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乎完全黑了,游祯还是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他,苦大仇深的模样,总不见笑容,活像谁欠了他钱一样。
游祯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目光略过他:“先随便找个地方放下,明天再弄吧,太晚了。”
“小翠。”他吩咐道:“来收拾碗筷。”
小翠跟在游祯身后进了屋,看见桌上基本没动过的馄饨碗:“二少爷,你这不是还没怎么吃么?”
游祯却不答,只对她悄声说了几句话。
小翠听了眼睛连连瞪大,之后便跑出去了。
门外小翠的身影直直跑向小厨房,游祯看了几眼,才重新坐下。
以游初的为人,是不会强人所难折辱下人的,他多半只是交代了王管事命人将树送来他的院子而已,至于王管事选什么人,选几个,这些都不在游初的考虑范围内。
因而这才给了王管事方便,他故意选在下人用餐前一点的时间叫盛凌云独自将这棵树送到游祯这里来。那树连着盆与土,少说几十斤重,就盛凌云一人如何短时间弄到院里,这会儿该用的都用过了,他即便是回去也不会有剩的给他。
若是无人接济,盛凌云今晚多半是要饿肚子的。
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人吃不饱饭啊。游祯对着那碗半凉的馄饨,缓缓叹了口气。
盛凌云的内衫已经被汗浸湿了,贴着皮肉,被晚风一吹,更显萧索寒冷。他并未去下人用餐的地方,而是径直地往自己的住处走。
王管事的打算昭然若揭,敏锐如盛凌云,又岂会不知,这会儿去也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游祯的书童给了他一碗水,又递给他一个灯笼,叫他回去的路上当心些,然而他却也不敢做更多了,仅这两样还是趁游祯回房内看不见偷偷做的。
手中提灯烛火幽微,不甚明亮地照出了脚下的路。
一个游祯压在上面,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对他好,只会避他如蛇蝎,更有甚者,还会仗着游祯的喜好也来踩他一脚。
身后有凌乱的脚步声,盛凌云漠然回头,是小翠拎着食盒追了上来。
“盛凌云,来,给你。”小翠气还没喘匀,先把食盒递了上来。
盛凌云看了眼,没立即伸手接:“里面是什么东西?”
“煮剩的馄饨,还有馒头,都是热的。”小翠道:“你不是还没吃饭吗?”
“你给我送东西就不怕被他发现了?”
“他在屋内看不见也听不见,怎么会知道?”
小翠再三道:“放心吧,不会出事的。”
盛凌云眸色微沉,话锋一转,问道:“你不担心被人告密?”
小翠理所当然道:“不担心啊。”
“多谢。”盛凌云不再推辞,接过食盒,对她笑了一下,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小事。”小翠摆了摆手,瞥见盛凌云手中提灯,忽又想起游祯刚才的话。
“你追上他,他想必还没有走远,你把食盒给他以后,若是他手中没有照明之物,你就将手中灯笼一并给他。院内灯火通明,几十步距离没有灯笼也不碍事的。”
应当是顺才给他的吧,回去的路上,小翠默默想。
第二日清晨,游初送的树已被下人们移栽到了院里,清风拂过,树叶招摇,倒是又添了几分绿意。
游府请帖已陆续送出,邀大家闺秀们择良辰,赏府中美景,时间就定在半月之后。
游初一日苦恼过一日,待游祯关切去问,才知那位素未谋面的漆女侠前两日接了镖,早就护送着货物离开了,不知归期如何。
这里的婚嫁还讲究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是赏花宴上何夫人真看上哪家姑娘,从此以后也就有的是麻烦事了。
游祯提出自己想去白云观拜拜,自然是遭到了游初的严辞拒绝。
“我已然能夜里好梦,一觉睡至天明了,可见清阳道长确有真功夫傍身。”游祯信口胡诌道:“我这次去既是还愿,也是帮大哥求求姻缘。”
最后一句话甫一出口,饶是不信鬼神的游初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他纠结半晌,才勉强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半个时辰后一切皆打点妥当,车夫赶着马车就停至游府门口。那马鬃毛顺滑油亮,周身线条流畅结实,一看就知道是匹被人精心喂养的好马。
游府财大气粗,出行也要露富。
白云观不算近,此行来回少说要两天,因而游初才不放心地又叫了俩护院随行。
顺才背了两个布包裹,一个装了钱匣子,一个装了换洗衣裳。
待游祯在车内坐好,帘帐放下。车夫一扬鞭,鞭声乍响,笨重的马车开始缓缓前行。
如今他们没出城,路还算平坦,加之那马走得稳健,也并无什么颠簸之感。
出行枯燥无味,顺才应了游祯的吩咐,从书房里带了两本书出来,这会正是看的好时候。
只可惜书虽掀开帘子递进来了,游祯翻开后却很是哭笑不得。这世界通用毛笔写的简体字游祯是知道的,所以他并不感到惊讶,但中间的内容实在是……
游祯两本都翻了翻,里面都大差不差,全是幼儿启蒙读物,字简单好认不说,有些页数怕看不懂还带了图。
原主人设如此,顺才不知其中乾坤,也算是认真挑选过了的。游祯无奈地选了一本,不求品读其中意思,凑合看了下去。
心不在焉地翻完半本,马车晃晃悠悠顶着日头出了城。
山路人烟稀少,一贯崎岖难行,泥地坑洼不平,车厢内垫了棉布做的软垫也晃得人难受。
一路颠簸,却少有人说话,只有车轮辘辘,不绝于耳。游祯书也看不进去了,索性合了书,闭目养神。
待至白云峰山脚下时,夜色已浓,白云观还远在山顶,要上山还要在附近客栈休息一晚,等上明日再去。
车停稳后,顺才下了车,充做人凳率先一步跪趴在了地上。
游祯掀开布帘,所见就是顺才端正地跪着,手支着地,背尽量崩成了一条直线,亟待他踩下去的场面。
顺才大不了他多少,少年人肩背窄小,瘦骨支棱,穿几件衣裳也宽厚不起来。
游祯蹙着眉,揉了揉额角,自己扶着车沿从一旁跳了下来。
“快起来,趴在地上干什么。”游祯叹道,伸手弯下腰,把顺才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近乎温柔地擦了擦顺才沾上尘土的手,表情却是隐隐有些不悦。
就连顺才都不懂二少爷为何这般神态,茫然片刻才将手收回来,笑道:“小的一会儿去拿水洗洗就好了。”
游祯不再坚持,转身随侍卫进了客栈内。
顺才看看自己的手,神思茫茫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帮二少爷穿衣的早晨,二少爷也是这般把他扶起来的。
山间清早日头未升起,草结白露,晨雾未散,缥缈如许,山风阵阵,还带着些许冷意。
帘布时不时溜进一缕风,拨弄着游祯的衣袖。游祯理了理袖子,昨日已在路上颠过一天,倒也有些习惯了。
幸而白云观远近闻名,从不缺少香客拜访,一条山路也算是足够宽敞,车马能行,不至于要人下了马车徒步上山。
如此又行了大约半个时辰后,良马停了脚步,顺才隔着帘子低喊:“二少爷,白云观到了。”
游祯起身撩起帘帐,车外有香烟袅袅而上。古朴道观坐落于山巅,而最巍峨高大的一座檐下有一牌匾,鎏金工艺,看上去金光闪闪三字,正是白云观。
今日非良辰吉日,却也有不少香客前来跪拜,几个穿着道袍的小道士手里拿着香,步履匆匆,一副兴盛之态。
游祯下了车,叫住一个小道士,施了一礼道:“请问清风道长现在何处?”
那小道士年纪尚小,定力也不好,直直看游祯几眼,怪异道:“诶……你。”
片刻后他茅塞顿开:“我记得你!你今日怎么不大喊大叫了?”
旁边护院见他无礼,正要上前呵斥,却被游祯拦下了。
“可以告诉我吗?”游祯轻声问。
小道士又糊涂起来,挠头道:“你是他吗?我怎么感觉不像啊……”
游祯眉眼温和,但笑不语。
小道士想不明白,索性也不想了,问:“你找师祖有何贵干?”
“解惑。”
“哦。”小道士道:“可是师祖所图清净,近年来已几乎不见香客了,倒是清阳师祖现如今还在大殿。”
“那么……”游祯沉吟道:“烦请通传清风道长一声,就是说……那个游家二少爷,游祯想见他一面。”
这名字太过赫赫,小道士呆若木鸡,半晌才咬牙道:“果然是你!”
“见与不见,总要问过才知道。”
游祯微微颔首,诚恳道:“有劳小道长了。”
小道士扔下一句“先等着”,就快步走远了。
游祯并未在原处站着等,而是留着护院在原地,自己带着顺才又去了大殿。果真如小道士所言,清阳道人此时正在殿内。
“小公子,咱们又见面了。”清阳刚送走一对香客,只见他面色不改,笑吟吟道:“今日来又所为何事啊?”
“我来是为感谢道长那一场法事,驱鬼逐妖,收效颇深,游府如今已安分许多。大哥也曾说要亲自来添香火钱,今日不过由我来代劳而已。”游祯说着,适时从顺才手里接过了钱匣:“微薄之礼,不成敬意。”
清阳倒是没打开看,转而将钱匣又递给了身边道童:“小少爷此番来怕不止如此,可还有老道帮得上忙的地方。”
“道长慧眼。”游祯道:“我来确还有一事,想请道长帮帮忙。”
“大哥最近在为姻缘一事困扰,想请教道长。”
说着游祯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这是我大哥的生辰八字。”
清阳接过,仔细端详片刻,才笑道:“财运顺遂,姻缘美满,所求即所得,大可不必为此忧心。”
见游祯松口气的模样,清阳笑意不减:“小少爷可要为自己也求一签?”
游祯愕然:“我?”
他原想说自己不信这些,然而清阳曾宽慰他许多,又不带有恶意。
盛情难却之下,游祯点点头道:“那就求一签吧。”
签筒内盛了一百根倒放的竹签,游祯闭了眼,慢慢摇着签筒,直到抖出一根来。
游祯捡起,定眼一瞧,签上蝇头小楷写着“上吉王道真误入桃源”。
他虽一知半解,看前两个字也知道是根不错的签,转而拿给了清阳:“请道长指点。”
清阳略略一扫,解签道:“否极泰来,枯木逢春,小少爷,万事尽力而为,顺其自然就好。”
游祯怔愣住了。
可他还不及追问什么,殿外守着的两个护院和去而复返的小道士一并进来了。
小道士走路带风,额角已有密密细汗,见了两人,他先是施了一礼。
见他前来,游祯问:“清风道长愿意见我了么?”
“是,师祖请施主去厢房一叙,施主请随我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清阳在场的原因,小道士语气都尊重许多。
拜别了清阳,游祯才随小道士而出。
道观越往深处走,越是曲径通幽。片刻后几人已行至一厢房门口,此处已听不见外面的任何人声了,唯有鸟雀鸣叫,竹叶婆娑摇动。
厢房大门掩合,已看上去很有年头,不起眼的地方都有了斑驳的痕迹。
清风喜静,只见游祯一人,余者自然没有一起进去的道理,叫小道士带着去了别的地方歇脚喝茶水。
游祯做了做心理建设,才伸出手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室内光线隐微,几束光从窗边照入,远不及外边敞亮。
然而这也足够游祯看清屋内陈设,简单至极,任何装饰之物都没有。
“施主不必拘谨,随意即可。”清风坐于桌后,缓声道。
游祯将门复又掩好,才在清风对面落座。
清风眉毛胡须都已全白,面容苍老,双目清亮如水,一身仙风道骨,恍若超乎物外。
“我这里仅有粗茶可招待,施主不要嫌弃。”清风说着,将一盏茶推至游祯面前。
茶盏只是最普通的瓷器,上面除了烧制时未除去的杂质,茶盖上还有小小的豁口。
游祯摇头:“自然不会。”
“施主传话说要贫道解惑,敢问是什么问题?”
游祯问:“道长看我,可能看出什么异处?”
清风听之,果然细细开始打量了游祯,片刻后道:“与之前所见,确有所不同。”
“我前不久刚落过一次水,醒来便如此了。”
“旁人认为,我是鬼门关前走过一遭,顿悟许多事情,明白命若蜉蝣,短暂易逝。这才导致性情大变。”
“道长可也与他人想的一样?”
清风道:“此中奥妙,唯施主自身才知,贫道岂敢妄加论断。”
游祯苦笑道:“以清风道长境界,竟也看不出玄机么……”
“罢了。”
游祯倒也没纠结于此,而是转言道:“我此次前来,的确有些事情想要问问清风道长。”
游祯顿了一下,并未将实话和盘托出:“实不相瞒,我大病一场,病好后竟忘掉许多事情,所以我想知道,之前我与道长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已是前尘往事,施主何必执着于此?”清风神色淡然道。
“方才清阳道长为我解签,也说顺其自然。”
游祯低下头,一字一句道:“但是这对我很重要,关乎性命,还请道长如实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