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门忽然开了。
李芝兰还在睡着,临溪立刻藏好刀,警惕起身:“谁?”
郭颐弯腰入内,站直抬手,让亲兵押姬昱进来。
“阿父!”临溪大喊,同时扶住惊醒的李芝兰,“阿父!”
姬昱喃喃:“翩翩……”望向妻子,四目相对间,俱哽咽沉默。
临溪箭步就要上前,被亲兵持剑,悬颈阻挡。她识相,立刻站定,任另一人捆住双腕。
郭颐抬一抬下颌,另有卫士上前,将李芝兰双手捆缚,夫妇被推进军帐角落。
“女公子,跟我走吧。”郭颐收回目光,“我说了,你有大用。”
临溪心头一惊,姬昱已哑声叫他:“子昂!”
“郭子昂!”李芝兰亦悲愤吼道,“你要凉州,拿去就是了!如今局势落定,勿再伤我女!”
姬临溪怔怔看着眼前人冷漠的神色,颈侧刀光闪烁:“你要我如何?”
“自然是把君侯伺候妥当。”郭颐低头打量,语调另有一种古怪而渺远的幽微,“翩翩是真美啊。我少时第一次见你,就觉得这小女童长大后,必是名动天下的美人。既然这么美,岂能叫你明珠蒙尘?”
“郭子昂!”李芝兰跺脚,尖声道,“郭颐!是我们把你带回凉州的!是我们带你回——”
“那时我父亲下狱,义父是他至交,可有为他四处奔走?”郭颐打断,“师母,令尊那时在御史台行走,明知我父亲受奸人所害,为何一言不发?”
姬临溪攥紧双拳。
“那我给你认错!”李芝兰泪流满面,“子昂,我们给你认错。是我们错了……”
她到底说不下去,忽而扑通跪下:“子昂!师母求你,不要用这种方式伤害翩翩!”
军中对待受降女子的方式,是世间最丑陋面貌、最狰狞人性、最肮脏手段。她不能不恐惧,不能不为了女儿,舍弃全部尊严,苦苦哀求:“师母求求你——”
“阿母!”姬临溪脸色遽然一变,“阿母——”
姬昱亦陡然跪伏,紧紧抱扶妻子身体,侧脸吼向郭颐:“子昂!”
连郭颐自己都微微一怔,脸上现出一种似乎有些迷茫的莫名情态。
“够了!”临溪转向郭颐,恨得几欲泣血,“我跟你走。”
不动声色收紧袖间细刃:“我这就跟你走!别再折辱我父母!”
郭颐望一望帐内,唇角微扯:“真是美满亲爱的一家。我这无父无母之人,看了也动容万分。”
抬手示意亲兵:“带走。”
军中没有女使,只庖厨有几位厨娘仆妇,年岁大了,也不用胭脂黛膏。郭颐却心细如发,早早取来妻子饰品,指挥一名并州仆妇替临溪梳妆。
临溪一动不动,任其打扮。
“小娘子实在是好看。”仆妇操晋阳口音,并不知其中隐情,只当是君侯兴起找人服侍,“真是好看啊。凉州边陲,竟有如此——”
“少废话。”郭颐打断,“动作快些。”
仆妇噤声。
“翩翩可懂,何为辗转承欢?”他看向镜中女子,“你从前到底叫我一声义兄,我也不能辜负你,勉强指教你几句。温柔小意些,叫他用舒服了,愿意带你回晋阳去,你就有好日子过了,于义兄前程也有助力。义兄还要谢你。”
眼前少女不复这数十年的高高在上、圆满无缺,僵直木然,周身绝望。
他静静看着,知道她将要遭遇何等屈辱,心中生出快意:“不过你知军中如何行事?如若他不肯怜惜你,或许就赏给麾下郎将,商曜铁腕又冷情,还真不好说。若是不小心被他们玩死了,那义兄也真是没法子,非有意为之。往后清明,祭酒一壶,权当悼念。”
仆妇打翻口脂盒。临溪心中杀意急剧攀升,紧紧攥着手心。
心中暗暗发誓,不能失态,不能冲动。如若让他看见明日晨光,她就不叫姬临溪——但机会只有一次。
郭颐转身欲走,忽听少女开口:“既无胸襟释怀前尘,也无力报复真正仇敌,更无能还父母公道。得到旁人一丝温暖,却突然有了胆量,反过来记恨此人不肯施舍全部,甚至记恨他的家人圆满。真可怜。”
临溪低声重复:“你真可怜。”
她真的很懂如何激怒一个人。郭颐站定。
“三古十七岁,仰慕你才学。从前你造访府上,他总欢天喜地来报,说郭别驾来了。”临溪静静道,“雪宁阿姊十九岁,你最爱吃也夸赞多次的凉州行面,都是她做的。她从我出生就陪我长大,你娶妻时,她还去府上帮忙布置。”
“你叫人放箭那一刻,是不认识他们了吗?”
郭颐顿时轻蔑笑了:“不过一些奴婢。成大事者,怎能拘泥小节?妇人悲悯。”
临溪看他一眼,最终摇一摇头。
明日就要入主姑臧,商曜虽解甲,并没有睡下,静坐案前,在翻阅凉州各郡地理帛卷。听人报郭颐有急事求见,随意点了点头。
不想身后还跟着两名并州亲兵,又押着一人。虽蒙住脸,但见个头小小,身量纤细,即知是女子。
商曜神色一淡。
“君侯。”郭颐拱手,“我知君侯心志坚定。然,为示凉州诚意,也免姬昱徘徊踌躇,子昂还有一礼相送。”
揭开细葛布,露出临溪面容。
入目一双炽亮杏眸。
见商曜视线落住,郭颐方道:“区区薄礼,请君侯笑纳。”
临溪抬眼望去。
两人目光一碰。
只一刹那,商曜吩咐亲兵:“松绑。”
郭颐一怔,他已经垂首看回帛卷,语调冷淡:“送回使君和夫人身边。”
郭颐望着他,不自觉上前一步,还想再劝:“君侯——呃!”
一声惊呼,商曜本能抬头。
眼前却是骤然溅高的血红。
那位大约只到自己肩头的小娘子甫被松开双腕,忽然迅疾一动,纤细身体如光影横斫,无声无息到了郭颐身后。
那张漂亮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抬起纤细腕骨,手起刀落,切过颈喉!
她只像一缕游魂,全程没有发出一丝声息,亦没有一丁点犹豫。
郭颐毫无防备,血眸陡然瞪大,双臂本能抬起一寸,想要去护颈口,却不得行,腕骨无力垂落。身板已为僵直形状,缓缓倒下。
不仅亲兵惊愕,饶是商曜,亦猝然起身。
临溪收刀站直,冷漠望着他颈间血口,一字一句:“我母亲巍峨女子,只跪天地山河,岂可跪宵小?”
这一刀下手极狠,精准割开喉管颈脉,郭颐实则已经不行了。血色迅速流失,奄奄一息。
唯有目光,死死绞缠临溪眉目,犹带着深重不可置信的色彩。
姬临溪轻轻抬履,精准踩在他脸上,手腕将薄刃轻巧一转,垂下眼睛,口吻平静:“没有那把剑,我一样可以杀了你。”
语毕,再度抬手,在商曜厉声制止中,长刀利落刺入郭颐胸膛。
这一刀落下,血光再起。
周围亲兵再迟钝,也终于反应过来。有二人猛地上前,一左一右扯住临溪手臂,押她跪下。
临溪抬头,满脸血迹,目光却明亮如炬,直直射向案后:“乱臣贼子,你也不得好死!”
亲兵立刻施力,严厉道:“住口!”
商曜缓步踱至她近前。
先是注视郭颐尸首,单膝蹲身,神色晦暗难辨。最终伸出手去,阖住其不肯瞑目的双眸。
而后转回视线,盯住临溪。
他一直注视。
临溪丝毫不怵:“别以为我杀不了你——”
下颌一痛,被人捏高。
他还是无声凝视。
那目光古怪极了。
像打量一件古董,却发现其最新奇;像审视一座废墟,却看出它最鲜活;像触碰一抔坚冰,却察觉它最热烈。
像发现世间最超出预期的美好事物,像目睹世间最不该发生却就是发生了的奇妙事件。
直到缓缓开口:“‘捧回清溪’。”
竟是微微一笑了。
那种深感事态有趣的戏谑笑容。
临溪不免些微愕然,商曜手上力道更重,掐高她下颚一寸:“我改变主意了。”
“来人,”他望着她,慢慢道,“送到我榻上。”
亲兵面面相觑,俱生出困惑。如此暧昧的指令,忽然发生在一具尸体身旁。
小娘子却勃然大怒,没有刀剑也无妨。寻到空当,猛地抬手拔下骨簪,毫不犹豫起身,刺向商曜心口。
然而他却不是那疏于习武的郭颐,神色眉眼一应未动,眼疾手快格挡开她手腕,再以自己的腕骨劈掉骨簪,牢牢禁锢临溪双腕。
目光在她眉眼间逡巡,看着残暴血迹从这张美极了的脸庞柔柔流下,姿态闲适,语气愉悦:“杀我是不够的。”
毫不留恋将她甩开,嘱咐亲兵:“送到帐后,绑起来。”
话音落下,大步向外,头也不回离开帅帐。
韩朔不解为何忽然要去见姬昱,亦步亦趋:“主公?”
“郭颐死了。”
“啊——”韩朔一惊,“怎么回事?”
“你口中那清溪杀的。”商曜望他一眼,语气讽刺,“凉州水土玄妙。这是以血水为溪?”
韩朔震撼:“姬昱那个女儿?”
商曜冷哼一声。
“那个小娘子?”韩朔不敢置信,“她黄卷点大呀!”
商曜唇角一勾,丢下一句:“不。她不及黄卷高。”
“杀了一个人?”韩朔在战场杀过无数的人,但头回听说十六岁小娘子动手,十分惊异,“她杀了郭颐?当真吗?”
商曜懒得再说,遣人打开关押姬昱夫妇的军帐,跨步进去,开门见山:“二位为人父母,非同寻常。”
姬昱原本靠着妻子,闻声转首,见到是他,愣一愣:“君侯?”
“令媛亲自杀了郭子昂。”商曜负手站直,“叫人刮目相看。”
李芝兰都愣在当场。姬昱腾地起身,满目不可置信:“杀了……杀了?”
“是。他死了。”
“无论二位作何感想,我有事同使君商讨,不可耽误。”
他命人松绑,径自转回身。
一夜之间发生太多事,姬昱疲惫到了极致。缓步佝偻入内,在一张小案后坐下,肩背不堪负荷,颓丧万分。
静默许久,毫无预兆开口:“这凉州,君侯拿去吧。”
商曜侧目。
“子昂……这么多年,其实我视为己出。”姬昱垂首,口中喃喃,“翩翩是我亲生女儿——”
商曜打断:“我没时间听你说这些。”
“我知你会把凉州留给郭颐,也无非将错就错,任他带你来,保住他日后在我麾下前程。实则不会有,我不重用背主之人。”
姬昱一怔:“是你先用廖安基人头引诱——”
“顺手罢了,他大可置之不理。七岁始受你教养,如今二十又三。既然死人依旧更重要,使君何苦视其为心血。”
姬昱终究颓然灰丧:“我不同你争论……且人都去了,再说也无益。”
“使君自己伤心去吧。”商曜取出一枚空白竹简,随手丢给他,语调依旧冷漠,“他死了,许多事要变。使君即刻修书,用你的官印告知凉州各郡,郭颐拼死守城,被我部曲所杀,保全他身后名。我亦会出面传信,愿意停战,凉州士子凡来投者,不计前嫌,皆可得用。”
“另三件事。各郡换防驻军,须我并州郎将监理;羌人战线,凉州驻军往年如何布置、近几年得力将领,整理清楚,尤其金城郡;最后,你亲自写信给荀白,我要见他。”
姬昱深深出一口气,似乎依然陷在那种磅礴悲伤之中,并未认真听他说话。
商曜皱眉,心底难免嫌他庸懦,摁下不表,淡然提醒:“还是使君想凉州边民为你那义子陪葬?”
姬昱闻言,脸上羞惭伤愤交织。最终同衰老一道消弭无形,只慢慢点了点头。
商曜可没有心情同姬昱讨论那个原本可以继承凉州、却死在姬临溪刀下的义子,得到答复,转身就走。
步伐止在军帐门口,高大身形微微一静。
“还有一事。”他再度开口,语气忽然变得轻快,“你这个女儿,我要了。”
嘴巴很是利索。
手刃仇敌,那人的血迹却正正溅在她眉心,恰似为她点妆。
人也漂亮极了,这很对。死人枯干血迹,天生该从最鲜活的面庞滑落。
他承认一件事。
他无比确定,在血迹高溅而她纤细身形翩然站立、双眸烈烈闪烁时,身体深处忽然涌起某种陌生而炽热的渴望——他确定,只是对她。
对这个在他眼下以利落动作和美丽姿态,绝不拖泥带水,亲自杀死她所痛恨之人的漂亮小娘子。
这种小娘子,真是过于可爱了。
商曜唇角微微一扬,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