑线条,古朴优美。 吴屿推荐的依山居则是另一种风情,既有乡土温度,又带现代简约——符合吴瑾的气质。 实话说,这个地方也让她想到吴屿和瞻山堂,建在乡土间的现代民宿。 依山居更自然,更柔和,植物染的颜色出奇地丰富,古法纺织的肌理也温润优美。 可惜,这么美的地方,也没给她灵感。 她拍了蜡染的花样、买了植物染的布料、甚至还有几条古法纺织的浴巾。 她看了染色的工艺、织机的穿梭、甚至记住了好几双质朴而粗糙的双手。 她手上的布料花样百出,她速写本里的记录密密麻麻,但,她的心里,却空荡荡的。 吃过晚饭,开车回去,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温柔的橙色的光一点点变少。 早上水墨画般的山峦变得黑而深,公路也仿佛消失在薄雾里,胡琳开着大灯,前面一小段路面银白雪亮。 车里又响起早晨的旋律。“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一个人要走过多少路,才算是成熟的人?) 如果答案在风中飘扬,为何她捕捉不到?她要走过多少路,才能找到那一瞬的灵感呢? 回到瞻山堂,向真试着开始画图。 她先看着苗族的蝴蝶妈妈图案发呆,然后望望雾气缭绕的天色,想着也许可以走自然风,用用梯田、山峦、古藤、花木? 她试着画了点藤萝花木的图案,画完一看,有点像阿远家的紫藤花。 这种风格和都市女装的气质不太吻合——太柔了点,适合森系品牌。 于是她翻一页,去看侗族图案。他们的蜡染更偏爱建筑图案。 鼓楼、花桥、寨门、戏台,这些标志性结构以某种简化的方式被抽象下来,成了图案的构成单位,反复排列,在布上形成规律的节奏。 那些图案线条工整,几何意味浓厚,很容易和都市女装做融合。 不用动笔,她脑子里都能出来设计方案。 局部切片、曲线变换、错位拼贴,或者加点抽象画的色块元素,立马就是能卖的百搭款,还能写个侗族风情和现代艺术融合的文案。 这绝对是“能用”的成熟设计语言,也非常适合她的客群。 她当然可以继续做这种衣服。 她的春夏款就是这样的,发现和迎合市场缺乏的基础款。 但是,还要继续这样吗?她迟迟不肯画秋季系列,不就是想,要更多表达自己的情感和理念,而不是仅仅迎合市场吗? 她叹口气,继续翻,吴槿送了她一本依山居的布料样册——栀子染的黄,温润;槐米染的茶褐色,朴实;五倍子染的青灰,冷静而沉着;山桃染的浅粉,自然清新。 这些布料带着自然的柔和,安宁,舒适。 她再摸一遍,现在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这种美,没有激发她的灵感——这不“向真”。 她想找一点不安定的东西,一点野气,一点冒险。 像是大中午肆无忌惮的太阳,晒得人头脑发晕;像是山路上不期而遇的石头,磕得人脚趾生疼。 但就是遇到了,赶上了,没办法。 她不想要一杯温水。 她想要一点烫,一点疼,一点证明你在路上的感觉。 既然画不下去,向真就干脆放下速写本,窝到院里的藤条躺椅上,放空自己。 胡琳给她点上一支艾草驱蚊,先去洗澡。 在路上的烫和疼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昨天和吴屿在一起,她看着野蔷薇,胸口砰砰,她喝了柠檬茶,嘴里酸涩。 这么短短几天,那么淡一个人,倒是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院门突然响了,她去开门。 是吴屿,他居然穿了西装——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穿西装。 榕树枝在夜幕中晃动,俊朗如雕塑的男子,站在狭长的小巷里,肩头落着一片小小的月光。 他眼神带着些许疲倦,恰恰柔和了眉目的锐利。 他好像在说话,但是她根本什么都没听进去,只觉得他声音低低的,有点哑,让人有些心软。 他递了东西来,她木然地接过了。 她看着这个树荫下的男人,侧面的月光,把他照得愈加深邃。 他的西装服帖,领带松散,酒气早已消散,而烟味仍有残余,是檀香和皮革的气息,像Tom Ford的某支香水。 到底是哪支,她想不起来。 蛊惑人心,她啪地把门关上,隔绝了他的脸。 但那股味道,还是萦绕着,弄得她胸口一阵难受。 有点像地铁进站前的感觉,那种轰隆轰隆的低频振动,总是让她心口不太舒服。 她把东西扔在茶几上,抚着胸上楼回房。 也许是累了,胸口才这么不舒服。 她去洗了个澡,熟悉的柑橘味沐浴露暂时遮盖了那味道。她躺回床上,闷头睡下。 胡琳洗澡出来时,发现茶几上多了一包东西,一看,居然是白天鹅的袋子,里面全是萨其马,这个可不好买,广州经常排队的,这里怎么会有? 何靖寄的?不对啊,她也没收到快递信息。 不管了,对美食的犹豫是一种不敬。 她取出一盒,咬了一大口,面团柔软,榄仁酥脆,果然美味。 她想找向真一起吃,但绕了一圈,没看到。 回房睡了?这么早?也是,今天累了一天,她那个小身板,撑不住也正常。 有的人早睡了,有的人迟迟不肯睡。 那个人,是吴家阿奶,她打着哈欠,在堂屋等吴屿回来。 她看到吴屿一早出门,还以为他开了窍,要陪小姑娘一起去古州,欢喜了一上午。 没想到,午饭时和吴漾一聊天,才知道纯属误会。 吴屿可不是陪向真,而是自己去高铁站了,说要去广州一趟,见一位前辈。 阿奶心里又升起点别的期盼,盼他想通了,去见见领导,愿意回去干工作。 她知道,吴屿是因为愧疚才回来的。 都是她不好,他阿爸走了不到一个月,吴屿妈妈在医院,工作忙,担心她一个人心情不好,就干脆接她去黔阳。 但她在黔阳住不习惯,有天下午散步时,心里烦躁,无意识地跟着别人就出了小区,等反应过来,已经不知道走到那里。 别人问她去哪里,她带了钱,就说要去高铁站回五溪寨,一路有热心人帮忙,她就自己回到了寨里,完全没想起来跟吴屿妈妈说一声。 她不辞而别,吓坏了吴屿妈妈,她马上给北京的吴屿打了电话。这件事,促使了他辞职。 阿奶后来后悔得不得了,有次和杨美池拍着膝盖说:“也不知道我那天咋个吃错药了,左心牛性地,就一个人起来走了。”她一辈子要强,很少这么认错。 阿奶觉得,吴屿毕竟上学后就长在城里,回寨里真是哪哪不适应。 他那洁癖,刚回来那星期,一天恨不得换三回衣服,跟他阿妈一个样。 更重要的,在这里做事,也实在是憋屈他。寨里这些乡土人情,他阿爸是基层干起来的,都免不了头疼。 吴屿一直在大城市,思想完全不一样,怎么适应?所以她才更要劝他回去工作。 吴屿带着点心事回来,一进门,发现阿奶大晚上不睡在等他,更头疼了。 “阿奶,怎么还不睡呢?” 阿奶还是那么直白:“去见领导了?要回北京干工作不?” 吴屿揉着额角说:“真不去,阿奶。” 他想了想,补上一句,“这样行不行?我答应你,会好好考虑,不会因为冲动留下,你也别天天劝了。” 啊,意外之喜,但阿奶没那么容易被他糊弄,这小子可精了:“那你考虑多久嘛?” 吴屿认真回答:“最近几年肯定不会走,还是留寨里。” 嗐,空欢喜一场,这不是叫那个啥,对,缓兵之计嘛? 阿奶着急:“你咋个这么倔嘛?不回北京,不去深圳,去广州也好嘛。去广州回家也近便嘛。” 吴屿疑惑地看她一眼,阿奶怎么知道许老板跟他提了广州的offer,这不合理。 阿奶却想得是另一件事:“真真不是广州来的嘛?” 吴屿无奈了,正好把手里点心交给老太太:“阿奶,你别乱想了啊,吃口点心,早点睡觉吧。” 趁着老太太拆包装,他往楼梯溜走,留下句:“我也回去睡了啊。” 阿奶追到楼梯口:“你装什么,你阿奶老了,眼可没花。你也三十好几了,找对象的事也该上上心嘛。” 吴屿回头:“才认识几天啊,人家后天就走了,别瞎想了啊,早点睡吧。” 阿奶没办法,慢慢溜达回卧室,把拆开的点心都忘桌上了,心里还嘀咕着,记挂着人家哪天走——明明就是很在意嘛。 【注】吴屿不抽烟,陪前老板抽了支雪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蛊惑人心 第10章 他的误会 前一天,向真去古州的时候,吴屿去了高铁站。 五溪寨这些年旅游业有所发展,也得益于新修的“下江”站。 虽然站名是以邻县下江命名的,但五溪寨位于两县交界处,离高铁站不过20公里,开车20分钟。从下江坐高铁去广州,也就三个多小时。 吴屿特意去见的,是他的前老板,许锐,尚维资本的创始合伙人之一。 许老板是创投圈的元老人物,如果评个中国创投50人,他一定榜上有名。 他常居狮城已有七八年,往返欧美国内都方便。这次是突然回国,因为他们投资的一个明星项目爆雷了。 M公司,产品力强,前景大好,融资到C轮,进入了快速增长期,眼看有望上市,却爆出了隐藏持股的问题——而且是尚维资本自己的投资代表立场违背。 虽然此事还没完全传开,但吴屿也大致知道了七七八八。 谁让这个项目最开始还是吴屿去考察的,当时他持保留意见,但他离职之后,自然转交给别人,也就不关心细节了。 许锐为这事也头疼了几天,这次飞广州时指明叫吴屿来见个面,就约在了他下榻的丽思卡尔顿的雪茄吧里。 吴屿提前了半小时到达,在吧台区坐定,轻敲桌面:“Highball,please [注1]” 过了一会,酒保推来一杯威士忌。 他快速喝了一口,冰凉的气泡,酒精中带着一丝柠檬的清爽,缓解了广州的灼热。 刚放下杯子,肩膀就被拍了一下,他侧头,许锐过来了。 “师兄。”吴屿语调平稳。许锐不仅是吴屿的老板,而且是B大校友,自然算得上他的师兄,虽然许锐比他大了整整18岁。 许锐早年留学,最是西化,不喜欢被叫老板,喜欢大家直呼他名字。吴屿在公司时,大部分时间就叫他师兄。 许锐一边入座一边对他笑:“果然家乡风土最养人。” 他上下打量吴屿,这小子回家待了不到一年,感觉气质更沉静了。 这种调侃吴屿懒得接,冲他举杯,喝了口酒,意思是谢了。 臭小子,挺自恋,许锐内心吐槽。不过,一看吴屿喝的是highball,就直呼没意思,要了雪茄来。 他还是老样子,不仅要纯饮,还要配雪茄。古巴高希露,阿贝乌干达,要的就是一个烟熏酒烈的强刺激。 他看向吴屿,目光炯然,伸手搭上他肩膀:“陪我走一个。” 他身居高位多年,严肃起来的时候,就显出了不怒自威的气势,肩膀上那手臂,也变得不容忽视。 吴屿勾起一抹苦笑,知道躲不过,选了支大卫杜夫,搭配山崎威士忌,他还是觉得木质香气更怡人顺口些。 威士忌得醒酒15分钟才能喝,他们等酒的时候,许锐问:“今天多喝两杯?” 吴屿摇头:“就一杯吧,晚上回去还要开车。” 许锐怒了:“这儿住一晚怎么了?委屈你了?比不上你的好山好水好风光?” 这就是许锐的风格,直来直往,白刃红枪,刚毕业的小朋友可能被他吓到。 但吴屿和他处这么久了,知道他这层嬉笑怒骂的皮下,是稳定强大而又固执的内核。许锐也许会情绪激动,但绝不会情绪化。 吴屿语气平和,叹道:“明明是我单调无聊,比不上师兄你花团锦簇。” 嘶,这小子,最爱绵里藏刀,一般人还以为他服软呢。 许锐斜他一眼:“花团锦簇?你想说烈火烹油吧?”他停顿一下,“你听说了?” 吴屿摇头:“师兄想多了,不过是些风言风语,当不得真。” 他再小酌一口,微扬下巴。 酒保知道,是要撤掉这杯highball,利落拿走,送上两小杯清口的黑咖啡。 许锐喝一口咖啡,死小子,嘴真紧,难道他还会问他从谁那里听说的不成? 不过这也是吴屿的好处,不然许锐也不会常找他。他捡着要点,把情况和吴屿说了。 吴屿辞职后,由另一位执行董事老廖接手了M公司的项目,他认为值得投,极力说服了几位合伙人。 在正式投资信息没出之前,M公司的创始人买通了老廖,以B轮价格引入了一个神秘股东,为他们俩代持8%的股份。 这样,当尚维资本的C轮投资到位,公司估值上升,他们的这部分股份自然也会上涨。 但今年尽调,审计发现神秘股东和他们有关联,不过是个代持方,这雷就炸了。 按理说,尚维资本也吃了暗亏,但涉及自己的员工立场违背,就有苦难言。 这事,把AB轮就进入的老股东也得罪了,隐瞒持股对旧股权也造成了稀释。 老股东直接在群里开骂了,说必须全额返还,不然就公开此事。 这批老股东也都是科技圈创投有头有脸的人物。 尚维资本自己的执行董事出了问题,只能找合伙人出马,来劝劝老股东,稳稳局面。 许锐资历深,被大家推举出来,处理此事。 这事其实不复杂,几分钟也就说完了。只是许锐被气得不轻,心头憋着一股火。 恰好酒醒好了,雪茄也一起上来了。 许锐不再多说,迅速吸了一口酒,又猛吸一口雪茄。泥煤的凛冽,羊皮的腥膻,像夹着冰雹的劲风,劈头盖脸,横冲直撞。 他拧着眉,似乎下一刻就要拎起酒瓶砸人,但随着一口烟气呼出,那些暴戾的分子也吐了个七七八八。 吴屿举杯向许锐示意,浅浅喝了一口,待品到一丝檀木香气,才不徐不疾地举起右手,侧头吸一口。 他神色清冷,总让人觉得,手指中间夹着的,合该是一支万宝龙钢笔。 乳白烟气被刻意放慢的吐息扯成半透白纱,模糊了他的眉目。 他们也不说话,就这样默默喝酒,抽茄,各有各的节奏,偶尔对视,直到烟缸半满,酒杯半空。 许锐吐着烟圈,恨恨道:“你当年跟我提过,觉得他们创始人不稳定,还真让你小子给说中了。” 吴屿手指轻弹,烟灰簌簌落下:“还是有上市希望。” 许锐喝得快,他把剩下的残酒一饮而尽,喉咙灼热:“那也得先摆平眼前这摊烂事。” 吴屿笑了:“师兄,你醉了,说反了。” 许锐也不反驳,把杯子拍桌上:“我不醉,能接这烂尾楼。” 吴屿啜一口酒:“有上市这根高枝吊着,这楼能封顶。大家都是人。” 其实两个人都清楚,这里面虽然有立场违背、职业不端的问题,但商场上,所有的道德问题归根到底都是经济问题,在金融圈尤其是。 现在老股东闹起来,难道是为了让公司不上市?还不是看着它能上市,才更要掰扯股权分配吗? 许锐就是看不得他这副超凡脱俗的劲儿,干脆给他一记肘击:“对,我们都是俗人,就你成仙了,现在逍遥得很。” 这一下不算重但也绝不轻,吴屿疼得失去表情管理:“师兄!” 他深呼吸几下,才缓过肋间的疼痛。 “你这火气,可千万别带去北京。我怕呀,回头嫂子得去局里捞你。” “去你的!”许锐笑骂:“他们找我,不就是看我最能拉得下这张脸。” 吴屿笑了:“明明是你面子最大,老老少少都卖你几分人情。” 这句恭维让许锐好受了几分,算这小子还有良心。 他们共同工作四年,也确实性情相投,共事愉快。 许锐很看好这个师弟,他有野心、有决断、沉得住气。最关键的,他有底线、有原则、有人情味,不像有些人,被声色名利弄成了衣冠禽兽。 任何圈子,能走远的人,也一定得有道德底线,才能吸引优秀的人和你一起共事。 本来,许锐以为,再过几年,吴屿会成为公司最年轻的合伙人。只可惜,月有阴晴,事无万全。 许锐还要添酒,吴屿拦了,叫了杯苏打水来。 许锐慢慢喝了半杯水,拿着杯子把玩。 吴屿按着自己节奏,缓缓把酒喝完,恰好雪茄也抽尽了。 他抬头,许锐正盯着他:“吴屿,考虑回来吗?我们深圳也有办公室,我可以给你在广州开个办公室,VP以下的人你挑,组个团队。你完全可以周末回家,兼顾家人。” 吴屿心情复杂,他知道,许锐不是信口开河的人,这个提议,对他并非毫无诱惑力。 风投是对判断力和前瞻性最大的考验,十投九空,但项目一但成功,成就感也巨大——能帮助造梦者成功,是会上瘾的。 吴屿一度以为,那就是他的人生主线。 不过,他还是摇摇头。 工作带给过他很多,金钱、地位、人脉、成就感,那时候他以为成功触手可及,每年都很少休假、很少回家。 再多拼一年,再有一次升职,他可以给家人更好的生活。 以后,等阿爸退休了,等他升合伙人了,等时间更自由了,等…… 可惜,没有“以后”。 他想象中的以后,再也不会发生。 他给他们的现实,是少得可怜的通话时间,回家但还在加班的漫不经心的陪伴。 而父母永远笑着说,“没事,别耽误工作。” 他暂时还想不了“以后”,他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但他现在还不敢想。 看他这表情,许锐叹口气,也就不说什么了。 人啊,都得靠自己想通。这个小师弟,看着成了逍遥散人,但心事,其实更重了。 他拍拍他的肩膀,说:“有事记得找我。”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没事也行。” 吴屿跟他重重握手,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去:“谢谢师兄。” 他下楼去,一阵热气扑面而来,广州确实更热,也更充满活力。 他松了一下领带,抬腕看了下时间,比预计的早了些。 于是他打车去白天鹅,买了点拿破仑和萨其马。毕竟出来一趟,该带点手信回去。 吴屿回到寨里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半。 阵雨把石板洗得干净,初四的月牙细弱,薄光打在窄巷里,泛起一层青蒙蒙的光。 他猜想,向真她们应该回来了,上前敲门。 意外地,来开门的不是胡琳,竟是向真。 她盯着他,没说话。 他也是一愣,低声说:“有事去了趟广州,带了些甜点。” 他举起左手的袋子递给她。 向真接过了,但神色有些古怪,一直盯着他看。 他一下想起,下午抽过雪茄,不知烟味散掉没有,他疑心她是不喜欢这烟味,退开一步。 向真说了句谢谢,呆了几秒,啪一下把门关上了。 吴屿愣在门口,他本想解释一句的,但她已经关了门。 他抬手闻了下袖口,果然还有烟味。 以后——他突然停住了念头,没什么以后了。 反正后天,她们就要离开了,再想这些,也没什么用。 【注】 highball:威士忌的一种常见喝法,威士忌、苏打水、冰球、半个柠檬汁或柠檬片,一般入门的人这么喝,吴屿选这个,其实是不想陪许锐抽茄的暗示,但没躲过。 纯饮Neat:什么都不加,直接喝,通常一杯30ml左右。 雪茄配威士忌:是很多老手的搭配,一般采取纯饮。 【安全提示】 吴屿喝酒与开车之间有6-7小时时间间隔,对大部分人而言是安全的,但也许有部分人群酒精不能代谢,对他们就不够安全,本文情节不构成安全建议和指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他的误会 第11章 离别匆匆 第二天早上,吴漾带着拿破仑蛋糕跟她分享,胡琳才知道,原来是吴屿昨天有事去广州,顺便带回来的。 可是,为什么萨其马全在这边,拿破仑全在那边? 吴漾嘀咕:“我就说大哥不该喝完酒开车,他肯定脑子不清楚了,还敢开车。” 胡琳震惊,看不出来啊,吴屿酒驾?不像啊。 但根据吴漾说的时间一算,下午2点喝了一杯威士忌,坐高铁回来,晚上9点多开车。 胡琳下结论:“没问题啊,绝对清醒了,安全的。你别瞎说。” 吴漾下巴指一下甜品:“那这怎么回事?” 胡琳脱口而出:“男的哪那么细心?” 只是,这话说出来,吴漾一点都不信——这可一点也不像她大哥。 胡琳觉得,迷迷糊糊的人还有向真。 她昨天早早就睡了,今天快11点才起,还一副没睡好的样子。 喝了点茶,胡琳给她投喂了萨其马,她居然吃掉一大块。 向真起床时一向吃不下东西的,早餐经常是一杯咖啡加两块饼干。当然她午饭晚饭都正常,除了画图时有些时间错乱。 果然,等向真清醒过来,就觉得有点胃胀,难受了一会,还控诉她:“我没睡醒,你怎么不提醒我啊?” “我还以为是白天鹅这个特别好吃,你胃口大开啊。”胡琳当时真是这么想的。 “白天鹅的?”向真看一眼,还真是。 “哪来的呀?”这个只有广州有啊,还得现场去买。 “吴屿哥去广州带回来的啊。昨天晚上不是你拿进来的?” 胡琳又惊了,她们住着,吴屿总不至于不请自入吧? 向真想起来了:“哦,是哦,我当时困了,没注意是什么。”她摸摸自己脖子。 胡琳开始怀疑,昨晚是不是有什么神秘力量啊?怎么一个两个都不太聪明的样子? 被胡琳觉得“不太聪明的吴屿”,正在杨美池家和她商量阿兰的事情。 他的原则还是没变,阿兰严重违纪,短时间就回合作社,对后续管理太不利了,好不容易取得的进展,不能随便付诸东流。 不过,他帮阿兰找了两个其他岗位。 一边是陆承文那里,陆承文表示,可以在酒吧给阿兰排个班,但是要从每周两三次的兼职做起,看看她做得怎么样,不过起码是多一份收入。 另一边是吴槿的依山居,在古州,距离本寨一小时车程,不算远,都是侗人,里面也都是嬢嬢妹崽,环境更单纯,包吃包住,有生活费,能学手艺。 而且,可以暂时离开家里,她年纪小,挨骂多了,人变得越来越胆怯畏缩,说不定离家干两年,长大两岁,能长点自信,反而是好事。 他和陆承文也聊过,他们两个都觉得,阿兰去吴槿那里挺好,不过,也要看阿兰自己敢不敢出去试试。 吴屿毕竟离乡已久,第一次处理这种涉及家庭问题的事,心里也拿不太准。 “嬢嬢,你觉得怎么样?要是这法子有什么问题,你尽管直说,咱们一块商量着,还是尽量帮她一把。” 杨美池听完,沉吟片刻。 “酒吧……我不是说不好,承文那小子,我也知道他不乱来。但那里,天南地北的客人,阿兰又那么闷,我怕她应付不来。” 她顿了一顿,语气轻轻一转:“我跟你们想法一样,依山堂挺好。她心细手巧,能学刺绣,肯定也能学会纺织。” 她慢慢说下去:“要我说,这年纪啊,出去见见世面,不是坏事。天天困在家里,被她阿妈骂得没个人样……”她声音低了几分,“再不走出来,真的就不敢做人了。” 既然杨美池也支持这法子,吴屿心里就更有了几分底,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就是不知道她敢不敢去?恐怕得嬢嬢你出马,去劝劝她。” 杨美池想了想:“劝她,倒还好,她胆子小,恐怕要哭一场,但这孩子,应该能听懂好赖话。” 吴屿补充道:“她要肯去,我和吴槿说一下,让她先去试工一个月,要是不适应,可以回来。嬢嬢你跟她讲清楚,让她别怕,想回来也行。” “你想得忒仔细。”她笑了一下,但想起阿兰妈,又皱了眉,“可这出门打工,她阿妈那里,我真犯怵。” 吴屿笑了:“我让阿文去找找寨老。” 他又补上一句:“到时候,你就说,是嬢嬢你不落忍,找阿文帮忙的,可千万别提我。我这白脸还得扮下去呢。” 从杨美池家出来,他跟吴漾说了声,不回家吃晚饭了,就去陆承文家找他。 吴屿和他熟,直接自己进门,陆承文在训练,正在做卧推——他把家里一层的卧室改装成了个家庭健身房,地面铺了胶,弄了套架子,全套的杠铃、卧推凳、哑铃都齐全,甚至还有跳箱和绳梯。 陆承文组间休息,看吴屿进来了,叫他一声:“来得正好,帮我再上个片,好久没冲极限重量。” 吴屿依言过来,把片加到了110kg,俯身也抓了杠,帮他做个保护。 陆承文练完,喘着气问:“你那法子不行吗?”他看着吴屿表情不是很高兴。 “怎么不行?嬢嬢也觉得出去好。你记得跟寨老提一提。”吴屿回答到,又主动约他,“晚上陪我喝一个?” 陆承文坐起来,拍他一下:“为这种事委屈上了?不像你啊。” 吴屿皱眉,他手上都是汗:“快去洗澡。” “那就是跟前天晚上那位美女有关系,怎么?民宿客人要走了?” 陆承文把民宿客人四个字咬得很重。 吴屿不正面回答:“话这么多,喝不喝?” 陆承文笑了:“喝。”他说着去洗澡了。 第二天早上,胡琳收拾行李,向真则去了趟绣坊,她要再看一遍绣片,确定哪些随身带着。 她刚进去,正碰上吴屿从后院出来,手机还贴在耳边,正说着什么,面色凝重,步履匆匆。 看到她,他脚步顿了一下。 他挂断电话,走近两步:“临时有急事,不能送你了。” 不过,本来也就是送到寨口停车场,也没多大差别。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看了她一眼:“注意安全,一路顺风。” 他转身离去,脚步越来越快,没有回头。 向真回头,他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衬衫外套,穿堂风吹进来,衣角飞扬。 雕花木门间洒落的阳光,一缕缕,像是丝线,落在他衣上,沾不住,又纷纷落了一地。 彤彤和杨娅也从后院出来,看到她马上招呼:“真真姐,你来啦,怎么没叫我们?” 她扬起一个微笑:“刚碰到吴屿了,打了个招呼,他有事?走得挺急。” “是啊,寨里杨梅奶奶生病了,她家里没人,所以寨老打电话给阿屿哥,请阿屿哥送杨梅奶奶去医院。我听了一嘴,好像要去黔阳。”杨娅答道。 向真有点吃惊:“这里到黔阳要三四个钟头吧?不去黔南市吗?” “屿哥阿妈是黔阳医院的医生。”彤彤补充道,“不过,也许是我们离得远,听错了,也说不准。” 哦,他妈妈是医生啊,怪不得他有洁癖。 向真又回头看了下大门,阳光依旧,蓝天,有点像他衬衫的颜色。 她眨眨眼,把那个背影从脑海中清除出去,对彤彤说:“去看绣片吧。” 在长桌前坐了好一阵,向真有点拿不定主意——按照图案分组,按喜爱程度排序,或者干脆都寄回去? 她心里大叫,好烦啊,怎么做个决定这么难? 突然想起,刚到绣坊的那个晚上,吴屿直接推开大门,靠在门框上,催着她去民宿,成功让她减少了选择困难。 他也没说什么话,就一个简单的动作,但莫名其妙,让人顺着他的思路行动。 向真咬牙,讨厌,金融男都是PUA大师。 不过现在,她真需要一个人来PUA一下她,让她赶紧做决定。 如果何靖在就好了。 她想象何靖一甩头发,不耐烦的样子,迅速分好面前的绣片——只留了两张山水图随身带走,其余都寄回广州。 “彤彤,这些都寄回去。就这样吧,不反悔。”她大声喊道,斩钉截铁,也是给自己心理暗示。 彤彤也学乖了,马上把绣片装好,她真不想陪向真磨蹭了,这个女人都反悔过两次了,只是她有点怕她,不敢催。 又提醒她:“真真姐,你留个地址。” 向真从速写本撕下一张纸,一笔一划写下工作室的地址。 广州市,天河区,地址很长,不过总有写完的时候。 这个时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个过客。 她终究会走,而且,马上就要启程。 她犹豫一下,没有留前台的电话,而是留了自己的姓名和电话号码。 写完又想划掉,想了想,又罢了。涂涂改改,反而惹人笑话。他又不是没她微信。 吃过早午餐,阿海帮她们把行李搬到车上。 隔着车窗,吴漾交代她们:“注意安全,一路顺风,到了有空报个平安。” 向真眨眨眼,这兄妹俩,是批发的告别语吧,真讨厌。 离开五溪寨的这天,天气好得不可思议,又是一个罕见的大晴天。 路上走的很顺利,向真和胡琳交替,各开了一个半钟头,安全到了三曲县的埕扬寨。 这个寨子比五溪寨规模更大,有八座鼓楼,仿佛巨杉,其中最高的一座足有13层,巍峨雄浑,站在下面,觉得自己无比渺小。 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当碰撞,偶有一行白鸟飞过,风也自由,鸟也自由。 而千百年来,这里的人,就守着这古老的鼓楼长屋,种田织布,他们到底是自由呢?还是不自由呢? 这么深刻的问题,向真想不清,只觉得一阵迷惘,差点跟丢了来接她们的民宿阿婶,还被胡琳数落了两句。 胡琳后来回忆起来,向真差点跟丢了,这是不是一种预兆,提醒她,其实该换个民宿。 有时候,人应该相信点神秘力量的,可惜那时候,她没意识到。 【安全提示】 吴屿喝酒与开车之间有6-7小时时间间隔,对大部分人而言是安全的,但也许有部分人群酒精不能代谢,对他们就不够安全,本文情节不构成安全建议和指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离别匆匆 第12章 他想放下 山连着山,田连着田,风吹过水稻秧苗,像是从绿色羊绒上轻轻掠过的指尖。 到了棠南,离家里也就一脚油门的距离了,吴屿摇下车窗,让晚风吹散车里的沉闷。 湿润的南风挟着一股甜腻的香气涌入车厢,栀子花好像开了。 这不是他喜欢的香型,吴屿皱眉,觉得胸口闷闷的,又把窗关上。 今天本来计划直接送杨梅奶奶到黔阳医院,毕竟那里医疗水平更好,他也更熟悉。 但是一上路,他看着杨梅奶奶的状况不太好,赶紧送到较近的黔南市人民医院。 医生说幸好来得及时,再观察一阵,等情况稳定,可以转院去黔阳做进一步检查和治疗。 寨里的阿眉婶是陪着杨梅奶奶一起去的,就留在医院照料她。 他给杨梅奶奶的儿子打了电话,对方说,会尽量赶回来。 他说,阿叔,不是尽量,别像我。对面就沉默了。 他有瞬间后悔这话不够吉利,复又去医生那里多问几句,得了几句模糊的保证,聊以安慰。 他想给阿妈打个电话,最后只是发了条微信,说已经先送到黔南医院了,情况还好,应无大碍。 回乡后,其实有过诸多不适应,现在也常有挣扎困扰。 甚至,这几天遇到向真,遇到许锐的提议,也不是没有心旌摇曳,胡思乱想。 但在医院里,他觉得自己还是找到了一点点回来的意义,能帮一个人挽回一次遗憾,就算一次意外之幸。 开到寨子南门的停车场,他停到老位置。 走到巷口,本来右转就可到家,他略一迟疑,继续往北。 路上碰上杨娅,活泼地跟他打招呼:“屿哥,真真姐的绣片我寄出去了。”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继续前行。 从寨子北门出去,是往棠南梯田徒步的一条步道,白日偶有游客,晚上几乎无人。 去年刚回来那阵,只要不下大雨,他经常在这条路上,跟阿奶说是拍照,其实GR3里没拍多少照片。 太阳余晖犹在,但山里草木森森,凉意初现。 吴屿快步沿着石阶往上走,低垂的柳枝划过他的脸,他也懒得伸手拂开,步速逐渐提高。 热身完毕,速度提到更快,随着规律而深长的呼吸,他什么也不想,就这样在山林中奔跑。 等他觉得衬衫黏腻,一看运动手表,差不多3.5公里了,于是原路折回。 越野跑很好,人必须专注脚下,仔细看脚下这几步路。所有纷繁思绪,都能被暂时清空。 他的心慢慢静下来。 一切都在预期中:这世间,相遇离别太多人,他不过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个,没什么特别。 一座山,能长樱桃树,也能长紫云英;一方塘,能映白鹤,也能映蜻蜓。 上天给了他什么,他都得学着接受。 他已经接受了更难的离别,没道理放不下这短暂的交汇。 吴屿跑步回家,洗澡吃饭,跟阿奶斗嘴谈天,一如往常。 饭后,他回房,打开电脑,再次查看师弟Raymond的一封邮件。 之前,他准备拒绝的,但现在,他回复道,请有空回电,他需要了解进一步信息,再做决定。 或许,他已经做了决定,多做点,少想点。 Raymond是他本科师弟,大学期间他们在学院篮球队相识。毕业后,Raymond也进了GH,不过是证券部,做次级市场交易,关系一直不错。 吴屿离开GH投行部去尚维资本做创投的时候,Raymond还很不理解,当时大家对外资还是有滤镜。 但吴屿提醒他,关注一下环境的变化,Raymond是个聪明人,不过他有他的选择,后来调动去了GH的欧洲分部。 Raymond的电话很快过来了,此时是伦敦的中午,他本来以为,吴屿好几天没有回复,可能不愿意做这种临时的分析,但现在看他口气,似乎挺有转圜余地。 “师兄,你现在可是人人羡慕的逍遥散人了。” Raymond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略显浮夸。 “说正事,Lake估值有什么好分析的,你那边实习生都能干。”对这么熟的亲师弟,吴屿就不搞客气了。 “我怀疑有人正在做空Lake,风格像SPR。” Raymond丢出了他的猜测。 Lake是一家总部注册在加拿大的电子商务SaaS公司,虽尚未盈利,但增长迅猛,在行业内仍属于炙手可热的明星股。像GH这样的顶级券商,手里都持有不少Lake的股票。 SPR是个小型做空机构,规模和GH完全不在一个量级。吴屿稍微回忆了一下,不认为SPR能翻起多大浪花。 “SPR?他们的做空还不值得你这么紧张吧,我不觉得他们能动摇你的判断。” “我怀疑Wave March在背后。”Raymond抛出关键点之一。 Wave March(WM)就不同了。它是欧洲市场最大的量化基金之一,创始人在行业内久负盛名。如果WM做空Lake,他们的观点可能会引发市场连锁反应,甚至带来更大范围的跟风抛售。 吴屿不为所动:“WM采取量化策略,最多是趁波动套利,根本不会长期持有空头仓位,这和你的持仓逻辑不冲突。” 量化基金通常采用“多空对冲”策略,目标是捕捉市场短期波动的利差,而GH这种大型券商更倾向于长期布局。双方的持仓和盈利风格不同。 WM的短期看空并不意味着Lake没有长期投资价值。只要Lake的基本面不变,GH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据吴屿之前的印象,Lake的基本面一直很稳。当然,要给出估值,他还是得回去重新过一遍数据。 Raymond没有松口:“问题是,这次的水到底会多浑?” 吴屿不耐烦了:“Wave March做Short Selling,无论如何,你都稳赚不赔。我看不出你打电话的必要性。” 要不是Raymond是自己亲师弟,他才懒得陪这小子兜圈子。 对GH这样的券商来说,持有Lake股票并借给WM做空,本身就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如果WM对了,他们赚借券费(Borrow Fee);如果WM错了,Lake股价上涨,他们本身的持仓也赚钱。更何况WM作为做空方,还要用高于Lake市值的证券作为抵押,GH可以再把这部分抵押品拿去投资赚利差。这种操作,他们做得太多了,连一年级分析师都懂。 “赚多赚少不一样。我是个俗人。”Raymond终于说出他真正的目的。 “贪心。你是想说,这会影响你年底的promotion吧。”吴屿笑了,跟着许锐久了,他也越来越直白了,“你今年就压注在Lake了?” “师兄,帮我看看吧,我自己总七上八下的。” Raymond开始卖惨——适度卖惨,有利于获取一个心软版师兄。 “我可没有次级市场的工作经验。” “师兄,你不觉得,过分的谦虚其实是一种骄傲?” “不,我只是例行对你进行风险提示。” 这就是答应了。 Raymond喜出望外:“谢谢师兄!我马上把公开资料发你。” 当然,他很守规矩,只会发公开资料,确保合规。 这意味着,吴屿的分析可以作为独立信源,如果他的结论能和Raymond的in-house分析一致,Raymond自然能更有信心。 这种事,吴屿本来懒得做,帮人做Plan B,没什么意思。有这功夫,他还不如研究一下自己的持仓。 不过,最近,他看不出自己的持仓策略有什么需要调整的地方,又突然想找点事情做。 Raymond这小子,运气还行,常遇到不错时机。而他自己呢,Sell in May and go away(五月卖出,离场休息)[注1]。 吴屿只能自我安慰,他这种非酋玩家,还是不要羡慕欧皇的运气。 他起身去做咖啡,称重,磨粉,慢慢手冲。回来时,相关资料已经在邮箱里了。他喝下半杯,开始工作。 和向真类似,吴屿也喜欢在晚上工作,只不过,他们的工作节奏有很大区别。 基本上,向真每次熬夜后,都会悠闲地睡过一个上午,补足睡眠——她体质弱,精力不济,不休息够,根本起不来。 吴屿工作的前三年,几乎每天只睡四个小时。 “投行是给不需要睡觉的人准备的。” 这是行业名言,也是公司铁律。 每天12小时的工作量算休闲,18小时是常态,如果是IPO前的最后三周,20小时也很常见。双倍浓缩的美式、红牛,是分析师们的生存标配。 MD(董事总经理)晚上11点发来的修改需求,必须在早会上交付。 熬了一整夜,直接去公司楼下健身房跑步、冲澡,再踩着八点的晨光,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办公室里。 如果你撑不住,那抱歉,你凭什么拿着高薪待在这里? 公司为他们提供的保障,非常贴心,24小时心理咨询电话,随时可接通。当然,据吴屿所知,没有一个人打过。或者,打过的人,都已经不在这里。 Lake的估值分析并没有紧急到需要熬夜。 他只是,喜欢在熟悉的夜晚,重新开始一项熟悉的工作——这让他觉得,安心。 从最近两年的财报开始吧。他按季度对比所有关键财务指标,数据不会说谎,但公司的财报口径经常没有对齐,需要调整后才能做对比。 接着,他点开最近一次电话会议的录音,带上耳机,沉浸在那些问答里,分析师和管理层的交锋,永远值得品味。 他习惯先在心里模拟一个合理的答案,然后对比管理层的实际说法,试图找出那些微妙的分歧和犹豫——有些信息,往往藏在措辞的细节里。 文档还开着,耳机里依旧是分析师的声音,但他合上笔记本,打算今天就先到这里。 半夜两点了,他不准备苛待自己。剩下的,明天再继续。 他想着,Tomorrow is another day[注2]。有点事做,肯定能放下心头那点微妙的悸动。 第二天确实是新的一天,不过,不是他预料的那种方向。 [注1] Sell in May and go away,意为:五月卖出,离场休息。金融业的一句俗语,因为历史数据显示夏季(5-10月)股市回报率较低,建议在5月卖出股票,11月再入场。吴屿此句属于自嘲,马上五月了,他情场失意,因为今天向真走了,以后大概率不会再见了。 [注2] Tomorrow is another day,引用自《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他想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