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斫卿心》 第1章 前夜 八月仲秋,阴爻渐长,阳爻衰退。月落乌啼,夜色四起,风声凛冽。姑臧扼守西北,已是寒意浸骨。 姑臧为河西道咽喉之地,乃武威郡治所在;如今天下分十三州,亦是凉州刺史部驻地。 刺史府邸静谧,重重回廊之间,一柄青铜角灯无声游移,光影昏暝交错,掩映裙裾逶迤。 一扇小门被推开。 宫灯留在屋外,两名女使一左一右,守住门扉。 刺史夫人李芝兰迈入帐帷,伸手去推床上女子,压着声音唤:“翩翩,翩翩。” 待眼前少女惺忪起身,握住她双手道:“莫再睡了。即刻起来,同我出城。” 姬临溪困意顿时没了大半,睁大眼睛:“出城?” “你阿父叫人递话,夜间接到探子来报,明日那商曜会提前攻城。”李夫人动手替她穿衣,“并州男儿行军凶残,胜仗在前,气焰正盛。以我姑臧守军,只怕撑不过夜。他不放心你待在城里,叫我们逃去张掖,投奔荀将军。”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如今皇室衰微,江河分裂,纷争不断。而在广袤的并、幽、冀北方疆域,近两年最为声名鹊起的,自然是那冠英侯商曜。 商家盘踞晋阳,世代簪缨;百年往上,在汉室江山稳固时,亦是频出三公的煊赫门庭。 上一任家主商焕执事,虽除抵御匈奴、乌桓外,亦秣兵历马以图自强,到底按时向皇室纳贡朝拜,并无反心;然两年前,商焕上奏称己身衰老病弱,提前逊爵于十七岁的次子商曜。 自商曜掌兵,晋阳野心再难遮掩。先取涿郡,吞幽州,东扩乐浪;后南下夺占冀州土地,在邺县修缮旧宫、悬旗燃灯,商曜同麾下谋士提及,漫不经心称之为晋阳陪都。 消息传到洛阳,帝王拍案呕血。 并州军欲一统北地,仅差凉州一着。其部曲早在这两年势如破竹般的胜利中百炼成钢,上月大军轻取安定天水门户之地,直逼姑臧,陈兵东门。 “这如何使得?”众人早有预料,临溪也就并不很怕,神色冷静,“母亲!一旦姑臧城破,凉州便彻底是他囊中之物。纵使逃去张掖,亦不过是瓮中之鳖。” “翩翩。”李夫人加重语气,“你当真以为你父亲还幻想得以保全凉州?自然不是!” 临溪不解:“母亲何意?” “一年前,商曜曾派信使招揽荀将军。”李夫人偏一偏脸,“荀白将军英才盛名,连洛阳人都知晓的,此人自恃雄主,自然不会放过。你……” 临溪抬起脸。 “我们——”李夫人改口,“待我们到张掖,想来任那商贼部曲如何披靡,也要休整犒军,才好往西开进。即便不过几日,也够你和荀将军成婚。事急从权,六礼婚仪皆免就是。” “成婚?”姬临溪一愣,“如何就要我和将军成婚?” “翩翩!”李夫人落泪,“母亲哪里舍得委屈你?然如今世事倾覆,城破在即,那贼人愿意起用荀白,才不会伤害将军府的家眷啊!” 抬手摸上女儿脸颊,悲从中来:“翩翩,你生作这般容颜,起初我以为是恩赐,如今方知在这乱世间,女子美甚,却无人庇护,不过一场灾祸。你若留在姑臧,被那并州军所擒,安知他们会如何折辱伤害?母亲无法想象,更不敢冒险。” 姬临溪心乱如麻:“可是——” “姑臧城是守不住的。”李夫人擦干泪水,果决起身,“子昂在府外等。我们这就动身。” 临溪眼前一片模糊,肢体麻木套好深衣,背上常年防身所用的越女剑。临出门时,慌乱折返,拿起枕下双刃,藏于袖间。 被李夫人牵拽着,护走在两名武女中间,匆匆绕到后院小门,弯腰上了一辆双马轺车。 郭颐,字子昂,幼失怙恃,后被姬昱收为义子。全靠姬昱和李芝兰夫妇资养学业,后得举孝廉,如今任凉州刺史府别驾。 敌军攻城前夜将妻女送走,近乎托孤之事,姬昱也只敢交给他来做。 “师母,翩翩。”郭颐颔首,攥紧缰绳,“那我们这便走了。” “子昂兄!”临溪急急叫他,“能否去军帐同我阿父道别?” 却是李芝兰伸手制止,声音沉静:“你父亲自有应对之策。” 郭颐明白夫人意思,头也不回,铆足劲喝令马匹。马车疾驰于姑臧空旷街道,向西门直奔去。至城门外,李芝兰忽然叫停。 “师母?”郭颐转身。 “翩翩。”李夫人并没有看他,一味贪恋望着女儿容颜,“翩翩,你一定要记下我说的。到了张掖,即刻同荀将军成婚,做他的家眷。若他不为美色所诱,便以忠义告之,你父亲待他有恩,他不会见死不救。” 姬临溪心有预感,伸出手要抓母亲袖衽:“阿母——” “我同你父亲成婚前,亦是挽过大弓的。昔年他决意离开洛阳,也只有我能够理解。”李夫人垂眉,笑了一笑,语气沉着,“在凉州这么多年,羌人、氐人、匈奴人、月氏人,胡人来来往往,我都不曾怕过。如今大难临头,我虽不忍你受乱世所累、红颜薄命,却终究不能同我的夫君各自飞。” 临溪摇头:“母亲——” “我最得力的十名武女,我都留给你。她们业已对我起过死誓,会用一生护你。”李夫人握紧她的手,“你定要昼夜疾奔,逃到张掖去。无论如何,一定要在天明前,离开姑臧地界。我实在不能拿你的安危来赌。” 望着女儿在朦胧月下愈发静美的五官脸庞,心头只剩一片浩荡苍茫的伤感之情:“你不要怕。时下征伐四起,并非就是绝境。明日过后,若无事,待局面平定,我同阿父就去接回你。” 临溪依旧摇头,攥住李芝兰掌心:“母亲——” 外头郭颐沉沉开口:“义父亦知,师母会这般抉择。” 李夫人一怔。 “义父命我,毋论师母如何坚毅要与他共进退,都送师母和翩翩出城。”郭颐轻声,“他自己可以应对。” 语毕,不再迟疑,重新驾车。 稍顷寂静之间,姑臧城门已在身后。 临溪原本尚在默默垂泪,余光忽然从车帷下方,瞥见郭颐长衫腰后,一片黄泥湿印。 郭子昂其人,一向极为洁整。出入府邸军帐,跽坐于茵垫之上,亦不该伤衣。 临溪怔怔望住片刻,心头电光闪烁,猛地捏紧腰间匕首。李夫人察觉异动,转首欲出声询问,女儿并起食指,嘘在唇心。 “子昂兄。”临溪勉力稳住嗓音,柔声问询,“是哪一路探子,回报攻城提前的消息?” “是我安插在并州营中的凉州人士。”郭颐答道,“今日傍晚,商曜忽然点兵,又命众郎将集结帅帐。不是明日,也至多后日。义父接到消息,这才出此下策。” “既如此,义兄送我与母亲往返张掖,需得五六日。”临溪无声上前一寸,靠近车帷,“战时若不在阵前——” 猝然伸出手去,欲将匕首刺入郭颐肩膀。然对方虽非武将,行事却极为警惕,被她质问就有察觉,早早紧绷戒备,这时灵活避开,急勒住马鞭,反身将她一掌推远。 李芝兰惊呼:“翩翩——” “他有鬼!”临溪大吼一声,抬臂欲再进攻,“他不是送我们去张掖!” 话音落下,郭颐早已跳车,接过一旁侍从骏马,翻身跃上,高声道:“翩翩警觉,叫人惊叹!可惜晚了——” 周遭已是数里之外的姑臧城郊,忽传排山倒海呼声,连天火光遽然大亮。不知何时从何地冒出数百名甲胄兵士,将马车团团围拢,面容冷肃。 随行侍从和武女立刻行动,重重护在母女二人外围。临溪亦毫不犹豫,张手护在李夫人身前。 “女公子!留着力气罢。”郭颐骑着高头大马转入敌阵,转回身体,抬颌向她道,“翩翩,你不必同我搏命,我不伤你们性命。你更是有大用,我万万不能伤及,倘若顾念夫人贵体,也知道不该反抗。老老实实跟我走,自然别有洞天。” 临溪抬起下巴:“怕不是那商贼帅帐!” 郭颐先是一愣,而后大笑:“世人道美人多愚钝,我瞧阿妹就真真是尤物。姿容美甚,竟还通透机敏至此!” 李芝兰彻底回过神来,将临溪手臂放下,上前一步,恨透斥道:“好你个郭子昂!世间竟有你这等忘恩负义的蛇蝎小人!” “是我背信小人,还是义父迂腐,今后自有定论。”郭颐抬手,示意箭手放下弓矢,“好了,这位女公子是我送晋阳诸位将军的第一份大礼。你们莫要吓她。” 李夫人闻言,心头几欲泣血:“子昂!你若有所求,或对我夫妇何处不满,且说来就是。但凡我能做到——” “大丈夫所求,不过广阔天地,有所作为。”郭颐打断,“商曜已有幽并冀三州,势不可挡。我几度献言,要义父将凉州相让,今后为其效犬马之劳。以我并凉儿郎之英猛,早晚一统北方大地,届时整合兵力挥师南下,天下都是我们的!可他呢?拿着那朽木汉室符节,口口声声说什么忠君仁义!夫人,你夫君受汉室恩惠,得封一州刺史,你亦受凉州州民供养。然,我父母可是冤死在那昏聩先帝手中!要我忠君仁义,不知我郭颐该忠哪一门君、讲哪一条义?” 李芝兰尚未答复,姬临溪重新箭步,站在母亲身前,冷冷道:“宵小之辈冠冕堂皇说辞,我多听一个字都作呕。” 郭颐脸色一沉,少女眉眼凛冽:“你口口声声憎恨汉室,怎不敢领兵杀去洛阳?你大可以杀进那南宫,杀上崇德殿,我自然高看你一眼。可你没有,你辜负的是我父亲。姬昱此生,可曾有半分对不起你?你少年贫寒、家徒四壁,是我父亲认你为义子,供你认字念书,后来得举孝廉,也是我父亲委以重任、时刻教诲。他连托孤都倚仗你,可见栽培信任之深,如今你却挟他妻女,欲投靠商曜那贼人。你生在凉州、长于凉州,可曾想过他万一屠戮凉州百姓,该当如何?可曾想过倘若并州铁骑践踏脚下故土,又该当如何?你也没有。将来史官有眼,青简留痕,你也不过是一背主求荣的下作人等。至于你所幻想的乱世名臣、匡扶山河,凭你?春秋大梦。” 郭颐双眼迸血:“住口!” 隐隐有失控癫狂之状。李芝兰惊惧,紧扯住女儿双臂。姬临溪身体发颤,咬牙不肯退让,挺直脊背:“禽兽沐猴而冠,本无面目立于天地间。卑劣枭獍之徒,谈何天下大计?” 李芝兰窥得郭颐滔天怒色,猛地将临溪扯入自己背后:“子昂——” 不想郭颐狂放笑声乍现:“都听到了吧?此女貌美烈性至此,料想君侯会喜欢我这份礼!” 而后竖一面手掌,倨傲道:“翩翩这是笃定自己还有用。不错,我还要将你送到商曜榻上、叫你过好日子,自然不舍得杀你。不过——” 目光盯住戍卫母女二人的侍从和武女,漠然下令:“放箭。” 箭雨落下,化作血河。 眼见一人接着一人断气倒下,临溪心中磅礴恐惧,李芝兰更是惊悸晕厥,两眼紧闭。她虽跌落于地,凭最后一分本能抽出越女剑,护在母亲身侧,泪水强行忍在眼眶之中。 “押下。”郭颐向身边兵士努了一努,口吻随意,“不能伤着夫人。这女公子今日也不杀。” 待临溪颓丧受伏,双膝跪于黄泥土壤,试图挺直脊背,却被两侧亲兵蛮力下摁,只能用尽力气抬头。他这才下了马上前,抬起靴履,以鞋面抵高她下颌。 即使落难至此,这双眼睛依旧明亮璀璨,有着固执而倔强的神气,至今不肯掉落一滴软弱。 “这么多年,”郭颐慢慢道,“我就最恨你这副傲气的样子。” 转头看那柄越女剑掉落一侧,有兵士正在捡拾,忽然吩咐:“把剑熔了。” 望回临溪,一字一句:“熔成铁水。” 第2章 清溪 帐中昏暗。没有吃食,只有人在外敲开锁,从缝隙中丢入一只牛皮水囊。 姬临溪起身夺过水囊,递到李芝兰唇边:“母亲!你还好么?” “我无事。”李夫人痛心一众护卫武女当场殒命,情绪万分低落,“只恨自己看错了人,一时不察落入圈套……” “郭子昂是你同阿父看着长大,哪里能够察觉。”临溪泪眼朦胧,“也怪我,非要同他相争触怒,府中诸位兄姊,实是受我连累。” “翩翩!”李芝兰死按她掌心,“不是你的错!我同你还有用处,才得以保住性命。子……郭颐隐藏埋伏至此,决计不会留着他们,分明是他犯下血债!” 又紧紧皱眉:“你还未同我说,是如何发觉他不对?” “他亲自来时我就直觉不妙,只是一时说不上来。但见他葛衣后背湿黄,方察觉古怪。”临溪擦一擦额头汗意,语气恨恨,“郭颐官职乃凉州别驾,同父亲也不过拱手见礼,无需跪伏,是去哪里脏了衣衫?反倒在军中,对待前来投敌之人,有踹倒反复质问的风气。脊背着地,又在军帐之外,这才沾了一身泥土。转念一想,刺史府中不缺护卫,若真是明日开战,父亲怎能轻易让心腹义子远走张掖?郭颐知道阿母心底过于畏惧商曜,夜间阿父驻守军营,只你在府中陪我,钻空子罢了。” 李芝兰恨拍大腿:“都怪我一时愚钝,酿成大祸!” “阿母只是关心则乱。”临溪扶起她,面色渐渐沉着,“但我想,阿父恐怕对我们的处境一无所知,不知郭颐会如何复命。若以妻女性命要挟,就难办了。” 李芝兰闻言,捂住双眼痛呼:“该死啊!该死啊!” “我一定要杀了他。”临溪双眸燃起热意,“母亲,我一定会杀了他的。” 话虽如此,心底却也清楚,恐怕大势已去。 原本姑臧地处边陲,虽为抵御羌人,部曲也算训练有素,却无可能抵御并州那支庞大铁骑。城池守不住,自己作为使君女又被俘,形势更加难料。 听郭颐意思,临溪也知道自己将要遭遇什么。闭一闭眼,强行冷静下来:“母亲,若郭颐以我二人要挟父亲开门献城,你打算如何做?” 李芝兰怔了一下,目光黯然:“翩翩……” “翩翩不怕。”临溪抱住母亲肩头,语气坚定,“但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毁!我知天下战事频繁,早没有恒久不变的是非对错,但郭颐辜负你和阿父多年栽培,又屡屡于人前辱我!此人,我必亲手除之。” 李芝兰道:“我知你悲愤。但他如今投靠商贼,只怕轻易不能得手。若打草惊蛇,或激怒他……” “他不是要将我献给商曜吗?”姬临溪心脏砰砰,按紧袖中匕首,极低声道,“阿母,若我能够一举刺杀此人,致使并州人军心动荡,是否能够帮阿父挽回凉州局面?” “杀商曜?”李芝兰大惊,脱口反问,“你?” “阿母勿欺我年幼。”临溪别一别脸,梗住脖颈道,“我年岁虽小,却也知男女欢情,是何等亲密无间。思来想去,男子衣不蔽体时,再适宜杀人不过。刀子进了皮骨,顷刻间便能叫人去见阎王。郭颐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李芝兰蓦然失语。 姬临溪年纪是小,过了正旦叫作十六,却是十二月的生辰,尚未满十六整岁。身为人母,思及此,更是悲从中来。 这样小小一位女娘,就遭遇这等浩劫。即便可以责怪乱世无情,依旧止不住恨自己无能,惨遭奸人算计:“不可。翩翩,那商曜才是最难对付的。” 当下没有时间讲解此人征伐事迹,李芝兰安抚搂住女儿:“当今世道,无时无刻不在割据征伐,却并非一定要使君陪葬。纵使你父亲败退,只要肯交出凉州符节,那商曜未必就要折辱他家中女眷。但你若冒险,一旦事败,才要死在这里。且再等一等。” “阿母忍得下这口气?”临溪以衣拭刀,果断摇一摇头,“我忍不下这口气!” 李芝兰涩声道:“可如今,护卫我们的人已死,郭颐又折返城中……” “阿母且瞧着。”临溪起身靠近窗棂,侧耳去听帐外声响,“他将我们带来,一定是想父亲不战而降。不费一兵一卒,替那商曜拿下姑臧城,他才好在新的主公跟前记下头功。今夜会有动静的。” 姬临溪猜的不错。 郭颐策马回到凉州营军营外,抿一抿唇,换上事先从守卫身上扒下来的血衣,又执刀在地上舀起黄泥,胡乱拍覆于面颊。 重新上马,一路狂奔至帅帐外,振臂高呼:“使君!使君!” 卫士见是郭别驾,自觉放人。郭颐畅通无阻,跌跌撞撞滚至帐内,面色痛楚:“使君!夫人——女公子——” 姬昱闻声而动,快步起身至他身前,抬手扶起:“子昂!” 郭颐已三天三夜守在军帐,傍晚姬昱见他步伐打飘目光恍惚,强令他归家去看望妻儿,好好休憩一夜再来。 “使君!”郭颐紧紧攀住他双臂,随后改口,“义父!府中惊变!” 姬昱一怔,攥紧拳头:“你说。” “商曜派人掳走了师母和翩翩!”郭颐涕泗横流,“我听到动静就去了,然对方买通城中一宿卫将军,死士如过无人之境,仅凭我那一队亲护,断然是救不出来,眼睁睁看人绕山路出城。只能拼死逃出通风报信!义父!救人要紧!” 姬昱面上骤然一片死白。 “女公子——翩翩——”郭颐哭到捂紧胸口,“义父,翩翩到了那商曜帐中——我不敢想——” 姬昱颓然跌后几步,斑驳两鬓此时分外刺眼:“怎会……” 两人尚在绝望默然中,帐外传来另一声高呼:“使君!商贼传信!” 凉州刺史部破羌将军董亓疾跑入帐,气喘吁吁将一布包交给姬昱:“使君,信简!” 姬昱劈手夺过,打开却是一枚长簪,一枚耳饰。缀玉骨簪是他妻子钟爱之物,耳饰则掉落自女儿颊畔。 郭颐草草读简,商曜在信中说,听闻凉州常年抵御羌乱,又逢今岁饥荒,想来军民亦颇困贫,不如双方对谈,平和交接。届时,使君妻女自会归家。若姬昱不肯,就只好见血。 落款的的确确,是冠英侯帅印。 郭颐交给董亓去读,恳切望向姬昱:“义父!” 姬昱心乱如麻:“且让我想想!” “使君!”董亓亦错愕,“这……这……夫人同女公子怎会在商贼手上?” 望向郭颐身上血迹,更是惊慌:“子昂!你受伤了?” “我无事。”郭颐捂住腹部,眼中热泪,“是我愧对使君!商曜麾下死士作战英勇,我知自己不是对手,终究不敢血拼到底,只得杀出重围前来报信……” 董亓上前撑住他,连连宽慰:“那可是冠英侯的死士!自然非你一人能敌!莫再自责了。” 抬头转向姬昱,语气焦灼:“使君,你拿个主意啊!” 姬昱惨白神色,颓丧跌在案后,右手以拳摁在桌上,肩背僵直。郭颐正欲开口,董亓上前一步,抱拳喝道:“使君!不若给我一队轻骑,我这就去闯那商贼帅帐,救出夫人!” “不可。”郭颐转首,按住董亓肩膀,厉声制止,“鹤山!商曜既已押了人,定会严加看管,岂是你单枪匹马能够解救?” 又望回姬昱,仿佛下定极大决心,沉声道:“义父,我还是那句话!那并州骑十万大军,姑臧城破不过旦夕之间,商曜不肯劳民伤财,未必就是坏事。同他硬碰硬,又有什么好处?誓死抵抗,无非图一守臣忠直名节。然,义父并非沽名钓誉之人,宜审时度势,尽早抉择。” 董亓微愕,身旁人又道:“商军所到之处,纪律严整,并未传出苛待当地百姓之事。闻冀州饥民流离,他也肯施以援手。反观那洛阳汉室,明知凉州羌乱频发,始终只叫我们自保!义父,早做决断!” 姬昱闭目。 “倘若义父害怕背上投敌罪名,子昂愿意承担。”郭颐单膝跪下,“尽可佯作军变,由我出面,宣布向冠英侯献城。汉室风雨飘摇,我凉州安危,再同他们没有干系。” 董亓见姬昱一动不动,踌躇片刻,提袍跟着跪下:“但凭使君差遣。” 凉州近年饱受羌乱苦楚,屡屡向洛阳求援,然而朝廷自身难保,无心无力出兵,反倒是两三年前,同并州军有过秋冬联合抵羌的机缘。军中并无坚定抵御的强烈意志,更无效忠汉室念想。 凉州人和自己到底不同。姬昱拥有姓刘的母亲,和曾经在洛阳繁花锦簇的少时记忆。 静默许久,脑中闪过妻女音容笑貌,忆起在洛阳执扇观花的少时风流,心头阵阵绞痛,叹息道:“子昂不必为我做到如此。我也不是因为名节,更无意守城至死。” “此事并非只关乎并凉二地,或中原汉室。”姬昱起身,负手踱步,“商曜不过十九岁,若现下就一统北方,越过黄河剑指天下,亦是指日可待。他原本就是河南诸侯心腹大患,一旦威胁至此,各州郡绝不会坐视不管。这是其一。二来,凉州扼守西域关隘,治理复杂,倘若草草交在他手里,同羌胡部落交通再无断绝,时令就要入冬,也不知胡人会生出什么事端,他能否管好。若以今日退让换一夕安寝,安知河南诸侯,不会联兵讨我凉州!届时沦为众矢之的,才是绝境。” 郭颐抿唇,董亓快嘴快舌:“可,无论如何,我们是守不住姑臧的啊!” “守不住却守了,被迫降服,旁人出兵,是救凉州!不会对我凉州军民如何。”姬昱重重道,“你我主动献城,今后便是商曜盟友,诸侯联合,可称伐凉。” 董亓恍然。 姬昱低叹:“不然,我又有什么名节?如今妻女被俘,更无颜慷慨激昂。可怜我那翩翩,不过十六……” 女儿美貌,他亦无辞赋以对。只是去岁宴请别州将使,众人剑舞抚琴助兴。临溪一曲广陵散,其人饮醉,如痴如狂,失态捶胸:“怪道男儿生来应角逐天下!若得此女,头破血流,肝胆淋漓,死亦无憾!” 姬昱惊惧捏碎酒殇,从那之后,轻易再不准姬临溪参与筵席。依旧迟了,不过寥寥数月,“姑臧城中有一捧绝世清溪”这种戏谑话术,只怕已经传到交州,无人不知。 他从前同郭颐、李芝兰一道商讨过,是否等翩翩满十六岁,就将她交给荀白庇护。然荀白虽一代英才,到底已经成过婚,年三十又一。 何况兵戈无眼,战场变幻莫测,统军将领终究也未必是好归宿。他心底还是不愿,迟迟没有定夺。 这一刻却万分后悔,比起女儿性命安危,分明其他都不重要。姬昱以手抵住桌案,双眼痛湿。 那商曜,应当已经见过翩翩了。 第3章 瑶月 “主公。” 虎威将军韩朔抬手,平声道:“已将信简和姬昱妻女物件送去凉州大营。” 案后,玄甲男子寂静端坐。闻声,只将竹简略抬一抬。 其人不过二十上下,肩阔背直,神色疏冷,唯有双目熠然。在这行兵军帐之中,貌虽不合时宜的年轻英俊,胜在眉宇巍峨、骨骼冷峻,另显出谨质沉厚。 韩朔迟疑一瞬:“主公何以纳郭颐计策?姑臧已是穷途末路,整个凉州皆入我们……” 商曜简短答:“人皆疲色。” 四月,中山国乱,安平太守趁机联结渤海人,欲自立为王,搅动冀州安定。商曜亲自领兵,血战至六月初,彻平冀州全境。 才回晋阳休整旬余,连父母姊妹给他制的新衣铁甲都未拿到,又得百里传书,匈奴一支偏远部落进犯上谷渔阳一带,烧杀劫掠。 同人抢幽冀地盘,乃至于西京和洛阳,虽有征服决心,却不需要恨意。战场血腥,策马踩过尸海时,偶尔也生出恻隐。郡守刺史若肯诚服,他也会复用。 但匈奴人不一样,交战过后,部曲难免情状惨烈。原本谋士邬逊和夏弋极不赞同今岁再讨凉州,然河南也传来消息,传闻诸侯欲在明年夏联军伐并。 凉州刺史姬昱响应,愿同河南军两侧包夹,共同讨伐。各方放出话来,要砍断晋阳城楼上的冠英玄旗。 麾下众将怒意云天,只恨不能即刻杀进南宫。 凉州之地,如探囊取物罢了。天水安定一带靠近并州西南,郡守本就有心投靠,草草应战权当表态,实则连酒都替他备好,一路畅行无阻。 不想还有特殊机遇。凉州别驾郭颐愿意同他里应外合,钳制刺史姬昱,不起兵戈争端,献出姑臧城。 送上门的城池,不要白不要。商曜无可无不可,但这郭颐办事倒算得力,居然真将那姬昱妻女绑来,可见平日关系亲近。 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姬昱真有几分良知,也该明白不能再愚忠。 韩朔摁住剑托,颔首道:“是,即将入冬,节省兵力要紧,除非这位使君负隅顽抗。不过我想他应当不会,此人从前也是被洛阳伤透了心,才负气远走甘凉的。” 商曜微微沉吟,问起另一桩事:“荀白有何动静?” “还不知。他若率军来勤,我们安置在张掖的信使也会即刻报信。”韩朔拍一拍胸脯,“少主公放心。荀白手里不过五千精骑,即便是来,到时姑臧城早是我们盘中餐食。他敢来五千,我灭他五千。” 商曜扯起唇角,心情不错:“荀白常驻边关,杀的是胡骑。” 韩朔知道主公是不愿意和这样一位戍守国境的将军起争端,区区五千骑兵,在并州大军面前亦不足挂齿。也就不再追问,轻咳一声道:“主公……还有,那个,姬昱的女儿,我特意叫人关着了。” “哦?”商曜低下头,漫不经心,“什么来历?” 韩朔眼前一亮。 “难道主公没听过‘大破凉州,捧回清溪’——她就是这句话里那个清溪啊。临溪,叫姬临溪,十六岁了。”说起这些事,韩朔立刻来劲,“少主公!我远远瞧了一眼,当真是绝世姿容。” 虽然受了伤,一脸灰扑扑,说话又难听,但美还是美。美是世间根本藏不住的事物,一眼便知,一旦知道,就永远确信。 商曜神色一冷:“放肆。” 自他治军,严令禁止手下郎将于男女事恣意妄为。每每攻入新的城池,若有强抢民妇事,一律军法处置。 至于并州儿郎行军在外,在不同州郡各有露水情缘,那是双方愿打愿挨,不归他管。 “主公可误解我了!”韩朔连忙摆手,“她好歹是使君女,我哪里敢怠慢?只是少主公少年英雄,此女又如天上瑶月,实是般配。” 商曜却是连见一见的念头都没有,口吻冷淡,打发他走。 韩朔闭嘴。 一边出帅帐,一边摸鼻梁,暗道不应该。主公年及十九,最是年富力强、心浮气躁年纪,怎地对女色这样寡淡? 若说有何心结,那更是无稽之谈。老商侯和老夫人伉俪情深,一生一世一双人,膝下育有二子二女。 父母健在,身体硬朗,点茶赏花。大兄商旸,无心战事不肯袭爵,为弟弟守晋阳老家;长姊商昀,温婉贤淑,亦嫁得俊俏郎君;小妹商昔,十二三岁,天真烂漫。 晋阳无疑是商曜的圆满之地。无论征战历时几何,折损几成,重伤何处,只要远远望见晋阳城门,少主公那英朗面庞就会微微一松。 有时商昔小翁主会出城等候,扎着两条小辫,跳入商曜怀中,欢快张手:“二哥!二哥回家啦——” 这样一个儿郎,怎么偏偏不想成家呢?韩朔想不明白。 难道是心太高? 改摸下巴一圈,那他更应该再试一试,即便被邬先生和夏先生斥责。近些年明里暗里想同少主公结亲之人数不胜数,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并没有见过,比这捧“清溪”更美貌的适龄小娘子。 姬昱夫妇没有什么能耐,生女儿倒是一把好手。一州刺史独女,身份也很妥当,手下败将的女儿不必做正妻,纳个妾又没有什么。 老夫人从少主公十八岁就开始催促,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身边要有个女子伺候。还叮嘱过韩朔等人留心,这事要是办成,她另有嘉赏。 韩朔打定主意。 有人却真恨极女儿美貌。 滴刻在月下更静。姬昱睁开双眼,深吸一口气:“什么时辰了?” 郭颐答:“子时三刻。” 姬昱一动不动。妻女被绑走已有两个多时辰,他内心所深深恐惧的、也许会发生在翩翩身上之事,如若真会发生,那就已经发生。 世道太乱,反倒连仇恨也不纯粹。若是头两年,商曜提出要两家结亲为盟,他也是能够欣然接受的。 但如今这样的情势——尤其是,翩翩年纪还那么小! “义父为人,实在也假得很呐。” 姬昱一僵。 “翩翩被掳去商曜那里的时间,已够君侯将她享用个遍了。”郭颐起身,轻笑一声,“义父所思所想,想必依旧只是忠啊孝的。俗不可耐。” 姬昱陡然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叫他:“子昂?” “我实在是不想同义父撕破脸的,”郭颐一顿,拔剑抵在姬昱颈侧,“也告诫自己耐心。义父母亲是汉室旁支女,少时又长在洛阳,哪里割舍得下汉臣名节。但义父也是心狠,女儿落难至此,都不肯向君侯低头——说实在的,我都心疼翩翩。他并州军营里那么多将军,你是真不怕你女儿今日受辱罹难?” “不过转念一想,我就明白了。”郭颐讽道,“无非义父心底觉得,若是借此契机,赌翩翩能够得到君侯偏宠蓄养,那也不算太糟。我说的不错吧?” 姬昱犹在僵坐,郭颐冷笑:“我最厌恶的就是这种虚伪做派!” “义父。”郭颐慢慢出一口气,“我不会伤你,也不允许任何人伤你性命,但这凉州,不能再听你的。师母无事,翩翩是我带走,商曜今夜应当不会动。自然了,他才十九岁,血气方刚,若是已经见过翩翩,你女儿那张脸你有数——兴许就反悔了。这我管不了。” 姬昱一动不动,依旧背对着他,脖颈越发笔直。 郭颐垂下眼,无声上前一步,抬手劈去。 姬临溪撑到后半夜,见李芝兰实在困倦合眼睡下,跳起身,取出袖间小刀,用力去划帐窗那苎麻系带。 荀白看着她长大。正旦前他来姑臧述职,为补贺临溪及笄,特意送出这份礼。是为藏双刃,乍一看只一把厚刃长刀,收入袖间后可摁住刀尾关窍,脱落成两把薄细刃。 方才郭颐只毁了越女剑,不知她手中还有刀。 凉州边疆之地,一旦被胡人掳走,后果不堪设想,一向有教贵族女郎自保之传统。姬临溪打小更是不服输,学拳法、习刀刃,从不落下。 长着这种只会让人生动荡的脸,倘若还不修习自保技能,在这世道就是男子刀俎下任人宰割的鱼肉。 终于划断一截,扒开一道窗口,欲砍另一段时,帐外传来橐橐马蹄声音。姬临溪心脏一紧,猛地贴靠在窗线边缘,盯紧窗外。 几名亲兵正放下一个头蒙葛麻头袋的人,向一名郎将回话。之后另一人翻身下马,挥手示意其中一位亲兵去回话——郭颐! 姬临溪睁大眼睛。 那头袋蒙脸之人…… 是父亲? 郭颐似有所感,目光冷冷转向这处圆顶帐。临溪连忙闪到一旁,蹲下身。 她大概知道这座军帐的位置了。 果然,自己和母亲这么好用的筹码,被关在中军主帅帐和四向九宫分营之间。 附近有主帅亲兵护卫,逃是逃不出去的。 临溪不由万分沮丧。不过如今见姬昱也被俘,原本一直惊悸狂跳的心脏竟也慢慢平复。并非她对凉州没有故园依恋,是众人都早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父亲响应河南联军后不过两候时日,商曜就派人从晋阳飞来声讨檄文,信中言辞轻蔑。说开年正旦宴饮,会叫使君一家人含泪吞咽晋阳的莜面栲栳栳。 那是并州边军的干粮。将莜麦蒸制成筒状,蘸羊肉臊子或酸汤进食。 这话先是说,年底之前,他就能把姬昱一家抓去晋阳,沦为阶下囚;莜麦由匈奴传入,另一层意思是,并州铁骑常年在抵御胡人一线,洛阳人不过终日享乐之徒,姬昱老眼昏花,是非轻重不分。 邺城和涿郡人失去故土大抵也是这样的心情。知道主公即将更替,然后默默庆幸新君从不屠城,接着平静地用饭。 临溪最恐惧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她原本以为会被直接带入帅帐,那要么杀掉那个素未谋面的年轻男子,要么她杀掉自己。 但没有,他似乎毫无召见自己的意思。可见此人并不在意美色,姬临溪就不再那么害怕。 李芝兰并没有哄骗她,如今州郡交战,不必斩首使君,只要没有威胁,一向都不杀。毕竟杀害清流刺史,招致当地士族非议抵触,对新君只有坏处。 商曜主动招揽荀白,可见用人不拘一格。姬昱在并凉读书人中名声极好,就算不被复用,最坏结果也就是监禁,不会被杀害。 姬临溪想通这一层,慢慢松了肩膀。 至于洛阳,搬离后临溪只在九岁回过一次探望祖父,早没有了感情。之后父亲感叹帝王昏聩,也就安心长治凉州,再没有归京的念头。 让她为那遥远的皇室而伤怀,就太强人所难了。 “使君竟还肯为南宫效忠。” 帐中只剩两人对峙。年轻男子的声音从案后站起,长身静立:“不瞒使君,我外祖出自金城,我对凉州亦有感情。不舍屠戮,方出此下策。” 姬昱不语。 “使君有要求,可以现下提。”商曜淡淡一笑,“起复不过转瞬之间。全看使君。” 姬昱叹息:“想必君侯就是这样收买天水安定人心——都是大郡,却连半日都挺不过,冠英侯玄旗就上了城楼,传给我的军报,连时辰都是错的。” “非也。”商曜望向他,“我军所到之处,酒肉官印皆静候多日。无需收买。” 果然如此,姬昱惨然笑笑:“如入无人之境。倒是难为君侯,还肯为我姑臧费心思。” 商曜道:“使君似乎还不知道郭别驾为何反叛。” 提及郭颐,姬昱心下尖锐一痛,强撑着回:“审时度势,顺应人心罢了。我没有什么好说。” “他见我第一句,可是无论如何,要我保全使君性命,才肯合作。”商曜眉眼一弯,“难道不算好学生?” 姬昱紧紧闭住双唇。 “郭颐父亲是使君同窗,从前共为洛阳朝廷做事。元和十二年,帝讨荆州战败,主帅廖安基诬告其父渎职,耽误辎重转运,错过战机。郭父问斩,其母自缢而亡,你全力周旋,将他保下带回凉州。”商曜背靠姬昱而站,语气微哂,“很是不巧。廖安基今岁在冀州,联合渤海反我。” “我砍下他的人头,转送给郭颐。” 姬昱颓然跌坐,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言尽于此。 见姬昱依旧沉默,商曜扬声叫人进来,平淡吩咐:“送使君去同夫人团聚。” 郭颐在帐外等,见姬昱失魂落魄,知道推进不妙,拧住眉心。转身向外,被忽然从一旁窜出来的韩朔扯住衣袖:“郭别驾!郭别驾!” 韩朔鬼鬼祟祟神色,郭颐脚步一停:“将军有事?” “有事。”韩朔上前,压低声音,“那个临溪小娘子,可有婚配?”虽然主公这样的权势,抢人妻妾也无所谓,但若能不伤名节,老夫人会更高兴。 “不曾。”郭颐眉色一冷,“君侯没有见她?” “没有。”韩朔一摊手掌,“我同主公说了女公子美甚,他还是不感兴趣,我想是不能等他自己主动要见了。你认识这小娘子,想个法子,让她去主公面前转一圈试试?主公打算礼遇姬使君,我不好又去绑他的女儿吧?没必要闹那么难看嘛。” 若见过此女依旧无动于衷,他真觉得少主公恐怕——那对天下女子也不会有兴趣了。 郭颐沉吟。 韩朔观他神色,又乐呵呵道:“待少主公幸了此女,带回晋阳去做妾室,使君想必也就妥协了,别驾一腔抱负才好尽情施展。一个女人而已,实在不值什么,没必要同她耽搁时间。别驾以为呢?” 更重要的是,他长兄正在议亲。老夫人和大翁主一旦欢喜 第4章 斫落 帐门忽然开了。 李芝兰还在睡着,临溪立刻藏好刀,警惕起身:“谁?” 郭颐弯腰入内,站直抬手,让亲兵押姬昱进来。 “阿父!”临溪大喊,同时扶住惊醒的李芝兰,“阿父!” 姬昱喃喃:“翩翩……”望向妻子,四目相对间,俱哽咽沉默。 临溪箭步就要上前,被亲兵持剑,悬颈阻挡。她识相,立刻站定,任另一人捆住双腕。 郭颐抬一抬下颌,另有卫士上前,将李芝兰双手捆缚,夫妇被推进军帐角落。 “女公子,跟我走吧。”郭颐收回目光,“我说了,你有大用。” 临溪心头一惊,姬昱已哑声叫他:“子昂!” “郭子昂!”李芝兰亦悲愤吼道,“你要凉州,拿去就是了!如今局势落定,勿再伤我女!” 姬临溪怔怔看着眼前人冷漠的神色,颈侧刀光闪烁:“你要我如何?” “自然是把君侯伺候妥当。”郭颐低头打量,语调另有一种古怪而渺远的幽微,“翩翩是真美啊。我少时第一次见你,就觉得这小女童长大后,必是名动天下的美人。既然这么美,岂能叫你明珠蒙尘?” “郭子昂!”李芝兰跺脚,尖声道,“郭颐!是我们把你带回凉州的!是我们带你回——” “那时我父亲下狱,义父是他至交,可有为他四处奔走?”郭颐打断,“师母,令尊那时在御史台行走,明知我父亲受奸人所害,为何一言不发?” 姬临溪攥紧双拳。 “那我给你认错!”李芝兰泪流满面,“子昂,我们给你认错。是我们错了……” 她到底说不下去,忽而扑通跪下:“子昂!师母求你,不要用这种方式伤害翩翩!” 军中对待受降女子的方式,是世间最丑陋面貌、最狰狞人性、最肮脏手段。她不能不恐惧,不能不为了女儿,舍弃全部尊严,苦苦哀求:“师母求求你——” “阿母!”姬临溪脸色遽然一变,“阿母——” 姬昱亦陡然跪伏,紧紧抱扶妻子身体,侧脸吼向郭颐:“子昂!” 连郭颐自己都微微一怔,脸上现出一种似乎有些迷茫的莫名情态。 “够了!”临溪转向郭颐,恨得几欲泣血,“我跟你走。” 不动声色收紧袖间细刃:“我这就跟你走!别再折辱我父母!” 郭颐望一望帐内,唇角微扯:“真是美满亲爱的一家。我这无父无母之人,看了也动容万分。” 抬手示意亲兵:“带走。” 军中没有女使,只庖厨有几位厨娘仆妇,年岁大了,也不用胭脂黛膏。郭颐却心细如发,早早取来妻子饰品,指挥一名并州仆妇替临溪梳妆。 临溪一动不动,任其打扮。 “小娘子实在是好看。”仆妇操晋阳口音,并不知其中隐情,只当是君侯兴起找人服侍,“真是好看啊。凉州边陲,竟有如此——” “少废话。”郭颐打断,“动作快些。” 仆妇噤声。 “翩翩可懂,何为辗转承欢?”他看向镜中女子,“你从前到底叫我一声义兄,我也不能辜负你,勉强指教你几句。温柔小意些,叫他用舒服了,愿意带你回晋阳去,你就有好日子过了,于义兄前程也有助力。义兄还要谢你。” 眼前少女不复这数十年的高高在上、圆满无缺,僵直木然,周身绝望。 他静静看着,知道她将要遭遇何等屈辱,心中生出快意:“不过你知军中如何行事?如若他不肯怜惜你,或许就赏给麾下郎将,商曜铁腕又冷情,还真不好说。若是不小心被他们玩死了,那义兄也真是没法子,非有意为之。往后清明,祭酒一壶,权当悼念。” 仆妇打翻口脂盒。临溪心中杀意急剧攀升,紧紧攥着手心。 心中暗暗发誓,不能失态,不能冲动。如若让他看见明日晨光,她就不叫姬临溪——但机会只有一次。 郭颐转身欲走,忽听少女开口:“既无胸襟释怀前尘,也无力报复真正仇敌,更无能还父母公道。得到旁人一丝温暖,却突然有了胆量,反过来记恨此人不肯施舍全部,甚至记恨他的家人圆满。真可怜。” 临溪低声重复:“你真可怜。” 她真的很懂如何激怒一个人。郭颐站定。 “三古十七岁,仰慕你才学。从前你造访府上,他总欢天喜地来报,说郭别驾来了。”临溪静静道,“雪宁阿姊十九岁,你最爱吃也夸赞多次的凉州行面,都是她做的。她从我出生就陪我长大,你娶妻时,她还去府上帮忙布置。” “你叫人放箭那一刻,是不认识他们了吗?” 郭颐顿时轻蔑笑了:“不过一些奴婢。成大事者,怎能拘泥小节?妇人悲悯。” 临溪看他一眼,最终摇一摇头。 明日就要入主姑臧,商曜虽解甲,并没有睡下,静坐案前,在翻阅凉州各郡地理帛卷。听人报郭颐有急事求见,随意点了点头。 不想身后还跟着两名并州亲兵,又押着一人。虽蒙住脸,但见个头小小,身量纤细,即知是女子。 商曜神色一淡。 “君侯。”郭颐拱手,“我知君侯心志坚定。然,为示凉州诚意,也免姬昱徘徊踌躇,子昂还有一礼相送。” 揭开细葛布,露出临溪面容。 入目一双炽亮杏眸。 见商曜视线落住,郭颐方道:“区区薄礼,请君侯笑纳。” 临溪抬眼望去。 两人目光一碰。 只一刹那,商曜吩咐亲兵:“松绑。” 郭颐一怔,他已经垂首看回帛卷,语调冷淡:“送回使君和夫人身边。” 郭颐望着他,不自觉上前一步,还想再劝:“君侯——呃!” 一声惊呼,商曜本能抬头。 眼前却是骤然溅高的血红。 那位大约只到自己肩头的小娘子甫被松开双腕,忽然迅疾一动,纤细身体如光影横斫,无声无息到了郭颐身后。 那张漂亮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抬起纤细腕骨,手起刀落,切过颈喉! 她只像一缕游魂,全程没有发出一丝声息,亦没有一丁点犹豫。 郭颐毫无防备,血眸陡然瞪大,双臂本能抬起一寸,想要去护颈口,却不得行,腕骨无力垂落。身板已为僵直形状,缓缓倒下。 不仅亲兵惊愕,饶是商曜,亦猝然起身。 临溪收刀站直,冷漠望着他颈间血口,一字一句:“我母亲巍峨女子,只跪天地山河,岂可跪宵小?” 这一刀下手极狠,精准割开喉管颈脉,郭颐实则已经不行了。血色迅速流失,奄奄一息。 唯有目光,死死绞缠临溪眉目,犹带着深重不可置信的色彩。 姬临溪轻轻抬履,精准踩在他脸上,手腕将薄刃轻巧一转,垂下眼睛,口吻平静:“没有那把剑,我一样可以杀了你。” 语毕,再度抬手,在商曜厉声制止中,长刀利落刺入郭颐胸膛。 这一刀落下,血光再起。 周围亲兵再迟钝,也终于反应过来。有二人猛地上前,一左一右扯住临溪手臂,押她跪下。 临溪抬头,满脸血迹,目光却明亮如炬,直直射向案后:“乱臣贼子,你也不得好死!” 亲兵立刻施力,严厉道:“住口!” 商曜缓步踱至她近前。 先是注视郭颐尸首,单膝蹲身,神色晦暗难辨。最终伸出手去,阖住其不肯瞑目的双眸。 而后转回视线,盯住临溪。 他一直注视。 临溪丝毫不怵:“别以为我杀不了你——” 下颌一痛,被人捏高。 他还是无声凝视。 那目光古怪极了。 像打量一件古董,却发现其最新奇;像审视一座废墟,却看出它最鲜活;像触碰一抔坚冰,却察觉它最热烈。 像发现世间最超出预期的美好事物,像目睹世间最不该发生却就是发生了的奇妙事件。 直到缓缓开口:“‘捧回清溪’。” 竟是微微一笑了。 那种深感事态有趣的戏谑笑容。 临溪不免些微愕然,商曜手上力道更重,掐高她下颚一寸:“我改变主意了。” “来人,”他望着她,慢慢道,“送到我榻上。” 亲兵面面相觑,俱生出困惑。如此暧昧的指令,忽然发生在一具尸体身旁。 小娘子却勃然大怒,没有刀剑也无妨。寻到空当,猛地抬手拔下骨簪,毫不犹豫起身,刺向商曜心口。 然而他却不是那疏于习武的郭颐,神色眉眼一应未动,眼疾手快格挡开她手腕,再以自己的腕骨劈掉骨簪,牢牢禁锢临溪双腕。 目光在她眉眼间逡巡,看着残暴血迹从这张美极了的脸庞柔柔流下,姿态闲适,语气愉悦:“杀我是不够的。” 毫不留恋将她甩开,嘱咐亲兵:“送到帐后,绑起来。” 话音落下,大步向外,头也不回离开帅帐。 韩朔不解为何忽然要去见姬昱,亦步亦趋:“主公?” “郭颐死了。” “啊——”韩朔一惊,“怎么回事?” “你口中那清溪杀的。”商曜望他一眼,语气讽刺,“凉州水土玄妙。这是以血水为溪?” 韩朔震撼:“姬昱那个女儿?” 商曜冷哼一声。 “那个小娘子?”韩朔不敢置信,“她黄卷点大呀!” 商曜唇角一勾,丢下一句:“不。她不及黄卷高。” “杀了一个人?”韩朔在战场杀过无数的人,但头回听说十六岁小娘子动手,十分惊异,“她杀了郭颐?当真吗?” 商曜懒得再说,遣人打开关押姬昱夫妇的军帐,跨步进去,开门见山:“二位为人父母,非同寻常。” 姬昱原本靠着妻子,闻声转首,见到是他,愣一愣:“君侯?” “令媛亲自杀了郭子昂。”商曜负手站直,“叫人刮目相看。” 李芝兰都愣在当场。姬昱腾地起身,满目不可置信:“杀了……杀了?” “是。他死了。” “无论二位作何感想,我有事同使君商讨,不可耽误。” 他命人松绑,径自转回身。 一夜之间发生太多事,姬昱疲惫到了极致。缓步佝偻入内,在一张小案后坐下,肩背不堪负荷,颓丧万分。 静默许久,毫无预兆开口:“这凉州,君侯拿去吧。” 商曜侧目。 “子昂……这么多年,其实我视为己出。”姬昱垂首,口中喃喃,“翩翩是我亲生女儿——” 商曜打断:“我没时间听你说这些。” “我知你会把凉州留给郭颐,也无非将错就错,任他带你来,保住他日后在我麾下前程。实则不会有,我不重用背主之人。” 姬昱一怔:“是你先用廖安基人头引诱——” “顺手罢了,他大可置之不理。七岁始受你教养,如今二十又三。既然死人依旧更重要,使君何苦视其为心血。” 姬昱终究颓然灰丧:“我不同你争论……且人都去了,再说也无益。” “使君自己伤心去吧。”商曜取出一枚空白竹简,随手丢给他,语调依旧冷漠,“他死了,许多事要变。使君即刻修书,用你的官印告知凉州各郡,郭颐拼死守城,被我部曲所杀,保全他身后名。我亦会出面传信,愿意停战,凉州士子凡来投者,不计前嫌,皆可得用。” “另三件事。各郡换防驻军,须我并州郎将监理;羌人战线,凉州驻军往年如何布置、近几年得力将领,整理清楚,尤其金城郡;最后,你亲自写信给荀白,我要见他。” 姬昱深深出一口气,似乎依然陷在那种磅礴悲伤之中,并未认真听他说话。 商曜皱眉,心底难免嫌他庸懦,摁下不表,淡然提醒:“还是使君想凉州边民为你那义子陪葬?” 姬昱闻言,脸上羞惭伤愤交织。最终同衰老一道消弭无形,只慢慢点了点头。 商曜可没有心情同姬昱讨论那个原本可以继承凉州、却死在姬临溪刀下的义子,得到答复,转身就走。 步伐止在军帐门口,高大身形微微一静。 “还有一事。”他再度开口,语气忽然变得轻快,“你这个女儿,我要了。” 嘴巴很是利索。 手刃仇敌,那人的血迹却正正溅在她眉心,恰似为她点妆。 人也漂亮极了,这很对。死人枯干血迹,天生该从最鲜活的面庞滑落。 他承认一件事。 他无比确定,在血迹高溅而她纤细身形翩然站立、双眸烈烈闪烁时,身体深处忽然涌起某种陌生而炽热的渴望——他确定,只是对她。 对这个在他眼下以利落动作和美丽姿态,绝不拖泥带水,亲自杀死她所痛恨之人的漂亮小娘子。 这种小娘子,真是过于可爱了。 商曜唇角微微一扬,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