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幕低垂,压得山头像被细细揉皱的墨色宣纸。
梯田层层叠叠,像是谁用手掌在山坡上摁出的一道道印痕。
天气阴沉,水光不再明亮,泛着银灰色的天影,少了点平日的灵气。
吴屿成年后很少来小华村,不敢带她上山,两人从村里出来,就干脆就沿着田埂散步。
夏初回温,已经有蚊子出没,向真把外套留在了院子里,此时只穿了件短袖T恤,没一会儿,小臂就被咬了个包,她忍不住伸手去抓,白皙皮肤上一片指痕。
吴屿皱了眉:“回去吧。”
向真一边抓,一边说:“没事,再走走,回去多没意思。”
她觉得,无论阴晴,梯田都自有韵味。
虽然没有晴天绚丽多彩,但走进看,嫩绿的秧苗在微微摇曳,似一首轻音乐,而土地泛出锈红色,像是低音贝斯。
她又指着远处惊呼:“哇,那是什么鸟,好漂亮。”
一只白鹤从稻田间掠过,灵动优雅。
“白鹤。”吴屿回答。
吴屿看她喜欢风景,想继续散步,就把自己的防晒外套脱下来,递给她。
向真也不扭捏,接过来穿了,不过,这衣服上,似乎还有他的体温,和一点若有若无的香味。
向真暗自琢磨,是沐浴露吗?也许是什么香水?只是味道比较淡?她想得入神,不由喃喃自语。
“嗯?你说什么?花露水?”吴屿疑惑问她。
她声音很小,他听不清,隐约听到什么露,什么水。是要回去找花露水?
啊,她说出来了?刚刚他听见了什么?
向真一下紧张起来,左脚绊右脚,差点平地摔跤。
“慢点慢点。”吴屿一把扶住她。
“又在想新设计了?”他觉得不太像,但又实在猜不到,她在往哪里走神。
她太天马行空,不在他的预测范围。
“没有没有,想香水呢。”向真顾得管腿,就没顾上管嘴。
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就红了,轻轻咬了一下嘴唇。
只是吴屿一点没注意到。
因为心猿意马的人变成了他。
她一提香水,他突然想起咖啡厅里,向真靠近的那一刻,柑橘味。
她今天换了耳环,不知道,有没有换香水。
他不由看了她一眼,突然发现她耳垂莹白,更胜明珠,心头腾得升起一股热意。
记忆里的柑橘香气,忽然充满了他的胸腔。
他不敢再看,也不敢再想,努力压下那股躁动。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都不说话,只盯着眼前几步路,好像路上有金子似的。
几只癞蛤蟆从田里跳出来,在田埂上蹦跶两下,又跳回去。
向真一下子定住了。呜,她怕。
吴屿走出两步,发现向真不动了,才意识到她在害怕。
他转回来:“没事没事,我们回去吧。”
往回走的路上,向真简直变成了惊弓之鸟,随时四处观察,生怕窜出什么东西。
她越害怕,就越靠向吴屿。
那股酸甜的柑橘味,若有若无在他身侧游走,顺着呼吸进入肺腑。
她没换香水。
又有癞蛤蟆跳出来,她吓得一下子贴上他手臂。
向真非常害怕这种丑陋的、表皮黏糊糊的、软软的动物——它还会跳,随时可能突然到你脚下,想想就汗毛竖起来。
她实在害怕,也顾不上什么了,“吴屿”,她叫他名字,带点颤音,让他的心也微微颤了一下。
她伸出一截袖子——他的衣服袖子对她而言长出一大截。
吴屿牵了袖口,向真犹觉害怕,小手缩着,隔着衣服,搭上他臂弯——她有点不好意思,手搭得很轻,似触非触。
他本想把注意力转向远处,但指尖的一触又把他拉回,好像一只蜻蜓反复掠过水面,在丝缎般的波纹中勾起一条条细细的线。
这简直是一种甜蜜的折磨。
他默默深呼吸,但这更糟糕,那酸甜的柑橘味深入肺腑,弄得他喉咙发痒。
他悄悄侧头看她,庆幸她依旧紧张地盯着田埂,否则,他恐怕颜面无存。
幸好,这段田埂马上就到头了。
回到村间小路,两个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吴屿放下袖口,往前快走几步,稍微拉开点距离,不想被她看穿他的狼狈。
向真晃晃袖子,像在玩水袖,脸颊微微泛红,隔几步跟着他。
他调整呼吸,平心静气下来,才侧头问她:“这两天画稿顺利吗?”
“刺绣系列画得挺顺的,还多亏那天给你推荐迪士尼纪录片。”她露出一点笑意,“我这也算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吴屿笑了,恰好前面有片野蔷薇花,他随手一指:“去吧,那边都是rose。”
向真瞪他一眼,心想,哪有男士要女生送他花的。
吴屿含笑看她一眼:“让你去闻闻香味,说不定又有灵感了。”
讨厌,灵感哪那么容易来啊。向真站着不动。
不过吴屿倒是往那边过去了。
向真心跳有点快,他是去摘花吗?摘花送她?
他回来了,向真伸出手,心里一阵复杂。
他不是去摘花的,只是摘了几颗野果,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回来。
“野草莓。一会儿回去洗洗吃吧。”他笑着说。
向真倒没那么讲究,她看果子也不脏,轻轻吹了两下,直接就吃了,酸酸的,个头小,但草莓味很浓郁。
她调整心态,语气变得和平时一样轻松欢快:“挺好吃的,这边野果子多吗?”
吴屿想了想:“原来还有点野樱桃树,不过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都砍完了。”
“啊,为什么呀?”
“为了吃樱桃。”
吴屿看着向真不解的表情,向她解释:“野樱桃树很细,不好爬,要吃樱桃,最安全的就是直接砍树,再摘樱桃。”
“多可惜啊,那不是今年吃完,明年就没有了吗?”
“都是野树,天生天养,那时候漫山遍野都是,不珍惜。”
“你小时候还有什么好玩的?”向真好奇。
“也就到处乱跑。”
其实小时候,他不怎么爱在山上玩,都是被阿奶催促,被阿文他们强拉出来的。
不过,从去年起,倒是慢慢爱上了越野跑,也愿意在山里多待会儿了。
“你?真不像。”她上下打量他。
被她这么盯着看,那股热意好像又升腾起来,吴屿不太自在,干脆不回答,继续往前走。
向真发现,他耳朵红了。
“吴屿你害羞了?”
向真还以为是这个问题的缘故,“是不是想到小时候的糗事了?”
吴屿也不回答她。
“慢点慢点,等等我呀。”向真在后面继续叽叽喳喳,像一只快乐的小鸟。
吴屿缓了脚步,侧头看她,她跟上来了,他就继续往前走,但慢了许多。
向真看他肯等自己,就一路继续沾花捻草,看到什么好看的就上手拽一朵花、一片叶。
“我这不算破坏植物吧?”她笑吟吟地说。
“您高兴就好。”吴屿没回头,懒洋洋地说。
“我当然高兴呀,你要不摆张臭脸,我就更高兴了。”
又胡说,他什么时候摆过脸色给她看。吴屿摇头,余光一直注意着她。
一路走走停停,快到阿远家的时候,向真把外套脱下来还给他。
趁他穿衣服的时候,她跑了两步:“我先到的,我赢了。”
她蹦蹦跳跳跑进院门去了。
幼稚。小学生的游戏。
吴屿没马上进去,他无意识地掐了朵紫藤花,把玩了会,叹了口气。
时间不早,他进去和嬢嬢、阿远寒暄几句,道别出来。阿远坚持送他们到村口。
回去的路上,少了阿远,出于社交礼仪,向真就坐了副驾。
两个女孩一前一后,不方便讲话,车里安安静静。
向真今天走了不少路,远超她平时的活动量,在这安静的车里,慢慢变成一只啄米的小鸡,头一点一点,又突然惊醒。
“调一下座椅,睡会儿吧。”吴屿柔声道,他实在看不下去她惊醒的样子,总觉得怪可怜的。
“嗯,谢谢。”既然司机先生不介意,向真也就不客气了,摸索着调节了椅背,向后一靠,很快睡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停在寨口,她拿起手机一看,晚上7点。
除了在路上,她这是在停车场又睡了一小时?
“你怎么不叫我啊?”向真往后一看,可胡琳不在。
“周末又没什么事。”吴屿看一下手表,“晚上冷,穿上外套吧,我们去吃饭。”
向真还不是特别清醒,被他带着进了一家酒吧。
这是个清吧,人不多,有歌手驻唱,氛围不错。
有谁来酒吧吃晚饭吗?她坐下的时候还晕晕乎乎地想。
这里还真有晚饭。
披萨好吃极了,超薄的饼皮,烤的酥脆,充足的奶酪,滋味浓郁。
平时她可能嫌腻,但今天运动量大,恰好合胃口。
“还藏着这种好地方,不早说。”向真吃得很满足,然后给自己加一道防御,“不许又说我没问。”
“我们寨里有句俗语,好酒待客,也挑吉时。”吴屿总有他的解释。
“那今天是个好日子?”她笑了,斜斜睨他一眼,看他又能讲出什么花来。
吴屿轻轻晃了晃杯子,冰块碰撞杯壁,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没立刻回答,过了两秒才道:“看跟什么时候比吧。”
他低头抿了一口柠檬茶,酸味渗入舌尖,其实,他挺容易满足的。
珍惜最后的一片野樱桃树,时间的斧子早已在冥冥之中挥下,他不过是个山野凡夫,只能留住些记忆。
要是之前,她可能要刺他两句。
但此刻,看着他那表情,向真心头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那些话就说不出口了。
角落里,歌手拨弄着吉他,在炫技。
向真觉得他弹出了一点撕心裂肺的感觉。
歌手开始唱歌,“我曾多少次梦见你啊,姑娘,梦见你那美丽的笑脸……[注1]”
这是首老歌,她没怎么听过,但吴屿显然会唱,跟着节拍在微微晃动。
这个晚上,他们就吃饭,听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
他们出门时,正遇到一个全身黑衣的青年进来。
他看到向真,对着吴屿挑眉:“嗯?”
吴屿没给他们做介绍,只对着那青年说:“我先送民宿客人回去,一会儿回来找你。”
那人点点头往吧台去了,吴屿补一句:“有正事,你别喝多了。”
向真没等他,自己一个人就往门外走。
哼,民宿客人,朋友都没混上一个。
他追过来,她淡淡说:“你忙吧,我自己回去,不耽误你正事。”
吴屿停住了。
向真更气了,他还真不送了?
“这边,左转。”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平镜无波。
向真一跺脚,跟过去,但心里烦得很,一路都没再说话。
[注] 我曾多少次梦见你啊,姑娘,梦见你那美丽的笑脸,歌词来自《姑娘》陈楚生,这首歌曲前面有一些吉他技巧,如轮指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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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初次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