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将至午时,游初请的白云观的道士终于姗姗来迟,着一身天青色道袍,头发胡须皆是花白,然而目光炯炯,精神矍铄,走路也步履稳健,有几分得道高人的模样。
道士道号清阳,身后并还跟了两个年纪轻轻的道童,面白无须,眼神澄澈,双手捧着做法之物,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
路过游祯时,清阳道长的目光意有所指在游祯脸上停留了一下,面上却不表。
寻常人家这样的大事合该全家出动迎接,然而游老爷今日不在,游祯困顿着眼,寻了许久也不见何夫人的踪迹。
他对原主的父母都仅有过一面之缘,平日里他也不用去请安。
究其原因,还是在原主出生时,有个云游的道人路过,他对着当时尚为年轻的游家夫妇说这孩子命格克父克母,唯有年幼时另辟住处,一墙之内所居最远,少来往方可化解。
原主父母起初未信,直到后来游父生意衰颓,游母身体日渐病弱消瘦,二人才不得不信了这些东西。
所以自原主开智后就被单独送去了他的小院,父母既对他歉疚,又担心,平日里吃穿用度皆是最好,却又不敢与他走太近。只是落水一事闹得太大,无论如何不放心才会前来探望。
游初不信神佛,也不信胞弟真能克自己,原主不能承欢膝下,他就主动去照拂。
这些都是原作中所没有提到的,但在这里,世界观自动补全,将其合理化了。
清阳道长已经披上法衣,一手持浮尘,一手捏黄符,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起来,不过他声音太小语速又快,旁人根本没法听清他到底在念些什么。
“小祯。”游初分出神来看了眼游祯,担心他下一刻就睡过去了:“昨夜被鬼压床了么?要不要去歇息会儿?”
不怪游初这么说,游祯勉强睁着眼,安静地站在他身旁,面上疲色不减,一天胜过一天,仿佛劳累了许多天都没能睡着觉似的。
游祯听闻此话,极为缓慢地给出了反应,他先是转过脸,而后才扯出一个微笑:“无事,只是近几日都没有睡好而已。”
昨日游祯又开始做梦,这次原主一开始就东躲西藏,生怕和盛凌云碰上面。他什么也不做了,可盛凌云还是因故摔下马车,开启了自己既定的命运。
梦里最后原主也难逃一死,死前剑上寒光倒映出那副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一闭眼就能回想起来。
任谁梦见这些都睡不好,遑论游祯还一连三天都做相似的梦,已经快要神经衰弱了,此刻人还站立着已是属实不易。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念至最后一句时,声音陡然升高,清风道长登时双目骤开。剑过符咒从中而破,而黄符无风自燃,顷刻之间就在众人面前化作一团黑灰从剑尖掉落。
游祯被这一动静惊得一颤,他原本神魂还在云里雾里,这一声后也着实是喊得困意尽驱,清醒了不少。
“结束了吗?”他喃喃问。
没有人回答他,游祯左看右看,才发现游初已经大步朝收剑的清阳道长走去了。
“法事已尽,厉鬼皆除。”清阳道长对着游初施了一礼:“施主尽可放心了。”
游初立即搀住对方,感激道:“此番要多谢清阳道长不辞辛劳,愿意来府上做这一场法事。”
“道长车马劳顿,饭菜已备好,烦请稍后去客房歇息一阵,改日我再去为白云观添些香火钱聊表心意。”
“不急不急,施主有心了。”清阳笑呵呵道:“敢问那是游府小公子吗?”
他看向的是游祯的方向。
游祯虽不明所以,却还是走上前来,学着道家的礼仪施上一礼:“见过清阳道长。”
“清阳道长问小祯可是有什么事吗?”游初问。
“无事,我与小公子有缘,想问小公子可愿随老道四处走走?”
游祯抬头看对方,清阳神色一片坦然,没有让人觉得有任何的不适之处,于是点了点头。
一路上都没什么话,两人慢步走着,游祯偷偷打量着清阳,发现对方一直都保持着和缓的神色,仿佛真的只是为了散步看风景。
待二人走至僻静处,四周再无旁人,唯有花草清幽,清阳才施施然道:“小公子看起来心境开阔了许多。”
游祯茫然道:“道长这是何意?”
清阳笑了两声,和蔼道:“我与小公子上次见面不盈一月,老道年纪虽大了些,可还没糊涂到认错人的地步。”
“小公子是游家二子,单一个祯字,年十三,对不对?”
“……正是。”
游祯面色平平,心中却如波涛翻涌,原主竟还去过白云观,他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清阳面有怀念之色,不疾不徐道:“那就不错了,半月前小公子携着家奴上白云观,来就要见老道当时正在闭关的师兄清风,捐了不少香火钱,还放言要修缮三清道像。道观少有小公子这种人物,着实是让人印象深刻。”
原主的这番举动放在哪里都毫无教养可言,但清阳的语气说起这话来只是陈述,没有什么挖苦意味,在他眼里大概原主只比别人特殊了一些。
“小公子当时困囿于何老道不知,看小公子如今这番模样,双目澄澈,戾气尽消,想来当初一事应当是顺利解决了。”
“不过细看来,眉宇间却又平添了一丝郁结之色。”
“对小公子现在而言,如今困扰之事当不足为道,亦能成功化解。”
“……是吗?”
游祯神色复杂,笑道:“那就承道长吉言了。”
清阳道人并未在游府久待,游初再三挽留道谢,又一路随至门口,才不舍地把人送走。
游祯一连几日都没睡好,用过午膳后困意更浓,何况清阳道人已经离去,也就不再硬撑着,回了屋内歇息。
这一觉倒是睡得格外安慰,那些血腥可怖的回忆像终于放过了游祯似的,终于不再来梦中打扰。
游祯一觉醒来顿觉神清气爽,身体前所未有的爽利,他换好衣裳推门去看,外面天已是暮色沉沉,抬眼望去还能瞥见几颗早星闪烁其中,才发觉自己竟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下人已点了灯笼挂上,烛火摇曳,把冰冷的漆木也照出了几分暖意。
“二少爷,要用膳么?”小翠看他开门出来,问道。
游祯此时倒不是很饿,但夜深还长着,故而点了点头:“有劳了。”
游府里什么都精细,负责游祯吃食的仆人们常常不得安眠,被半夜叫起来做吃食,还要做出些新的花样来。
最近倒是安逸许多,无法无天的二少爷掉进水里,又发过一次高烧,病好后再没弄过深夜小厨房点灯烧火的事情,反而变得越发好伺候。
这位一度被人认为脑子遭水泡坏了的二少爷,用餐极简,又开始奉行晚膳少食的规矩,今夜所用也就一碗撒了葱花的小馄饨而已。
皮薄馅多小馄饨刚出锅,满满当当地挤了一碗,馄饨皮已煮至半透明,隐约露出一点肉色,绿白葱花点缀其上,看上去好不精致。
袅袅白雾混着食物香气腾起,还烫得无法入口。游祯拿勺子拨了拨,白日里他头晕脑胀只囫囵记了个大概,这会儿他神智清楚,倒也是时候想想原主的事了。
游祯一直认为自己对原主知之甚少,对他的全部了解是从原文里只言片语的描写,碎片化的梦境和周围人对他的反应,如此种种才勉强拼凑出来一个片面的原主形象。
他无法站在对方的角度和位置思考问题,因为原主游祯是那样的陌生而遥远,留给他自己的,只有这么一个恶毒炮灰的标签。
若不是游初阴差阳错地请来清阳道人,对方又刚巧对原主有些印象,单凭游祯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原主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竟还去过道观里。
道馆发生了何事不得而知,回来后不久原主就落了水,这其中说不定还有隐情,那个还未曾蒙面的道士清风兴许知道些什么,得找个由头去外出见见他才行……
碗中馄饨被夜风吹得雾气稀薄,汤面露出来那点已经微凉,再冷些味道就不好了。游祯不及多想,匆匆吃了两个。
院内传来了一阵声响。
“这么大种哪啊?”
“大少爷怎么想着送这个来?”
门口小翠小跑进来:“二少爷,大少爷又差人送东西来了。”
她比划了一下,将手伸到头顶上去:“这么高一棵树呢。”
游祯搁下手中碗勺,起身道:“我去看看。”
院中几个仆人围在一堆,中间就是那一人高还多的树,树干合腕粗,叶片翠绿细长,嫩芽藏在叶间若隐若现。
见了游祯,大家都纷纷收声,向他行礼。
游祯并未多看,而是目光越过树叶,落在一个人身上。
树后,是衣裳沾满尘土,面颊上还淌着汗的盛凌云。
标*号是引用自道教净心神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