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不识》 第1章 第一章 仲春时节,明日悬悬高挂,游府中栽种的百花尽数开放,争奇斗艳一片好颜色,引得蜂蝶自来,交织成舞。 一年中要数春日里的景色最好,连一向不爱走动的何夫人也到了园中赏花,她身后并跟着几个丫鬟,低眉顺目,好不乖顺。 园中小径跑过一名神色惊惶的少女,脚步匆匆,吓飞一只停驻在花蕊上的白蝴蝶。 这一冒失举动让何夫人不自觉蹙了蹙细眉,正要出声呵斥,那少女却停下脚步,慌忙跪下,焦急道:“不好了夫人,二少爷落水了!” 游祯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双眼泛花,头痛得厉害,喉咙也仿佛被什么东西阻塞了,像是感冒的症状。 真是奇怪,游祯用他尚且还不清明的脑子思考,飘飘忽忽地好不容易才抓住重点,我不是死了吗,怎么还会感冒呢? 游祯抬起手,要去摸自己额头的温度,却愣了一下。 那是一只细白、柔软的,属于富贵人家少年人的手。 游祯心里一骇,这不是他的身体。 这时候他终于能看清眼前的景象了,完全陌生的地方,十足的古意,装潢和陈设大约只有在影楼或者景点才会有。床前站着一个少女,穿着粗布衣裳,头发绑成了两股麻花辫垂在胸前,双眼通红,大概是刚哭过。 看见游祯醒了,少女白净的脸上惊了一下,立马就要出门去:“二少爷您醒了!我这就去禀告夫人!” 她动作有些急,游祯下意识地制止:“……等等!” 声音嘶哑不堪,一说话喉咙就跟着痛,不用手电筒照游祯都知道肯定肿了。 这样清晰的痛感反倒让他觉出一丝真实来,游祯喘了口气,想要坐起身,而浑身酸软使不出一丝力气。还是少女看出了游祯的意图,伸手把他扶起来,还在背后塞了一个软枕。 游祯习惯性地小声说了句谢谢,发出的声音太轻太沙,出口便成了小翠听不清的两个字。 小翠将被褥往上拉了些,又将在火炉上温过几回的药端了过来。 那药黑沉沉的看不见底,想也知道其中滋味,她拿起勺子舀出满满一勺,又在碗沿处刮了两下,正打算喂,游祯却抬手把碗拿了过来,仰头将苦涩的液体一饮而尽。 她做这些事时十分熟练,喝药时游祯瞥见她的双手,上面有数条红肿的伤痕,应该是被藤条之类的东西打过。伤还很新鲜,估计是才被打不久,她哭也应该是为的是这件事。 她犯什么错了吗?游祯用探寻的目光看向少女,她还很年轻,十一二岁的年纪,是做了什么事才会遭受这种待遇。 但现在自己好像也很年轻,游祯想到自己现在这幅身体,和少女差不多大,兴许还大一点。 少女发觉游祯的视线,将手往身后藏了藏,往后退一步要做出下跪的姿势:“是小翠没有看顾好二少爷,请二少爷饶了小翠吧!” 游祯有些茫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立即阻止了她:“不要跪。” 小翠动作滞在半空中,她抬起脸,原本就红得像兔子一样的眼又要落下泪来了。 “你先别哭,别哭。”游祯叫她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小翠呆了呆,目光有些难以置信,最后还是轻轻开口:“二少爷昨日让盛凌云下荷花池捡玉佩,结果不小心和他一起落入水中,春日水凉,二少爷才得了风寒。” 游祯愣住了,他嗓子哑着,只能放轻声音问:“和谁?” “盛凌云。”小翠咬着嘴唇,惴惴不安地看着游祯,猜不出游祯问她的意图。 游祯知道这是哪里了。 他临死前病得很重,又出不了门,只能在医院里待着,那段时间他看了很多电视很多书,里面有一本书的主角就叫盛凌云。 游祯看东西都是走马观花看完就忘,书名都不记得,何况剧情又是落水这种老套的路子,十本里得有八本写过这种桥段。这一本留下印象还是因为里面有个和他同名同姓的炮灰少爷。作者给炮灰少爷游祯的笔墨很少,大多还是在前期如何给主角使绊子。看上去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初级小反派。 盛凌云年少家逢变故,被买入游府做杂役,游府里精贵人物好几个,二少爷游祯算是当中最为难伺候也最引人不快的一个。他性子既骄纵又自私,平日里对仆人非打即骂,靠戏弄折磨他人取乐,可以说浑身上下除了皮相没一处能入眼的。 仆人们私下里颇有怨言,可谁叫游祯是少爷,天生富贵命,又得父母宠爱。抱怨过了,对着他,大家仍旧只能做出一副讨好嘴脸。 这一回落水也是如此,是游祯无故生出事端,要故意捉弄对方。他解了腰间玉佩扔进池塘,叫盛凌云下水去寻。然而盛凌云死活不愿,推搡间两人没站稳,才双双摔进了池子里。 他兢兢业业努力作恶,最严重的一次是去临州的路上把男主狠狠从疾驰的马车上推了下去。男主伤不致死,从此开启了自己的逆袭之路。 后来男主意外得到贵人搭救,拜入大门派,十年后赫赫盛名,还报了当初所在游府受到的欺辱——炮灰少爷被一剑穿心,当场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游祯还记得故事的结尾,盛凌云温香软玉在怀,路过炮灰少爷坟茔的时候,坟头草都已经断了有三茬了。 当时游祯身体已经很差了,他心不在焉地看完结局,又重新翻回炮灰少爷下线的剧情,喃喃自语说:“你命真短。” 而后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的命也很短。” 之后不久游祯就在医院辞世,再醒来时就已经是书中的世界了。 但书中写过盛凌云落水,这个炮灰少爷有没有一起掉进去游祯就记不清了。 我这算是夺舍吗?游祯皱起眉,他没有什么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他对这个世界唯二关心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男主盛凌云,一个是原来的游祯。 盛凌云当然不必说,他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这个世界,重要的是另一个人。游祯发觉这具身体没有任何的异样和其他意识的存在,越发担忧起来:如果我来了这里,那这个世界的游祯又去了哪里?是到我的世界接管我原来的尸体吗,还是沉睡在身体的某处。 游祯不想抢占他人的身体,也没有办法安然继承他人的人际关系,这一切都是属于另一个游祯的,和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又要怎么做才能让一切重回正轨。他已经死人了,死人就应该到自己应该去的地方,而不是堂而皇之地占据他人的身体过自己的新生活。 游祯不惧怕死亡,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才让他更难受。 还有盛凌云,都是落水得风寒,两个人待遇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原主能得到医治,还有仆人在一旁伺候。男主别说药了,他可是被关在柴房全凭意志力熬过来的。 游祯摸了摸身下的软榻,他试探道:“盛凌云如今……怎么样了?” “他被关在柴房里了,昨夜我听见有咳嗽声从里面传出来呢。”小翠猜测:“兴许也是感了风寒吧。” “也感了风寒么……”游祯垂下眼眸,心道果然和书中剧情一样。 “二少爷,他已经受了惩罚了,您就大人有大量,放过他这一回。”小翠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游祯的脸色,生怕惹怒对方。 游祯没见她在原著中和盛凌云有什么接触,但她还是冒着风险大胆在这个恶少爷面前替人求情,哪怕她同样因为游祯落水的事已经挨过一次打…… “如此……”游祯沉吟片刻,随后道:“我的药还有剩么?请你先将我的药匀他一部分,送去时千万不要伸张这是我的主意,只说是你感怀他同为奴仆,不忍看他病痛咳嗽。” 小翠疑惑道:“我?” “若说是我的意思,他还肯喝么?”游祯反问。 小翠缓缓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之后药喝完了,我二人病症还没好全,你再去药铺抓一回。旁人要是问起来,你不要如实回答,就说我嫌药酸苦,倒了好几碗,这才需重新抓……抱歉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还要麻烦你跑好几趟。” 床边的小翠久久没有动静,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从前二少爷看她受了罚,莫说关心体谅了,出口讽刺嘲弄才是常态,哪有这般…… 可面前这人,模样是二少爷不错,嘴唇因病失了血色,看上去苍白虚弱,神情却是平和淡然的,那是她从未在二少爷脸上看见过的表情。 游祯以为她没听清楚:“怎么了,你有什么没听明白?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一抬头,却看小翠表情有些不自然地回答他:“……没有。” 游祯这时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忽又想起小翠手上的伤痕,想想他自己真是病得厉害,这么明显的东西却被他看过就忘了:“对不起,忘了你手上还有伤,要小心处理,你那里有药油吗?” 见小翠点头,游祯才稍稍放下心来:“手伤了要少碰水,这几天好好养一下,才好得快。” “你快去吧,不是说他还咳得厉害吗?”游祯道。 小翠感激地对游祯施了一礼,随后快步离开,两条麻花辫连带着粗布裙边都飞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待她走后,游祯靠在软枕上,仰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游祯的观念里,请人办事都需要付出相应的成本,小翠和他非亲非故,托她办事却什么代价也不用付的感觉让人感觉十分古怪。哪怕这是架空的古代世界,随意使唤下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游祯也觉得不自在。 他原想给小翠一些银钱当做报酬,但转念一想那钱也不是自己的,只好作罢,在口头上做出一些表示。 其实那些药也不该动原主的,他这样行为像是拿着别人的东西做自己的面子,也不敢称自己是什么良善之人。 游祯只觉得做什么决定都让他不舒服,一方面见不惯如今还是少年的盛凌云遭此苦难,关在柴房里病痛缠身却不得医治,一方面又受不了自己随意处置他人物品的行为,当真是伪善至极。 他现在隐瞒身份给男主送药,除了让男主放下戒心能好好喝药外,也是为了不胡乱更改在男主心中对原主的印象。他本就是世外之人,要是因为他的举措而导致什么重大事情发生变化,游祯可担当不起这个责任。 也许以后还要模仿原主言行举止,做出一些伤害他人之事,游祯不错眼地盯着花纹繁复的床帐,照这样看还不如死了呢…… 第2章 第二章 柴房。 盛凌云躺在柴堆里,身上只有那件湿了又干的衣裳,御寒的能力可想而见。柴房虽不潮湿,却阴冷彻骨,外头的日光只能从木板间的缝隙透进几缕。只是一照进来,那点可怜的温度也迅速消散,只在地上留下几团小小的光影。 他一整天滴水未进,嘴唇干裂,脑袋也烧得难受。昨天夜里他就发了烧,闷沉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响了整个后半夜,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一般。 游祯刚被捞上岸就被一群人拥着抬进了内院,而他自己浑身是水,趴在地上喘气,唯有管事揪起他湿漉漉的衣领,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就拖进了柴房关押。 没人会去在乎一个低贱仆人的死活,他们重视起盛凌云,那才是坏事,那意味着他们会把一切错处都推到盛凌云身上,真正的始作俑者游祯却最多受到几句父母的责备。 盛凌云能感觉到,游祯是厌恶他的,没有由来,不是因为自己的某个举动、某句话,而是对他整个人最单纯的憎恶。所以他处处针对自己,故意找自己的麻烦,他对所有下人都坏,对自己更是坏到极致。 也许游祯会变本加厉,直到未来某天自己死在游府,更可能的是就在这两天,自己扛不过这场风寒,活活病死在柴房里。 木门离他不过短短几步,他知道柴房门未锁,但却没有力气站起来,也不能伸手去推开它。 这时柴房的门忽被推开,大片阳光照进来的同时也激起一片飞灰,森冷的室内终于有了些稀薄的暖意。小翠端着一碗药,看见角落里的盛凌云,急忙过去,连碗里的药都晃出去几滴。 碗里散发出苦涩的药味,小翠每走近一步,药味就更浓重一分,直到她完全走近了,盛凌云才看见碗里黑乎乎的汤药。 盛凌云人虽然病着,脑子却不糊涂,他一眼认出这是游祯手底下的侍女,神色不免戒备。 他在游祯手里受过太多罪,每次想着反抗都会遭致更加严重的对待,这一回他没有顺从游祯的意思主动跳下池水,想也知道游祯不会轻易放过他。 游祯曾在他的饭菜里放了一只活虫,这一次是同样的招数,就是不知道碗底的这回又是什么东西。 “你还好吧?”小翠蹲下来:“我昨夜路过,听见你咳嗽不止,来时没听见,还以为你晕过去了。” 盛凌云抬眼,目光移向小翠略显担忧的面庞。 “这药温过几回了,二少爷嫌不够新鲜,要我重新熬煮一壶。这药性还在,倒了也是浪费,就是苦了些,不过苦药才能治病嘛……” “咱们都是下人,我没有要害你的道理。”小翠把药碗轻放在地上:“我就放在这里了,若是怕里面加了东西你也可以不喝。” 话音未落,一只修长的手猝然就从侧边伸出来抓住了碗沿。 盛凌云一句话也不说,端起药碗默然喝着。药已经凉得差不多了,游祯喝时是刚好能入口的温度,到盛凌云手里时又要更涩几分。盛凌云无知无觉,像品不出其中味道一般,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饮毕,盛凌云将碗递回去,嘶哑地说了声:“多谢。” 小翠听这话似乎有一些耳熟,觉得自己方才大约听过一句差不多的,但一时又回想不起来。 冥思苦想许久,待走到半路她才恍然惊觉。 那是二少爷对她说了一句谢谢。 春日的天黑得早,酉时太阳就渐渐西沉,而后天就一点点暗下来了。 一天两次的药喝下来,游祯有些颇怀念现代医学。别的不说,起码很多药外头裹了一层糖衣,吃下去时并不感觉难以下咽,而小翠端给他的药只能安慰自己是良药苦口了。 白日何夫人来过一趟,一双细腻的手捧着游祯的脸,左看右看,又心疼地摸了好几下。 “路上好好的,怎么会落水?”何夫人一身锦衣华服,眉宇间却带着愁容,眼下还有淡淡黑青,一副疲惫之态。游祯知道是这位母亲爱子心切,想来昨夜也是担心到睡不着觉。 贴在脸上的手很温暖,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脸颊,一点儿都让人生不出反感。游祯现世中父母早亡,很小就是一个人生活,没享受过什么亲人关怀的滋味,如今反倒是让他沾了一次原主的光。 “那些在场的下人说,对方把你拉下去的,是也不是?” 那些仆人迫于原主淫威太久,不是惧他就是想讨好他,这么说不足为奇。 游祯抬眼看她,何夫人雍容华贵的脸满是悲悯神色,他明知若是原主行事,必然添油加醋好好哭闹一番,要游夫人加重惩治盛凌云。 可这种话他说不出口,他只坐直了身体,缓缓对游夫人摇了摇头,轻而坚定道:“不是。” 之后何夫人却没多呆,她来得快去得也快,临走时还特地吩咐了下人要将门掩好,不能让游祯再受到任何一点风吹。 她说话温声细语的,气态却不容人反驳。 游祯沉默地看着她离开,原本就郁结的心情又沉了几分。对于原主亲人他几次欲言又止,实在不知该如何告诉她自己已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游府二少爷了。 自何夫人走后小翠就见游祯郁郁寡欢,闷着半天一句话也不说,吃饭喝药都安静得不得了,实在没有平时的半分精神气。要知道以前二少爷生个小病都能生龙活虎地把药碗打翻,斥责他们一群废物连不苦的药都熬不出来。 这次二少爷落了一回水,怕不是连脑子也泡坏了?小翠心里疑窦丛生,自醒来以后二少爷就怪怪的,说话做事和以前大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判若两人,喝药也不闹别扭,说话也温柔……难不成发烧还能把人烧成一个好人吗?那烧退了,是不是二少爷也会变回以前的样子? 小翠将药碗拿出来后就思绪飘忽,老是魂不守舍,后面有人趁她不注意上前拍了她一下,惊得她慌忙转头,才看到那人是顺才。 顺才是游祯的书童,名字是游祯一时兴头上取的,说是书童,实际上干的和普通仆人是一样的事。游祯不学无术,终日里不思进取,家里成堆的书一本也没翻过,识的字还没顺才多。 顺才问:“在想什么?” 小翠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想二少爷。” 说罢她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伸手掩了一下嘴巴,眼睛不住往门内瞟,担心被游祯听见了。 可门内属于二少爷的身影动也不动,像被什么仙人施了定身术似的,小翠这才松了一口气。 “二少爷今天有些奇怪。”小翠压低了声音:“你不觉得吗?” “少爷最近哪天不奇怪。”顺才用同样的声音大小和她说悄悄话,“今天你不在,我给二少爷打了盆水想给他擦擦脸,结果你猜他说什么?” 小翠好奇道:“说什么了?” “二少爷不让我帮他,他要自己来。”顺才说:“擦完了还对我说谢谢呢。” “他也对你说谢谢?”小翠惊讶道。 “是,我还疑心听错了,但是当时我们挨得极近,我自小耳力又好,绝不会听岔。可是……”顺才挠了挠头,不解地说:“二少爷口中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我也听见了。”小翠还记得游祯对自己说的话,只道:“是差不多的小事。” “要不是二少爷还是那张脸,我都要以为换了一个人呢……”顺才幽幽道。 “所以我刚刚在想,”小翠凑近了,用气声说,“二少爷是不是被水泡坏了脑子。” 这一句话太过大逆不道,顺才一时间没敢回答她。小翠在一旁继续自言自语道:“不过二少爷这算是把脑子泡好了吧。” 她把涂了药油的手举起来看,喃喃地说:“要是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房内游祯姿势不曾变动过,脑内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事,他试图用自己已经学过的知识来证明自己穿书这一现象,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一怪力乱神之事确实没办法用科学方法解释。 他既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也不知道该怎样离开,更不知道对于这一切他悉知的剧情他该做出何种的行动。不管原主的存在被不被他人期待,他都没有立场去站出来说“由我来替他活着更好”之类的话。 小翠之流乐于见到他的变化,原主的亲人却不能接受朝夕相处的亲人被一个陌生人占领了身体,还用着他的身份享受原主拥有的一切,这是十分不公平的事。 更何况,原主所涉及到的所有人和事,以及他的所作所为,坦白来讲,都和游祯没有任何关系。 他只是一个书外的看客,书中人物或生或死,或喜或悲,都是他们自己的命,他没想过要去掺和。 现在的局面搞得他进退两难,做也不对,不做也不对。游祯本就不是一个没心没肺之人,他知道的太多,所以要纳入考虑范围的东西更多,事事他都做不到皆大欢喜。 原本的游二少爷还不知道去了哪里,最好的情况是他还活着,且能尽快换回来。从此这个因意外交错的命运线重回正轨,桥归桥路归路,原主继续做他跋扈嚣张的恶毒炮灰,游祯不必掺和这许多烦心事,自此消散在人世之中。 要想换回去,还是得寄托于那些鬼神之说。原作只是一个十分平凡的架空古代,具体考究并不细致,就连那群原住民穿的衣裳游祯也看不出来参考了哪个朝代,从这方面根本就无从下手。 夜已渐渐深了,游祯还在病中,本就不宜思虑过多。他一思考就头痛欲裂,一晚上也没从一团乱麻里找到那个线头,更让他心烦意乱。 疼到最后游祯也熬不住了,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再去钻牛角尖。未来的事谁能说得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3章 第三章 原主的身体是个康健的少年人,歇了两天后游祯浑身的不适感少了许多,喉咙也消肿了,说话时声音虽然还是沙沙的,但总算没有刀刮嗓子的感觉了。 普通人感冒大约一周就会好,原主这种拿昂贵药物治身体的人好得还会更快,兴许是感知到这点,游祯想法都不由得积极了一些。等他痊愈,要做的事情就可以提上日程,而不是哪也去不了,只能躺在病榻上胡思乱想了。 游祯还不能吃辛辣刺激的食物,每顿送到手里的只有煮得软烂的稀粥和一碟清淡的小菜,滋味尝不太出来,填肚子是够了的。 幸而游祯打小就没有挑食的习惯,有什么就吃什么,从来不过问也不抱怨,十分好养活。 游祯吃饭很安静,硬要说的话他来了之后话也不算多,脸上更是淡淡地带着愁思,唯有今日早晨送餐时他不知道为什么微微笑了一下,似乎是有些溢于言表的欣喜。 小翠不明所以,随着游祯的目光把视线移到自己端着的菜碟里,更加疑惑了,这有什么特殊的吗? 然而游祯不说,她也不会问,满腹疑云地将东西放下,退至一边去和顺才一起站着。昨日二少爷已经申明了不要她帮忙布菜,她这会儿不好离开,只能一旁候着,若是少爷突然有什么要吩咐的也好及时应声。 看着那碟清炒土豆丝,游祯由衷地在心里发出感叹:感谢架空世界观。 饭菜已经摆好了,游祯没立即动筷子,而是转过头看向小翠和顺才:“你们不去吃饭么?” “我这里没有什么需要你们帮忙的了,先去吃饭吧。”游祯解释道:“一会儿饭菜就该凉了。” 他这话说得认真,也不带什么情绪,好像只是一句平等的提醒而非命令。 待二人走后,游祯才慢条斯理地喝起粥来。他没把这些人当成餐馆的服务员,心里也没有尊卑一类的概念,不清楚这里的下人要服侍主人吃完后才可以去吃饭,只是觉得他俩干站在那里看自己吃不太好。 要是碗筷足够,他也不介意对方坐下来跟自己一起吃,就是对方可能会被吓到,再说这里饭菜似乎也少了些。 游祯今天不太担心男主的情况,听闻何夫人离去之后已经命人把盛凌云放出来了。他以己度人,男主和他喝的是同一包药材里熬出来的汤药,又是天赋异禀的练武奇才,加之还有小翠帮忙接济,此时应该没有大碍了。 抽出时间还是该去见见他,游祯咽下一口菜,除了确认一下男主的现状外,他也要去试试,盛凌云这个天命之子周围会不会有线索。现在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到处去碰一碰,总比一直窝在房间里强,万一运气好有什么发现也说不一定。 游祯吃饭也闲不住,脑内整理了一下游府的具体情况和这两天发生过的事。原主落水那天游老爷不在府内,后来听闻此事也专门前来探望。那是个很普通的中年人,续着胡髯,发间有些银白颜色,不似何夫人那般温柔,看起来有些严厉,却也还是关怀备至。原主行二,上头还有一个哥哥,长他好几岁,听闻很是聪颖,年纪轻轻已开始学着打理家业,最近正跟着行商做生意,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也正是因为家世如此,原主这个身上没有担子的二世主是个身无长物的废物,胸无点墨不说,还没有经商的头脑,家人也不对他抱有什么希望,这才养成这样糟糕的脾性。 要不然怎么会专门逮着男主一个欺负得这么狠呢?原主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遇见的下人无不是对他毕恭毕敬的,唯有男主一个不惧怕他也不讨好他,触碰到了他的逆鳞。人的嫌恶总是来得这么莫名其妙。 游祯看过铜镜中原主稚气未脱的脸,那和他现世年少的模样有九分相似,乍一看好像真的是变小了的自己。 但他的人生轨迹和自己完全不一样,所以成长为了截然不同的人,原主恶毒自大,没有同理心,也不懂得尊重两个字怎么写,最后也自食恶果,不得善终。 小翠是负责照顾原主起居的侍女,模样清秀可爱,性子也好,六七岁时就被卖入了游府,也正因为平时和原主接触过多时常挨骂挨罚。游祯看过的藤条印对她来说像是家常便饭,只是她怕疼,每每受了罚都会偷偷哭一会儿。 顺才入府要稍晚一些,虽是以书童的身份入府,伴读的时间却少得可怜。游家专门请过先生来给原主开蒙,还买了许多书。然而还不到半月那名教书先生就自动请辞,后来陆陆续续又请了几个,都没教足一月。从此以后顺才就顶着书童的名号干些零散的活,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再没碰过了。 除这二人外,还有春桃碧荷几位洒扫侍女,年龄都不大,是被指过来的。游祯鲜少和她们接触,只知道她们也同样畏惧原主。 游祯在屋外晒太阳,阳光暖烘烘的,晒久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就连疲惫感都褪去几分。 他恍然间想到自己小时候,也是在这样暖和的太阳下,妈妈笑着说多晒太阳可以补钙。 在游祯幼小的观念里补钙就是和身高画等号的东西,于是那天他在外面直待到太阳落山才肯回去,脸被晒得通红还要问我是不是长高一点了。 不过那远得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无论是他还是妈妈,都从那个世界离开,什么也没有留下。 歇了一会儿后,游祯打算去瞧瞧同在一府之中的盛凌云。 小翠进了房中收拾屋子,几个下人都放下手中的活计跟了过来,顺才更是弯着腰问:“二少爷,您这是要去哪里?” 游祯道:“我去看看盛凌云。” 顺才听见盛凌云的名字,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这……您要见他,跟小的说一声,把人带过来就成,何必亲自出门?” “无妨。”游祯道:“你们也不用跟着我。” 游祯已经放了话,几个欲打算跟上前的下人莫敢不从命,所有人都朝着他的方向低着头站在原地,噤若寒蝉,像犯了什么错误一般。 游祯看了他们一眼,心里叹气,然而他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转身离开了。 一路上游祯面上古井无波,神色平淡,心里却始终忐忑不安。他打定了主意,然而有些不是太敢直接上去与盛凌云说话。 男主总归是和别人不一样的,游祯对他倒没有愧疚之情,但那可是男主,那个在书里能大杀四方又沉默寡言让人难以捉摸的男主。 作者对盛凌云着墨过多,导致了他或多或少对男主观感有点复杂,盛凌云就是特别的,不管是对他还是对这个世界而言。 原主体内还有对整个游府的记忆,一砖一瓦都很熟悉,游祯凭借于此想要找到盛凌云并不难,因为原主曾无数次踏上那条小径去找盛凌云的麻烦。 那其实是一条很漂亮的石子路,树木茂盛,丛花争开,燕雀落枝而鸣,蜂蝶绕蕊而飞,再不远处是清可见底的水池,春日还没有莲叶遮挡,游鱼戏乐,水草漫舞,一片风光尽可收眼底。 这里几乎是游府最漂亮的地方,原主每次从这里走过的时候,总是领着下人匆匆而过,他构思着那些折磨人的坏主意,从来没有想过要好好停下来看一看。 游祯自然不可能像原主行事一样大咧咧地从正门而入,盛凌云所住的地方四周没什么遮挡,唯有几棵花开得正艳的桃树稀稀拉拉地种在边上。 这里离男主不算近,也难以被发现。远远地看他一眼就可以,游祯这样打算,他不是自来熟的性格,贸然上去交谈他也不知说什么才好。顶着原主的身份见他,那只能是针尖对麦芒,而且他不想给男主留下印象,好的坏的都不想。 原主年岁尚小,身体如今还没有发育,又因挑食有些削瘦,游祯勉强把自己掩在桃树后,手拨开枝叶,往院子里望去。 他运气算好,盛凌云并没有在屋内,而是搬了圆木在外头坐着,打过补丁的衣袖挽起,头顶早晨的太阳,拿了柄小刀在削木头。 盛凌云是十分优秀端正的长相,脸上没有属于少年的两团莹润的颊肉,反而微微凹陷进去,眼睛黑亮,粗看上去比实际岁数要大一些,但其实是和原主同岁的。 盛凌云极有耐心,手也稳,动作麻利精准,一削就是个薄木片打成卷落在脚边,身体应是没有什么大碍了。游祯微微眯起眼睛,光凭这几点就知道男主是个吃苦练武的好苗子。 木头已经被削得足够规整且平滑,斜方的长木条,中间还有个穿透的孔,再一联想盛凌云坐的是未经加工和处理的圆木,哪怕游祯没见过也能大致猜出对方是在做木凳。 不是苛待对方就是在某次的找茬中弄坏了,无论是哪个,原主都脱不了干系。事事都不让对方好过,也难怪后来盛凌云会一直记恨着他。 日头逐渐烈起来,晒得人发热,也刺得人眼睛看不清,游祯尚有树叶遮挡,还算好过。盛凌云四周一片空旷,被太阳直晒着,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一样,依旧埋着头做自己的木工。 他和游祯同在一轮太阳下,一个做,一个看,一个无知无觉,一个心思沉重。 风来得没有预兆,搅乱了流云,又吹皱一池春水。绯色的桃花瓣脱离了花蕊,纷纷扬扬四处飘散。 月白的外袍被卷起一个角,游祯大病初愈,被风一吹就觉得喉咙开始发痒,猝不及防在桃树后咳出了声。 这一下在娑娑作响的树叶声中尤为明显,任谁也无法忽略。 盛凌云蓦地往那边转过脸去,待看清后露出了嫌恶的表情,熟悉的身形,就算看不见脸也能知道他是何人。 只是以往他来都会带很多人,虚张声势,也防止盛凌云突然伤害他。 这又是要演哪出?盛凌云冷冷地看着游祯的身影,若无其事地将已差不多完工的木条往不起眼的角落里丢。原来的早在落水前就被砸了,现如今还没做好又要来故技重施。 他不是没想过某一天奋起杀了对方,只是在那之后他自己也逃不掉,还会被冠以弑主的罪名被处以极刑,两相权衡这才忍耐至今。 盛凌云紧绷着脸,死死盯着,然而没能等到游祯过来。那个作恶多端的二少爷在那之后又捂住嘴,咳了好几声。 好一会儿,他稍稍缓过来以后,看也不看盛凌云一眼,连一句话也没说就背过身去走开了。 第4章 第四章 游祯快步逃了,一刻不停。他咳得撕心裂肺的时候盛凌云必然察觉了,要是抬头的话,目光就会和他对上,那很糟糕。 那条路游祯花了不到来时时间的一半就走完全程。嗓子刚咳过微微发疼,气息也不顺畅。 但游祯没时间管这些,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他大步走过□□,直到被小翠迎进去坐下时才发觉此行他的目的只达成了一半。 不过一开始也没指望着会有什么成果,游祯呼出一口气,期望放得太高招致的结果只会是失望更加彻底,这些事不像数学一加一那么简单,一切都要从长计议才是。 然而游祯却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男主是真的好了。就是男主看上去不像他看过的其他小说的男主角一样紫气缠身,一遇风云便化龙,眼里也没燃烧着熊熊的复仇之火,只比平常人俊俏些,个子高些,仔细观察可见非池中之物。 只是芸芸众生之一而已,谁也猜想不到这个世界都以他为中心,也猜不到他未来会怎样一番功成名就。 小翠端了茶水来,搁置在一旁的红木桌上,打断了游祯的思考。碧绿的茶叶浮在水上,缥缈而上的雾气中夹有淡淡的清香之气,幽雅非凡。 游祯冲她颔首:“麻烦你了。” 清茶滚过喉咙,一路热到肺腑里去,游祯喝下半盏,好受了些。 小翠站在一旁眨眨眼睛,这几日她也习惯了游祯这一副新做派,没有大惊小怪,手上的印记消了下去,不再添新的,这对她来说就足够了。至于游祯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想不到那儿去,眼下就很好了。 就是二少爷现在忸怩得很,换衣裳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要人进去,自己忙活了许久弄不好又叫顺才帮忙。出来时饭菜都凉了,真是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他们也从来没弄明白过二少爷的想法,从前是,如今也是。 二少爷现在模样怪怪的,眉头紧蹙,嘴唇抿起,眼神闪烁不定,像是犯了什么错处一般,她还是头一次见到。 她看得小心,还是被游祯捕捉到:“你看我做什么?” 小翠支支吾吾道:“二少爷身子还未好全,奴婢担心……” “嗯,不用担心。”游祯对她说:“我今天不出去了。” “喂,从此以后我不再欺负你了。” 由远及近的声音,听至最后无比清晰。游祯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这稚气未脱又高高在上的声音出自自身。 又或者是说——原主。 视野里盛凌云挨得极近,模样比白天见到的还要清瘦一些,那张放大的脸满是抗拒与冷漠。原主跟看不到一样,抬起了自己的手。 从游祯的视角里看去,就像是自己在伸出手去,要去拉盛凌云。 衣料粗糙的质感从手心传了过来,与之一起的还有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我游祯说话算话,你大可放心。”属于原主的声音信誓旦旦的,游祯还来不及思考,又听见原主道:“这是给你的。” 原主为表诚心,从一旁拿出一柄木剑,塞到了盛凌云的手上。 盛凌云脸上没有松动,目光却向下移,用手摩挲着剑柄。 在原主看来那几乎就是同意的表现,他立即道:“你收下我就当你是同意了,咱俩曾经的恩怨一笔勾销。” “以后我就把你当兄弟一样对待,想要什么就直说,不用跟我客气。” 说罢原主又去吩咐周围的下人:“还愣着干什么,没看他衣服不合身么?赶紧去做两件新衣服来。” 从语气里都能听出原主的跳脱与欢快,似乎打心里觉得欢喜。游祯却从盛凌云的眼底读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讥讽,但随即消失了,快得就像错觉。 之后的事情过得飞快,像按了倍速一般,游祯只知道原主在疯狂地给盛凌云送东西,名马快刀,天材地宝,一样样的宝贝在游祯面前出现又消失。 “盛凌云,我是真心要对你好的。” “盛凌云,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讨来的,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盛凌云,今天是你生辰,快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盛凌云……” 原主说过的话交替出现,他那张好看的嘴喋喋不休,每一句都说得真心实意。 等剧情再次原速播放时,钻心的疼痛遍布了游祯全身,眼前红雾迷蒙,喉间满是血腥气息。 “为……为什么?”每说一字都有鲜血从喉中涌出,原主竭力抬起眼,看向对面的人。 游祯终于得见杀他的人。隔着层层血雾,他艰难地辨认出那人是盛凌云……长大了的盛凌云。 那还是他第一次看见盛凌云长大的模样,五官英俊而深邃,身材挺拔,周身气质凌冽,像雪里的一棵寒松。 胸前长剑闪着寒光,盛凌云的眼却要更冷,像里面蕴了千年不化的冰。他一言不发,英挺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原主。 “我明明……” 原主断断续续挤出这几个字,内里包含了太多情绪,愕然、不解、痛苦都杂糅在一起,还有几乎要化为实质的…… 怨恨。 他没能再说出话,殷红的血液还在往外流,眼前的场景已经开始变得模糊,身体也麻木起来。 其实他连盛凌云的脸都要看不清了,可他还是睁着眼,死死看向盛凌云的方向,不甘心地停止了呼吸。 一切归于黑暗。 游祯猛然睁开眼,他坐起身来,大口呼吸着。梦境中的感觉太过真实,那样的剧痛遍布他整个身躯,连藏身其中的自己的灵魂都要被撕裂一般。 天还黑着,唯有一轮清月洒下点点光辉,无人声也无鸟鸣,静得几乎可怕。 黑暗中游祯低着头沉默了很久才抬起手来,借着那一点光亮翻来覆去地看。那仍然是属于原主十三岁的手,白皙修长,没有任何茧与伤痕。 为什么十三岁的身体会梦到二十三岁的事情……游祯出神地盯着原主的手,而且梦里的场景怎么会在原文里从没有出现过。 赠木剑,称兄道弟,原文里的游祯可从没做过这些事情。应该说,他根本不会做也不屑于做。 原主看不起盛凌云是人尽皆知的,要让他放下身段去讨好男主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他为什么会有这些举措呢?是原文中留白的部分吗,还是被隐藏起来的真相。 不,不对。游祯否定了这个想法,他送男主的东西原文也没有出现过,而原主大相径庭的行为更是判若两人。 游祯自惊醒后就再没能睡着,一直挨到了五更天都没熬出点困意,这会儿眼底挂着两团黑眼圈,在白净的脸上煞是明显。 他前半夜想原主为什么会做这些,想了半宿没想出个答案来,后半夜转而开始想他为什么会做那个梦,是什么契机让他梦到了这些。 最后游祯敲定答案,兴许是他白天见了盛凌云的缘故。 顺才看到游祯的模样都忍不住吃了一惊:“二少爷,您这是怎么回事?” 他拿来外袍,轻车熟路地替游祯系衣带:“昨夜里没睡好?” 游祯心神不定地“嗯”了一声,脑子这会儿都还有点没清醒过来,两只手拢在宽大的衣袖内,在半空中笨拙地模仿着顺才的动作。 顺才看见游祯手指在动,随口问了一句:“二少爷您在做什么?” “我在学穿衣服。” 游祯说的是实话,古人的衣服样式繁杂,穿起来格外麻烦。他手指不太灵活,明明漂亮的一双手他却经常有种不听使唤的感觉,又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一类的东西,学起这些东西就更慢一点。 “穿衣服有小的伺候您呢。” 游祯说:“我自己学,学会了就不用你们帮忙了。” 顺才把游祯的腰带拴好,闻言笑了:“那还要小的再解开重系一遍吗?” 游祯摇了摇头:“不用了。” 步骤倒是不难,他都记在脑子里了,只是实际操作起来有些麻烦,还需要多练几遍。 他轻声说:“谢谢你,顺才。” “你这是什么话,主仆之间只有我谢您的份,哪有您天天把谢字挂嘴边的。”顺才笑了一下,不以为意。 游祯垂下眼,心说他哪是什么主人。 顺才继而要蹲下去,帮游祯整理衣摆,却被一股温和的力量托住了手。 游祯拉起顺才:“这个我自己来。” 待游祯自己整理好衣服,欲站直身体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那是昨晚失眠留下的后遗症。 他一时没稳住身形,往身后栽去,顺才也没当即反应过来,伸手想要抓,却抓了个空。 身后就是床,游祯下意识用手抓住了床沿,跌坐在了床上。 还没回过神来,隔着一层蚕丝,游祯却摸到了一丝异样。 床单下的雕花木床有凹凸不平的触感,不像是木匠的工艺,而是像被谁用什么东西划了很深的印记。 “二少爷!”顺才连忙过来要将他搀起:“您没事吧?” 游祯不动声色地将按在痕迹上的手移开,对顺才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不碍事。” 他站起身,对着顺才道:“只是没睡好而已。” 游祯眼底下的黑眼圈太有说服力,顺才也不做他想,只劝慰了几句要保重身体云云。 用过早膳后游祯的精神要好上一些,不过整个人看上去脸色还是不太好,加之昨夜的失眠,只让人觉得不健康。 他记挂着房内的痕迹,正思忖着什么时候回房去调查,这事必然不能让外人知晓,可他又着实好奇那一层蚕丝下究竟是什么东西。 游祯正欲找借口说是要休息,酝酿着刚开口,第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就看见远远小跑来一个侍女。 “二少爷,大少爷回来了,正说要见您呢。” 第5章 第五章 大少爷游初是游家长子,是原书最边缘的一类人物,寥寥提过几嘴,有个名字而已。看了原文的游祯只知道原主有个哥哥,然而什么模样,多大年纪、成婚与否都一无所知,还是这几日从他人的对话中,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游初从小脑子就伶俐,使得一手好算盘,十七岁的时候就已能独自随着行商一同去做生意,不仅没赔本还小赚了一笔回来。现如今二十二的年纪,家业已被他接手一半,还隐隐有做大的趋势。 原主自小就爱黏着他,对这个长他许多岁的哥哥十分崇拜,和游初在一起的时候什么乖戾的脾性都没了。而游初也对他照顾有加,从外头回来时常会给原主带些新奇玩意儿。 原主落水时他同往常一般在外,短时间内还回不来,听闻是知道了原主落水的消息,才快马加鞭地从外地赶回,刚到游府就急着要见原主。 游祯在路上听完侍女这番说辞,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测。 侍女讲完首尾,仍旧歇不住嘴,她知晓面前这个二少爷最受听什么,欢快道:“大少爷此行还给您带了好东西回来呢!” 游祯被勾起好奇心,问:“你是如何知晓的?” “大少爷一回来就抱着个锦盒,谁都不让碰。” 侍女模仿着游初的语气道:“‘这是给小祯的,你们都不许动’。” 听到此话,侍女预想中二少爷被逗到哈哈大笑的场面并没有出现,游祯静了一会儿,声音轻得仿佛叹息:“是吗……” 侍女一时间听不出游祯话里到底是什么语气,但那绝不是开心应有的样子。她即时住嘴,转移话题道:“二少爷,咱快走吧,大少爷就在凉亭等着您呢。” 此后她便不再说话,老老实实带路。 游祯随着侍女往前走去,甫一转弯,就见一穿着绣金暗纹衣裳的年轻男子朝他迎面走来,很是华贵。 “行了,先下去吧。”男子对侍女吩咐道。 侍女识趣地低下头,对着二人盈盈一拜,快步退下。 游祯口中刚说了一个“大”字,整个人就被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后面的话也自然被堵了回去。 游初高他许多,手一揽游祯就被衣袖挡住了大半个人,就只剩个脑袋在外面。 “长别月余有没有想大哥啊?让大哥看看小祯这么久长高没有。”游初空出一只手来,从游祯的头顶往自己胸口比,笑嘻嘻道:“哎呀好可惜,一厘一毫都没有长起来啊。” 他说着松开游祯,让游祯看他比的位置,挑起一边眉:“我走之前你就已经是这么高了。” 游祯仰起头,没有看游初的手,而是去直视着对方,表情有些难过。 “不过没长高也没有关系,你还小呢,以后有的是机会。”游初沉浸在见到弟弟的喜悦中,自顾自道:“早晚跟大哥一样高,不,比大哥还要高。” 游祯没接他的话,而是小声问:“你不觉得我有哪里不一样了吗?” “不一样?”游初双手捧着游祯的脸,左看右看,垮下脸来,正色道:“是不一样了。” 游祯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装不来原主,何夫人游老爷见他异样,还能以为是病中心情不好,所以性格有些许不同。 作为原主至亲的哥哥,如何不会发现他的不对劲。 “瘦了些。”游初这样评价道,“脸色也不好。” “怎么?察觉到大哥要回来了所以睡不好觉,”游初恢复了他嬉皮笑脸的表情,“指着这个跟我邀功啊。” 游祯低声道:“不是,其实……” “其实我很担心你。”游初接过他的话头:“怎么会落水里呢?家书上说把你从池子里捞起来时,你的气息还停了一小会儿。” “所幸是救回来了,要是再晚一点……”游初不再说话,后面的内容就算不提也叫人难受,游祯这会还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说这些丧气话也不太好。“所以我给你带了样东西。” 游初拉着游祯的手腕往凉亭中去,中间的石桌上摆着一个样式精巧的锦盒。 “原本还要提前一天回来的,但为了它我中途改了个道,这才又耽搁了。”游初将锦盒打开,露出里面的玉扣来:“这是我去寺庙里求的,□□大师亲自开光的平安扣。” “你把它戴上,此后就能保你平安无虞了。”玉扣冰凉光滑的质地落入掌心,游祯本不信这些,但游初的模样太过认真,他自己也感受到了对方的诚心。 游祯将平安扣握在手心,只留下一截红绳在外面,半晌没有说话。 若他真是游初的亲弟弟,那他便可撒娇,讨巧卖乖,毫无芥蒂地受着游初对他的好。 可他不是真正的游祯,他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入侵者。 游初疑道:“怎么了小祯?不喜欢吗?” 游祯闷声道:“没有。” 此时有人背着柴火远远路过,游祯这个视角正好能看到对方。对方似有所感,也转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同时看清了对方的脸。 游祯呼吸一滞,熟悉的惧怕感又瞬间浮了上来——是盛凌云。 对方只遥遥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就把目光收回,像在躲避什么脏东西。 “我很喜欢。”游祯把头低下,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用尽全力克制自己不要跑开:“谢谢大哥。” “好了,刚已经去见过爹娘,这会儿我也要去歇息了。”游初指着自己同款的黑眼圈:“日夜兼程。” 说罢游初打了个哈欠,又拍拍游祯的肩膀,转身离开了。待游初走后,游祯再往盛凌云出现的方向看去,那地方已经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了。 游祯捏着装平安扣的锦盒,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的院子,在某一瞬他真的想不管不顾地对游初说“你弟弟的身体被我占据了,我不是你弟弟。” 且不说那需要莫大的勇气,何况只是落水游初就担心成这样,如果他说出夺舍之类的话,对方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呢。而且盛凌云当时看见他了,如果被他发现异常…… 游祯不敢再细想下去。 这回与原主哥哥的见面,更加坚定了游祯要换回来的决心,他虽与游初仅有一面之缘,但对方的行为已经足够让他内疚。 这与原主是不是好人没有任何关系,是游祯自己,做不到问心无愧。 愧疚感挤占了游祯的心房,浓烈得几乎快要溢出来。他想要一切都回归于原本的模样。 线索,哪里有线索…… 对了,床沿上的痕迹。 游祯忽然想到之前被打断的事情,也再顾不得其他。他将锦盒放回袖子里,对下人匆匆丢了句“我要休息,不要进来打扰我。”后就关上了房门。 门关上后房内陡然暗了下来,然而还没有到目不能视的地步。游祯走上前去,掀开罩在上面的蚕丝,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了上面的痕迹。 那是被人用刀划下的四条刻痕。 游祯看着那四条划痕,看木头变色的程度可以得知这些痕迹划上去不久,应该就是他来前一段时间弄上去的。 那些仆人应该没有胆子搞这些动作,这些划痕所在的地方也并不隐蔽,若不是蚕丝遮住了其实一眼就能发现。 原主吗?游祯心里出现一个人选,原文中他并没有这种习惯,看屋子里的其他家具并没有过刻意的脏污破损,也能和原文中他的形象对上号。 而且硬要说的话,对于原主而言,与其在这些死物上留下痕迹,他更会去选择那刀划那些下人。 游祯用指腹抚摸上去,发现那些划痕的深浅有些不大对劲。按照他的这个方位,用刀去划东西应该是上深下浅的,且最后那一段还会比上面要窄一些。 然而所观察到的事实与常理完全相反。 游祯把目光移到了床榻之上。 如果是坐在床上,把头垂下去划的话,一切都对得上号了。 还有谁能大摇大摆地在这张床上,用刀划下这些东西,并且保留到现在呢…… 只能是原主本人了。 起初游祯还把他排除了出去,但种种现象都表明这确实是他干的,下人当然不会对他的行为多加置喙,也不会对他当面讨论。所以游祯才不会听到有人提起这些划痕。 他这么做有什么深意?为了记录什么,还是为了让自己不忘记什么?游祯陷入沉思,原主这么做一定别有用意,虽然他满脑子只想着怎么去残害别人,却也不是会无缘无故做没有来源和根据的事的。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并且促使他去选择拿刀留下划痕,但具体的内容游祯还无法得知。 会和那些梦有关吗?游祯无端地想。 说起做梦,今天他又看见盛凌云了,不知道今天还会不会做那些稀奇古怪的梦。说到底其实盛凌云和梦之间也没有必然关系,只是游祯没有根据的猜测。 不过要是继续做梦,他就真要相信盛凌云这个男主和其他人确实很不一样了。如果今天也能应验的话,他说不定今后还要特地去找他,多得到一些线索,也能早日弄清楚事情真相。 第6章 第六章 “盛凌云,你为什么不去死?!” 尖利得变了调的声音状若疯狂,一句又一句地诘问:“为什么?为什么!” 在短暂的意识模糊后,游祯眼前终于能清楚地看见外物了。 目之所及还是盛凌云,不再是白日所见的皮肤完好,衣物下露出来伤痕是那样触目惊心,以至于游祯都怔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盛凌云还是那个少年模样,高高瘦瘦的,发丝披散,双颊凹陷进去,皮肤苍白,嘴唇干裂,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与之对应的是他的身上少能找到完好之处,浑身皮开肉绽,血液混着灰尘染上衣袍,洇出一个个深色的痕迹。 游祯从未见过盛凌云落到这般狼狈的境地。他一路走去吃过很多苦,也受过很多罪,但一直没有遭到过这种凌虐。 盛凌云原本垂着头,听见原主怨毒的诅咒,慢慢地看向了对方。他的眼睛还是幽黑而清亮,固执地抬起,就这么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原主。 那眼神像一匹狼,伤痕累累却伺机而动,只等着什么时候扑上去咬断对方的喉咙。 原主被这眼神骇到了,紧咬着牙往后退了一步,随之更强烈的恼怒感焚烧了他的心智。 “哈……” 原主轻而短促地笑了一声,紧接着接连不断地放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密闭而寂静的空间内,这声音尤为瘆人,像是厉鬼一般。 “我原本没打算杀你的。” 那张稚嫩的脸凑近盛凌云,眸中的恨意不带一丝遮掩地释放出来:“可是你!” 原主看着盛凌云,咬牙切齿道:“是你不放过我!是你不肯放过我……!” 说完这话,原主安静了下来。游祯目睹着这一切,心中忽然冒出一股糟糕的预感。 不好! 像是要验证游祯的想法似的,下一瞬他的右手间闪过了雪白的刀光。 手上的刀不受控制地举起,握紧。 游祯无法目睹有人死在自己面前,想要去阻止,却有心无力。他无法取得身体的控制权,眼睁睁地看着刀离盛凌云越来越近,只能自欺欺人地闭上了眼睛。 尖锐的刀直直往前方捅去,原主声嘶力竭地大喊:“……去死吧!” 不知是因为太过激动还是情绪失控,原主在捅的时候居然趔趄了一下。原本对准心脏的刀尖捅了个偏,又因脱力只划伤了盛凌云的腹部。 鲜血顿时溢了出来,浸湿了破旧的衣裳,一滴一滴往地上落。 被刀划伤,盛凌云连一声闷哼都没有,一如原主之前施加给他的疼痛一样。 偏偏就是这副模样叫他最为恼火,原主握着刀,气得浑身发抖,他再度将刀拿起,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紧闭的大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有人惊呼,也有人厉声呵斥:“你在做什么!” 那是原主的父亲。 “你们要干什么!”原主见状高声大叫,声音凄然可怖:“这个人想要杀死我!” 尖刀被打掉,强硬而不可抵抗的力量抓住了原主的双手,把他往后拖去。 原主死命挣扎,声嘶力竭地说:“杀了他,我要先杀了他!他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你是疯了么?满嘴胡话!” 这一句像有奇效,原主瞬间泄了力气,目光呆滞,嗫喏道:“疯了……” “你这不就是只有疯子才会干的行径吗!” 原主恍若未觉,任由别人拖他走,只一次次地重复刚才的两个字。 画面陷入了黑暗。 再度亮起来时,钻心之痛再次将游祯淹没。 浑身的骨血都要被搅烂了,游祯连呼吸都痛得不能自已,嘴角还不由自主地往溢出鲜血。 身上好像破了一个大洞,冷彻入骨的风从那里灌了进来,顺着经脉游走到肢体最细枝末节的地方,要把一切都冻住似的。 这回身体不止心口一处伤,腹部也有,那些柔软的没有任何防护能力的脏器都堆积在那儿,被盛凌云一剑贯穿了。 游祯迷迷糊糊地想,比上次还要痛。 可惜这样的痛楚也在血液的流失下逐渐消弭,游祯感觉轻飘飘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往后倒去。 盛凌云的脸依旧冰冷得不近人情,那柄利剑上沾了血,拔出时恍然间飞出一条血线。 瞳孔里倒映出一点灼热的日光,原主躺在地上,眼前的白光也被黑暗替代。 这次他没能说出话来。 游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转而又去摸腹部,确认完好无误后才松了口气。 梦里的感触太过真实,简直就是身临其境,每次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盛凌云杀过一次。 这是第二次了,梦到和原文无关的场景,这次原主的死法还些微和上次有些不同。 上一次是直接穿心而死,浑身上下只有一处剑伤,而这一次腰腹处还被多捅了一剑。 游祯回想起当时原主划在盛凌云腹部的伤口,同样的鲜血淋漓。 该不会盛凌云在记仇吧? 这当然是很有可能的,盛凌云虽然不是什么锱铢必较的性格,但也绝不是宽容大度的圣父。那伤口不浅,想必很是要些时日才能养好,说不定还要留下疤痕,报这一刀之仇,也说得过去。 奇怪,原主有这么疯吗?游祯有些不解,梦里原主那些疯狂的行径,处处都是奔着要盛凌云的命去的。 他看上去恨极、怒极、怨极,巴不得把盛凌云抽筋剥骨,食血啖肉,仿佛有泼天的仇恨。 “我原本没打算杀你的。” “是你不肯放过我。” 这两句梦里出现过的为数不多的话被游祯捕捉到,什么意思……? 游祯习惯性地皱起眉头,这几日他忧思过多,心思又重,眉宇间都留下一条小小的印记来。 原主曾经不想杀盛凌云的吗?从他的话里,倒像是盛凌云在逼着他痛下杀手。 人在说话时都会不自觉为自己开脱,想方设法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原主的话不可全信。 游祯只能相信,原主此番行径,确实和盛凌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与富丽堂皇的游府不同,盛凌云的住所看上去萧条又人迹罕至。游府曾打算将这里修做库房使,结果修了一半嫌离住所太远,风水也不好,就草草收拾过给这些下人住。这里冬冷夏热,又背着阳,一般是留给最低级的杂使仆役居住。 盛凌云初来时这里还零零散散地住着几个下人,有点人气可言,后来都嫌这里苦寒,一个一个在他人面前挣表现,早早调走了,唯有一个叫小五的下人还和他住一块。 两人平日里没有什么交集,盛凌云话少,也不故意找他人麻烦,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着。 再后来,小五见着游祯几乎日日都来找麻烦,怕殃及自己,去找管事说了不少好话,一年半前也调到游初院子里做事了。 其余人见状更是躲着他,不敢同他说话做事,把他住的地方当成不祥之地,担心自己也被游祯记恨上。 自此,这个本就不大的地方只剩了盛凌云一个人,除了游祯也基本无人会往这里走动,彻底地冷落了。 盛凌云将线头捻细了,仰着头从针孔里穿进去,熟稔地拉直,打结,缝补起自己的外衣来。他满是补丁的外衣昨日不慎挂到钉子上,划开一个大口子,不补根本就没法再穿。 游府惯例是每年下人都有两身新衣裳,唯有他一个连着两年什么都没有拿到,王管事最会趋炎附势,知道盛凌云不受二少爷喜欢,就私自把该给的都私扣下来中饱私囊。如今这件原本偏大的衣裳穿到第三年,破旧了不说,少年人又在长个子,穿上去有些许显小。 盛凌云补东西针脚细密,并不会显得难看,反而还会被人夸一句心灵手巧。他将裂开的口子一点点补好,发觉游祯已有好几日没来找他麻烦了。 不管是那日桃树后的窥伺,还是昨日的遥遥一望,都没有引得这个二少爷暴跳如雷,不仅如此,对方还装作没事人一样当没有看见他,真是怪事。 不过盛凌云也从不愿意去关心这个二少爷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不来最好,看不见那张惹人生厌的脸,还有两天安生日子可以过。 门口有人敲了敲门,小翠探出头来:“盛凌云。” 盛凌云头也不抬,现如今会这样找他的人也就一个:“你来送药?” “早喝完了,想喝也没有了。” 小翠神神秘秘道:“其实我想来问你一件事。” 盛凌云看向她:“何事?” 两条细长的麻花辫随着动作晃来晃去,小翠今天在头发上绑了红绳,看上去鲜艳又活泼:“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很好奇。” “前两日二少爷不是单独来找过你吗,有没有为难你啊?” 盛凌云想到游祯那日的行为,含嘲道:“看了我一眼就跑了。” 小翠眼睛快速地眨了两下,她不太理解,但还是:“哦。” 盛凌云扯了下嘴角,却并没有什么笑意:“倒是你,跑来找我不会被他为难吗?” “不会啊。” 小翠:“二少爷都不管这些,有些活也不让我们干,人不见了他也不会过问。最近几日可清闲了,还有这个。” 小翠伸出自己的手:“现在也不罚我。大家都说二少爷好像是变了。” “是吗。”盛凌云没什么语气地说道。 “你还是赶紧回去吧,”盛凌云将补好的衣服打下最后一个结,“别被管事发现了。” 小翠点了点头,刚准备走,又听盛凌云淡淡道:“以后没事少来找我。” 他这话说得冷漠,内里意思两个人却都心知肚明。小翠轻轻“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小跑开了。 就在小翠离开后不久,盛凌云这个偏僻的住处再次被人造访,那本就不结实的大门被一脚踹得大开。 王管事颇有气势地站在门口,干瘦枯黄的脸对着盛凌云流露出怒意:“好啊,院内无人,你竟是躲在屋内偷懒。” 盛凌云放下手中的活计,却也没站起来,只是看向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王管事嗓门大,声音一时间响彻整个小院:“游家买回你,你就是游家的奴仆,吃穿用度都是游家给的,你不知感恩,还懒惰至此!” 盛凌云听了此话,再见王管事此番做派,颇有些想笑。这周围再无其他人,也不知是要给谁听他的忠心耿耿。 “我替游府做事三十余年来,从未见过有你这番好吃懒做、不忠不义的下人!”王管事一副咄咄逼人嘴脸,见盛凌云没有露出悔改表情,更是怒火滋生:“若是无功也就罢了,你居然还害得二少爷落水风寒,也就是二少爷心善未曾罚你,不然早就将你乱棍打死,尸身丢去喂野狗。” “王管事这是要将谁丢去喂狗?” 从小院中传来的声音不大,却足够屋内二人听清。 王管事一顿,这声音主人再熟悉不过,他有些惊讶地转身,见到游祯独身一人站在院内,目光正看向他。 第7章 第七章 “二少爷?”王管事立马迎上去,换出关切讨好的表情:“您身子未愈,来这腌臜地方做什么,怎么不带些下人?” 屋内窸窸窣窣一阵声响,盛凌云从里面走了出来,对着游祯低声道:“见过二少爷。” “我出来散心。”游祯平静道:“老远就听见声音,好奇过来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大火气。” 游祯非但没有质问的语气,反而还很礼貌,整个人身上也没有什么慑人的气势。 王管事见状,煽风点火道:“是这样,我一时路过此处,发现盛凌云偷偷在屋内躲懒,这才想着训斥几句,让他记住二少爷给的好。” “王管事记挂尊卑有别,是有心了。”游祯对他微微一颔首,苍白憔悴的脸上却没有赞许的表情,他只轻轻道:“方才我途经庭廊,看见下人们各有所职,只不见王管事,不曾想你竟在这里。” 王管事刚想阿谀说为二少爷分忧解难就是我的大事,只是还未张口,又听游祯继续道:“教训下人自然重要,不过不要耽误了您的事才好。” 游祯说罢,抬头露出一点冰凉的笑意:“王管事以为如何呢?” 话已至此,王管事自然也不好再借题发挥,点头赔笑道:“是,多谢二少爷提醒我。” 之后他便悻悻离开了。 待到王管事走远了,游祯耐住身体想要逃跑的本能,缓缓看向盛凌云:“你没事吧?” 盛凌云冷冷看着游祯那张温和的脸,眉眼又往下压低了些。他的眼角本就有些下垂,一旦做出这种表情就显得阴沉,不那么正派。 游祯被看得背后有点发毛,仿佛他是什么被盯上的猎物,而强大他许多倍的捕食者会趁他不注意的一瞬间就扑上来把他噬咬殆尽。 盛凌云眼光扫过游祯拢在衣袖里微微颤抖的手,讥讽出声:“有意思吗?” 游祯皱了眉头,莫名其妙道:“什么有意思没意思?” 话刚说完,他电光石火间明白了盛凌云话的含义,眉头皱得更深了,这副样子他做出来有种故作老成的味道:“你觉得我是在自导自演?” 盛凌云认为是他让王管事故意来找麻烦,然后再适时出现解围,一切都是事先算计好的? 盛凌云没有回答,但他的神情已经足够让游祯明白一切。 异于从前的反应,游祯并没有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而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再次抬起头来时面上还是那样的恬淡,像一汪平静的湖泊,仿佛这世间一切尖锐的话语都无法让他生气。 “算了。”游祯说:“信不信在你。” 说完,游祯再不去看盛凌云的脸色,遵循身体的旨意,头也不回地走了。 盛凌云站在原地看着游祯清瘦的身影,片刻后厌恶地移开了目光。 游祯又一次踏上了那条□□,饶是他此刻也没什么心情去看莺飞燕舞。他专门去见盛凌云是真,偶然替他解围也是真,只不过对方不会轻易相信就是了。 所以说盛凌云是男主,不会轻信他人,就和梦里的一样。游祯垂下眼睫,心想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好像和第一次梦里原主的行径没有什么区别。 他一连做了两天噩梦,都与盛凌云有关,原是想来试探一二的。他先前虽因缘际会和他匆匆看过两眼,但都还没说过一句话。 不过盛凌云的反应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在梦中对原主,现实对自己,都是差不多的态度。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不管是哪个,只要是原主这个壳子释放出来的,盛凌云一个也不会接受。兴许在对方看来,不过都是高高在上的施舍罢了。只需要简单几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轻易解决盛凌云目前的困境,这做起来何其容易。 正是因为如此,这样的好与真心才显得那么廉价与不值钱,对于游祯和原主来说,都不会伤其根本。 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原主长久以来的折磨,使盛凌云对着游祯整个人一开始就会抱有极大的偏见,不会用正常逻辑思考他的意图,只会用最大的恶意来揣度他,还有不由分说又在心里给他添上一笔罪。 自己也原本只是图个心安,也没想改变什么,在他眼里那就是一个成年人倚仗权力欺负小孩,正常人都不会坐视不理的。 正思忖着,游祯已快一路走回了自己的院子门口,走近了发现有人正在候着,正是原主的哥哥游初。 “大哥。”游祯疑惑道:“有什么事么?” 游初一见他,大步走了过来,反问:“你去哪里了?怎么连个下人也不带着?” 游祯抿唇,面不改色道:“散心而已,人少清静。” “落池子里了都还不长记性,这回万一又遇上什么怎么办?周围还没个人救你……” “我记下了,下次会带的。”游祯乖乖低头认错。 那模样简直乖顺得不得了,游初心里大为熨帖,这才做出一副欣慰的模样:“不说这些了,走,先进去再说。大哥这次来找你,其实是有些事要同你说。” 待二人在屋内坐下后,游初道:“昨日我回去想了想,一个平安扣或许还不够,若是房子里有厉害的鬼物,佛祖高光镇压不住怎么办?所以还需请些德高望重的道长来为咱家除个煞。” “我已派人马不停蹄去白云观请了,最快明日就能到。” 听及此话,游祯眼皮跳了一下。这游府里唯一一只鬼就是他自己,要是真把他除走了,也不知原主能不能顺利回来。 看见游祯深思的模样,游初问:“怎么了小祯?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游祯随口道:“我原以为大哥是个信佛之人,没想到也信三清道教。” 然而游初的回答出乎意料:“我都不信。” 游祯:“啊?” “图个心安罢了,哪个灵验了我就信哪个。”游初十分理所当然:“商人重利益,若是不灵我还信什么。” 游祯一时语塞:“……” “还有一件事。” 游初一改往日不羁的做派,有些烦闷地开口:“娘说我也老大不小了,婚事怎么说都应当考虑考虑了。” 他露出一个苦笑:“所以她预备近日广发请帖,邀请平州适龄的小姐们前来赏花。” 游祯不解:“大哥不情愿么?” “实不相瞒,小祯。”游初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已有一个心上人。” 游祯听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那很好啊。” 游初有心上人,这是游祯不知道,原主也不知道的无足轻重的小事,可这件事此时正让这个名义上的大哥深深苦恼着。 “但是……”游初顿了一下,郁闷地说:“对方不喜欢我。” 紧接着,游初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发泄口一般,一股脑地倾吐出来,想来已是憋了许久:“她是大通镖局漆镖头的女儿,说来也巧,有一回我去行商,是她从山匪手中救了我。当时她使的是一双大刀,舞得赫赫生风,很是英姿飒爽,对面六七人一起上都不是她的对手。” “我行商那么多年,就遇上过那么一回山匪,刚好还是她救了我,要不是那真是群穷凶极恶的匪徒,不仅要财还要命,我都要以为那是我和她之间牵线的月老了。” “后来我携礼去感谢她,旁敲侧击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结果她说她喜欢武功高强的,要比她厉害,再不济也要同她能打个平手。” 游初又深深叹气,继续道:“此后我时常借故去送她东西,但再不敢问了。” 游祯支着下巴认真倾听着,轻声说:“若是如此,大哥,你应当放弃才对。” 此话一出,游初突然把目光转向游祯,眼神犀利:“为何?” “这位漆女侠同样心悦大哥也就罢了。”游祯缓缓道,“可她不喜欢甚至讨厌大哥呢?大哥有没有想过,在她心里大哥这些送礼行为可能是打扰,也可能是冒犯。” “长此以往下去,来往过密还容易传出闲话来,漆女侠不在意这些是她为人豪爽,但大哥又怎么能将自己的心上人置于这种境地呢?” 游祯声音很平缓,没有什么起伏,但却让人很容易听进去,又生不出反驳的意思。 他在生前读大学的时候看过有男生在女生寝室楼下摆蜡烛大声告白,有很多人围观。不出意外的女生没有出现,反而是引来了拎着水桶的保安。 故事最后是以蜡烛被保安的一桶冷水泼得东倒西歪这样戏剧化的结果告终,后来还被学校里的学生口口相传笑了很长一段时间。 游祯不觉得这种告白方式有什么好的,两个人要是互相有感情也没什么,但从结果来看那个男生的行为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在乎女孩子的想法,只实现了自我的表现欲。 那并不浪漫,还很不尊重人。 在游祯看来,如果真心喜欢一个人,除了尊重,还要学会替对方考虑,而不是一味满足自己的私心。 游初整个人如同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良久以后干巴巴道:“小祯,你真是……” 他斟酌了片刻后才道:“变了许多。” “安静了些,不似以前开朗,脑子也活络了。”他伸手摸了摸游祯的脑袋,想笑,却挤不出个笑脸来:“病一场倒让你明白许多事,也算因祸得福了。” “如今大哥还要靠你来解惑,只可惜话虽这么……”游初摇摇头,落寞道:“说放弃就放弃,感情之事哪有那么简单的。” 游初走后,游祯少焉没回过神,游初的模样看上去仿佛很苦,不得意中人这种事真的会让人烦闷至此。 可他没谈过恋爱,不懂这些痴男怨女到底在愁些什么,也不敢擅自说自己是旁观者清,只能祈祷自己说的这些话不要误了良人才好。 第8章 第八章 翌日将至午时,游初请的白云观的道士终于姗姗来迟,着一身天青色道袍,头发胡须皆是花白,然而目光炯炯,精神矍铄,走路也步履稳健,有几分得道高人的模样。 道士道号清阳,身后并还跟了两个年纪轻轻的道童,面白无须,眼神澄澈,双手捧着做法之物,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 路过游祯时,清阳道长的目光意有所指在游祯脸上停留了一下,面上却不表。 寻常人家这样的大事合该全家出动迎接,然而游老爷今日不在,游祯困顿着眼,寻了许久也不见何夫人的踪迹。 他对原主的父母都仅有过一面之缘,平日里他也不用去请安。 究其原因,还是在原主出生时,有个云游的道人路过,他对着当时尚为年轻的游家夫妇说这孩子命格克父克母,唯有年幼时另辟住处,一墙之内所居最远,少来往方可化解。 原主父母起初未信,直到后来游父生意衰颓,游母身体日渐病弱消瘦,二人才不得不信了这些东西。 所以自原主开智后就被单独送去了他的小院,父母既对他歉疚,又担心,平日里吃穿用度皆是最好,却又不敢与他走太近。只是落水一事闹得太大,无论如何不放心才会前来探望。 游初不信神佛,也不信胞弟真能克自己,原主不能承欢膝下,他就主动去照拂。 这些都是原作中所没有提到的,但在这里,世界观自动补全,将其合理化了。 清阳道长已经披上法衣,一手持浮尘,一手捏黄符,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起来,不过他声音太小语速又快,旁人根本没法听清他到底在念些什么。 “小祯。”游初分出神来看了眼游祯,担心他下一刻就睡过去了:“昨夜被鬼压床了么?要不要去歇息会儿?” 不怪游初这么说,游祯勉强睁着眼,安静地站在他身旁,面上疲色不减,一天胜过一天,仿佛劳累了许多天都没能睡着觉似的。 游祯听闻此话,极为缓慢地给出了反应,他先是转过脸,而后才扯出一个微笑:“无事,只是近几日都没有睡好而已。” 昨日游祯又开始做梦,这次原主一开始就东躲西藏,生怕和盛凌云碰上面。他什么也不做了,可盛凌云还是因故摔下马车,开启了自己既定的命运。 梦里最后原主也难逃一死,死前剑上寒光倒映出那副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一闭眼就能回想起来。 任谁梦见这些都睡不好,遑论游祯还一连三天都做相似的梦,已经快要神经衰弱了,此刻人还站立着已是属实不易。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念至最后一句时,声音陡然升高,清风道长登时双目骤开。剑过符咒从中而破,而黄符无风自燃,顷刻之间就在众人面前化作一团黑灰从剑尖掉落。 游祯被这一动静惊得一颤,他原本神魂还在云里雾里,这一声后也着实是喊得困意尽驱,清醒了不少。 “结束了吗?”他喃喃问。 没有人回答他,游祯左看右看,才发现游初已经大步朝收剑的清阳道长走去了。 “法事已尽,厉鬼皆除。”清阳道长对着游初施了一礼:“施主尽可放心了。” 游初立即搀住对方,感激道:“此番要多谢清阳道长不辞辛劳,愿意来府上做这一场法事。” “道长车马劳顿,饭菜已备好,烦请稍后去客房歇息一阵,改日我再去为白云观添些香火钱聊表心意。” “不急不急,施主有心了。”清阳笑呵呵道:“敢问那是游府小公子吗?” 他看向的是游祯的方向。 游祯虽不明所以,却还是走上前来,学着道家的礼仪施上一礼:“见过清阳道长。” “清阳道长问小祯可是有什么事吗?”游初问。 “无事,我与小公子有缘,想问小公子可愿随老道四处走走?” 游祯抬头看对方,清阳神色一片坦然,没有让人觉得有任何的不适之处,于是点了点头。 一路上都没什么话,两人慢步走着,游祯偷偷打量着清阳,发现对方一直都保持着和缓的神色,仿佛真的只是为了散步看风景。 待二人走至僻静处,四周再无旁人,唯有花草清幽,清阳才施施然道:“小公子看起来心境开阔了许多。” 游祯茫然道:“道长这是何意?” 清阳笑了两声,和蔼道:“我与小公子上次见面不盈一月,老道年纪虽大了些,可还没糊涂到认错人的地步。” “小公子是游家二子,单一个祯字,年十三,对不对?” “……正是。” 游祯面色平平,心中却如波涛翻涌,原主竟还去过白云观,他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清阳面有怀念之色,不疾不徐道:“那就不错了,半月前小公子携着家奴上白云观,来就要见老道当时正在闭关的师兄清风,捐了不少香火钱,还放言要修缮三清道像。道观少有小公子这种人物,着实是让人印象深刻。” 原主的这番举动放在哪里都毫无教养可言,但清阳的语气说起这话来只是陈述,没有什么挖苦意味,在他眼里大概原主只比别人特殊了一些。 “小公子当时困囿于何老道不知,看小公子如今这番模样,双目澄澈,戾气尽消,想来当初一事应当是顺利解决了。” “不过细看来,眉宇间却又平添了一丝郁结之色。” “对小公子现在而言,如今困扰之事当不足为道,亦能成功化解。” “……是吗?” 游祯神色复杂,笑道:“那就承道长吉言了。” 清阳道人并未在游府久待,游初再三挽留道谢,又一路随至门口,才不舍地把人送走。 游祯一连几日都没睡好,用过午膳后困意更浓,何况清阳道人已经离去,也就不再硬撑着,回了屋内歇息。 这一觉倒是睡得格外安慰,那些血腥可怖的回忆像终于放过了游祯似的,终于不再来梦中打扰。 游祯一觉醒来顿觉神清气爽,身体前所未有的爽利,他换好衣裳推门去看,外面天已是暮色沉沉,抬眼望去还能瞥见几颗早星闪烁其中,才发觉自己竟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下人已点了灯笼挂上,烛火摇曳,把冰冷的漆木也照出了几分暖意。 “二少爷,要用膳么?”小翠看他开门出来,问道。 游祯此时倒不是很饿,但夜深还长着,故而点了点头:“有劳了。” 游府里什么都精细,负责游祯吃食的仆人们常常不得安眠,被半夜叫起来做吃食,还要做出些新的花样来。 最近倒是安逸许多,无法无天的二少爷掉进水里,又发过一次高烧,病好后再没弄过深夜小厨房点灯烧火的事情,反而变得越发好伺候。 这位一度被人认为脑子遭水泡坏了的二少爷,用餐极简,又开始奉行晚膳少食的规矩,今夜所用也就一碗撒了葱花的小馄饨而已。 皮薄馅多小馄饨刚出锅,满满当当地挤了一碗,馄饨皮已煮至半透明,隐约露出一点肉色,绿白葱花点缀其上,看上去好不精致。 袅袅白雾混着食物香气腾起,还烫得无法入口。游祯拿勺子拨了拨,白日里他头晕脑胀只囫囵记了个大概,这会儿他神智清楚,倒也是时候想想原主的事了。 游祯一直认为自己对原主知之甚少,对他的全部了解是从原文里只言片语的描写,碎片化的梦境和周围人对他的反应,如此种种才勉强拼凑出来一个片面的原主形象。 他无法站在对方的角度和位置思考问题,因为原主游祯是那样的陌生而遥远,留给他自己的,只有这么一个恶毒炮灰的标签。 若不是游初阴差阳错地请来清阳道人,对方又刚巧对原主有些印象,单凭游祯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原主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竟还去过道观里。 道馆发生了何事不得而知,回来后不久原主就落了水,这其中说不定还有隐情,那个还未曾蒙面的道士清风兴许知道些什么,得找个由头去外出见见他才行…… 碗中馄饨被夜风吹得雾气稀薄,汤面露出来那点已经微凉,再冷些味道就不好了。游祯不及多想,匆匆吃了两个。 院内传来了一阵声响。 “这么大种哪啊?” “大少爷怎么想着送这个来?” 门口小翠小跑进来:“二少爷,大少爷又差人送东西来了。” 她比划了一下,将手伸到头顶上去:“这么高一棵树呢。” 游祯搁下手中碗勺,起身道:“我去看看。” 院中几个仆人围在一堆,中间就是那一人高还多的树,树干合腕粗,叶片翠绿细长,嫩芽藏在叶间若隐若现。 见了游祯,大家都纷纷收声,向他行礼。 游祯并未多看,而是目光越过树叶,落在一个人身上。 树后,是衣裳沾满尘土,面颊上还淌着汗的盛凌云。 标*号是引用自道教净心神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章 第9章 第九章 天近乎完全黑了,游祯还是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他,苦大仇深的模样,总不见笑容,活像谁欠了他钱一样。 游祯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目光略过他:“先随便找个地方放下,明天再弄吧,太晚了。” “小翠。”他吩咐道:“来收拾碗筷。” 小翠跟在游祯身后进了屋,看见桌上基本没动过的馄饨碗:“二少爷,你这不是还没怎么吃么?” 游祯却不答,只对她悄声说了几句话。 小翠听了眼睛连连瞪大,之后便跑出去了。 门外小翠的身影直直跑向小厨房,游祯看了几眼,才重新坐下。 以游初的为人,是不会强人所难折辱下人的,他多半只是交代了王管事命人将树送来他的院子而已,至于王管事选什么人,选几个,这些都不在游初的考虑范围内。 因而这才给了王管事方便,他故意选在下人用餐前一点的时间叫盛凌云独自将这棵树送到游祯这里来。那树连着盆与土,少说几十斤重,就盛凌云一人如何短时间弄到院里,这会儿该用的都用过了,他即便是回去也不会有剩的给他。 若是无人接济,盛凌云今晚多半是要饿肚子的。 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人吃不饱饭啊。游祯对着那碗半凉的馄饨,缓缓叹了口气。 盛凌云的内衫已经被汗浸湿了,贴着皮肉,被晚风一吹,更显萧索寒冷。他并未去下人用餐的地方,而是径直地往自己的住处走。 王管事的打算昭然若揭,敏锐如盛凌云,又岂会不知,这会儿去也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游祯的书童给了他一碗水,又递给他一个灯笼,叫他回去的路上当心些,然而他却也不敢做更多了,仅这两样还是趁游祯回房内看不见偷偷做的。 手中提灯烛火幽微,不甚明亮地照出了脚下的路。 一个游祯压在上面,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对他好,只会避他如蛇蝎,更有甚者,还会仗着游祯的喜好也来踩他一脚。 身后有凌乱的脚步声,盛凌云漠然回头,是小翠拎着食盒追了上来。 “盛凌云,来,给你。”小翠气还没喘匀,先把食盒递了上来。 盛凌云看了眼,没立即伸手接:“里面是什么东西?” “煮剩的馄饨,还有馒头,都是热的。”小翠道:“你不是还没吃饭吗?” “你给我送东西就不怕被他发现了?” “他在屋内看不见也听不见,怎么会知道?” 小翠再三道:“放心吧,不会出事的。” 盛凌云眸色微沉,话锋一转,问道:“你不担心被人告密?” 小翠理所当然道:“不担心啊。” “多谢。”盛凌云不再推辞,接过食盒,对她笑了一下,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小事。”小翠摆了摆手,瞥见盛凌云手中提灯,忽又想起游祯刚才的话。 “你追上他,他想必还没有走远,你把食盒给他以后,若是他手中没有照明之物,你就将手中灯笼一并给他。院内灯火通明,几十步距离没有灯笼也不碍事的。” 应当是顺才给他的吧,回去的路上,小翠默默想。 第二日清晨,游初送的树已被下人们移栽到了院里,清风拂过,树叶招摇,倒是又添了几分绿意。 游府请帖已陆续送出,邀大家闺秀们择良辰,赏府中美景,时间就定在半月之后。 游初一日苦恼过一日,待游祯关切去问,才知那位素未谋面的漆女侠前两日接了镖,早就护送着货物离开了,不知归期如何。 这里的婚嫁还讲究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是赏花宴上何夫人真看上哪家姑娘,从此以后也就有的是麻烦事了。 游祯提出自己想去白云观拜拜,自然是遭到了游初的严辞拒绝。 “我已然能夜里好梦,一觉睡至天明了,可见清阳道长确有真功夫傍身。”游祯信口胡诌道:“我这次去既是还愿,也是帮大哥求求姻缘。” 最后一句话甫一出口,饶是不信鬼神的游初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他纠结半晌,才勉强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半个时辰后一切皆打点妥当,车夫赶着马车就停至游府门口。那马鬃毛顺滑油亮,周身线条流畅结实,一看就知道是匹被人精心喂养的好马。 游府财大气粗,出行也要露富。 白云观不算近,此行来回少说要两天,因而游初才不放心地又叫了俩护院随行。 顺才背了两个布包裹,一个装了钱匣子,一个装了换洗衣裳。 待游祯在车内坐好,帘帐放下。车夫一扬鞭,鞭声乍响,笨重的马车开始缓缓前行。 如今他们没出城,路还算平坦,加之那马走得稳健,也并无什么颠簸之感。 出行枯燥无味,顺才应了游祯的吩咐,从书房里带了两本书出来,这会正是看的好时候。 只可惜书虽掀开帘子递进来了,游祯翻开后却很是哭笑不得。这世界通用毛笔写的简体字游祯是知道的,所以他并不感到惊讶,但中间的内容实在是…… 游祯两本都翻了翻,里面都大差不差,全是幼儿启蒙读物,字简单好认不说,有些页数怕看不懂还带了图。 原主人设如此,顺才不知其中乾坤,也算是认真挑选过了的。游祯无奈地选了一本,不求品读其中意思,凑合看了下去。 心不在焉地翻完半本,马车晃晃悠悠顶着日头出了城。 山路人烟稀少,一贯崎岖难行,泥地坑洼不平,车厢内垫了棉布做的软垫也晃得人难受。 一路颠簸,却少有人说话,只有车轮辘辘,不绝于耳。游祯书也看不进去了,索性合了书,闭目养神。 待至白云峰山脚下时,夜色已浓,白云观还远在山顶,要上山还要在附近客栈休息一晚,等上明日再去。 车停稳后,顺才下了车,充做人凳率先一步跪趴在了地上。 游祯掀开布帘,所见就是顺才端正地跪着,手支着地,背尽量崩成了一条直线,亟待他踩下去的场面。 顺才大不了他多少,少年人肩背窄小,瘦骨支棱,穿几件衣裳也宽厚不起来。 游祯蹙着眉,揉了揉额角,自己扶着车沿从一旁跳了下来。 “快起来,趴在地上干什么。”游祯叹道,伸手弯下腰,把顺才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近乎温柔地擦了擦顺才沾上尘土的手,表情却是隐隐有些不悦。 就连顺才都不懂二少爷为何这般神态,茫然片刻才将手收回来,笑道:“小的一会儿去拿水洗洗就好了。” 游祯不再坚持,转身随侍卫进了客栈内。 顺才看看自己的手,神思茫茫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帮二少爷穿衣的早晨,二少爷也是这般把他扶起来的。 山间清早日头未升起,草结白露,晨雾未散,缥缈如许,山风阵阵,还带着些许冷意。 帘布时不时溜进一缕风,拨弄着游祯的衣袖。游祯理了理袖子,昨日已在路上颠过一天,倒也有些习惯了。 幸而白云观远近闻名,从不缺少香客拜访,一条山路也算是足够宽敞,车马能行,不至于要人下了马车徒步上山。 如此又行了大约半个时辰后,良马停了脚步,顺才隔着帘子低喊:“二少爷,白云观到了。” 游祯起身撩起帘帐,车外有香烟袅袅而上。古朴道观坐落于山巅,而最巍峨高大的一座檐下有一牌匾,鎏金工艺,看上去金光闪闪三字,正是白云观。 今日非良辰吉日,却也有不少香客前来跪拜,几个穿着道袍的小道士手里拿着香,步履匆匆,一副兴盛之态。 游祯下了车,叫住一个小道士,施了一礼道:“请问清风道长现在何处?” 那小道士年纪尚小,定力也不好,直直看游祯几眼,怪异道:“诶……你。” 片刻后他茅塞顿开:“我记得你!你今日怎么不大喊大叫了?” 旁边护院见他无礼,正要上前呵斥,却被游祯拦下了。 “可以告诉我吗?”游祯轻声问。 小道士又糊涂起来,挠头道:“你是他吗?我怎么感觉不像啊……” 游祯眉眼温和,但笑不语。 小道士想不明白,索性也不想了,问:“你找师祖有何贵干?” “解惑。” “哦。”小道士道:“可是师祖所图清净,近年来已几乎不见香客了,倒是清阳师祖现如今还在大殿。” “那么……”游祯沉吟道:“烦请通传清风道长一声,就是说……那个游家二少爷,游祯想见他一面。” 这名字太过赫赫,小道士呆若木鸡,半晌才咬牙道:“果然是你!” “见与不见,总要问过才知道。” 游祯微微颔首,诚恳道:“有劳小道长了。” 小道士扔下一句“先等着”,就快步走远了。 游祯并未在原处站着等,而是留着护院在原地,自己带着顺才又去了大殿。果真如小道士所言,清阳道人此时正在殿内。 “小公子,咱们又见面了。”清阳刚送走一对香客,只见他面色不改,笑吟吟道:“今日来又所为何事啊?” “我来是为感谢道长那一场法事,驱鬼逐妖,收效颇深,游府如今已安分许多。大哥也曾说要亲自来添香火钱,今日不过由我来代劳而已。”游祯说着,适时从顺才手里接过了钱匣:“微薄之礼,不成敬意。” 清阳倒是没打开看,转而将钱匣又递给了身边道童:“小少爷此番来怕不止如此,可还有老道帮得上忙的地方。” “道长慧眼。”游祯道:“我来确还有一事,想请道长帮帮忙。” “大哥最近在为姻缘一事困扰,想请教道长。” 说着游祯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这是我大哥的生辰八字。” 清阳接过,仔细端详片刻,才笑道:“财运顺遂,姻缘美满,所求即所得,大可不必为此忧心。” 见游祯松口气的模样,清阳笑意不减:“小少爷可要为自己也求一签?” 游祯愕然:“我?” 他原想说自己不信这些,然而清阳曾宽慰他许多,又不带有恶意。 盛情难却之下,游祯点点头道:“那就求一签吧。” 签筒内盛了一百根倒放的竹签,游祯闭了眼,慢慢摇着签筒,直到抖出一根来。 游祯捡起,定眼一瞧,签上蝇头小楷写着“上吉王道真误入桃源”。 他虽一知半解,看前两个字也知道是根不错的签,转而拿给了清阳:“请道长指点。” 清阳略略一扫,解签道:“否极泰来,枯木逢春,小少爷,万事尽力而为,顺其自然就好。” 游祯怔愣住了。 可他还不及追问什么,殿外守着的两个护院和去而复返的小道士一并进来了。 小道士走路带风,额角已有密密细汗,见了两人,他先是施了一礼。 见他前来,游祯问:“清风道长愿意见我了么?” “是,师祖请施主去厢房一叙,施主请随我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清阳在场的原因,小道士语气都尊重许多。 拜别了清阳,游祯才随小道士而出。 道观越往深处走,越是曲径通幽。片刻后几人已行至一厢房门口,此处已听不见外面的任何人声了,唯有鸟雀鸣叫,竹叶婆娑摇动。 厢房大门掩合,已看上去很有年头,不起眼的地方都有了斑驳的痕迹。 清风喜静,只见游祯一人,余者自然没有一起进去的道理,叫小道士带着去了别的地方歇脚喝茶水。 游祯做了做心理建设,才伸出手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室内光线隐微,几束光从窗边照入,远不及外边敞亮。 然而这也足够游祯看清屋内陈设,简单至极,任何装饰之物都没有。 “施主不必拘谨,随意即可。”清风坐于桌后,缓声道。 游祯将门复又掩好,才在清风对面落座。 清风眉毛胡须都已全白,面容苍老,双目清亮如水,一身仙风道骨,恍若超乎物外。 “我这里仅有粗茶可招待,施主不要嫌弃。”清风说着,将一盏茶推至游祯面前。 茶盏只是最普通的瓷器,上面除了烧制时未除去的杂质,茶盖上还有小小的豁口。 游祯摇头:“自然不会。” “施主传话说要贫道解惑,敢问是什么问题?” 游祯问:“道长看我,可能看出什么异处?” 清风听之,果然细细开始打量了游祯,片刻后道:“与之前所见,确有所不同。” “我前不久刚落过一次水,醒来便如此了。” “旁人认为,我是鬼门关前走过一遭,顿悟许多事情,明白命若蜉蝣,短暂易逝。这才导致性情大变。” “道长可也与他人想的一样?” 清风道:“此中奥妙,唯施主自身才知,贫道岂敢妄加论断。” 游祯苦笑道:“以清风道长境界,竟也看不出玄机么……” “罢了。” 游祯倒也没纠结于此,而是转言道:“我此次前来,的确有些事情想要问问清风道长。” 游祯顿了一下,并未将实话和盘托出:“实不相瞒,我大病一场,病好后竟忘掉许多事情,所以我想知道,之前我与道长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已是前尘往事,施主何必执着于此?”清风神色淡然道。 “方才清阳道长为我解签,也说顺其自然。” 游祯低下头,一字一句道:“但是这对我很重要,关乎性命,还请道长如实相告。” 第10章 第十章 车马轧过曲折山道,车夫扬着马鞭,不轻不重抽了一下,原本就在奔跑的骏马又扬起四蹄,带起了周围一地的尘沙。 顺才往后担忧地看去,帘帐将车厢内的光景遮了个严实,什么也看不见,然而他已能隔着帘帐,想象出二少爷在里面失魂落魄,冷汗津津的模样了。 因为二少爷刚从清风道长那里出来的时候,就是这番神态。 除本人外,谁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究竟聊了些什么,但去问一定什么也问不出来。二少爷对所谈之事缄口不言,只说要快些回家。 不知这会儿二少爷好些没有。顺才心念一动,将帘帐拉开一个口,问:“二少爷,可要喝些水?” 车厢内游祯那脸色真是黯淡得可怕,眼神里一丝光亮都没有,好像一通谈话就把游祯的生气全部带走了。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活像个没有生命的泥人。 若不是他舒朗纤长的双睫还时不时地眨动,顺才真要以为对方丢了三魂七魄,只剩个肉身在那里。 游祯好一会儿才给出反应,心神不宁地看他一眼,气若游丝道:“不用了。” 顺才只好将帘帐放下:“那您若是有什么吩咐,记得叫小的。” 另一头有没有回应,顺才已然听不见了,兴许对方说了,但帘帐太过厚实,将本就不大的声响尽数挡了回去。也有可能按二少爷现在的状态,根本就没有听见。 若是曾经,顺才必然不会过问,睁着眼也全当自己是瞎子,就像二少爷上次从道观里出来,到下山都遮掩不住狂喜的时候一样。 那时二少爷踩背脊上马车,因为兴奋还跳了一下,他差点没当即趴在地上,硬是咬牙撑住了,回去后才知道背上青紫一片,直到现在都还没好完。 背上久不见痊愈,明知再踩一次只会雪上加霜,可他还是跪下去了。二少爷惯爱用人凳来凸显自己高贵的身份,绝不会放弃在出行之中来上这么一出。 在府中碍于大少爷还在,二少爷乖张性情收敛些许,不曾叫他跪下。只是一旦离了府,本性全然释放,怎么躲也是躲不过去的。 踩到脊骨断裂又如何呢?残废了就把人裹张草席丢出去自生自灭,重新再换一个奴仆就好了。 他又能如何呢? 奴仆的命就是低贱如草芥,在游祯眼里远远抵不过一件他心爱的贵重之物。 背脊还在隐隐作痛,顺才没想到他没等到那份沉重感再次压上自己的身体,游祯会伸手将他扶起来,还替他擦去灰尘。二少爷的手白皙细软,没有经过任何操劳,自己布满了茧的手和他放在一起看是那么触目惊心。 这一切似乎都是有端倪的,游祯病好后就开始自己做事,自学会穿衣之后竟真的一次也没传唤过他帮忙整理服侍。 游祯还会和他们说“谢谢,辛苦了。”再也没甩过脸色骂过人。 第一次被游祯搀起来的时候,他以为对方是一时兴起,要演一出主仆情深的戏码,并未放在心上。 但如今看来,对方没有在做戏。 所以他今日的关心,也不会掺假。 “顺才。” 熟悉的声音将他唤得回神,顺才回头去看,游祯撩了帘子正看向他。 “可以进来陪我说会儿话吗?” “啊……好。” 顺才一骨碌爬起来,扫了扫灰,进了车厢里。 游祯拍拍软垫,给他让出位置:“坐这里。” 顺才看了眼,发现游祯不像在说笑,才不自然地坐了下去。 这会儿离近了瞧,游祯脸色似乎要好看些了,有了些血色,不再惨白如纸。 “顺才。”游祯轻轻开口:“以前的我……是个怎样的人。” 顺才傻眼了,心说这是个什么问题,要叫人怎么回答才好。 像是看出顺才的局促,游祯又补充道:“实话实说即可,我不生气。” 顺才这才放下心来,话虽如此,他还是捡了委婉的话来说:“二少爷,金枝玉叶,常想旁人之所不能想,爱拿下人们寻开心。” 翻译过来大约就是,又骄纵肚子里坏水又多,连折腾人的花样都与旁人不同。 看游祯面色微变,顺才又急忙道:“二少爷现在就很好,特别好。” “看来我是常苛责于你们。”游祯轻叹道:“我说了我不会生气的。” “换个问题吧,落水之前,我那几日都在做什么?” 顺才回想了一下,诚恳道:“整日不是关在房内就是四处走,似乎在忙活什么。我们行个礼都可能会被骂。” “是吗,还有没有什么旁的?” “旁的大约就是……我想起来了,二少爷落水前几日一直都在池塘附近转悠,几乎日日都去。还有就是,一向不喜书本文字的二少爷还叫小的帮忙买书。” “什么书?” “全是古今志怪故事,妖啊鬼什么的。然后二少爷就抱着书回了屋,干什么也不让我们瞧。” 顺才答了话,颇为不解道:“二少爷,您问这些做什么?” 其实他至今也仍然好奇,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二少爷,买那么多书做什么,又看得懂里头的文字吗。然而他决计不敢轻易开口问,只能藏心里默默腹诽。 游祯又将病后忘事的借口说与他听,之后道:“我一人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来,所以需要问你。” “那些志怪书籍,如今是搁置在书房了是吗?” 顺才点头道:“是,小的分门别类都放好了。” “那好。” 游祯道:“待回去之后,再将那些书找出来看看吧。” “二少爷,全在这里了。” 桌上垒的线装书籍堆在一处,人一坐下就只能被挡个严严实实,连根发丝都瞧不着。 游祯沉默了,半晌才艰涩道:“……这么多吗?” “是啊。”顺才用衣袖拭了拭头上的汗水:“二少爷曾说要将附近所有的志怪书籍都买下,这些都是从城内几家卖书的商铺买来的。” “当时没说买来干什么吗?” “没说,二少爷从不对我们说这些,只吩咐了我们进行采买。” “……好。”游祯把目光收回,“辛苦你了,去喝些茶水歇息一下吧。” 待顺才走后,游祯看着面前小山般高的书籍,痛苦地用食中二指挤按起了太阳穴。 这里堆的书籍都大同小异,新旧程度都差不多,没有什么特殊的区别,根本就没有办法从外形上的差异偷懒。 范围也太宽了,一本一本翻得看到何年何月去啊,何况自己的想法还不一定准确。 游祯缓缓呼出一口气,拿了最上面一本的书翻来看,这些话本小说里还有书录的存在,就是有些标题取得太过含蓄,光几个字很难看出什么来。 游祯翻开的第一篇,标题拟了个《狐仙缘》,就是狐女夜敲门扉报恩的爱情故事。 视线扫到男女主月下互诉衷肠,游祯翻了下一篇,这回女主人公又换成了仙鹤。 再往后翻,不外乎是什么仙子、精怪、富家小姐,而男主人公统一都是寒门学子。 文人墨客惯爱写这些仙鬼妖精爱上只会写酸诗的穷苦秀才的情节,又是倾尽家财,又是以身相许,巴不得把一切都捧给对方似的。 游祯把书合起来搁在一旁,拿了下一本,这次是道士捉鬼为民除恶的,也不是他要找的东西。 游祯一目十行,匆匆扫过,看了几个关键词就换下一篇,全然没有了生前读书时候的闲适与快乐。 要是可以,游祯当然很愿意找个地方倒杯水坐下,有太阳光的地方最好,然后慢慢地翻看,待一个下午都行。 但此时此刻不行,心里有块重石压在上面,沉甸甸的,压得游祯根本无法闲下心来仔细看。他总觉得现在拼图只剩最后一个角,只要找出就能拼凑出全貌,而书里很有可能会给他这个答案。 书籍一本一本,从桌上转移到地上,整齐地摞起。游祯不知时间流逝,只是一股脑地投入进去,看到双目疲乏也并不停下来。 月上中天,朗星几见,蜡烛已经融了一半,寒意从地板攀附着衣料盘旋而上。 下人已来问过三回要不要用膳,每一次游祯的答复都只是:“再等等。” 兴许下一页,下一本就能有收获了。 游祯抱着这样的想法,又翻开一本,他的动作已经重复过多次趋于机械化了,新拿的这一本仍是平平无奇。 然而就在翻到某一页时,游祯顿住了,他的手停在半空,就年久失修的工具一般,久久不能进行下一步动作。 游祯脑中有如惊雷劈过,将全部理智击个粉碎。他近乎有着可怕的直觉,冥冥中仿佛有个遥远的声音在告诉他——就是这个了。 这篇的标题叫作《鱼生》。 鱼生是生活在河边的一个寻常人,虽姓鱼,却并不通水性。某一日他失足跌落河中,周围并无旁人,自然也无从搭救。 鱼生溺亡的过程里意识并没有消散,在弥留之际三魂七魄脱体而出,钻入了一条鱼的身体里。 鱼所在的水域并不是鱼生落水的河流,而是连通大海。鱼生以鱼的姿态顺流入海,观此生绝无仅有之相,见之忘俗,一时间也忘记了思考。 海中奇景瑰丽万分,他开始使用鱼的身体学着进食、呼吸、捕食,一切都对他来说那样新奇。 后来鱼生新鲜感过去,厌倦了作为鱼的生活,想要换回去,重新做回自己的人。于是他依样画葫芦,故意吸引鲸鲨捕猎,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他最终却葬身鱼腹。 在鱼生看不到的地方,属于他自己的身体,早在灵魂脱出的那一刻,就已经被那条鱼接管,以人类的身体模仿着鱼的身姿在游泳。 人类的身体无法浮出水面,早就溺死了。 这篇故事并不长,游祯却一字一句,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它看完。 真相现在只剩一层遮羞的薄纱,用手一掀就会展露出来。 游祯用手抚过纸页,书上面“弥留之际”几个字被人指甲划过,力透纸背,连字迹都不大清晰可见。 他明白了,一切都连上了。 这篇文章将最后一环,严丝合缝地扣上了。 第11章 第十一章 游祯想起床沿上的那四条刻痕,从一开始的落水事件就昭示着这并非完全按照原文剧情路线走,那些刻痕是原主用来提醒自己的。 这已经是……原主第四次重生了。 第一次,也即游祯做的第一个梦。 原主在梦里说过的话,每一句都意有所指。他一次又一次地强调要盛凌云记得他的好,是因为他知道若继续这样下去,盛凌云要对他不利。 所以才防微杜渐地要和盛凌云搞好关系,那络绎不绝的宝物就是他的投名状,原主妄图让盛凌云原谅他,从而捡回一条命。 但从最后的场景看,他失败了。 “我明明……” 原主濒死之际的话语,那样语气下的未竟之意大概是“我明明对你足够好了。” 又或者是“我明明已经很努力在讨好你了。” 他不理解为什么盛凌云还要杀他。 他这十年间费尽心思要讨盛凌云的欢心,单方面地与盛凌云和解,自以为成功化解了这场死亡危机。 可他没想到的是,盛凌云根本没有原谅过他。 虽然游祯不曾看到过原主视角之外的剧情,但也能猜到,原主送的那些礼物,大约盛凌云转手就扔了,或是丢在角落里吃灰。 他一开始就冷眼看着原主一个人演独角戏,任由对方称兄道弟,单方面地和解,他从未应和过。 原主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低声下气了,但在游祯这个旁观者的角度看来,这根本就是富人对乞丐毫无尊重可言的“嗟,来食”。 第二次的重生,也即第二个梦。 原主之所以在梦中这样笃定,坚持要杀盛凌云,是因为他不动手的话,盛凌云迟早会杀了他。 他先前确实这么做了,然而没能得到一个好的结局。盛凌云并不接受他的好,也不愿意轻易原谅他。 于是原主想一不做二不休,防患于未然,在这一次的开端中就将源头扼杀。 那一刀明明是朝着心脏的位置去的,但原主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踉跄了一下,这才刺偏的。 比起这是原主个人的原因,游祯更愿意相信,这是因为男主不能死的原则在作祟。 在原则限定内进行伤害盛凌云的行为是被允许的,但一旦要对他实施致命的攻击,一定会出意外,那是这个世界对盛凌云的保护。 第一次是刺偏了,第二次就来人阻止了他。在游祯看不见的剧情里,原主一定还下过不止一次手。 世界要确保盛凌云不能死,所以他有惊无险地活到了最后。 所以他再一次错了,盛凌云是这本书的唯一主角,受到剧情的保护,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做到。 不仅如此,他这一次的下场还更为惨烈。 这两次的重生他甚至没有重新悔改过,他自始至终都是那么自我,书里的也是,梦里的也是。 他把一切过错都推脱到别人身上,自己则摘得干干净净,好似自己什么过错都没有。 第三次,原主好像是吸取了教训,也大约是被上一世的结局弄怕了,醒来之后就再不和盛凌云碰面。 他找了借口,称病闭门不出,后面甚至搬离了游府,独自生活。 但那一世他也并没有活下来,盛凌云阴魂不散一般,就算原主躲到天涯海角也能杀了他。 游祯并没有再梦到时间线更往前一点的事件,无论是盛凌云被买入游府,还是原主刚刚开始欺凌的场景都没有出现过。 三次开头,梦中人都和他现在的身躯一般大小,梦中的对话也能大致推断,原主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间段重生的。 真是造化弄人,无论他之后的选择是什么,该做过的恶早已犯下了。原主既没办法逆转时光让过去的事消失,也没有办法让盛凌云忘却。 原主已经重生过了三次,示好过、先下手为强过,也逃避过,可他没有一次能扭转被盛凌云杀死的结局。 上天给他重活的机会,他曾满心欢喜地以为这是恩赐,想要好好活下去。但一次次地重复下来,无论他做出何种努力,都躲不开这命定的劫数。 就像是剧情设定好了一样。 比起是机会,倒不如说是…… 惩罚。 让他重生,却定在一个尴尬的时间点,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剧情的关键在于不是他之后如何弥补挽救,而是要从未发生过。 可那个时候的原主怎么做得到呢…… 原主只会一次比一次更加崩溃,最后一点点陷入绝望的漩涡。 重来三回,兜兜转转,终究还是逃不脱一个死字。 游祯来的这一世,就是第四次了。 他终于知道自己看见盛凌云为何颤抖,心跳为何快得太过不正常,身体更是在盛凌云看过来时瞬间僵硬,而后四肢百骸都在催促他快点离开。 游祯那时太过慌乱,没有来得及好好思考盛凌云未成大器,如今还只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下人,原主要动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为什么被发现的第一反应是逃走,他甚至没想明白心里那股奇异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不是尴尬,不是羞恼。 是这幅身体在恐惧。 那些梦与不属于他自己的感受,都是这副身体残留下的,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 到这一世的原主,还没有放弃,转而是寻找了更为阴损的办法。 他要找人替他去死。 “施主曾来找过贫道看相,说命里有一劫,却又不直言为何,只问要如何逆天改命,躲避灾殃。” 为什么不直说,是因为口吐真言会被当做胡言乱语。原主说过,却没有人肯相信,还会当他是疯子,把他关起来。 “世间灾难万千,多行善事,破财消灾即可化解。” 原主也曾试着去亡羊补牢,但只可惜为时已晚,做再多也无法修补。 “施主问可否找他人挡劫,例如生辰八字相同者。实则不然,身体与命魂相连,同为一体。难以分割。” 寻常之法躲不了灾,就只能寄希望于鬼神之说,不管是什么样的方法,原主都要去尝试。 就算是再道听途说也好,再虚无缥缈也罢,对于他来说,也许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境况了。 原主这一次重生后,先是带人去了白云观,找到清风道人为他看相躲灾。但普通人躲灾的办法并不能帮助他逃过去,这是他第一次重生得到的教训。 因此他会问,可不可以找命格相同的人替他挡灾,在得到否定回答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想用非常理之法,达成这个目的。 “施主又问,若是肉身不变,命魂有异又是如何。” 命魂有异,不就是游祯现在的情况吗,原生的身体里装了一个异世之魂,如今还在痴心妄想着复旧如初。 原主回府之后,差了顺才去为他买这些话本,想从中得到可行之法。 他太想从这个循环里逃离出去了,有任何微末的可能性也要去尝试。 他前三次的重生已足够他识字读书,故而他看到了《鱼生》一篇。 世间溺亡者多不胜数,而鱼生唯有其一,还是捕风捉影的故事。他之所以胆子会这么大,敢去信这些东西,是因为他已经重生四次了,敢去赌。 赌赢了,就是化险为夷,赌输了,也不过是再来一次。 他会和盛凌云一同落水,是故意为之,也是为了离开前再坑害盛凌云一把。 他就尝试过这么一次,孤注一掷的行为却意外成功了。 原主抛弃了一切,他的灵魂从自己的身体脱出,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游祯被交换了过来。 游祯过来的时间还要更提前一点,但身体昏迷之故,隔了一些时候才醒来。 身体呼吸停止的那一小段时间,就是灵魂交换的过程。 游祯心被揪紧了,胃不停痉挛,他捂着胸口,发出痛苦的干呕声,眼中泛出水光,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原以为是自己抢了别人的身体活下去,为此还心怀歉疚了很久,然而事到如今真相大白,根本不是他夺舍原主,是对方在觊觎自己的身体,还处心积虑地要自己替他去死! 但紧接着,游祯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他想起了一个更为可怕的事实。 他来的时候……属于自己的那具身体已经死了。 时至此刻,厢房内清风道长的话又出现在他脑中。 “此法未尝不可,但贫道平生所见,从未有过。且魂魄离体,无栖身之所,须臾皆散尽,如何可行?因而寻常人躲灾之法,还是举身行善,广积阴德。” 无栖身之所,须臾皆散尽…… 原主知道等待他的是一具尸体吗? 而尸体,又怎么能当成灵魂的住所呢…… 游祯动了动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要是原主不搞这么一出,至少还有将近十年可活吧。他这十年间有优渥的生活,疼他的家人,怎么样日子都不会难过的。 他这么做了,现在大约已经魂飞魄散,消散在这天地之间,可怜他灵魂脱离的时候,还以为迎接自己的是崭新的而又安稳的生活。 可就算自己当时尚且还活着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他父母早逝,所留下为数不多的遗产被省吃俭用,勉强撑到大学毕业。 治病的钱是把房子卖了才凑齐的,不过就算是那样,手术后游祯情况恶化,哪怕再做一次也无力转圜了。 游祯想得很开,所有东西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在临终前他将自己所剩的钱全部捐予了慈善机构,还签下了遗体捐赠协议书。 他想着以后自己哪天被刻在巨大的纪念碑上,逢年过节还会有志愿者来为自己鞠躬扫墓。 他会和众多的捐献者一同接受垂露的鲜花和赞美之语,哪怕那时候他已经一句都听不见了。 “既然施主执着于此,那么老道赠予施主四个字吧。” 清风道人表情仿佛洞若观火,他闭目道:“绝处逢生。” 这声音清晰可闻,却又像叹息一般。 那时的清风定然是已经发现了这些,才会有此一言赠与他。 现在游祯已经没办法换回来了,他的境况像是化身为鱼的鱼生,要是强行做出行动,结局也只会像鱼生一样提前死去。 真是命运弄人,原本是游祯的劫难,反倒白白多给了他十年的机会。 之前他自以为马上就可以离开,现在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一切。 原主的身份是炮灰,无论游祯做什么,他的结局都已经注定了。 他要替代原主活下去,帮盛凌云走那些已定的剧情。 阶段性的任务是把盛凌云虐到从去临州的马车上丢下,之后他就会下线很长一段时间。 这次事件为盛凌云加入流明宗奠定了基础,他就是为男主磨炼心智的反派人物,助力盛凌云成长的一把柴,这里面是不能出错的。 如果不是他小时候的折磨,盛凌云练功不会那么刻苦。 然后在十年之后……他会被盛凌云杀死。 这些都是无力改变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原主之前的经历他已经看得足够清晰了,对方三次试错都没能试出一个好的结果来,他又能做什么呢? 去向盛凌云倾诉一切吗?告诉对方我不是你的仇人,你的仇人早已死了,之前的种种应当不作数? 顶着原主的脸说出这种话,盛凌云当然不会信,他只会觉得这是游祯又一个新的借口。就像是校园霸凌在临近毕业期间才说不是我伤害的你,我也是受害者。 站在被霸凌者的角度来看,这何其可笑可恨啊,区区几句话就想让自己去选择原谅,那不就是在痴人说梦吗…… 游祯忽地猜测到,盛凌云会不会也有这些记忆?毕竟对方可是男主啊,像原主这样的炮灰都能重生,男主会没有吗? 但游祯联系起他替盛凌云解围那次,发觉可能对方真的没有。 自己前去找他是原作没有出现过的内容,盛凌云不能未卜先知。若是他也重生了,面对王管事这个更低一级的反派应该能自如应对才是,然而他就那么乖乖挨训,也不反驳。 而且他见自己也不该是那种反应,前三次重生盛凌云都占据了绝对优势,他没有必要伏低做小,大可一开始就把底牌掀开。 他不用担心会输,因为活到最后的人从来都是他。 盛凌云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格……除开这位男主是个演技派的可能,游祯也就只能相信对方还是那个原装款了。 盛凌云…… 盛凌云…… 黑沉的夜里,像死神一样的名字盘旋在游祯脑子里,挥之不去。 第12章 第十二章 夜色褪去,天空逐渐泛起鱼肚白,日出破晓。 游祯在房中枯坐了一夜,总算是平复下心情,让自己承受并接纳了这个现实。 这一整晚就是他打破认知又重塑的过程,看书时游祯是上帝视角,看得也不太认真,对于里面所有人的所作所为他既不关心也不愤怒。 看书对于他是一种最简单的消遣,能让他度过那些难挨的在医院里的时光。直到真正到了书中的世界,那些一个个纸页上的名字成为了活生生的实体,他才慢慢地生出一点情绪来。 然后现在,已经确定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的游祯,对这里的人,有了更为深刻的思考。 “二少爷,您昨晚一夜没睡吗?” 顺才推门而入,见游祯衣衫未解,手中还拿着一本翻开的书,不由怔然。 游祯看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和前几日所见并不相同,但也绝不是落水之前的神情,眼神带一点探究,并不让人感觉到越界,好像刚刚才认识他似的。 顺才用手摸了摸脸,问:“小的脸上粘东西了?” “没有。” 游祯摇摇头:“就是看看你,感觉……很不一样了。”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那情绪并不是亲切,也绝不是傲慢的怜悯,只是因为心境不同而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此刻游祯不再以书外读者的目光去看待书里的人,他让自己沉浸在这个世界里,用看同类的目光看着顺才。 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着自己的想法和打算。他们只是被规划好了所谓的人生,命运推着他们到既定的剧情,经历戏剧性的一幕幕,最后无所察觉地迎来死亡。 在现实世界中,顺才只是印在纸上的铅字,无法呼吸,没有思想,也没有任何生命可言,他的命运也是被规划好的。 但是在书中的世界,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体温,会说话,在剧情之外还有这属于自己的生活。 书中未竟之处,才是他的人生。 “那应该是二少爷读书有所感悟,才看山不是山了。” 游祯脸色苍白地说:“也许吧。” 顺才看他脸色,大着胆子道:“其实小的一直有一事不解。” “嗯?” “就是……二少爷要来这些书,可能一一读懂?” 游祯将书本合上,微微笑了一下。 “若我说是梦中仙人指点,你信吗?” 顺才愣愣点头:“我信。” 游祯原只当这是说玩笑话,听了顺才答复,自己反倒惊讶起来:“你信?” “我信的。” 顺才再一次肯定道:“小的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但只要二少爷说了,我就信。” 游祯哑然,半晌道:“既然如此,那它就是真的。” 这夜以后,似乎有很多事情变了,但似乎又没有。游祯仍是顶着原主的身份活着,这件事从他来的第一天起就不曾变更过,今后也不会再变化。 游祯依旧住在小院中,不用晨昏定省,也没有去找盛凌云的麻烦,整日晒晒太阳看看书,这样平静而寡淡地生活着,竟也过去好几日。 不日前那位外出的漆女侠总算是回来了,游祯听说游初去找了她,他此前已将清阳所言转告给了游初,只不过游初有没有把话说开就不得而知了。 紧接着,就是到赏花宴的时候了。 宴会那天,外面的下人们忙得不可开交,各处都被布置了一新,重视程度可想一斑。 古代封闭至此,赏花宴已能算得上是足够吸引人的大事。小翠对此格外热衷,一刻钟的时间能伸长了脖子,往花园的方向看上三五回,憧憬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她回头看院中看书的二少爷,发现游祯兴致缺缺,连院门都不踏出一步。 她尝试着开口:“二少爷,今儿好热闹啊,您不想去看看吗?” 游祯问:“你想看吗?” 小翠忙不迭道:“想啊,外头好多花呢,还有各家的小姐都会来,府里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要是想看,不用过问我,自己去就好了。”游祯道:“小心一点别被管事看到了,少不了又是一顿责骂。” “您不去吗?” “不去。”游祯淡淡道:“今日母亲势必会出场,我在像什么话。” 游祯克父克母一事府内人尽皆知,只是不会拿到台面上来说,都是私下里讲讲,唯有今日游祯像个没事人一样说出来了。 小翠自以为戳了游祯痛处,当即道:“那、那我也不去了。” “不去凑热闹看花草和小姐了?” 她小声嘟囔:“二少爷都不去,我也不去……” 说罢她凑去问:“二少爷今日在读什么书?” 自游祯从道观里回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是整日卷不释手,像是要把以前没读过的书一并补回来似的。 “闲书罢了。” 小翠得了答案,却还是没有走,眼巴巴地看着游祯手上的书。 游祯忽然心念一动:“你也想看?” 小翠摆摆手,讪笑道:“二少爷,我没读过书,也不识几个字的。” 她把自己粗糙的手给游祯看:“我这是粗人的手,是拿笤帚和碗筷的,没有摸过书,也没有拿过笔。” 游祯却认真问道:“你想学吗?” 小翠愕然指指自己:“我?” 见游祯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她紧张起来,不安地用手扯了扯衣裳。 “不、不行的二少爷,我怎么可以……” 她声音结结巴巴,整个人局促不安,脸都憋红了,好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来。 游祯转而又问:“你多大了?” “十、十一。” “还小呢,你这个年纪正是读书的好时候。”游祯微笑道:“应该说只要想学什么时候都不会算晚。” 那笑容十分短暂,却奇异地安抚了小翠跳动不安的心。 “但是奴婢……” “错了。”游祯打断她。 “由本心作答,不要管外物其他干扰,想好了再说。” 游祯放下手中书本,再一次问她:“你想学吗?” 良久,小翠才点点头,声音细若蚊呐:“想……” 接下来的一切对小翠而言都像是被天降的大好事砸中了一般,全然忘记了自己一开始是想去赏花的。她晕晕乎乎地跟着游祯去了书房,又被好几本书塞了个满怀。 游祯一边找一边道:“这些都是最简单的幼儿开蒙的书籍,你先拿去看,有不懂的可以去问顺才,问我也可以。” 小翠抱着几本书,觉得怀中的东西既冰冷又柔软,鼻中涌入清淡的墨香,竟让人酸涩地有些想哭。 “等你将这些书读明白了,就将它们放回去,我再选些其他的给你读,只是你要小心别把书翻坏了。” “院子里其他人想看也可以,不过要偷偷的别被其余人等发现,不然到时候不太好解释。” “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游祯将最后一本拿给她:“记清我说的话了吗?” 小翠的眼眶湿润了,泪水盈满了眼眸,却迟迟未能落下来。好一会儿她垂下头,豆大的眼泪才从脸颊滑下。 她哭得没有声音,泪水却和断线珍珠一般一颗接着一颗,将她下巴都打湿了。 游祯看着她流泪,心中多少不是滋味,他从自己衣袖中拿出手帕,递到了小翠面前。 “这是怎么了?”游祯轻声道:“快擦一擦,脸都要哭花了。” 小翠没有接过,反而是把书抱得更紧:“没……没怎么,二少爷,谢谢你。” “现在不说二少爷脑子被水泡坏了?” 听及此话,小翠一时间连哭也忘了,呆若木鸡地瞪大眼睛,瞳孔里满是震惊。 “顺顺顺……顺才……”她颤声说出一个名字。 “不是他告密的,我偶然听见了而已。” “我没有怪你。”游祯说:“当然你也可以觉得我是落水的时候磕到了脑袋,只要你觉得合理,都行。” 小翠吸了吸鼻子,小声地:“哦……” “那二少爷以后还会……”她话没说完,惴惴不安地抬眼去看游祯。 “对你自然不会,你大可放心。” 游祯淡淡道:“毕竟我吃一堑长一智,不会再被水淹第二次。” 小翠终于听出游祯这是在有意逗她开心,偏过头去,忍不住破涕为笑。 “这才对,你笑起来更好看。”游祯说:“现在不难过了吧?” 小翠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难过了。” 待小翠抱着书走后,游祯缓缓呼出一口气,他同小翠说的都是真话,他和原主不同,行事风格自然也会不一样。 只是唯有一个例外——盛凌云。 对方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自己和他无冤无仇的也并不能狠下心去欺负他,倒不如说还会觉得对方有些可怜。 原主已将所有的恩怨都埋下,游祯什么也不做也能得到盛凌云的仇视,他不打算学着像原主第一次重生那样百般讨好,也不打算模仿原主原来的样子真的加以凌虐。 游祯这个恶人已经当定了,只是怎么当,做什么,其中还能好好操作一番。 第13章 第十三章 从那日后,小翠当真开始得空开始看起书来。 她日日都新认几个字,记住了就去外头拿树枝往地上比划,日积月累下来,倒也学会了好些。 游祯对她说旁人若想看不必阻拦,结果她一一去问过了,除顺才外都说白日里劳作苦累,休息都来不及。而且认字也无用,不肯白费这个功夫。 她将这些话原封不动地对游祯说了,游祯听完后却没有什么反应,只对她说“人各有志,随他们去吧,不必管他们。” 二少爷看起来很欣慰她读书,还会多加指点,然而对别人不愿意去读他也不气恼。好像别人做什么他都不会多加干涉,也不会加以评价,就像是毫不在乎一般。 但小翠也没有为此困惑多久,因为紧接着游祯让她去看诗读论语,得了空还要抽查她,不让她懈怠。小翠整日被这些东西折磨得头昏脑涨,睡觉梦里都是之乎者也,也就没有时间想东想西了。 每年四月都是游府做给下人新衣裳的时候,王管事做事圆滑世故,又惯会奉承,对于下人态度自然也分三六九等,就连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也有区别。 主人的眼前大红人,像何夫人身边那几个贴身侍女,又比如游初手底下那几个小厮,还有府中的老人,都是最高一等的下人。 有什么料子,赏赐,总是要想着他们,让他们先挑先选,剩下的再给别人。 经常在主人面前晃悠,却又不怎么受喜爱的,就是这次一等的,能讨着些好,却又不至于太多,例如从前的顺才与小翠。 再次一等,就是那些粗使杂役了,平日里可能连主人面都见不着的人,挑了两轮剩下来,也就没什么可挑的,但总归也有新衣裳穿。 最末一等,也是独一份,不受主子喜爱,反倒还人人可欺的,唯有盛凌云一个。这一等莫说新衣裳了,在原主游祯的默许下什么东西都全叫王管事克扣了去,一年到头眼睛望穿了都等不到新鲜东西。 不日新衣裳做好了,剪裁样式说不上精细时兴,却也还是让下人们足够喜欢,脸上笑容都多了些。 小翠挑的是一身桃红的颜色,和她头上的红绳相得益彰,更衬得女孩笑颜如花般娇艳。 只是她看见游祯手中书卷,再灿烂的笑容也收了回去,今日又到游祯考较她课文的时候了。 游祯没有过教书的经历,上辈子连教资都没去考,仅有的几次指导还是给室友讲题,因而给小翠挑的都是小学印象比较深刻的几篇。 前日是《静夜思》,今日就是《咏柳》,后日再换成《江南》……如此一篇篇读下去,小学生的古诗篇目看得差不多,就可以继续读初中书本上的了。 等小翠磕磕绊绊念完,又大致解了意思,游祯终于放过她,往她手里放了块点心:“是新衣裳?以前没见你穿过。瞧着和平日里的不大一样。” 说起自己喜欢的话题,小翠又高兴起来:“二少爷,好看吗?” 近来因着游祯的转变,小翠和顺才等一堆人的地位在王总管心里大有提高,连衣裳料子比起往年都要好一些。 游祯笑道:“好看。” 顺才也新换了一身浅灰色的衣袍,因二人都还在长身体,都做得稍大了点。 他将茶端上来,又被小翠逮住问:“顺才,我新衣裳好不好看?” 顺才在一边也说好看,小翠才笑嘻嘻地放他走。 游祯问:“这几日大家的衣裳都做好了?” 小翠道:“是呀,二少爷您是不爱走动才没看见的,许多人都是拿到手第二天就换上了。就是王管事还是那副样子,连做件衣裳都把人分得明明白白的……” “这般。” 游祯点点头道:“走,这会儿陪我去找大哥,同他说会儿话。” 游初和漆女侠之间又有了些许进展,游祯从不多过问,向来都是游初主动朝他倾诉。 如漆女侠直言说不讨厌他,又同他分享押镖路上的趣事云云。 游祯一直是个很好的听客,不会插嘴也不会过多评价,若有事情要问他也能根据自身出发给出切实的建议,一来二去游初竟很喜欢找他说这些事。 因而他这次去找对方,也是为了同一件事。 小翠一直在门外侯着,游祯同游初谈了半个时辰,内容不得而知。只是离开的时候游初一直大笑着拍游祯的肩膀,一时失手,竟把人拍了个趔趄。 “小祯,我要多谢你。”游初恳切道:“我明日,不,现在就去。” “之后我一定好好赠你一份谢礼!” “谢礼就不必了,不过是为大哥分忧解难而已。” 游祯揉着被拍疼的肩膀,勉强道:“那我先就预祝大哥心想事成了。” 第二日巳时一刻,游初从外面带了个年轻的男子进府,那男子身骨小,模样也俊俏。二人谈笑风生,神色自若,看上去已结识许久,只是府中下人从未见过大少爷还有这么一位挚友。 “这就是你说的能叫我光明正大进你家的方法?”游初身边的人端详着自己一身男子装扮,眉眼一弯:“这事儿我还只在话本里瞧过,有趣。” 若是有熟人相见,定会大吃一惊,此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漆成碧。 她五官极为英气,不施粉黛,又常在江湖中行走,着男装也不会叫人觉得违和。 “不想被爹娘唠叨,这便是最简单的法子了。” “我从小到大还没试过穿男子的衣服呢。” 漆成碧爽朗笑道:“游府春色宜人,与别处是不同。游初,你没骗我。” 游初低头去看她,眼中满是柔和神色。 “我是商人,自然要重诚信,否则生意还要怎么做。” 漆成碧今日腰间并未配刀,走起路来更显轻快,不消几步就与游初错开一个身位。她偏过头道:“你骗我也无妨,大不了我不再来便是。” 游初道:“可我不曾骗你。” 漆成碧挑眉:“那我兴许以后还会来。” 她眼中神采奕奕,波光流转,叫游初一时看呆,连路都忘记走了。 漆成碧在前面叫他:“游初,这是你家,我不认识路,你不该来告诉我应该怎么走吗?” 游初这才回神,快步赶上前去。 一路上有零零散散的下人经过,漆成碧看得好奇:“怎么路过人人都穿的是新衣裳?游府竟富有至此?” 游初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把扇子,缓缓摇着:“是赶巧了,游府年年都这个时候给下人做衣裳。你明年这个时候来,也还是这幅样子。” “就没有舍不得穿的?” “若是自己出银钱去买,那逢年过节拿出来穿一穿还情有可原。但这花的又不是自己的月例,怎么会舍不得。” “你说的也是。”漆成碧点头道:“白送的东西,我也不珍惜。” 复又走一段路,二人远远瞧见一个人影,一身旧衣并未沾湿,手里拿着一朵将开未开的荷花,煞是惹眼。 漆成碧眼尖,伸手一指:“看来你这府里倒也有个例外。” 小翠拿了书来朝游祯提问,无非是不解其意想不过来的,都算不上难。 游祯逐个为她解了,她却并没有急着离开,左边抚弄一下花草,右边扫一下灰尘,像是要故意留在这儿。 游祯看了她一会儿,问:“你还有什么事?” “有一点点。”小翠脸上挂笑,把拇指和食指捏合,表明自己要说的事真的很小:“我方才看见春桃急匆匆出去了,我问她去哪,她说去找盛凌云。” 游祯问:“怎么了?” 小翠道:“没有,春桃不爱与外人接触,我想这应该是您的授意,二少爷行事有自己的打算,这点我还是可以肯定的。” 游祯想起他刚来时候的事:“我倒是差点忘了问你,你与他很相熟?先前还替他求情来着。” 小翠一时没反应过来:“谁?春桃?我与她年纪相仿,入府时间又接近,是挺要好的。” “……你还替春桃求过情?” “也不是什么大事,您忘啦,前年立冬,春桃摔了个青瓷碗,她胆小,我就求您跟前来了。” 游祯失笑:“这院里多少人承过你的情?” 小翠真思考了下,然后说:“记不得了。” 游祯:“……” “我也不是对什么人都这样的,有个人我就万万不会给他求情。” 游祯知道她说的是谁,只浅浅笑了一下。 “您刚才提的,莫非是盛凌云?” “不过您已许久不找盛凌云了吧。”小翠嘀咕道:“院子也少出,所以我好奇。” “你担心我害他?” “这怎么会?”小翠反问道:“二少爷如今还是这种人吗?” 游祯面无表情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也有可能是我怕把人弄死了没得玩,稍微收敛些,他活着一天,我便能多戏弄他一天。兴许等我哪日真的腻了,就将他从高处推下,摔个粉身碎骨,尸身丢去喂野兽……” 他没胡说,原作里原主就是有这么坏。 第14章 第十四章 小翠露出一副我才不信的表情,摇头道:“不是这样的,二少爷,您不会这么做,我知道的。” “若您真想只留他一条命,送药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可您为什么还要我将馄饨送给没吃晚饭的他呢?您要不说,我都注意不到他还没吃呢。不仅是这些,还有灯笼,您怕他夜里看不见路,让我去给他送灯笼,结果我去时顺才已经先给他了……” 小翠掰着手指,一件一件数,最后得出结论:“乡下养猪都没您精细啊!” “莫说盛凌云了,就说我自己。”小翠认真道:“您对我,不也可以看出来吗?我这辈子做梦都不敢想自己还能读书……” 小翠桩桩件件地都摆出来,用每一个现实的例子去反驳游祯的说法:“还有您自己,您现如今许多事都不要我们做了,都说您要亲自来。” “对了二少爷。”小翠忽然想到什么,眨着眼睛问:“您为什么不要我们做这些啊?” 这年纪的人就是思维跳脱,想到什么问什么,上一秒还在说他如何如何对自己好,下一秒就能拐到另一个问题上。 游祯看看她:“你很想知道?” 小翠点头如捣蒜,无声胜有声。 游祯的目光散在半空中,茫茫不知盯着哪片看不见的浮尘。就在小翠都觉得游祯不会回答之后,却听对方轻声道:“我不想变得和这里一样。” “这很难,所以我必须做些事情每时每刻警醒自己不要忘了本心。” 这话说得让人一时间迷茫不已,小翠消化片刻,诚实道:“二少爷,我听不懂。” “听不懂?”游祯想了想:“那去院子里陪我找点小石子吧,越是大小不一越好。” 小翠更懵了,又听游祯继续道:“这院子里可有性子软,没什么主见,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人?” 小翠说有,被派出去还没回来的春桃就是她们之中最没有自己想法的一个。 “这便好了。”游祯站起身来,对着小翠低语了几句,问:“听明白了吗?” 小翠呆滞应声:“明白了。” “那就去吧。”游祯道:“还有小石子别忘了。” 片刻后,传完话春桃顶着太阳终于回了院子,她才刚一踏进门,就被眼前的光景吓了一跳。 其实说不上可怕,就是很吃惊,毕竟她怎么也猜不到二少爷会在院子内坐着,身边还跟着小翠和顺才,见她回来了都齐刷刷地盯着她,就好像是在有意等她一样。 “奴婢……”春桃声音都发颤了:“奴婢回来晚了么……?” “不是。”小翠站起身去迎接,把她拉过来坐下:“大家已经等你很久了。” 春桃更害怕了,差点一下子朝游祯跪下:“奴婢,奴婢是犯了什么错吗?还请二少爷饶过奴婢。” 小翠拉起她:“没有人要责罚你,你别怕啊。”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顺才给她端来一杯粗茶,“不过是有件事,缺了你不行。” 一听不是坏事,春桃怦怦直跳的心终于缓下了,她饮下半盏茶,这才小声问:“二少爷有什么要吩咐的?” 游祯道:“小翠,去把大家都叫过来。” 小翠应了声去找人,游祯看向春桃,和缓开口。 “你不必担心,我这几日新学会一个游戏,想找你玩玩而已。” 见春桃脸色又变了变,游祯想起原主曾玩过的“游戏”是何种凶残的把戏,道:“很安全,不会受伤的。” 春桃嗫喏道:“是……” 说话间,小翠已将所有仆人都叫了来,把院中的桌子围了水泄不通的一圈。 “游戏规则其实很简单。”游祯说着,手中拿出一个小锦盒,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石子。 “接下来我会从每次里面拿出三个石子,你们只需要指出其中最大的那颗就可以了,在游戏途中不要私下窃语,也不要询问。这一点都不难。” 说罢,游祯果真从里面掏出了三个石子依次放下,每个石子隔了有一掌宽。 游祯摊手道:“开始吧。” 春桃不明白游祯此举何意,但也知道这事很简单,三岁小儿都会,因此想也不想指向最大的那颗。 可下一秒,她就傻眼了。除她以外,所有的人都指向了在中间的,不大不小的那一颗。 春桃顿时偏头去看其他人,发现大家都面色如常,好像她才是错了的那个。 她不死心又去看自己选的,发现自己没有选错,那的确是游祯要求的最大的石子。 游祯并未对此多做表示,他没有说谁对谁错,只是在所有人都做出选择之后将三颗石子扫到一边,如法炮制又放下三颗:“第二轮,选吧。” 春桃再一次指向正确答案,但就和上一次一样,只有她一个人选择了那颗石子,其余人这次同样的,像约好了似的指向最左那颗和自己不同的答案。 接着又是第三轮,第四轮,大家默不作声,只有游祯说开始的声音。其余人的动作还是那么整齐划一,春桃越来越慢,仿佛什么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了选择。 直到第五轮,其他人指向了中间那颗既不算最大,也不算最小的石子。春桃迟迟不动,过了很久才颤颤巍巍抬起手,和大家指向了同一颗。 她明知道那是错的,却还是选了,而且在指向她的一瞬,从第一轮伴随她的焦躁感陡然褪去,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没有人说话,春桃呆呆地看向四周,发现大家都盯着她,好似对她的行为很难以理解似的。唯有游祯神色如初,面不改色地把几颗小石子拢在一起。 春桃后知后觉,原来她被大家捉弄了。 “春桃。”碧荷凑近她:“你为什么要选这个啊,这是错的。” “对啊,你为什么要选?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吧?” 春桃答不出来,无助地目光乱晃,哀戚地落在游祯身上。 游祯随意看向一个侍女,问了个无关的问题:“你喜欢吃什么?” 那侍女回道:“馄……馄饨。” “喜欢吃面条吗?” 侍女道:“不怎么喜欢。” 游祯又问:“若是你们一群人外出采买,到了午时独你一人想吃馄饨,其余者想吃离这里很远的面条,你要怎么选?和大家一起吃面条还是自己去吃馄饨?” 那侍女想想道:“那还是去吃面条吧。” “所以你也宁愿和大家待在一起。哪怕是吃你不喜欢的面条。” 游祯将拿出的小石子放回锦盒中,轻声道:“这有什么可笑的,再正常不过了,这世上有许多人和春桃一样。” “春桃,你是因为信任大家才想和大家选的一样是不是?” 游祯给她铺好了台阶,春桃连忙道:“是、是的。” “选大小,凡心智健全者都能选对,你们不理解春桃所为,不妨换个思路想想。我若是也参与其中,选择和你们相悖,你们又有多少会迫于我的选择跟着指鹿为马?” 院内无人答复,大家这时像被一盆冷水兜头浇清醒,觉得那件事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理解了。 春桃沉默片刻,踌躇道:“我看到大家选的和我选的不一样,就感觉好像被大家抛弃了。然后我就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错了,最后就……” 游祯问:“是不是最后和大家选到一块去轻松了不少?” 春桃“嗯”了一声。 “你没有做错,这个游戏本就没有对错之分。” 游祯抬眼望向小翠:“你现在明白了吗?” 小翠猝然被点名,她想到游祯之前和自己说的话:“大约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游祯道:“世间能坚守本心者能有几何,大家都在顺从外界的想法。” 游祯停顿了一下,叹息道:“就连我也是一样。” “二少爷。”碧荷跃跃欲试道:“让我来试试。” “你不行。”游祯道:“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未知的情况下,你既然已知要做什么,会提前做好准备,那就没有测试的意义和效果了。” “那如果换一个不知情的人来呢?”顺才问:“就像春桃那样的。” 门口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游祯斜斜一扫,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花后是太阳也晒不热的一张冷脸。 游祯问:“你们还想再试?”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想。” 游祯道:“最后一次。” 盛凌云拿着花走近了,看见行事诡异的主仆一群人面色也没松动,他漠然道:“二少爷,您要的花。” 游祯攥了攥袖子里的手,心说都这些日子过去了这具身体怎么还是怕男主,面上道:“不急,你先坐,有个游戏想请你玩。” 盛凌云静静看着他,搞不清他在盘算什么,只道:“不了,多谢二少爷抬爱,只是我还有事要做,无福消受。” 说罢他抬脚要走,身后游祯却从容不迫地开口。 “你当然可以走,我不会拦你。只是你走的话,我只好请你再去池中央重新帮我摘一朵荷花了。” 盛凌云猝然回头,眼神似冰封已久的雪原,不带半点温度。 “反正这一朵离池岸很近,不用下水,伸手即可攀折,你也未曾沾湿衣衫。不知到了池水最深处,你还能不能保持这副模样?” 盛凌云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逆着光的脸更显削瘦凌厉,那神色绝对说不上好看,但也没有当下就撕破脸。 游祯不理会他,似笑非笑道:“是配合我玩上这一把,还是去池塘里洗个澡,你自己选吧。” 第15章 第十五章 院内气氛一时古怪至极,盛凌云不动,游祯也不再多说一句话,周围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防着盛凌云突然暴起去掐二少爷的脖子…… 院内悠悠吹过一阵风,将游祯一头青丝吹得飘摇,颊边的碎发也跟着曳动。游祯恍若未觉,并不伸手去整理,只耐心地看着盛凌云。 终于,盛凌云动动嘴角,像没事人一样问:“二少爷想要玩什么?” 游祯将规则一一讲予他听了,重新取出三枚石子:“请吧。” 之前那些仆人都和试春桃的时候一样,极有默契地同时选择了错误答案。 谁料盛凌云看也不看他们,毫不犹豫地指向正确的石子。 游祯复又取出三枚,依照刚才的样式摆好。 仆人们故技重施,充当盛凌云的干扰项,纷纷指向其他石子。 然而几轮下来,盛凌云甚至没有犹豫一秒,每次都在游祯话音落下的时候就做出选择。 一直持续到了第十轮,盛凌云都不曾动摇过,他当其他人不存在一般,不去看别人,也不去更改自己的答案。 游祯将石子拢在一处,不再取出新的来:“好了,没有继续玩下去的必要了,你走吧。” 眼看着游祯肯放过他,盛凌云一刻也不愿意多呆,立刻起身道:“那我就先告退了。” 小翠在一旁心急火燎:“二少爷,还有馄饨的事呢!” 盛凌云听到“馄饨”二字,脚步一顿,转头看向她。 见游祯无动于衷,只一味收小石子,小翠替他问:“盛凌云,你喜欢吃什么?” 盛凌云道:“没有。” “啊……?” 这个答案打了小翠一个始料未及,话也不知道怎么接了。 幸而旁边有仆人七嘴八舌地帮她:“比较喜欢的也没有吗?” “那就假定你喜欢吃馄饨好了。” 顺才接话,学着游祯的说法开口:“要是你喜欢吃馄饨,大家喜欢吃面条,两边离得很远,你会和大家一起吃面条还是自己去吃馄饨?” 盛凌云想也不想道:“馄饨。” 刚被游祯问了相同问题的侍女问:“为什么?” “别人爱吃什么是别人的事。”盛凌云冷冷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和大家一起吃不会很热闹吗?” “然后就要为此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立马又有人质疑他:“你是不是提前知道这些,做足了准备?” 盛凌云皱眉:“我从未听过。” 游祯装好小石子,听见盛凌云这一番答复,心中竟毫无波澜,反而感觉一些猜测被证实了,有种莫名的踏实感。 “别问了。”游祯把锦盒盖上:“他和你们不相同,再追问也还是一样的。” “世上会有春桃,也自然会有盛凌云,人人生而不同,不可用同一个模子去套。” “可是二少爷您才说过能坚守本心者不多。” “是啊,我是这么说了,可和他是其中一个,并不矛盾。”游祯抬眸看向盛凌云,发觉对方这时也在看自己。 他这回并未躲闪,直视着盛凌云道:“毕竟我很清楚,你对我的看法从未变过。” “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今后也还会是这样。” “你可以走了。”游祯看着盛凌云,那张好看的脸竟浅浅笑了一下。 “不继续耽搁你时间了,不是说还有事要做吗?” 在众人打量的目光中,盛凌云泰然自若地走远了,瘦高的背影像一截青竹,不折不弯,打得挺直。 留下的荷花被搁置在桌上,花瓣是娇艳欲滴的粉白色,还未绽放,羞涩至极。 没过多久,王管事受到惩处的消息传到了游祯耳朵里。 王管事平日里待人接物向来是看碟下菜,引得许多人心中不满,又碍于对方职位只能忍气吞声。他这一回遭殃算是帮大家伙出了一口恶气,传得尤其快,说起时个个都还带有鄙夷之色。 彼时顺才正在和游祯下棋,说起这事时,也带了些个人情绪在里面:“王管事因克扣下人吃穿的事,被大少爷发现了,很是责骂了一顿,又罚了三月银钱,念在他多年侍奉,只说再有犯就要将人赶出去了。” “是吗?”游祯落下一子,漫不经心道:“五子连珠,你输了。” 顺才定眼去瞧,发觉果真是如此,棋盘上黑子围堵中,白子破出生路来,连成一线。游祯不知不觉间布好了局,他又一味防守,一时不察让对方趁他不备赢了。 二少爷不会围棋,对五目棋倒有几分热衷,说是规则简单好学,适合用来打发时间。 “果真是输了。”顺才将圆润冰凉的棋子按两色分开,放回棋盅里,接着道:“这事说起来,好像还和盛凌云有关。” 顺才转述在场下人传来的消息:“盛凌云运气好,碰见大少爷邀他好友来府上做客,大少爷前一夜就吩咐下人都让穿上新衣裳,人人都换了,偏偏他没有,客人替他打抱不平,大少爷抽不开身,便让盛凌云去找管事要衣裳被褥,就说是他的意思。” 盛凌云离开游祯的院子后,当真先搁置了手上的活计,不过他却没第一时间去找王管事,而是去了游初院子里。 口说无凭,仅以自己一家之言,很难让王管事信服,因而他想多带一人去为自己作证。 彼时游初还带着漆成碧在偌大游府里瞎溜达找不见人影,院内一众人不亲耳听到大少爷下命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最后还是和盛凌云同住过一些日子,交情浅淡的小五站了出来,说是愿意同往。 有了这一手准备,盛凌云却也还是碰了壁。王管事非但不信,舌灿莲花好一通搬弄是非,颠倒黑白说盛凌云假传少爷吩咐,小五也是帮凶。 他不仅不给做,后来还要以家法治二人的罪。 盛凌云没被这一套说辞吓到,只说若是不信,尽管去大少爷面前当面对质。 后来又翻出来不只是盛凌云,还有其他下人也遭此不公,只是不如盛凌云这般恶劣。桩桩件件数下来,自然是王管事败下阵,他被游初劈头盖脸痛骂一番,又是罚月钱又是责令道歉的,还让王管事把缺这些人的都补上。一旁的几个下人好不痛快,竟无一人为王管事开脱。 “说来也怪。”顺才道:“平日里王管事媚上欺下,虽算不上精明,也不至于如此蠢笨,怎会在这里就犯了糊涂?” “因为他不信。” 游祯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棋盅里的棋子:“大哥久不在家,心思全在他的生意上,其余的向来不关心不在乎,看不见就是不知道。我性情喜怒不定,又默许纵容,其余者人微言轻,他自然心里笃定了这是于他无碍。谁又能想到这回真叫大哥遇见了呢。” “唉,二少爷。”顺才无奈道:“你怎么这样说自己。” 顺才盯了游祯半晌,笃定道:“二少爷现在不像是讨厌盛凌云的样子,又为何会……” “因为我是个恶人。”游祯微微挑眉:“我活着就是为了当个恶人。” 顺才道:“小的听不懂您在说什么,要是现在的您是恶人,天底下怕是也没有多少好人了。” 游祯道:“我做事向来论迹不论心,你见我对盛凌云种种,也敢放言说我是个好人?” 顺才迟疑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因一朵莲花补了缺漏又新添被褥,盛凌云这回算是因祸得福了吧?” “谁知道。”游祯垂眸道:“是福是祸,要他自己说了才算。” “那余者呢?” “算物归原主。”游祯道:“本就是他们的,只是补回去罢了。” 二人预再下一局,顺才一颗黑子将将落下,便听屋外有细碎脚步声传来。 小翠端着托盘,上头遮着一层罩子,叫人看不见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小翠招呼道:“二少爷,快来喝粥。” 游祯疑惑:“我没让厨房做东西啊?” “大少爷差人送的。”小翠揭开了罩子,将一碗荷花粥端出来:“大少爷不知从哪听来您想喝荷花粥,担心咱小厨房做不好,专叫人做了碗。” 游祯:“……” 有了游初的命令,不过两日新裁好的衣衫就送予了盛凌云的住处,料子和旁人的别无二致,也不曾偷工减料。 送东西来的小五已许久不来这旧时住处看了,他艳羡道:“这般多东西一齐给,是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欠的东西不过是如今补上罢了。”盛凌云无可不可,只道:“你先前为何?” 小五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临走了才道:“我知你不会无故说谎。” “你要是这种人,早几年就能用上这一招了,何必等到现在?” “不过你这回怎这么好的运气?既打压了王管事,又领了东西,天底下哪来这一举两得的好事?” “运气好?”盛凌云轻哼道:“我运气向来不怎么好。” 只是最近,不知苍天有眼终于肯眷顾他还是如何,仔细想来,这许多天好像也确实没受过什么罪。一切变化好像是从游祯那个侍女端着药碗出现那日开始的…… 这月余来,自己除那天之外,竟再没被游祯逼着做什么事。 那仅仅是去岸边摘一朵荷花,放在从前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还被游初和那个不认识的人看见了,让他阴差阳错得以讨回他应得的东西。 世间真有这么巧合之事吗?盛凌云一直在思考,这太过顺利了,没有一丝波折,仿佛被安排好了一般,自己只用去走一个过场就可以了。 可是谁会费尽心思做这些事? 不是大少爷,若是游初,他大可不必拐弯抹角这样设计,有更加简单快捷的方法可以选择。同理也不会是游初身边那个人,对方是第一次看见自己,此前甚至没有来过游府,不会知道他的情况,也不会有做这种事的理由。 还有游祯手底下的下人,即使他们能掌握游初的路线,也不能在未经授意的情况下谎称游祯要他去做什么事。何况他送去的时候,游祯也并不惊讶,这说明要花一事的确是游祯吩咐下去的。 列入名单中的人一个个被排除,只剩下一个让人意外的名字。 ——游祯。 很快,这个名字也被盛凌云毫不留情地划掉了。理由和游初差不多,游祯作为主人,要惩治谁奖励谁犯不着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而且,他想不出游祯这么做的动机。 游祯作为一个常年欺凌他的少爷,害他还来不及,近日虽收敛一些,也绝不会大发善心想要帮他。 看游祯在这次事件中的角色,做足了恶人嘴脸。什么人精心设计这一出会把自己摆在这个位置,活活为他人做嫁衣,自己不仅讨不到好还惹人讨厌呢? 但游祯在他心里是个疯子,疯子做什么都不奇怪。 带着最后一丝疑虑,他带着荷花进了游祯的院子。之后游祯威胁他,让他在院子里玩无聊的石子游戏,又说那么些意义不明的话,他看着游祯眉目如画的脸,心中仅剩的怀疑荡然无存。 这人虽然脑子有病,但有一句话说得确实不错。 他果然还是很讨厌游祯。 第16章 第 16 章 日子过得如流水似的,很快入了夏,天一天热过一天。不过几日的时间,游祯那些春衣就被换下,新穿上了轻薄的衣裳。 起初游祯还会在纸上划正字,算自己来了多少天,后来发现在这儿的日子要以十年计,久而久之就渐渐不这样做了。 游初隔三差五地会来看他,总带些自认为新奇的玩意儿送至院里。游祯也不推辞,送什么就收什么,但也不会伸手主动讨要。 声名在外的漆成碧游祯也见过了,是她主动要见,而碰上了心上人就毫无主见的游初当即就把她引进了游祯所在的院子。 漆女侠不见外,第一次见面就送了游祯一支在外面买的糖人,还伸手捏捏游祯的脸:“你同你哥哥长得不很像,你模样要精致些。” 游初在一旁搭话:“他长相更肖似娘,当然不太像,但仔细辨别,仍能看得出是亲兄弟。” 游祯一半注意力在糖人上,一半在面前这位漆女侠身上。漆成碧显然把他当做了小孩子,她的手和游夫人的手又不太一样,虎口和手心处有一层茧,有些粗糙,摸在人脸上却并不会疼。 “谢谢,我很喜欢这个。” “嘴真甜。”漆成碧笑道:“你俩性子也大不同。” “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游初道:“长不大似的,最喜恃宠而骄。” “如今很好,我挺喜欢。”漆成碧说完,好似无意叹口气:“只是看他筋骨不适合练武,不然高低我也得教他一招半式。” 游初皱眉,一头雾水问:“我弟弟为什么要练武?” “那他以后做什么,和你一样经商吗?” “经商?小祯没这个天赋,他算盘一摸头就疼。” 漆成碧惊讶张嘴:“该不会要考取功名?” “小祯不通文墨。” 漆成碧恍然大悟点点头:“纨绔啊……” 游祯将头低下了。 “如今家底尚足,养小祯当个少爷倒也可以。”游初沉吟片刻道:“只是说出去不太好听罢了,不过小祯向来也不在乎这些,对吧?” 游初看向他的目光太过理所当然,游祯梗着脖子,僵硬地点了点头。 漆成碧有些遗憾:“真做纨绔少爷啊。” “倒也不是……”游祯找补道:“只是还不曾想到以后要做什么。” “如今一点想法也没有?” 游祯思考了一会,没能给出答案。 漆成碧和游初离开了,最后给游祯留下了一个问题和一个承诺。 游初说,以后要做什么,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想,一直想不到也没有关系,哥哥经商一事七窍全通,养你一辈子不成问题。 实话实说,游祯在此之前还真的没有好好考虑过,他的确是会在固定的节点死去,不过更多的时间他是脱离剧情,自由不受控制的。 他把太多的关注放在了盛凌云身上,虽说他最后确实会因盛凌云而死,但这中间还有长达十年的时间,能为自己而活。 在游府天天看闲书,当纨绔子弟当到死的确是一个选择,可游祯必然不可能就这样活过剩下的日子,那对他来说是一种浪费。 他上辈子太过年轻,大学毕业,人生才刚刚开了个头就戛然而止,所有的可能性都因他的病情只能出现在梦里,而无法去实现。 这十年就像捡来的一般,虽说两辈子加起来的时间还不如许多人生命的一半长度,但游祯已经足够庆幸了。 十年啊……好好规划的话,已经可以做很多事情。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重新读书的话,都足够他读到高一了。 游初在家中待了一段时日,又要出去做生意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回有人帮忙押镖,既守财物,也要保护他这个人。 而带头镖师不是别人,正是游初倾心已久的漆成碧。 游初原还想磨蹭两天,一见到腰配大刀的漆成碧,连东西都不想收拾了,当即就想要出门。 走前他还不忘对游祯说:“回来给你带好东西。” 游祯只对他微笑,说:“一路顺风。” 游初一走,游祯的小院又回到从前一般样子,清冷了些,再没有人隔三差五往这院子里送东西了。 “二少爷。” 某日午后小翠手中拿着一卷书来找他:“我这里不太懂。” 书卷摊开一页,正是姜夔的《扬州慢·淮左名都》。 “你怎都看这个了?” 游祯一看这有些超纲,对方不一定能读懂,问:“你喜欢这首?” 小翠点点头:“前面我看不太懂,不过最后一句读懂了。因而我才来问,芍药热烈,自开自谢,为何要生来为他人?” “正是因为你前面没读懂,才会有此困惑。这最后一句寄情于景,作者所思是为怀念当年扬州繁荣,桥边红药是衬托物是人非的氛围,这和李煜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是差不多的意境,你进死胡同了。” “看任何东西先从整体出发,不要钻进字眼里计较,会错意的。” 游祯道:“不过你的想法没有错,芍药花开花落是顺应天时,傍土而生,有没有人观赏它都会开。它生来为自己,不为他人,只是词家想表示的不是这个而已。” 游祯解释着,不由想到盛凌云,主角在这个世界里可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圣父,他从小经历这些事情,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自我之人。盛凌云当然也关心着外界人与事,但不多,他还是更为关心自己。 原主这个例外,是少见的被盛凌云放在心上的人,可惜只记得原主的坏,还比不上那些记不住的人。 小翠见游祯肯定她,摸摸发上的红绳,低头笑了。 游祯又嘱托她诗词要看,学字一事也切不可荒废,小翠一并应下了。 待小翠走后,游祯盯着自己身上的衣着好一会儿,复又想起曾经清阳为他解的一签。 良久,游祯才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顺其自然么……” 莫名地,他想见见盛凌云了。 盛凌云非某个特定主子下的仆从,他是普通杂役,平时行事也是哪里需要人手就去抵数,很少在几个当家的面前晃,没这个权利。人一天到晚在什么地方都可能,找他还要废些力气。 游府里对游祯而言几乎是百无禁忌,唯独爹娘不可接近,需要保持距离,其余地方他去哪都合情合理,不会被下人另眼相待。 他随意挑了个脸不熟的仆从问话时,对方低着头,唯唯诺诺道西边的厢房窗柩遭虫蛀了,盛凌云可能在那儿干活呢。 游祯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道了谢走远后,那仆从立刻就和相熟的咬起耳朵来。互相嘀咕二少爷消停了一两个月,这会儿又开始故技重施,找起盛凌云的麻烦来了。月月年年如此,专逮着一个人欺负,倒也不嫌腻得慌。 “腻了才可怕,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就看你我不顺眼了?” “二少爷今日怎的不带下人?”有好事者低声询问。 “二少爷心思我怎知道,幸好我不是遭二少爷见不惯的人,长期这样下去,我非早疯了投井自尽不可。”那被游祯问话的仆从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 “那盛凌云命确实苦。”旁边的人叹口气,又道:“……也硬得很。” 假使搁在其他人身上,可能就真如对方所言,或疯或死了吧。 西边的厢房少有人住,仆从也就疏于打理,等到被虫蛀得厉害了才叫人发觉,上报上去,给管事知道,让差人来修理。 自上次新衣事件受了不少责骂后,王管事许是知道了盛凌云头上有大少爷撑腰,二少爷也不肯为自己出头后,办事小心了许多,再没做出借着管事身份,大行阴损之事的行径。 因而此后盛凌云的日子好过了些,不短他衣食,尚还年少的盛凌云脸上都多了些肉,隐隐还长高了点,看上去更贴合俊俏男主角的形象了。 修补窗柩一事,虽然落在他身上,却不像从前是他一个人干全部的活,王管事在他身上栽过跟头,这回特地多指了个人和他一起去。 游祯到的时候,盛凌云和另一个杂役正结束了所有活计,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去复命。 两人见了对方,都立在原地不动,隔着一个可堪陌生的距离。 游祯从前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显山露水,眼里藏不住东西,怨毒憎恨都太过明显,随便任哪个有脑子的人虚虚看一眼,就能知道他怀揣着的是什么心思。 兴许他也没想过遮掩,游祯要做坏事,总不必担心时候遭人找来算账,是藏也懒得去藏,由着对方去恨他,他从不放在心上。 这种坏得不聪明的状态,叫人觉得还舒坦一点,那是摸得透的。那时游祯没有太多脑子,很轻易就能把他整个人都看穿。 自从落了一回水之后,游祯给人的感觉隐隐约约就好像变了,但他又整日整日缩在小院里不出去,与外界没多少交集。所以游府上下只当他是落水一事又丢面子又伤身子,不乐意出门了。 在场第三人倒是个机灵的,见了游祯立刻行了礼:“见过二少爷。” 盛凌云稍晚一步,声音语调也是平平,听不出恭敬的意味来。 游祯对着杂役道:“你先去吧,我有些事。” 事情为何不必明说,三方既知游祯此行单为了盛凌云,再无其他。 杂役麻利地接过盛凌云手中的东西,点头哈腰,快步走了。 一时间此地只剩他们两人,恍若当初游祯第一次在小院和盛凌云说话的时候,感受着对方的敌意,没有再往前一步。 盛凌云穿了新衣,手腕上的衣袖翻折起,不再像之前连小臂都只能遮一半的窘迫衣着打扮,精神也看着足些了。 游祯将盛凌云的全貌看了个仔细,才斟酌开口道:“我有些话想要问你。” “盛凌云,”游祯微抬起头,看着比自己高的男主,背后手抖得厉害,他出声问:“你是不是很恨我?” 第17章 第 17 章 因为身高差,游祯这话说得没什么气势,但偏偏又是仰头的姿势,说出来感觉多少掺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时间似是停了,盛凌云没有回答,他只是嘴角下压,阴沉地看向游祯,许久都没有动作。 游祯被阳光刺得有些受不住,不得不轻声催促:“回答我。” 所幸盛凌云这会没再装死,也许他向来是对游祯没什么耐心,也不愿同他耗:“二少爷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游祯追问:“我对你做这么多,你不恨我?” “二少爷在寻人开心?” 盛凌云答非所问,依他所知,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外人一不在,那点装出来的恭敬和礼数只是薄薄一层窗户纸,用点力气,一触就破了。 在游祯这里,盛凌云像只刺猬,见着人来了就把刺全张开,摸哪都能被扎一手。 意料之外的,游祯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并不为他不得体的语气动容:“我只想知道,是与不是?” “若说是,二少爷可会把我依照家规扔出去发卖,或是直接乱棍打死?” 游祯哑然,来这么久了他从没想过这些事。在他一贯的认知里,买卖人口是重罪,杀人更是牢底坐穿,他好好一个守法公民,怎么会因为别人恨他就做出这种违反法律的事情? “换一个问题吧。”游祯不同他死磕,问:“想习武吗?” 盛凌云没有说话,游祯看他表情,读出来一种如果他承认自己就会折断他手臂让他一辈子也习不了武的莫名情绪。 谈话又陷入了死局。 原文里他俩对话其实是屈指可数的,原主去哪都带着一群人,而盛凌云绝大多数时候都在沉默。 大概知道辩解也是无力的,所以才会选择闭嘴不答这样消极的反抗。 游祯来之前也没料到,单独会面时他会是这样一种表现。 他和盛凌云之间能说话相处的时间太少了,除开他自己有意躲开外,也确实没有想过要去进行一次对话。 游祯道:“说话。” 盛凌云微阖着眼,惜字如金:“我说是,二少爷又当如何?” 如何?也不如何,毕竟盛凌云以后是要进流明宗当关门弟子的,那是他人生的必经之路,而自己也不过是会在后面推他一把,助他少些困难入宗而已。 相反的,是你以后会杀了我才对。 “我能如何,我还能打断你的腿让你没办法学武不成?往后府中多一个吃白饭的残废,这不合算。” “二少爷体恤下人,竟还管一个杂役死活,真叫人受宠若惊。”盛凌云没有感激之情,只冷着脸:“二少爷还有何事?我还有旁的活计没有做,若是没有,我就先行告退了。” 他草草一行礼,像是只等什么时候游祯装不下去大声斥责他不懂礼数,又将用惯了的罪名安在他头上进行惩罚。 一番流程二人都已经再熟悉不过,任盛凌云再怎么周全游祯也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奴颜婢膝也没用,还不若就如现在这般态度。 盛凌云等了又等,没等到游祯的怒不可遏,反而听到对方说:“我知道了,你走吧。” 盛凌云心里“咦”了一声,如此轻易,就像前面挖了更大的坑等他跳进去,现在就是瓦解他心防的时候。 他扫了扫游祯,对方立在原地,表情一如既往,他看不透。 那张脸还是招人厌,比从前更甚。 盛凌云走远了,游祯给的两个问题他全没有正面回答,游祯却知道他的答案。 两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日头高照,游祯久久没有动作,只叹息道:“真的很恨啊……” 他来也不是真的以为能从盛凌云嘴里撬出点什么,只想来试探对方的态度。 现在看来,原本就板上钉钉的事被他拿锤子又往里钉死了些,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盛凌云恨得越深,他死相越惨,死前也越受折磨。 真担心到时候盛凌云杀了他,还不解恨,他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倒不是游祯封建迷信,非要尸身完整,而是怕身体缺胳膊少腿的时候他还没咽气。 往后的人生相互颠倒,游祯想死得痛快些,一击致命当场死亡最好。怕只怕盛凌云恨到要将他凌迟了,拿刀一片片地削他的肉,叫他尝尽痛苦。 书中没写过原主有什么同龄的玩伴,也不写他平常爱出府游乐,原主只是一个单纯的添乱子的反派,不是在作恶就是在作恶的路上,因此游祯来了之后反倒乐得清闲。 除却那次去白云观寻求真相,游祯一次都没出过府。 倒不是他对外界不感兴趣,他只是不想节外生枝,并且觉得现在还不用急,等把重要剧情节点走完,他在盛凌云的人生中暂时下线以后,再去做也不急。 况且他觉得,自己好歹是个年年拿奖学金的好学生,教教书进行一些扫盲活动应该不难。 学生就小翠一个,游祯拿树枝教她一笔一划在地上写字,她就蹲在一边看。 看了半晌,小翠猝不及防道:“二少爷,你这字写得……” 她形容不出口,既不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也不龙飞凤舞难以辨认,就是一种很努力,也很板正的……丑。 说是丑到极致也不至于,因为每一个字她都能照着画,并不挤成一团,一笔一划用了心在写,也看得出是练过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好看。 游祯和她对视,小翠眼睛眨巴眨巴,心想你应该懂我意思。 “……”游祯扔了树枝,自暴自弃道:“让顺才教你,他也识字,写得比我好看。” “我没嫌!”小翠立即竖起手指:“奴婢发誓,真的没有。” “没有也去让他教你,跟我学练字,确实这辈子就没指望了。” 游祯幽幽叹口气,他天生十指不灵活,上辈子就是这样,像连接神经出问题了。任何手工项目他做起来都觉得很难,字帖年年练,现在写出来的就是他最好的水平了。 饶是如此,大学之前游祯还经常被老师叫去谈话,说卷面分很重要,字迹能不能再好看点。 原本以为穿越过来能有些微好转,结果在系衣带的时候就发现了,换个身躯也是一样。 游祯抬起手掌,翻来覆去地看,挺漂亮修长的一双手,乍看上去不仅能写字,还能弹琴,作画,怎么就不听使唤呢? 彻底没救了。 小翠见游祯不说话,以为他是生气了,赶忙道:“二少爷别动气,小翠不该……” “我没有生气。”游祯说:“你说的是实话,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只是有一点遗憾,些微细小的,置放在角落里不细想自己都快忘记的遗憾。 游祯叫来了顺才,顺才一听要教写字,长袖子一挽,露出手腕,极有架势地拿着树枝比划起来。 地上留下的印子与游祯此前所比差距简直就是天堑。 写字这东西确实是要看天赋的,有些后天努努力尚能弥补不足,有些就是白费功夫。 “好好学,学差不多就拿笔蘸墨在纸上写。”游祯看了一会,发觉顺才教起来还挺好,也就放心交给他。 小翠期期艾艾道:“我能用这些啊……” 她以为在地上写就是她能接触到最好的了,提笔写字完全不敢肖想。再者她不过一介侍女,二少爷也不会将那么贵重的东西给她用。 游祯是当了太久的穷学生,节约惯了,才没有一开始就试着在纸上练,没想到却让对方误会了。 “练字都是要纸上写的,现在不过是基础,往后总不能写诗,写文章也一并在地上写吧。” 小翠眼睛一亮:“我能写这些?” 顺才偏过头去掩嘴偷笑。 游祯道:“见山见水,见花见鸟,心中有所感悟文章自成,文人墨客大多如此。不过要想写,前提是得先肚子里有墨水才成。” 小翠似懂非懂点点头,有些话涌到嘴边,看着游祯却化作了灿烂的笑意。 在游府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远在临州舅舅的生辰近了,日子就在月余之后,七月流火即将入秋之时。 请帖早差人送了来,何夫人少能受舟车劳顿之苦,每出次远门都要大病一场,游老爷又与那舅舅互看不顺眼,见面总是冷嘲热讽,面子都不肯装一下,因而回临州一事还是落在了大儿子游初头上。 至于游祯这个添头,他要喜欢去,没人能拦他,他要是不去,也不会有人逼他。 此行非去不可,旁的人不清楚,但游祯自己心里宛如明镜,那就是盛凌云坠车的时间节点了。 他在的这段时间,对于盛凌云的各种行为都只是不痛不痒,对对方没造成过什么损失,反而是自己见了他还是一阵心悸。 那种见到天敌但无力反抗,只能任其发展的,深深扎根于这具身体的心悸。 什么时候把这尊大佛送走了,什么时候他才能完完全全将心平复下来。 第18章 第 18 章 山路坠车,那是足以改变盛凌云一生的重要经历,也是自己长时间下线的剧情点,游祯不得不重视。 书中所言,是原主为了给远在临州的舅舅祝寿才有此一行,他找借口捎带上了盛凌云,要他同自己一块去。 实际上他早就暗中计划好,叫游初先走一步,自己则居心叵测地在半路上将盛凌云推了下去。 同行的仆人都瞧见了,却无一人制止,也不敢上前搭救,眼睁睁看盛凌云摔在地上滚了几圈落下山崖,而后生死不知。 后来盛凌云留着一口气,在原地等死的时候阴差阳错被流明宗的长老捡了回去,又被破格收为了关门弟子。 然而盛凌云到底来路不正,不是同旁的弟子一样先是报了名,后又通过层层考核才在流明宗有一席之地的。他来得蹊跷又突兀,又没有可靠的身份背景,像他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人,自然成了众弟子当中的异类。 有刚入门的弟子瞧他不顺眼,暗地里又是孤立又是给他使绊子的,手段虽不及游祯恶劣,却也上不得台面。 对此情形,盛凌云一一受了,只刻苦用功练武,其余的一概不管,不曾报复回去,也不曾上报给长老。如此两年后他在宗内大比中大放异彩,以绝对的优势拔得了头筹。 宗门内绝大多数弟子都是从小习武,根基牢固,又有一部分人还有不俗的天赋,盛凌云这个半路出家的人练习两年就能脱颖而出,实在是叫人大跌眼镜。 这一战使得当初捉弄过他的人都惊讶不已,又觉此人真是大度,纷纷对他改观。 也有心高气傲不服气的,后来私下里找他单挑,无一不被打得落花流水,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下不得不认可他。 自此盛凌云在宗内站稳了脚跟,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众弟子钦慕艳羡的对象。 其实盛凌云不是宽容,他只是不在乎。不在乎别人对他的排挤,也不在乎有没有人认可他。 有了原主这个对比,那些捉弄人的小把戏都不够看,也无法引起他情绪的波动。 再坏的,也坏不过原主,那些弟子只是排外欺负人,想要他低头屈服,而原主是真正想要他的命。 可谓云泥之别。 然而这种不在乎被其他人曲解成了大人有大量,他也不去辩驳,倒更让人称赞他真是有气量。 盛凌云在流明宗练武多年,对原主的恨不减半分,却学会了隐藏。他并不急着报仇,因为他发现要杀一个人太简单了,以至于十年之后他把剑刺进原主身体的时候,都没有太大的快意。 原主于他,渺小如蝼蚁。 虐也要分有没有虐到点子上,游祯以为,对于盛凌云来说,有些被虐的经历是必须的,而有些又无足轻重。 塑造了他性格的,促使他成长的,又或者给他带来某些足以推动剧情发展的执念的,那些经历不能改动,在游府的日子就是如此。 而流明宗被其他弟子欺负的事不会扰他心智,也不能让他在意,这样的剧情无法给盛凌云带来心境上的变化。 作者会这么写是为了观感上带来一种阶段性打脸逆袭的爽感,如果摘掉这一段,也不会影响对角色的塑造。盛凌云会一开始就能在门派有立足之地而非受人排挤,这和他两年之后的境况其实是分毫不差的。 因此这样的剧情其实可有可无。 那么要寻求突破口,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入宗的身份不对和时机不对。 若是盛凌云以正常的方式,同别的弟子一样报了名,又在初试中展露天分,那么他被收为关门弟子一事就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因为这一切都是合乎规矩,且不过分的。 游祯没有虐待人的恶趣味,当然也并不想鞍前马后给盛凌云当小弟。 他并非想图谋什么,或者从男主身上获得什么好处,仿造原主的行为想给自己挣一条出路。且不说这个行为最后并不会成功,游祯自己也不会做这种事。 原主曾经做了那么多对不起盛凌云的事,接手这副身体的游祯没有怀着愧疚的情绪。 他只是作为一个读者,一个自认为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动了恻隐之心,尽可能地想帮盛凌云规避这些非必要剧情,在能力范围之内给当前还是个弱者的男主创造一个相比之下更好的生活和成长经历。 他单纯觉得,既然接手了原主的身份和身体,就有必要在享受身份便利的同时,需要做出一些事情而已。 这仅仅出于他本身发自内心的想法。 何况自己也实在不想做推一个大活人下车这种近似于谋杀的行为。 游祯想好了要让盛凌云顺理成章进流明宗拜师学武,但一时间还不知道怎么操作。 总不能敲锣打鼓八抬大轿给盛凌云送上山去,自己在一边磕头送钱求掌门人收留。 那也太奇怪了。 游祯只要一想到那个场面,就觉得一阵恶寒。 他倒也不必为了盛凌云做到如此地步,自己又不是盛凌云他亲爹,巴巴地往宗门倒贴让孩子有武学,就为了对方学成后能捅死自己。 …… 但他也确实没有门路。 像流明宗这样的大宗大派,身份能力缺一不可,报名都比别的地方困难,更别说还有选拔考核一系列的后续了。 以盛凌云的身骨,后续不成问题,可光第一项报名就能把他卡死。 流明宗弟子多是出身世代练武的家庭,有前人栽树,能引荐一二,报名才如此顺利。 盛凌云一个平民出身后来还沦为奴隶的身份,要不是那位长老力排众议要收盛凌云为徒,他也还真的踏不进流明宗的大门。 可惜那位性格古怪的长老方面也下不了手,对方软硬不吃,做事随心意,行踪又不定,身受重伤的盛凌云可能看得上,四肢健全的就难说了。 这位长老自盛凌云之前从没有收过徒,一生也只有两个弟子,一个是盛凌云,另一个则是女主。从前也有人举荐优秀人才,但没一个人成功过。 游祯苦恼了近半月,想不出办法来,所有地方都堵死了。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住了几个月家门都没怎么出过,更别说去外界看看了。 然而要说起来,以他的身份,最多在当地能横着走,年龄学识也不足以去结识那些真正的风云人物。 游祯是真感觉自己有心无力了,原主就是个商人儿子,到剧情后期给盛凌云旁边的人提鞋都不配,也就是现在盛凌云还没展开他崭新而飞黄腾达的人生,才会显得自己现在如强权一般无法反抗。 最后还是外出归家的游初意外给他开了一扇窗。 游初路子宽,行商走过的地方总有几个对碰杯盏的好友。他交朋友不论身份年龄,只看合不合眼缘,加之又能说会道,不吝啬钱财,一个商人倒是在武人堆里吃得很开。 这回的礼物是一把短匕,能不能伤人另说,刀柄刀鞘都雕得很精细,挂在腰间当饰物绰绰有余。 天热太阳毒,游初脸晒黑了些,细细讲着这匕首的来历:“成碧推荐的,她说常年送些玉啊金子没新意,不如送个以前没给过的。我一想有理,便邀她带我去挑一把漂亮的匕首送你。” 匕首雕刻花纹繁复,整个约一手掌长,很是便于携带,一看也确实符合漆成碧的喜好。 “倒是有缘分,去的路上碰见一个熟人,我走南闯北,都已许久没见过他了,不想还能意外重逢。”游初抿了口茶:“他叫崔逢,也是个人物,流明宗听过没有?” 游祯原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捕捉到流明宗三字,眼睛都睁大了:“流明宗?” 游初讶异道:“你竟知道?看来武林第一宗门名头果然不小,还能传到小祯耳朵里。” “世人皆知流明宗收徒条件严苛,他还能混做一个小长老当当,想来大约是有那么几分真本事。” “不过我也是有真本事的人,只不过不在习武一事上罢了。” 之后的话游祯都略过去了,重点全抓在那个名叫崔逢的人身上。 原书角色大大小小几十上百,光流明宗就一堆,游祯不可能全记得,也就对几个戏份比较重的角色有印象。崔逢这人他想也想不起来,可见要么就是没出现过,要么就是边角料角色。 盛凌云此后平步上青云,以后期他的地位来看,这种人确实不过尔尔,但对于游祯来说,要不是游初与之相交,他的水平连崔逢之流都高攀不起。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找到一些关联的地方了。 游祯忙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游初不明所以:“崔逢?” “然后我们去喝了顿酒,他同成碧比划了几招,以武会友,我们就此作别了。” 游祯若有所思,试探道:“大哥与这崔逢怎么认识的?交情到何地步?” “萍水相逢。”游初道:“初见时他囊中羞涩,我请他吃了一顿饭,解燃眉之急,至此算交了个朋友。至于你说的交友深浅,我只能说,山川皆过客,泛泛江湖某,漠广流清泉,江阔见行舟。” “侠客豪情?” “不错。”游初笑了几声,忽戛然而止:“小祯还会讲这些话了?” “都是听来的。”游祯面不改色。 “你问这么仔细……” 游初警觉眯眼:“该不会你想借他之手登流明宗习武吧?” 游祯:“……” 他竟不知游初有如此敏锐和多疑,多问一句就能想到这一出。 见游祯沉默,游初大惊:“这可不成啊,成碧已然讲过了你没这个本事,强求不得。你从小娇生惯养,若是磕着了碰着了怎么办?我虽让你想想,却不是让你这么草率做决定的。” “……我没有要去。”游祯解释:“我只是好奇,想多听大哥讲讲而已。” “何况以我的水平。”游祯真诚道:“即使去了人家也不会要我,怕砸了招牌是不是?” “这倒也是实话……” 游初感叹:“真难得,有生之年还能听你言明自身不足处,这也是一种进步啊小祯。” 游祯闭了闭眼,全当没听见话里的揶揄,将祝寿一事说了,末了不忘提起:“我也想一同去。” 游初问:“此去临州路途遥远,马车要走七八天,比不上家里安逸舒服,你想好了?” 游祯不假思索:“想好了。” 游初好整以暇,微微笑着道:“那就说好了,舅舅大寿不可怠慢,这几日我清点要送去的礼。咱们三日后出发,提前些日子到,在舅舅府里多住两天。到时候你可别反悔了又不去啊。” “当然不会。” 游初挑挑眉看他,复又笑起来:“一言为定。” “不过在走之前。”游祯伸出手去,“我想向大哥讨要一样东西。” 第19章 第 19 章 白天赤日高悬,蝉鸣已经渐渐衰弱下去,有气无力地在树上此起彼伏,仍是吵得人心烦。 “今年天儿真是热得厉害,总不见凉快下来。”小翠拿手帕拭去了额头上的汗水,抱怨道:“怎么一朵云也没有啊。” “这会儿已是末伏,热不过几天,入了秋就好了。”碧荷将啃干净的西瓜皮放下,心满意足道:“天热,瓜就甜,我还是喜欢吃甜瓜。” “美的你。”小翠笑着打趣她,整个人又往屋檐里躲了躲:“去年喝井水解暑气,今年挑起西瓜甜不甜来了。” 碧荷冲她一乐,又要伸手去拿桌上的西瓜,小翠道:“吃得这般急,也不怕受了凉肚子疼!” “肚子疼就肚子疼。”碧荷并不在意这些,咬着西瓜含糊道:“肚子疼我也要吃。” “你慢些!”小翠哭笑不得:“日子长着呢,今年有了,说不定明年也会有。” 游府此前是没有夏日分发瓜果给下人解暑的先例的,偶尔能解解馋都是靠主子打赏下去能吃到一二,极为看运气。 更多的人还是靠饮刚打上来的井水度过,能勉强消几分暑意。 今天天正热的时候,游祯喝了碗绿豆汤,躲在阴凉处打扇子。天热人乏,游祯神情萎靡,将睡欲睡,突然冷不丁开口问了一句:“你们想吃西瓜吗?” 这帮跟着游祯一起恍惚着躲太阳的仆人立刻来了精神,目露精光,一个二个都直勾勾地盯着游祯,以期他的下一句话。 游祯没想到无心的问句能引起这么大的反应,想了想然后起身回了房,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个钱袋,道:“有谁会挑西瓜的?” 当即就有人自告奋勇:“我!” 游祯于是打开钱袋取出几粒银锞子,放心交给她:“回来多给你分一块,去多挑几个好点的,到时候给别的院里的人也送些去。” 西瓜在这个架空世界算不上什么奢侈物,但价格也不很便宜,并不是普通人家首选的水果,对他们这种下人来说就更难得了。 游祯早就习惯这些不合常理的设定了,土豆都见识过了,有西瓜也不奇怪。 如果把他丢在纯正的古代世界,他可能早就因为贫瘠的食物种类精神抑郁了。 侍女接了钱,嘴上笑容藏都藏不住,欢天喜地带着一同帮忙的小厮出门采买。 不足一个时辰,几个硕大的墨绿色的瓜被带了回来,游祯挑了个顺眼的留下,其他的都送了出去。 游祯院里并上做饭的厨娘也才几个人,一个西瓜解馋足矣。菜刀洗净了利索劈下去,里面红艳艳的瓜瓤就露出来了,厨娘刀法利落,块块分明,大小均匀一致,谁也不会嫌吃了亏。 游祯拿了一片,说剩下的都是他们的,只声明了别抢,留些给出去送瓜的人。 因而碧荷回来时,分得的两片瓜还在桌上等着她。 小翠看着太阳,好奇道:“哎,你给那些杂役送的瓜吧,送瓜去时,那些人说什么了?脸上又是什么表情?” “能有什么表情,还不就是下巴都快惊掉了呗,大家都没见过那么好那么大的瓜。”碧荷啃完最后一口:“你应当跟我一起看的,反正就很好玩,眼睛瞪得跟桂圆一样大,都快鼓出来了。” 小翠联想了一下那个场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有那么惊讶吗?” “当然啦,平时最多也就分发一碗绿豆汤,突然砸下来一个西瓜,谁不惊讶。” “后来他们就争着过来抢西瓜吃,我嗓子都快喊哑了才让他们冷静下来,一个一个按顺序发。” 碧荷顿了顿,凑近了些,神秘莫测地说:“然后就发到了盛凌云。” “我给他,他没接,问了我一句话。” “是谁让你来送的?” “你怎么知道?” 小翠目光移向一边,这也不难猜啊,不是一想就能想到吗…… 所幸碧荷也没纠结于此,继续说:“我就告诉他,是二少爷出了钱特地买来让我送的。” “那群正在啃西瓜的突然就停下来了,眼睛从桂圆变成了荔枝,别提多好笑了。” “盛凌云就说他不要,走一边去了,那块瓜也没拿。” 碧荷讲完了事情经过,评价道:“你说他在赌什么气呢?他不吃二少爷也不会知道,是我我就会吃,多稀罕的东西啊。” 小翠没搭腔,她不觉得奇怪,也有些懂盛凌云为什么会这么做,而盛凌云没有变过,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只不过二少爷先注意到了,旁的人还没有。 晚上,小翠被叫去了游祯的房间。 房内仅点了两盏烛灯,小翠还在思量究竟是什么事这么神秘时,到了地方却发现顺才也在。 烛火下游祯的表情看不太清楚,只觉得幽深难以琢磨,小翠将门关了,小心翼翼走近两步,开口问:“二少爷,找我有事么?” 游祯看了一眼门口,确认没人:“门关严实了?” 小翠点头:“关严实了。” “那好。”游祯轻轻呼出一口气:“今天我找你们,确实有事要说。” 小翠和顺才对视一眼,顺才对她摇了摇头,双方同样迷茫,搞不清楚游祯的意图。 游祯没管他们这些小动作,他打开一个锦盒,从中取出了两张薄薄的纸,一人一张拍在二人身前。 小翠接过愣愣一看,整个人便呆在了那里,她只感觉自己浑身血液逆流,连心脏也停止跳动了。 这张纸何其珍贵而又难以企及。 饶是这样的烛光下,她也能一眼看出这是她当年进游家时的卖身契! “二少爷!”她低低呼出声,生怕自己的音量太大传了出去叫人听见。 顺才年龄大,也要稳重一些,但他此时也好不到哪去,开口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您这是……” 游祯这才说出自己的打算:“后日启程去舅舅家拜寿,我欲带上你二人一同去。” 顺才欲言又止:“那这……” 只是带他俩出远门的话,用不着搞出这般阵仗,也没有必要拿出他俩的卖身契。 后面一定有比这更为重要的事还没有说出来。 果不其然,静了一会儿后,游祯轻声说:“而后便不再回游府了。” 这一句话更是落地惊雷,小翠尚未从卖身契中缓过来,又被这话骇到,脑子直接不动了。 游祯自顾自继续说:“我打算寿辰一事完毕后,去游历山河,北上,南下,去看山看海,看草原看荒漠。什么都想干,又什么都想看,如今太平盛世,万国来朝,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独行一人太过艰难,难以排遣寂寞,我才想问问你们的意见,愿不愿意和我一同去。” “可是也不必拿出卖身契啊……”小翠喃喃道:“有什么要我们干的吩咐一句,上刀山下火海也会去的。” 游祯摇摇头:“是我个人的原因,我不想和仆人一起去,不想我说什么你们都无条件服从,我想如果你们肯陪我去的话,是以自由身的身份。我们之间可以雇佣,拿钱办事,但不能变成你们的身家性命都捏在我手上,我可以随意打杀的关系。” “我给你们选择,可以拒绝的,只不过出去之后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顺才死死捏住自己的卖身契:“您就不怕我们答应了您,拿到卖身契后又变卦吗?” “有过这个顾虑。” “但是……” “比起你们变卦,我更不愿意接受带着两个签了卖身契的仆人去。你们可能不能理解,也不能相信,不过我确实,非常不喜欢。” 游祯在最后几个字加重了语气,看上去诚意十足,没有半分说谎的意味。 可这话说得古怪,小翠和顺才完全听不懂,也不能堪破里面的行事逻辑。 “当然,我会这么做,也是信你们的人品,不会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 这是游祯思量再三才做出的决定,他与面前这俩人相处时间不算长,没有到完全了解他们的地步,但也能知道二人品性不坏,甚至用善良来说也不为过。 所以才能放心大胆朝游初提前要了他二人的卖身契来,成了就给他们。 至于为什么非得是他们两个,对方不清楚,游祯却是有一番自己的考量。 他知道这不是在无偿帮助,而是自私,在帮自己。他没有那么大能耐和本事,做不出改朝换代,推翻现有制度的惊天壮举。 哪怕只有三个人也好,能营造出让他觉得舒适的,和现代社会人际关系更为接近的氛围,从而达到麻痹自己的效果。 这些话游祯没有说,听不懂是一回事,听懂了信不信又是另一回事。 但小翠没有想太多,她用手将卖身契紧紧按在胸口,斩钉截铁道:“我去的!没有这个,我也会去!” “二少爷,您的恩德我一直记得的,您肯教我读书认字的时候,我自己心里就发誓说,二少爷去哪我都跟着,当牛做马一辈子,赶我走我也不走。” “太过了,哪有这么严重。”游祯大惊失色:“只是读书而已,而且是你想读才能教的,我只是顺便……” 小翠眼里汪了水,说话不注意间都带上了哭腔:“您不知道,爹娘为了送我弟弟去听先生讲课,才将我卖了给人做奴婢的。” 她委屈极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啜泣着说:“我也想坐学堂啊二少爷,我还偷偷跑去听过,做梦想自己能坐在里面,可是我只能用来换成坐学堂的银钱。我这辈子,只有当奴婢和童养媳的命。” 游祯脸上的惊慌一点点被凝重取代,小翠没提起过她的身世,当时教小翠读书也没想到有这么一茬。游祯感觉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感官也变得麻木,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脸上现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好像语言就是苍白且徒劳无用的,而这样的话语也没有办法安慰到对方。 “所以二少爷,这一点都不过,一点都不。”小翠吸着气,让自己说话平静下来,“我现在好着呢,比以前所有的日子加起来还要好,今天还有西瓜吃,明天说不定就能吃上更好的。” 她瘪着嘴,流着泪,努力朝游祯露出了一个笑容。 “二少爷。”沉默了片刻后,顺才说:“我同她一样,我也去。” “您的好我都看在眼里,对我来说,没有比跟着您更好的去处了。” “何况,爹娘给我的名字,我想继续叫下去。” 烛火微微晃动,微弱却持续地发出光亮,映出了顺才手上卖身契的字。 那是一个极为普通,却又寄托了美好寓意的名字。 “小的原姓陈,单一个安字。” 小翠见状,也轻轻说:“我原叫潘翠……” “可是我不想再叫这个名字了,他们已经卖了我,是他们先不要我的……哪怕我恢复自由身,也不再是他们的女儿了。” 小翠心砰砰直跳,抬头向顺才和游祯寻求认可:“我这不算不忠不孝吧?” 游祯摇头,古人的忠孝节义他感触并不深刻,只能从自我角度出发:“现在还想孝,那就是愚孝。” 顺才呆立着,自我思想斗争了一会儿,最终眼神闪烁着说:“不算。” 小翠得到肯定,心绪安定了下来。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桥边红药……”她没头没尾地念起这句词,忽然就有了主意。 “余容。” 她重复一遍,坚定道:“我要叫乔余容。” 第20章 第 20 章 出发当日所有人都起了早,忙上忙下不亦乐乎,太阳升起一半时游祯已然穿戴一新,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 原本这时应当启程了的,没成想出发之前临出了点差错。游祯已经上了马车,不想下去等着,待到收拾完毕了再上去,索性就坐在了车里。 他缺觉,生物钟被打乱就困倦得不行,反观游初倒是指挥得热火朝天的,声音隔过布帘传到游祯耳朵里,端得那是一个精神十足。 游祯头斜靠在一边,抵着车厢,感官混沌,他趁这会儿还没走的时候补眠,等到时候出发了就更别想睡觉了。 有人撩开了布帘子,放了什么东西进来。 游祯阖着眼,整个人呼吸清浅,什么都没注意到。 盛凌云放下黄木雕花小桌,面无表情地看向同在一车厢内,离他咫尺且毫不设防的游祯。 这个纨绔少爷穿得比平日更加奢华,闭着眼不说话时看上去人畜无害,甚至有那么几分纯良,就像真正不谙世事的富家子弟一般。 盛凌云眼光扫到他的脖颈,露出来的部分细白纤长,哪怕是现在的他也能够轻松伸手去拧断。 正是这个人,前几天不知又在发什么疯,故意点了自己要随同一起去临州。 是人都知道这不是个好差事,路途又苦又累,一来一回算上在临州小住几日少说一个月,好处微乎其微,最多受些打赏,总比不得在府里呆着。 但就像前些日子指了他去摘荷花一样,一旦话从嘴里说了出来就没有拒绝的机会。 车厢外有人在叫盛凌云的名字,盛凌云没再看游祯,匆匆跳下车去,只剩布帘微动。 游祯似有所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觉面前多了一张小桌子,不见人影。他看了两眼,头一歪眼睛重新闭上了。 日头又悄悄往上爬一点,不怎么晒人的太阳逐渐热起来,一切事物解决完毕,乍听车外一声鞭响,停靠着的马车缓慢起步,辘辘压过府外平地。 游初不与游祯一车,既是出行送礼贺寿,排场要有,因而在这种地方特地做了计较。除他二人所坐的马车外,后还拉了一车的寿礼,听闻是游父特地要求的,可谓是做足了面子。 路上又行了会儿,游祯终于是缓过来了,坐在车里百无聊赖地抚摸着马车上的木质纹路。其实游初担心他路上烦闷准备了好些零嘴,全用盒子装着放在黄木小桌上。只是游祯并不饿,打开看了又放回去,产生不了太大的食欲。 游祯想了想,伸手撩开车窗边的布帘。外面跟了一行人,顺才和小翠,如今称作陈安和乔余容的两个人一前一后跟在马车旁边,察觉到游祯的视线,还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累吗?”游祯轻声问。 陈安用衣袖拭去额头上的汗珠,摇摇头说:“不算累,马车行得慢,能跟上。二少爷不用担心我们。” 兴许是交还了卖身契的缘故,二人看起来兴致异常高涨,不见任何颓丧萎靡之意。 “我知道二少爷在想什么,不患寡而患不均,我们都懂的。”乔余容反倒安抚起他来:“只这些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游祯“哦”了声,又往后看去,盛凌云跟在稍后的位置,离他不算远,以他的视角只能看见盛凌云的半个身子,其余全被马车挡住了。 盛凌云微垂着头,脸上看不出表情,但游祯猜测他此刻大约又在记恨自己。他不说话低头的时候,话已经在心里骂完了,对象也只能是自己这个让他出远门的罪魁祸首。 但又能怎么办呢?得走剧情啊,游祯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松手放下了帘子。 一行人在路上赶了三天。 不比去白云观那次,游祯在车上坐着连续下来精神都萎靡不少,更别提一路走来的下人了。一个个衣上沾了灰尘,脸也干净不到哪去,一副又累又乏的模样,唯有那些护院看着好些。 游初倒是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像是早已习惯了此种生活。他叫了饭菜,转身一看游祯下了马车,扬声道:“小祯,可还好?” 见游祯点点头,他又说:“今夜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儿该走山路了。” 游祯眉心一跳,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盛凌云,低声说:“好。” 话虽这么说,第二日游祯却并未起床,车马已经要走了,游祯却还裹在被子里,连叫三遍都不肯坐起身。 陈安许久都没见游祯这么不讲理过了,急得汗都快掉下来:“二少爷,您快些起吧,大少爷在催了。” 被子里许久才传出来闷闷的声音:“你让他先走,不用等我,我再睡一个时辰,给我留几个人,到时候去追。” “马车上也能休息,走慢些就是了,二少爷,您还是起吧。” “马车比不上床舒服,你就这么回大哥。” 陈安拗不过他,只好转头去传话,人还没走两步,游祯又叮嘱:“把盛凌云给我留下。” 陈安无奈道:“是。” 脚步声逐渐消失,游祯一掀被子,露出脸来,长出了一口气。他早醒了,却装出了这副无赖样给外人看。无他,剧情里原主就是这么干的,他只是原封原样学了下来。 原主性格乖张,家里人又宠,会发生这种事并不太突兀,游祯来了以后性情大变,偶尔学着原主说话做事,只会让人觉得旧时性子又发作了,不会去深究。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陈安回话了,游初留了好几个护卫,又说会慢行等他,叫他不要着急好好再多休息休息,完全不见任何不满情绪在里头。 听闻消息后,游祯在床上又躺了会,慢吞吞地起床更衣,如此磨蹭了快一个时辰后,一队人马才从客栈出发。 时间一点点过去,周围的草木逐渐密集起来,细碎的光透过叶片落在山林的地上,并不太晒人。游祯坐在车里,心跳得有些快,他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做好心理建设,游祯掀开布帘,对车夫道:“停一下。” 他这一声出口,整个队伍都停止了前进,陈安凑上前询问:“二少爷,有事吩咐?” 游祯用手一指:“你,上来。” 众人循目看去,游祯手指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盛凌云。 游祯只说了这一句话,没有再多言语,也没有催促,他的语气太过于稀松平常,叫人猜不出这一出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些下人心里都有丈量,若是盛凌云,那只会是坏事。 但究竟坏到何种程度,那就无从知晓了。 在众人的目光下,盛凌云面无表情地朝游祯走去,手一攀车沿,轻松上了马车,而后身影便消失在了布帘后。 队伍重新起行,车轮在山中轧过,声响不小,又有东西遮挡,即使靠得近也听不见里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乔余容忡忡望了眼轻微晃动的车帘,两个人关系不好人尽皆知,哪怕现在二少爷性格变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好转,她只盼着不要出什么事。 马车内盛凌云坐在了游祯对面,目光是冷的,表情也是冷的,他看着游祯,一句话也不说。 游祯垂下眼睫,刚才平复好的心跳又开始快起来了,每次见盛凌云都是这样,让人忍不住想逃开,避免和他接触。 静了一会儿后,游祯轻声开口:“你看起来很想杀了我。” 盛凌云没有回答,但眼睛别开了。 这是实话,也是游祯第一次开诚布公,不留任何情面地把他的心思拿出来讲,盛凌云没法反驳。 他只是好奇,游祯为什么要说,又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说。 盛凌云以为这件事游祯永远不会问,因为恨是一件事,想杀了对方又是另一件事。 那慑人的目光终于离开,游祯松了口气,缓缓抬起头,继续说道:“你讨厌我。”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游祯淡淡道,“我很清楚。你讨厌我,不管是何原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已然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故意带你出来吗?”游祯用手托着脑袋,状似无奈且些微可惜地叹了口气,而后自问自答道:“因为我腻了。” 他的表情天真且无辜,好似多加伤害最后腻味想丢掉的只是个没有生命的人偶。 移开的目光重新回到游祯的身上,带了些嘲弄和探究的味道,盛凌云的表情仍是冷的,不过他显然在听,而不是当做了耳旁风。 “来来回回那么多次,又那么多年,我早厌倦捉弄你了。近日来你也应当发现了,我很少刻意找你麻烦,见面的时间都少之又少,你的日子过得顺遂不少吧。” 游祯道:“我不想这么简单就放过你,你害我落水一事我都记在脑子里没有忘。你也不可能轻易就忘记我对你做过的事,不过你我之间总要有个彻底清算。” 车厢里盛凌云的气息变了,没有收敛,更像是在发怒的边缘。 “这一段时间我时常考虑该如何处置你,又或者让你能重新让我找到趣味,因而我找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那日我问你想不想习武,你没有明言拒绝我。” 游祯像是没觉察到一般,微微笑起来,他一字一句:“我给你一个机会。” “——一个杀我的机会。” 第21章 第 21 章 渺无人烟的山林里,唯有鸟雀声三两,纵目望去只有一条不算路的路,和一眼看去不见头的树林。 地上有车马压过的轻微痕迹,已经走远了——连着细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盛凌云还留在原地,手中拿着一个包裹。 片刻之前就在此地,游祯凌空扔给他,待他下意识接住了才说:“我等着你。” 这并非是什么话本里才子佳人分别前私定终身的蜜语,游祯话里有话,盛凌云全然懂得。 他的意思是:“我等着你学成来杀我。” 盛凌云微微抬起头和车上的游祯对视,攥住包裹的手青筋凸现,神色仍是冷漠的。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觉得摸不透面前这个人。 游祯在马车里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说给自己杀他的机会,偏又定在十年之后而非现在,期间还要他去武林中声名显赫的流明宗习得一身本事。 包裹是给他的本钱,游祯不想他分文没有还不曾踏上去流明宗的路就死在荒郊野外,这样赌约太过无聊。 避免他不要,游祯还特地激他:“这些都是当年从你身上克扣下来的,你若是不要,我只好花费在自己身上。” 句句刺到了盛凌云心里。 他知道这是游祯抛下的饵,但不能不接。 不管游祯打的什么主意,都是绝无仅有的,摆脱如此境地的机会,盛凌云不会,也不可能放过。 然而游祯也似乎也没打算从他嘴里听到答复,他自己做好了决定,不等盛凌云言明接受与否,就匆匆把人赶下了车,带着一车人马扬长而去。 少年华美的衣袍随动作隐在车厢内,再看不见了。 有一两个人在走前回头看他,打量他,不知游祯为何把他丢下,但也不敢开口去问。 当真是把他丢在了原地。 包裹分量不轻,盛凌云打开粗略瞧了瞧,里头揣了十两银子,两件换洗衣裳,还有些用来解馋的吃食。 可谓是准备周全,想来应该很早之前就有这个打算了。 盛凌云遥遥看了一眼去路,将包裹系上。他背着马车去的方向,往来时路走。 游祯在驿站赶上了特地在此等候许久的游初。 游初等得昏昏欲睡,见游祯到了,连忙起身去接他。 他左看右看,看见游祯皮肉完好,精神尚可,放下心来:“小祯睡足了?” 游祯霎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低下头:“睡足了。” “那便好,若是嫌累了,走得慢些也无不可,赶在舅舅生辰宴之前到就好。” 游初无一丝不满之意,他检查完游祯,才慢悠悠看了眼随行之人:“数目似有些不对。” 游初一一清点过去,蹙眉道:“好像少了一个。” “少便少了。”游祯拉他衣袖,手紧张得有些出汗,担心对方质问,抢先道:“不过是个下人,担心他做什么,我没事就好了。” 话里撒娇,话外也不遑多让,游祯扬起脸,学着原主做派蒙混过关。 他不知道原主怎么把这件事揭过去的,原文里根本没有写,只能依据自己猜测行事。若游初硬要追问下去,他也只好撒泼打滚死不承认。 所幸游初没有紧追不放:“那不管了,小祯可还要休息一会儿?” “不了。”游祯如蒙大赦,摇头道:“再耽搁些,怕是天黑之前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说来也是。” 游初看了眼天色,随即召集了人马重新出发。 一行人紧赶慢赶,走走停停,终于在生辰宴前三天到了临州。 远路难行,常人少走动,不仅游祯没见过这个未曾谋面的舅舅,原主也没见过,就连游初自己都只有过几面之缘。 然而迎出来的一家老小不见半分生疏,一会儿亲昵地握着游初的手说哪里哪里像湘雪,一会又端详着游祯说这个眉眼更肖似一些。 他们许久不见亲人,只能从这两个后代身上找些他们还能认识的地方。 里头有个华贵的老妇人最为激动,她伸出手去拂开游祯的鬓发,将它理到耳后去,眼里含着泪说:“这样更像湘雪了。” 湘雪是何夫人的闺名。 原主的母亲自小长在临州,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她十七岁时与商人游崇因媒妁之言结成一亲,后全家搬离了临州,又因身体柔弱之故,再不曾回过家乡。 算来如今已有二十余载。 原主舅舅何琇看不惯游崇,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娶走了自己妹妹,还将她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恰巧游崇也不喜他在当初婚嫁一事上使的一些小绊子,二人两看生厌,唯在送礼一事上要多加攀比。 游崇送上这好些东西,是生怕对方瞧不出来自己如今过得很好。 何琇瞧不上游崇,倒没殃及到自家妹妹的两个孩子,爱屋及乌,见了仍是嘘寒问暖多加关怀。 他多问何湘雪,问其身体吃住,另一人是只字不提,只当对方是个死人。对于送来的贺礼,他也只看了两眼,就把重点放在了妹妹的两个孩子身上。 何家人热情得过头,游初还能凭他那张商人的三寸不烂之舌与他人攀谈起来,游祯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个木人似的,任由别人牵他的手,评价他。 那分明是一张张陌生的没见过的脸,这副身体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可从血缘角度来说,他们和原主之间又确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游祯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被一大群称之为亲人的人包围的感觉,他并不排斥,只是一个人太久了,不知道怎么去对待。 这和在游府的感觉又不一样。 游府也很热闹,一群年纪小不稳重的下人成天打打闹闹的,笑声能传进他屋里。这里是不同的热闹,像游祯在电视里看过的春节公益广告,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有着说不完的话。 因着寿宴临近,厢房已经住了不少宾客,外面全是人,走两步兴许就能撞见一个何家的亲朋好友。何湘雪在临州时颇有盛名,对方光靠他的五官就能辨认出他是谁的孩子。 游祯一没有办法叫出对方是谁,二者他生前亲缘淡薄,没应付这些人的经验,有些手足无措,只好躲在屋里。 但很快又有人请他出去,叫他喝茶吃些东西,又或是赏赏风景,也有单纯想见见他的,内容五花八门都有,不容人拒绝。 临州初来乍到,半天的时间游初已经混很开了。游祯跟在他旁边,看着游初能准确叫出每个人的称谓,并与之阔聊许久,天南海北之事都能拿出来讲一讲,很是厉害。 游祯只跟着乖巧叫过了人,之后便坐在一旁喝茶,不言不语,看上去十分恬静。 有人夸他长得好,气质内敛温和,日后必然是个翩翩君子。他便颔首道谢,很像那么回事,实际上一句都没听进去。 游祯耳朵里是游初与他人的闲谈,脑子里在想盛凌云如何了,不知有没有走出山林,找到去流明宗的路。 男主角向来有光环傍身,不会轻易出事,性命无虞却难保不会遭遇什么不测,就算知道他会化险为夷,也忍不住去猜测。 万一强制剧情,盛凌云半路上又碰到什么危险,把自己搞的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就留着一口气等流明宗的长老去捡呢? 那他可就没办法了。游祯小口地酌茶,他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是他管不了的部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愁是愁不来的。 这几天游祯有意在遏制自己去想盛凌云的事,按理说以后盛凌云的成名之路和他关系就不大了,他这么巴巴地天天念着对方,实在是有违他做这些事的目的。 十年的时间像偷来的,对游祯而言很是珍贵。他打算摒弃有关于盛凌云的一切,开心地过自己的日子,而不是整日整日担惊受怕,掰着手指头算自己的死期还有多久。 先得把对方在自己心里的存在感淡化了,不仅是距离上不见面,还要不去想,才能说其他事情。 夜间宴席散过,众宾客各自回了房,游祯白天见了太多人,去厢房的路上说今晚谁来找他也不见了。陈安跟在后面连连点头,小声说连影子看起来都是疲惫的。 乔余容到了新地方,看什么都新鲜,眼睛不住到处瞟,不见怯意。 她还是隐隐在乎那日山林之事,不知为什么又莫名相信游祯。她和陈安私下偷偷商议过,只觉得是游祯另有打算。 游祯好像心里藏了许多事,压得很深,也不说出口,她与陈安在外看来就会觉得他行为颇为古怪,猜不准他在想些什么,做那些事情又是有什么目的。 连卖身契都能轻易交还的人,再坏能坏到哪里去。乔余容拿着游祯给她的好,心里那杆秤早就失了偏颇。只一点可以肯定,二少爷没有坏心思,不会处心积虑害人,其他的他们只要看着就好了。 夜晚的月亮已经成了半月形,外面围了很多云,看不见星星,月亮就从厚重的云层里探出来,不是很亮,还不如地上的烛火。 晚上何府安静了许多,路上人也少了,多数都回了自己屋子。乔余容坐在外面的台阶上,用手抵着下巴赏月亮,人生地不熟的,说话的人都没几个,路也不认识,但她还是高兴。 “给。” 不知什么时候游祯从屋里出来了,递给她一个石榴:“拿去吃着玩吧。” 乔余容“哦”了一声,从游祯手里接过,摸着光滑的石榴皮,却没把它掰开。 “石榴籽红吗?”她问。 “我又没吃怎么知道。”游祯失笑:“招待客人用的,大约很红吧,你要是好奇现在打开看看好了。” “不成。”乔余容摇摇头:“顺……陈安夜深了不吃东西,我一个人又吃不完,放明天兴许就坏了。” 乔余容不太习惯陈安的原名,偶尔会叫错,但总是没念完就能纠正过来。她想了想:“还是放明天吃好了,也能分他一半。” 石榴很大,她一只手包不住,只能两只手一起上,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什么贵重东西似的。 “那就明天再看好了。别待太晚了,早些休息。”游祯说完这话要回屋,乔余容却轻声叫住他。 “二少爷。” “嗯?” “没什么。”乔余容对他笑笑:“谢谢二少爷的石榴。” 游祯对她摆摆手:“以后离开这里就别叫二少爷了。” “那叫什么?”乔余容奇怪道:“游少爷?” “自己想。”游祯说:“想不到以后我再告诉你。” 第22章 第 22 章 游祯在屋内陪着原主的外婆,同她喝茶聊天。因肖似母亲,何老夫人格外喜爱他,有时间便把他叫去,拉着他的手唠家常。 游祯推脱不得,也不好拂了何老夫人的意,来临州后对方送了他不少东西,小到临州的特产,大到成色上好的玉冠,样样都掺了自己的心意,和外面隔代亲的老妇人没什么两样。 “小祯,这荷花酥味道怎么样?合不合你心意?”何老夫人笑眯眯的,眼旁皱纹都深了些。 “恰到好处,不过分甜,很好吃,外婆。”游祯擦了擦嘴角,乖巧答道。 “你母亲幼时喜欢吃这个,临州卖点心的那么多家铺子,这家点心铺子的荷花酥最好吃,湘雪说是虽然甜,却又没有那么甜。”何老夫人道:“我还担心你吃不惯,现在看来你是随了你母亲,口味都像她。” 游祯眨眨眼睛:“这荷花酥本就可口,想来一开这么多年,生意应当很是不错吧。” “是啊。”何老夫人喝了口茶,放下茶盏:“临州城西,周记糕点,天天排着长队,每日只消半天就能把东西卖干净,晚了还买不着呢。” “四十余年来它周围的店铺开了又倒,来来回回换了多少家,只有它还在。老板从爹换成儿子,味道却是不变的。” “何府在城南,一来一回岂不是很费功夫?”游祯微微笑了笑:“谢谢外婆。” 这是很质朴也很简单的关爱,游祯莫名觉得很安心,外面虽然有些吵,他的心却是沉下来的,连情绪都被带动着平和起来。 “只是别吃太多了,留着肚子还要吃午膳。”何老夫人拍拍他的手说:“府里厨子也是精心挑过的,做出来的东西差不了。” “我知道的。”游祯说:“这荷花酥大哥应该也喜欢吃,只是大哥外出去临州四处游玩,不然也该叫他来一起尝尝。” “游初……也是个好孩子。有出息,一表人才。”何老夫人慢慢说:“湘雪有两个好孩子。” “小祯。”何老夫人问:“今日天气好,临州好玩的不少,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出去玩?” “我多少年才见外婆一面,陪外婆才是要紧的事。” “你年纪小心□□玩正常,湘雪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坐不住的。”何老夫人有些浑浊的眼看着他,“你跟外婆待一起闷不闷?” 游祯说:“不闷。” “对了,你临走时,给你母亲捎些临州的特产回去吧,她多年不得归家,应该很是想念。能吃上一口,也就当是回了一趟临州。” 游祯一滞,他克父克母的消息捂得严实,没传出游府,自然也瞒住了临州的人。游初与他亲近多年不见克到自己身上,绝不会主动告诉他人。 同理,他作威作福的事也烂在了游府,外人对他全然无知,只当他是个慎静有礼的公子,不会想到坏得彻底的原身。 若是他们知道了原身的所作所为,指不定会惊成什么样子。 何琇五十寿宴那日景况盛极,敲锣打鼓,爆竹声不断,一片热闹。 何家在临州一带颇有声望,人缘向来很好,因而何家大门外面那一条街上愣是营造出了逢年过节的架势。自天亮后便陆续有人携贺礼而来,看衣着打扮全是临州一带有些名望之人。 游初祝寿的同时也在结交临州的客商,像只花蝴蝶似的,飞来飞去总不见累。 听闻为这一日,何家还专请了有名的戏班子来唱戏,从早唱到晚,都是些喜庆的剧目。 伶人抹了厚粉,涂得煞白的脸上添上油彩,咿咿呀呀地唱着戏。那唱戏的小旦功夫足,一个音足唱了半分钟有余,不见声抖气短,引来一众喝彩声。 游府从不请戏班子,也少有娱乐活动,一家人从不聚在一起,唯有游初从中周旋。 乔余容和陈安听得入迷,眼睛都直了。 伶人唱了一曲又一曲,中途又换好些人唱,听众腻了去赏景,走累了又回来听曲歇脚,来来回回。 如此景况持续了一天。 等晚宴过后,客人送走了,戏班子也走了,喧闹了一天的何府才静下来。这一天端得上是主客尽欢,何琇的笑容就没从脸上消失过,皱纹都要多笑出两根。 这两日天放晴了,云淡星稀,唯独月亮亮得不似平日,皎白一轮高悬,月光照在人身上是凉沁沁的。 礼也送了,寿也祝了,最重要的日子过去,便要说归去的事了。 来之前说了是小住几日,但路上耽搁了时候,多少压缩些时日,游祯的时间不值钱,游初却再呆不长了。 何府中的人好说歹说,游初一张嘴说不过那么多人,又往后延了大半天,两兄弟吃过明日午宴再走,算是为他们送行。 原是想多挽留几天,但游初只说家中基业要他协助打理,此番理由一出,什么漂亮话也不抵用了。众人惋惜一阵,有人见游初模样好的,便想将远亲近邻的姑娘说给他,游初听了忙回绝:“不成,不成!” 游初好不容易才将与他说媒的念头打回去,急得汗都快出来了,这几天维持得好好的那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神态全没了。 第二日一早,何老夫人又命人去了周记买糕点,不只是荷花酥,但凡有点名气的都买上了,全是放的久又不大容易坏的。 除却这些还有许许多多临州别的东西,临走时大包小包的都往马车里塞,何老夫人爱女心切,恨不得把临州都打包送了去。 一大家子人在何府门口依依惜别,嘱托的话说了又说,无非是注意身体一类的话,足一刻钟才肯放人走。 何老夫人眼里包着泪花,她是真舍不得,却始终没有哭出来。她遥遥望着马车拐过街角不见了,才被下人搀回去。 然而马车没行多久,还未出临州城就停了下来。 游初疑惑地下车,走向叫停的人:“小祯,有事么?” 游祯早已掀了帘,他轻声道:“大哥,就到这里吧。” “什么?” “我不回平州了。”游祯说。 “小祯还要在这多待几日?还是说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游初一头雾水:“若是想要继续待下去,应当早些说的。” “不是。”游祯摇摇头:“我也不待在临州。” “你……” “大哥,”游祯说得很慢,神色不似说笑,“大哥应当回平州,我却不该回。” “不回家,你要去哪?” “天南海北,一路走一路看,大哥不是说养我做个纨绔么?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游祯认真道:“从今日始。” “胡闹!”游初道:“你才多大年纪就拿这种主意,爹娘与我没一个能放心!” “正是为了爹娘,也是为了大哥。”游祯轻叹:“游氏二子八字有异,命中带煞,生来克父克母,方远居能解。所以大哥,家里我万不能再回。” 游初深深皱起眉:“你也信那云游道士的话?” “不是我信,这若不是真的,母亲抱过我后身子羸弱何解?父亲见过我后生意受挫又何解?自我上次落水爹娘前来探望我之后,接连染了病。我知爹娘疼我爱我,万事想着我也让着我。可难道我真要在游府住一辈子,让爹娘出行受阻吗?” 游祯声音放低了些:“大哥,这些你是明知道的,只是不愿信,你想一家和睦团圆,可有些事情就是强求不得。我在家中时,大哥时常要顾及我,担心我,耗费心力何止一星半点,岂不累极?退一万步讲,就算大哥真的毫无怨言,我当真要在游府赖着,却和爹娘生不相见吗?” “那么你借住在舅舅家。”游初果断道:“这几日外婆对你如何我都看在眼里,她对你疼爱有加,总不会让你受委屈。” 游祯却否决了这个提议:“何府再好也不是自己家,说话做事都不能随心所欲,还要处处看他人眼色。何况我能小住,却住不了一辈子。” “不若让我不再回去。这事我不同大哥敷衍,完完整整讲清楚。”游祯恳求:“我希望父亲母亲身体康健无虞,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我正是明白,所以才会说出来,这分明是双赢之事,大哥别再诸多顾虑了。” 游初沉默许久,才迟疑道:“我不是不了解这些,可我如何不担心你?” “如今天下晏然,野外鲜见山匪,城内寡遇盗贼。大哥十七岁已经能随队行商,我不过提前几年。再者,我带上两个随从,出行只走官道,不往山林里钻,到一个地方,便给大哥写上一封信。我也保证不胡作非为,惹是生非好不好?” 游祯指指陈安和乔余容:“就是那二人。” 游初眉头不展:“不过也就是两个半大孩子……你当初同我讨要卖身契,就是为了这个?你从还没来临州的时候就开始盘算这些了?” 游祯大方承认:“正是,他二人自小侍奉我左右,品行我再了解不过。我也确实在家中时就开始想现在的事,大哥现在也应该信我不是头脑一热突然想出来的了吧?” 游祯低眉顺目,话说得不卑不亢,心中腹稿却不知道打了多少遍才能说成这样。游初定定看着他,表情一直没变过,依旧皱着眉,一副思索的模样。 游祯又从领口扯出红线,把捂得温热的平安扣给游初看:“还有大哥给我的平安扣,我好好戴在身上。不是说大师开光,能保佑我么?” 游初的目光从游祯脸上一点点移到温润的玉扣上,复又看了眼游祯,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只有你一个弟弟。”游初说:“你不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不放心。” 游祯眼皮一跳,他听得出来,游初的话还没有说话。 果不其然,游初话锋一转:“可你说得不无道理,而且你从小到大做什么事,我都没有反对过你。若是我现在不让你去,就显得我在做恶人一样,大哥不想你讨厌我。” 游初唤来下人,将手中大部分的现银交给游祯:“若是不够花了,记得去钱庄取。只要不是太过于偏僻的地方,总有钱庄给你取钱的。” 这已经不是普通疼爱的范畴了,三言两语能解决,游初乃至于他们的父母,都只能用溺爱和纵容来形容。 他们本有为人处世的风格,可愧疚心理作祟,只要没有在既定剧情外危急到盛凌云身家性命的事,这家人都在无底线地默许他。 原主也实在不够聪明,游初已经表现得这样明显,他还要在哥哥面前伪装一个本不存在的乖孩子。 游祯接过,游初又道:“记得你答应我的,要写信,别乱闯祸。” 游祯一一应下:“我记得的。” 游初看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那就此别过了,路上小心些。” 游祯目送着他们走远,车马也没留下,只有陈安和乔余容拿着包裹陪他留在原地。 “咱们自由了。”游祯问:“余容,现在知道怎么称呼我了吗?” 乔余容说不知道,她尝试着开口:“游老爷?” 游祯哭笑不得:“什么少爷老爷,都不是。” “我的名字是游祯,以后就这么叫我。” 第23章 第 23 章 “听闻袁老板不日将去一趟平州,这一封信,能否顺路一齐带去?” “我四处打听,才找到袁老板您这个会到平州的人。” 头上绑着红线的女子将封装好的书信连同着一串铜钱一齐递过去:“地点和收信者上面已经写好,这些钱请您喝点茶。” 行商打扮的男子眯着眼,将信封上写的内容一一看完,复才掖进衣袍中:“除却一封信可还有无其他要捎送的东西?” 那一串铜钱给得豪爽,比约定俗成的捎信价格还高出一两成,而女子的谈吐大方,衣着也不似穷苦人家寒酸,像是个有见识有教养的。 但她举止又不像是哪家大户人家的丫鬟,更非小姐做派,叫人一时间猜不出她的身份。 “单一封信。”女子冲他略一点头,嘴角带笑。 行商察出这是个生面孔,没见过的,不由问得:“只是不知姑娘是梓州哪家的?倒眼生得很。” “我才刚搬来梓州,初来乍到,当然眼生。以后住久了自然就眼熟了。”女子笑盈盈道:“那一封信也是报平安的家书,早些送到了,也免叫家人担忧。” 袁老板问:“平州距此地遥远,姑娘怎会搬来?” 女子这回却只看着他,并不多加言语。 袁老板慢悠悠才将铜钱收了,不再多加过问:“挂念家人是人之常情,姑娘放心,我做生意十余年,捎去的信少说也有百八十封,定然完好送到。” “只是姑娘也该把现在住处告诉与我,若是有回信,我该何处去递交?” 女子想了想,说出一个地址。 女子拎着一小包半路买的酥饼回了家。 说是家,其实也空旷得很,刚买下的宅子,还没来得及添置多少人味进去。 院内坐着一成年男子,见女子身影出现了,快步迎上去,从她手里接过酥饼:“信送出去了?你回来这么晚,我还以为你走丢了。” “回来路上见人卖酥饼,就也跟着排队买了些尝鲜。” 女子道:“陈安,哪次信不是我去送的?你还担心这个。” “你也曾经找不到捎信的,捏着信回来哭是不是?”陈安笑起来:“我没有担心,就是顺路的实在是不好找,太看运气。你找不到,就只有咱俩一起出马。” “陈年旧事记那么清楚,那时我才多大。”乔余容道:“你也知道这么些年咱们四处走,连个熟人都不认识,信本就不好寄。” 陈安顺着她道:“好好好。” 乔余容托着下巴:“可惜小游哥不想做官,他要是想做官,就有邮差听他使唤,也就不需要咱俩到处去找行商送信了。” 她话里这么说但语气却很平淡,一丝抱怨的成分都没有。 毕竟她和陈安都知道,对方志不在此。 游祯曾说可以直呼自己的名字,乔余容却总觉得太过于直接,多少不太尊重,便开始叫他“小游哥”。 游祯无可不可,只要不叫少爷老爷一类的称呼,都随她去。 “话说回来,小游哥呢?”乔余容问:“等着他吃酥饼,人怎么不见了。” “房里收拾屋子,你刚走他就进去了,他说他那屋陈置太久,有股子霉味,很多东西需要打理。” “忙活一上午该是累了,我叫他去,你去泡壶茶。”乔余容敲定注意,对陈安一扬眉。 陈安端着滚烫的茶水回来时,游祯已经被乔余容从房间里叫出来了,正坐在院内拆那包酥饼。 “我在房里找了好半天,才找到霉味的来源。”游祯道:“屋内那柜子像被水泡过一般,里头还有些前人没带走的东西,不知道放了多久。” “索性全扔了买新的。” 陈安放下托盘,往三个杯子里逐一添了茶水。他看向游祯:“那种东西用了也不安心。” “我也是这么想的。”游祯一指屋外:“已经搬出来了,待会就扔出去。” 这会儿说话的功夫,游祯总算是把酥饼的油纸包装拆开了,他先是给陈安和乔余容一人拿了一个,而后才自己取了一个出来。 陈安尝了一口后评价道:“这酥皮比不上咱们在江州吃的那次,内馅又比不上在铜县吃的那次,味道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并不出挑。” 乔余容慢慢咀嚼着:“街坊四邻吹得天花乱坠的,我看许多人买,结果也不过如此。” 她说完又去看游祯:“你觉得怎么样?” 随着年岁的增长,游祯脸上柔和的线条已经尽数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秾丽精致的五官,竟看起来比小时候还要好看些。长年在外风吹日晒,也被雨淋过,他皮肤还是冷白细腻,总晒不黑也不见糙。 游祯吃一口酥饼,又咽下一口茶,随后才说:“我觉得都差不多,我吃不出好赖。” 乔余容道:“我也不挑,可是一想我排那么久长队,就总想它应该更好吃的。” 游祯轻声说:“算了,下次不买它家就是。” 乔余容环视着四周的屋子,前一任主人与现一任隔的时间太久,那些装饰的花草全被杂草挤占了空间,生得弱小,反倒是杂草茂盛。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去清理。 “说起来,小游哥,我们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突然间就要停下来了?” 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但他们买下了这里,以后就要把这个地方当做家,一直住下去。 像一只一直飞的鸟,骤然有一天找到了一根合适的枝丫,就停留在了那里,再也不飞了。 游祯静了会儿,忽然问:“你不喜欢梓州吗?” “没有不喜欢,只是……不太明白。” “我们在外将近八年,吃过苦也享过福,我还以为我们这辈子都要在路上,从来都没有想过哪天会因为什么留下来。” 乔余容用空闲下来的那只手抚摸着桌面:“但这一天就是出现了,像做梦一样,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没从梦里醒来。”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游祯平静地注视着他俩,在茶香氤氲中说:“我们已经去过很多地方,我只是有点累了,想找个地方安定,加上梓州这地方又不错,所以顺势就呆在梓州不走了。” “在梓州也好,在其他地方也罢,亦或是一直走下去。”陈安附和道:“我都喜欢。” 乔余容把掉在衣服上的酥饼渣拍掉:“那以后咱们又干什么呢?” “这个我倒是……还没想好。”游祯思索片刻:“可能会找个活计来做吧?” 乔余容和陈安都只当游祯是随口说的玩笑话,过后便忘了,没想到过了几日游祯回来竟说自己有活干了。 陈安久久看他,猜测道:“你要去扛大包?” 别人可能不知道,他和乔余容太懂游祯突如其来的奇思妙想了,总是一拍脑袋说出点什么叫人出乎意料的事。 他这想法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根有据的推理。游祯如果真决定这么干,他还是会同往常一样被骇一跳。 游祯竟还认真考虑下一下:“不无道理。” “要是我前一天听你说,说不定还真去干了,我这辈子还没扛过大包。” 游祯颇有几分惋惜的样子:“不过我已经答应了去做教书先生,扛不了大包了。” 乔余容拍拍胸口,仍然心有余悸:“教书先生好,很好。” 以游祯的身板来看,去做重苦力的活,莫说一天,半天都能把他弄得第二天难下床。偏偏对方总是乐此不疲,浑身酸痛躺床上都还要说很有意思。 游祯好像对干什么都很感兴趣,但对自身的身体情况又没有太大的自知,也可能是他知道,却仍然要那么做。 乔余容劝不了,她只知道当教书先生比做苦力更适合游祯。 夜里比往常晚些才吃饭,为了庆祝游祯找着正经工作了,特地多做了两个菜。 乔余容饭吃了一半,才想起来问:“是哪个书院?” “东竹书院。” 说话的是陈安,今天的饭是他做的,他是他们三个中做饭最好的一个,乔余容次之,游祯排最末一位。每回轮到陈安做饭时,剩下的两个都能多吃小半碗的饭。 乔余容看他:“你怎么知道?” “厨房里告诉我的。”陈安说:“是你没想起来问。” “本来就不是什么要紧事,迟早都会知道的。”游祯道:“也算不上什么正经教书先生,最多只能算个……” 游祯思考了一下措辞,说道:“代课的。” 乔余容不解:“代课?” 游祯这才将原委细细讲来。东竹书院仅一个夫子,名叫赵有望,教书四十年有余,是个有名的秀才。他年轻时早早中了秀才,却再无法往前一步,一连考了三次都没考上举人,后才断了当举人的念想,在家乡开了东竹书院,以教书为生。 只是赵夫子年事已高,教书渐渐开始力不从心,却又舍不得真正隐退下去,便想了个法子。 “赵夫子病疾,体力不支时,就由我去替他教书,好叫老人家缓一缓,不至于劳累过度。他与我约定,由我教课的时日最多只占一半。” 陈安问:“那工钱怎么算?” “我让赵夫子看着给,既然能教上四十年的书,应该是能信得过,不至于克扣。我也不是真靠教书为生,不过是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多给一些少给一些都是一样的。” 乔余容感叹:“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去教书了。从前教我一个,如今教一群人。” 她眼睛一眨,半开玩笑道:“二少爷,你应付得过来吗?” 游祯回道:“我不知道。又不是个个小孩都如同你一般好学,半大孩子多是调皮捣蛋的,我还没太多接触过那种孩子。” 乔余容的碗已经空了,陈安顺手替她盛了一碗汤:“应付得了就当下去,应付不了就甩手不干了,是吧?” 说罢他又问游祯:“要不要也给你盛些?” “赵夫子人不错,应付不了咬咬牙也要撑足一个月再说。”游祯把碗递过去:“我不要姜。” “记着的,不要姜不要蒜。” 陈安喃喃念叨:“冬吃萝卜夏吃姜,我和余容都好好的,只有你风寒。” 话虽这么说,陈安还是小心避开了汤里的姜片,又盛上几块小排骨放进碗里。 游祯露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表情:“太辛了,吃不惯。” 游祯生平不怎么挑食,唯独姜蒜两样受不了,作调味料使还可以接受,单吃就不行了。 陈安正想再念叨两句,埋头喝汤的乔余容却忽然出声道:“我想起一件事。” 游祯和陈安齐刷刷看向她,只见乔余容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说了一句话,让游祯听完后一张脸煞白。 “小游哥,梓州久住,你又去当教书先生,要是有人找你提亲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