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截杀后面的事几乎呼之欲出。
此时的谢长离刚从狱中出来。
相较于提察司从前碰到的那些硬茬子,这董立虽有些狡诈,却实在算不上硬气。戳破董立暗藏的侥幸对谢长离来说轻而易举,从昨夜至今晨,无需动用太狠辣的刑讯手段,董立就已招了个干干净净。
盐务的事上姜盈川自然跑不掉,连同那些账目,都已在缉拿董立时由提察司的人手迅速封存。
此外还有许多旁的。
办案久了,抽丝剥茧顺蔓摸瓜对提察司的人而言几乎是本能。董立招供的所有事情里,或深或浅的,牵连出了数位可疑之人。这些人尽数被列出来,待董立招供殆尽,谢长离便带了林墨和熟悉扬州情形的部下推敲商议,而后圈出了关键人物。
此刻他匆匆出门,便是奔着捉人去的。
天还未大亮,街市上尚且安静,除了一些摊贩早起准备待会要卖的早饭之外,旁人似乎都还在沉睡。
谢长离一行策马如飞,很快找到了起首的两人,以事关要案,须单独查问为由,将人带去了提察司在扬州的小官署。
及至第三人,却平地起了波澜。
那人官职品级很低,手里头管着的事情却颇为要紧——关乎扬州采矿冶铁的事。历来盐铁都是朝廷极注重的要事,此人的官职虽不入流,明面上瞧着也无甚定夺决断的权柄,但既搅进了这趟浑水,难保背后没藏着大鱼。
谢长离找到那人时,他正在前往铁矿的路上,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倒是极为勤快。
——也不知是不是听说了董立被捉的消息后心虚,大清早就想去矿上掩饰什么。
山道逶迤,这会儿几无行人。
谢长离一行铁蹄如飞,既是循着踪迹而来,远远瞧见那辆马车,便夹动马腹,欲迅速赶到跟前将人拿下。
惊变便在此时骤然降临。
原本安谧的山道旁,忽而有数枝铁箭破空而出,像是抢着机会在那儿守株待兔似的,隔着几步的距离直奔那辆青帷马车。那样近的距离,利箭离弦后几乎瞬间便可射中车里的人,哪怕换成提察司的高手都未必能应付,何况只是个寻常人?
只是瞬息之间,赶车人闷声不吭地栽倒下去,连呼痛都来不及。
车厢内也没什么动静,唯有马车被那强劲的力道推着晃了晃,笃笃作响之间,依稀可见铁箭穿透另一侧的厢壁,染了血迹。
而道旁树丛摇晃,分明是贼人意欲逃窜。
顷刻变故,只在呼吸之间。
谢长离心头微震,知道是有人抢先来灭口,朝随行的副手递了个眼色,而后高声道:“追!”
那副手跟他的时日不短,无需言语便领会了意思,纵马追上仍被马拉着缓行的车辆,掀开帘子一瞧,见里头的人早已气绝,没半点救回的可能,神色骤然阴沉。而另一边,谢长离等人在靠近行凶处后,已然弃马跃上山坡,在崎岖的荆棘丛中追凶。
凶手其实不多,仅两人而已。
看方才地上的情形,是各自执两把弓。弩躲在道旁灌木丛里,悍然灭口。
那两人的身手却很好。
哪怕被成群的提察司高手追着,两人也分毫不乱,逃跑时颇有章法,分明曾久经厮杀。且他们身上似都穿了极上等的软甲,提察司那位箭手的数枝利箭从后呼啸射去,虽都射中其脊背大腿,却仿佛并未有太大影响,甚至有两支箭分明已射到脊背,却未能穿透衣衫。
——既是相隔太远力道渐弱之故,也是因软甲材质极佳。
这样好的软甲,哪怕是提察司都没有几件。
亦可见这两人的来路。
谢长离眸色稍暗,情知那几箭未必能影响对方的脚程,问过近处地形之后,当即下令将人手分成三路包抄。
那两人显然也不愿多做纠缠,仗着有软甲护体,铆足了劲往前逃。因对方占了先机且彼此身手不相上下,谢长离追了许久,才将百余步的距离缩至十余步,而此时,旁的下属脚力不及,已被落在远处,唯有他和林墨紧紧咬着。
但此时的情势已颇明朗。
只消他和林墨能追到跟前,便有取胜之机,何况后面还有援手,拖住片刻就能让对方寡不敌众。远处还有等着合围的守兵,顺着山道追下去,必可将其生擒。
朝日初升,清寒的风漫过山间。
四人的身影鬼魅般掠过,疾追紧咬,渐而靠
近。
那两人显然知道前路布了伏兵,顺着易于逃窜的山道难以逃命,眼瞧着谢长离和林墨逐渐靠近,径自换了方向,往山道东南边跑去——那边尽是峭壁悬崖,稍有不慎便无生还之机,谢长离今日带的人手有限,并未在那边布防。
谢长离焉能猜不出他们的意图?
但他在提察司待了数年,还是头回碰到这样的硬茬子,既有精甲护体,又有这般强劲的脚力。整个提察司里,追踪时能跟他和林墨比肩的人数得过来,即便是皇帝的亲卫禁军之中也少有这般好手,算来算去,这两人的来路几乎呼之欲出。
风在耳畔呼啸,脚下步履如飞。
耸立的悬崖已在不远处。
那两人虽是奔着绝路而来,真到了云海茫茫的悬崖之畔,脚底下多少有了点迟疑。而这挣扎的间隙里,谢长离和林墨已然纵身赶来,手中剑锋森寒,直取对方要害。
对方被迫拔剑自守,踩着悬崖的边缘凶险交锋,步步后退。
已经无路可逃,远处还有追兵赶来。
一旦落入提察司手里,要面对怎样的境遇,可想而知。
那两人终是下定了决心,仗着有精甲护体,拼着背后遭利剑所创,竟自纵身而起,手中剑锋转向峭壁,迅速跌落下去。看那架势,分明是想寻个有力的地势,以剑锋缓冲力道,在绝壁间求个逃命之机。
谢长离剑锋扑空,遽然收手。
清晨的山间起了大雾,封住他的视线,耳畔唯有山风阵阵,也无从分辨那两人的去处。
他罕见地追凶失手,脸色极为沉肃。
林墨咬牙切齿,恨恨道:“真是难缠得很!要不是有那软甲护着,早就射成刺猬了,哪还有他们逃命的机会!”
“好在最后交手了。”谢长离望着茫茫的雾,侧头道:“能看出来路吗?”
“有点熟悉,但不敢确信。”
“恒王府的路数,对不对?”谢长离比他笃定得多,“跟我交手那人,像是彭野。”
彭野,一个极为熟悉,却少有人知的名字。
那是恒王身边最得力的暗卫。
或者说,杀手。
林墨方阔的脸上再也难掩惊诧,“真是他们?属下只是觉得像,但总不敢确信。若主君交手的那人真是彭野,他们有那般宝物,还能逃出咱们的追杀,也就不奇怪了。”
毕竟,恒王能跟先帝较量半生,到如今仍岿然不倒,手底下自是高手云集。
他最器重的暗卫,是能与小皇帝的亲信比肩的。
好在交手后猜出了身份。
有了这线索,后面的事几乎呼之欲出。
如此算来,今晨这一场较量倒是比他预料的还有收获。
谢长离未再逗留,情知这点人手到悬崖下也未必能搜到什么,便仍回原处,替那小喽啰收了身体,仍去缉拿旁人。
……
将近晌午时分,涉事之人尽已缉拿。
没了彭野灭口阻拦,姜盈川即便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也没半点儿法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谢长离将人挨个捉进去,却束手无策。
谢长离倒也没急着找他。
毕竟是通判,不好随便动的。
反正情势渐而明朗,姜盈川先前跟沈从时暗通款曲的事,姬临风那边已然查实且拿了铁证,如今彭野为他出头,足见此人明为沈家爪牙,实是恒王府的走狗。这种人哪怕捉拿到京城,也会有人暗里保着,而姜盈川不知彭野身份泄露之事,必存侥幸之心,跑不到那里去。
谢长离自然无需闹得太张扬。
审问的事交由下属去办,他这些天颇为劳累,如今稍稍得空,便先回客栈歇息了一宿。
翌日前晌,带蓁蓁出了官驿。
来到扬州已有数日,他始终琐事缠身,回住处歇息的时间都不多,更别说带蓁蓁重温故土了。如今总算得空,便依着蓁蓁的心思,先去虞家旧宅走了走。
隔了数个季节,宅中的花木一如旧时,只是少了花匠修剪,甬道旁有草木旁逸斜出,亦有浅草从石缝冒出,颇显凌乱。屋舍也都是封着的,近乎整年的风雨过后,封条上的字迹已淡了许多,被风吹过后,或是裂开或是脱落,蒙着一层灰尘。
紧掩的门窗内,贵重器物多已被查抄,清凉树影掩映下格外显得安静幽冷,不复昔日的温暖笑语。
蓁蓁的指尖拂过桌上落灰,忍不住微微颤抖。
谢长离抬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
“他们会安然无恙地回来。”他微微躬身,在蓁蓁耳边低声宽慰,“到时候我亲自过来帮你们拆了封条,洒扫干净,再请二老入住。喜欢什么摆设,我早些让人筹备。”
这话说得,仿佛翻案的事十拿九稳。
不过他确实有这本事。
蓁蓁信得过,也知道自己不宜沉溺在此刻的困境里,便竭力勾唇让心绪平复,道:“那主君可要说话算话,别忙忘了。”
“答应你的事情,不会忘。”
谢长离摩挲她纤弱的肩,声音近乎温柔。
第32章 养肥先别买。
看过虞家宅子后,两人乘车出了城。
扬州的温山软水名躁四方,有太多可观玩之处,两人去的却是城外名不见经传的一座山岭——既是图清静,也是因有事要商议。
仲秋时节暑气渐退,山中更是凉爽。
蓁蓁离家太久,难得回到故乡山水,一路上倒是颇有兴致。进得山中,瞧着萋萋草木,秀致山峦,不由道:“主君可真会挑地方。这儿离城颇远,平素很少有人来逛的。你瞧,别处山里都藏着许多别苑,这儿倒清净。”
马车在山道徐行,谢长离原本在闭目养神,听到这话,不由掀开眼皮道:“你喜欢?”
“当然啦。”
蓁蓁从前常随双亲出城游玩,对扬州城内外的山川地势还算了解。大抵是方才回家后勾起心绪,她这会儿倒格外想同他说说从前的事情。
“你瞧那边——”她抬手,指着远处一座依稀可见的高耸佛塔,“要论景致,其实那儿未必比得上此处。只是从前有名士隐居,后来有了名气,许多人就争相去建别苑。到如今,那儿的地可贵了。”
“要说名副其实,还得是那边——”她换了个方向,指尖所向是不远处的斜坡,说的却是几重山峦外的事情,说那边风景如何出色,有哪些可观玩之处。
谢长离微微倾身,听得倒是认真。
州府的山川地势于他而言也是需要熟记在心的,不过那是为了提察司办案方便,跟人家游山玩水的所求截然不同。此刻听蓁蓁说着那些景致的妙处,他忍不住想象她从前随双亲徜徉此间的模样。
彼时少女天真,无忧无虑,望着眼前同样的风景时必定是满目欢欣的。
她在闺中是什么模样呢?
谢长离的目光落在蓁蓁的侧脸,一时出神。
马车沿山路逶迤而上,最终停在山腰的一座道观。
因先前已有安排,马车才刚停稳,便有道童迎上来将两人迎入观中的客舍。而后稍作休整,用了些饭食,便在山中闲游,从瀑布溪流到竹林松坡,蓁蓁许久没回扬州,一路走得兴致勃勃,倒也没觉得劳累。
谢长离难得有空,竟也将手头的琐事暂且抛下,寸步不离地陪在旁边,慢悠悠闲逛。
……
直到入暮,两人才回到观中。
林墨已请观主准备了斋饭,蓁蓁回屋后洗手更衣,稍作歇息后,便随谢长离到隔壁屋中用饭。
屋门半掩,饭菜香气透门而出。
蓁蓁晌午时便觉观中的斋饭清淡可口,闻着这香味儿,腹中更觉饥饿。正琢磨着晚斋会是何等菜色,推开门扇往里一瞧,却霎时怔住了——因桌边坐着个人,俊眉朗目青衫磊落,竟是许久未见的姬临风。
他不知是何时来的,穿了身寻常的锦衫,手边一壶茶几乎凉了,靠着椅背翘脚坐在桌边,正慢慢剥石榴吃。
见谢长离揽着蓁蓁走进来,姬临风目光微顿,旋即不太自然地从蓁蓁身上收回视线,顺道搁下了石榴。
猝不及防的会面,令蓁蓁颇为意外。
她下意识看向了谢长离。
就见他神情如常,淡声招呼道:“在后山耽
误了片刻,有劳姬小将军久等。“说着话,又稍稍侧头,温声向她道:“姜盈川的案子,姬小将军出了不少力,今日邀他过来便是为一起斟酌你父亲的卷宗。”
姿态甚是亲昵,仿佛有意摆给谁看。
蓁蓁却无暇琢磨他这小心思,只愕然抬目。
来用饭之前,谢长离确实同她说过,先前声东击西时,已经有人摸浑水摸鱼,悄没声息地瞧了她父亲的卷宗。今日两人过来,既是为游山散心,也是想趁着这地方僻静,慢慢推敲卷宗里的猫腻,为往后翻案做些准备。
只是没想到,那个人竟是姬临风。
他们怎会暗中联手的?
蓁蓁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其中的意味,当即屈膝为礼,向姬临风诚恳道谢。
姬临风只笑了笑,理袖归坐。
观中的饭菜确实可口,相较于官驿中极近奢豪的招待,别有一番风味。但于蓁蓁而言,这会儿心思却几乎都被姬临风所说的勾住了——
先前谢长离在明处彻查董立等人,姜盈川满腹心思都扑在这事儿上,别处难免疏忽,姬临风趁虚而入,翻出卷宗后从头到尾背了下来,而后誊抄了一份,圈出其中要害。
此刻闭门而坐,正宜慢慢推敲。
提察司的能耐自不必说,姬临风蒸蒸日上,手段也未逊色多少。哪怕蓁蓁对官场的事知之不多,凭着两人手里的消息一件件拼凑出来,逐渐就辨出真伪,理出了头绪。
“赵安荣,法曹。”
烛火明照,铺开的纸张上写出一连串的名字,谢长离拧眉许久后,拿笔尖圈出这个人名,而后掷开了笔,看向姬临风。
姬临风亦满面肃色。
“赵安荣平常瞧着刚正不阿,藏得倒是深。这么看来,恐怕比部派来的人也不干净,若非比部出了文书,赵安荣也没法明目张胆地瞒天过海。”他瞧向蓁蓁,眼底惋惜之余又浮起郑重,“据我所知,赵安荣是工部尚书的亲戚,等闲不会轻易搅和进去。恐怕……”
他声音微顿,只看着蓁蓁的神情。
烛光下,她的脸色很难看。
哪怕早就知道父亲是蒙冤获罪,真的摸出背后这些猫腻时,仍让她觉得脊背生寒。
前世谢长离虽也曾许诺会帮父亲翻案,却未透露太多。不像如今,卷宗里的每个文字都如刀剑加在父亲身上,而背后所列之事,除了舅舅确曾假借父亲之名在外招摇,从而授人以柄之外,其余的哪有一件事是真的?
就连比部出的文书都是受人指使,泼了满身的脏水。
这般处心积虑,不止夺走通判的位置,更以流放之机断了自证清白的路,是要将父亲赶尽杀绝。
为私怨吗?恐怕不至于。
蓁蓁一时间猜不到背后主使,念及当初的翻覆,掌心却已捏出层层冷汗。
风从窗隙扑入,掀得烛火微晃。
屋中陷入片刻的寂静。
视线里衣袖微动,谢长离搭着椅背的那只手忽而凑过来,轻轻握住了蓁蓁的。迥异于她掌心湿冷的汗意,他的手很暖,在秋后微寒的夜里,递来温柔笃定。
蓁蓁下意识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直直落在了她的心底。
第33章 养肥月更,先别买
当天夜里,蓁蓁和谢长离宿在观中。
许是白日里车马颠簸有些劳累,蓁蓁睡得倒是挺踏实,秋日的寝衣严实暖和,她规规矩矩躺在床榻里侧,青丝曳在枕畔,呼吸匀长。
反倒是谢长离失眠了。
此行扬州,同榻而眠的次数愈多,梦境的困扰便愈重。譬如今晚,将后面的事安排妥当,调匀呼吸后阖上眼没睡多久,破碎而凌乱的画面便袭入梦里。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一段光阴,从梦里惊醒时,却不过两炷香的功夫而已。
谢长离却再也没有了睡意。
索性披衣起身,到院子里走走。
道观建在山林深处,秋夜里格外寂静,地方倒选得很好,居高望远,明朗月色下能将远近山色瞧得清清楚楚。
谢长离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对面一处山坳。
出神时,一道身影悄然靠近。
“禀主君,姬小将军那边都安排妥当了,赵荣安那里有人盯着,随着能动手。”林墨压低声音,目光随他落在远处。
谢长离回过神,旋即颔首。
“那边——”他伸手指着对面的山坳,没再过问赵荣安的事,只吩咐道:“明日安排人买下那片地。”
林墨愣了愣,“这地方偏僻,又远离京城,主君买地是要……”
“送人。”
这样一说,林墨当即明白过来,“买地的事容易安排,只是文书上的名字,不知写谁比较妥当?”
“费翁。”
费翁这个名字林墨倒是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真人,提察司里也没这号人。先前谢长离也曾安排他买过两处宅院,都是远离京城的隐蔽所在,写在费翁的名下,文书凭证也都齐全,却至今闲置着没人住。
据他猜测,这位应是谢长离藏之极深的心腹,虽与提察司无关,却能帮谢长离打点外面的事,用着不起眼的名头,也不会招人耳目。
林墨稍加思忖,便领会了他的心思,“主君放心,属下会安排扬州的眼线办妥。”
谢长离没再多说,目光仍在那处山坳盘桓,半晌,忽而转身回屋,从架上取了张空白的纸铺开,从笔筒里挑了支极细的笔。
他想画一张图纸。
——给蓁蓁的。
从踏进提察司那日起,谢长离便很清楚地知道,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断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提察司是帝王手里所向披靡的利剑,是百姓眼里手段残酷的鹰犬,也是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的奸佞。大权在握时,瞧着生杀予夺翻云覆雨,可有朝一日遭了清算,皇权重压之下,此时重权在握的种种行径便是弄权欺君的罪证。
从沈太后到姬家兄弟,再到朝中文臣,明面上对他客气,实则早有铲除之心,谢长离清楚得很。
他也不在乎。
反正,只要能在提察司被连根拔起之前,能将那位罪恶的人拽到刑场,洗却旧日冤仇,便足够了。
他的生死本来就无关轻重。
但旁人不同。
先前以费翁的名义买下两处宅邸,便是为夏家母女铺后路的,免得他一朝失势,孤女寡母无处可去。
而今,他记挂的又多了个蓁蓁。
纳为妾室,原就只是为护她一时周全,等过了风头后虞家二老安然归来,总要为她另谋生路的。届时,藏在暗处不为人知的费翁,会比他更适合照拂虞家。
扬州是她的故乡,用来安置最合适不过。
至于楼阁屋宇……谢长离手底下勾勒出粗糙的营造轮廓,心里也渐渐有了主意,一座玲珑别致的木作沙盘在脑海里浮现雏形。
他细细推敲,至天光微明时,一切已然清晰。
……
比起谢长离的彻夜未眠,蓁蓁倒是睡得很香。
清晨在道观用了饭,瞧着时辰尚早,便同谢长离在附近走了走。
大约是远离京城,没了提察司里繁重的事务压身,谢长离在扬州的这阵子倒是很有耐心。沐着晨光走在山野间,他在赏景之余,竟还有心思琢磨别的——
“这道观建起来有些年头了,倒让周遭山林也比别处清逸。对面的山坳地势不错,若在那边修一处宅邸,抬眼便能看这边风光。”
“确实不错,那边地气也和暖些。”蓁蓁附和着,忽而意识到什么,“主君莫非想在这里建一处宅子?”
“你觉得好么?”谢长离不答反问,目光落在她眉眼间时,唇边竟有温和笑意。
蓁蓁微怔,心头忽而一酸。
刻意掩埋的记忆在那瞬间浮上心头。
她记得,前世谢长离造的那座名为玲珑苑的木作沙盘,便是仿着江南园林的模样,秀致之外又不失自然洒脱。曾观玩摸索了无数遍的庭院,围墙屋舍莫不熟悉,若将那庭院建在对面的山坳中,倒是极为相称的。
谢长离此时这样问,莫不是与那木作沙盘有关?
只可惜那是送给夏清婉的。
蓁蓁想起当日林墨代他逃走玲珑苑时的模样,一时间有些兴味索然。不过谢长离为虞家的事费
心费力,蓁蓁终究是感激的,便只垂眸点头道:“这地方虽偏僻,景色确实不错。若宅子能与周遭山色映衬,融为一体,自然更好。”
她眺向山坳,不去与谢长离对视,也不去想前世的种种,淡淡的声音亦藏尽情绪。
谢长离的心思都在宅邸上,没听出她的失落,追问道:“倘若是你,会怎样修这宅子?”
蓁蓁默了默,怀着报答他好意的心思,倒真开了口。
从院落格局到亭台布置,乃至楼阁窗扇的描画、庭院花木的选择,她前世对着玲珑苑时有过许多畅想,此刻徐徐说来,已是成竹在胸。说到后面,已浑然忘了这宅邸是为谁而建,只纯然是想要修得更衬山色地势,更适宜给女子居住了。
谢长离认真听着,唇边笑意渐浓。
仿佛那座藏娇的别苑已然依她的喜好建成,而她也与双亲团聚,住在这深山别苑里,鸟鸣山幽,余生静好。
那是他的向往,她若能得到也很好。
秋日暖阳里,谢长离的眼神渐而温柔。
……
从道观回到州城已是后晌。
连夜看过账目后,蓁蓁如今没了任务,想着谢长离办完差事就要回京,不知何时才能重回扬州,难免更生眷恋之心。索性舍了官驿不住,折道往蒋漪家去,两人说话作伴,偷得清闲。
谢长离则换上官服,命人将赵荣安捉来,连夜审问过后,翌日清晨,直奔姜盈川处。
第34章 养肥更新间隔太久,先别买。
相比起盐商的控告,赵荣安的口供显然更有分量。
更何况,提察司行事向来强横。
姜盈川有嫌疑的事,谢长离早已写了密奏送往京城,这会儿怕是都快到小皇帝的案头了。依朝堂上如今的情势,无论沈太后还是小皇帝,都还需借提察司的手段震慑群臣,这等事上只会任由他裁决。
更何况姜盈川罪行确凿,没什么可抵赖的。
林墨点好人手,谢长离亲自登门,到州府衙署径直拿人。
荀鹤念着同僚的情谊求情了几句便没再做声,而彭野迟迟没有半点动静,显然是已不打算替恒王保住这颗棋子了。
姜盈川大约也是猜出了彭野的打算,起初还言辞振振,仗着有恒王做后盾,直斥谢长离奸佞手段蒙蔽帝王,一副不肯屈服的模样。在牢里关了半日,见外头没半点动静,别说彭野亲至,就连个传递消息的人都没混进来,便渐渐死了心。
谢长离也不急,将他关押在牢里,先磨磨性子。
等到两日之后外面风平浪静,姜盈川彻底死了求人救援的心,又将手头的旧案了结了,才专门腾出空暇来,往牢里亲审。
凭着提察司的手段,撬开姜盈川的嘴并不难。
毕竟那位养尊处优久了,别说提察司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刑,就是连多余的苦头都没吃过。
不消动用酷刑,几鞭子打下去,姜盈川就已招供了起来——
“让赵荣安弄虚作假确实是我的安排,为的是把姓虞的拖进水里,顶上这通判的位子,好在盐务上说得上话。”
“裴家是盐商,家产没得说,想瓜分他家财产的人不少。”
“……”
关乎百余人性命前程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轻如鸿毛。
谢长离拧眉不语,问他背后主使。
姜盈川起初还嘴硬不肯说,一道刑具用上去,很快就又求饶起来,“是沈尚书。户部的沈从时。”
意料之中的答案,没在谢长离脸上激起半点波澜。
姜盈川跟户部尚书沈从时的交情,知道的人并不算多,但在提察司这样的地方,朝堂要员与地方官员的往来不算秘密,姜家和沈家往来的事情,谢长离也早有耳闻。甚至,据他所查,裴家的家产被查抄之后,确实有一些送进了沈家的府邸——
那是太后的娘家,哪怕不慎泄露出去,也没人敢说什么。
姜盈川一副怕受苦软骨头的样子,能把沈从时吐出来,似乎也差不多了。
谢长离冷冷瞥他一眼,起身除了牢房。
林墨随他出来,瞧着外头炽烈高照的午后暖日,随手擦去不慎溅在袖口的血迹,“这姜盈川实在是不禁打,就这么几下都受不住,鬼哭狼嚎的起来,实在寒碜。方才那些口供,主君信吗?”
“三成。”
谢长离慢条斯理地摆弄袖口,对狱中的刑具血迹无动于衷,暖暖秋阳罩在他脸上,亦难以驱散神情里淡漠的寒意。
“瓜分裴家的财产,这事没得说,脏银送进沈府也是事实。可他铲除虞大人,只是为这通判的位子?”
“主君的意思,是为了铁矿?”
“盐务就那么大的盘子,早就瓜分差不多了,再动干戈也不容易。漏出来的那些,沈从时或许看得上,却如何能进恒王的眼?若非铁矿,甚至军中的事务,单为这点盐,怎值得彭野费心照看。”
埋在背后的利益和野心,已陆续浮出水面。姜盈川明面上是沈从时的爪牙,实则暗中为恒王卖力,这事搁在从前只是猜疑,如今却已逐渐握住了实据。
只是要翻到明面,怕是不容易。
谢长离想起恒王在朝中作威作福无所顾忌的模样,神色渐沉,思忖片刻,便吩咐道:“姜盈川审到这里差不多了,明日启程回京。路上也不必看得严实,彭野要伺机与他换消息,你只装不知道,回去关在咱们狱里,谁的面子都不卖。”
林墨会意,当即依命去办。
谢长离等身上那股牢狱的阴潮气息散了,只身去寻荀鹤。
……
已经快傍晚了,荀鹤独自坐在衙署里。
自谢长离拘了姜盈川后,虽则罪名尚未论定,但依着提察司能耐,这种人几乎有去无回。
沈太后和小皇帝显然极倚重提察司,在姜盈川被拘后没多久便让人颁了文书过来,说姜盈川既牵扯进重案且已有证据,通判之责自需托付旁人。朝廷已拟定了人选,不日即将上任,让荀鹤帮着打理交接事宜,免误公事。
荀鹤接了文书,心中已是洞然。
好在姜盈川上任的时日不算太久,先前虞家被查时他已帮着交接了一回,如今将姜盈川手里的事理清楚,便足以迎接新同僚。
今日晌午时,他已将事务理了个七七八八。
后晌趁着有空,将要紧的事再翻了一遍,这会儿便遣散旁人,独自泡了一壶茶,琢磨新官上任后的事。
听外头禀报说谢长离来了,荀鹤忙起身相迎。
宾主落座,他亲自斟茶奉上。
谢长离也没客气,指尖摆弄着茶杯,目光往案头堆叠的文书一瞟,便道:“姜盈川这一走,皇上难免要从别处挑人来用,免得重蹈覆辙。新人过来,未必似姜盈川般熟谙扬州的事,恐怕要让荀大人费心了。”
“也是职责所在。荀某受皇上所托主政一方,姜盈川的事上失察,皇上宽仁为怀不追究已是天恩浩荡,做这些原就是应该的。倒是谢统领千里迢迢的过来,实在是辛劳。”
他在迎谢长离进屋时就已掩了屋门,此刻不免欠身靠近,就势询问姜盈川那边审得如何。
提察司审讯犯人的事,原本不足为外人道。
但谢长离却没打算隐瞒。
受沈从时指使诬陷虞家、吞了裴家的家产,这几件最要紧的事,谢长离逐个点了出来。
荀鹤听罢,倒是沉吟了半晌。
谢长离也不急,只管慢吞吞啜茶,好半晌,才随口道:“荀大人想什么呢?”
“荀某是觉得沈尚书未必有这胃口。”
“哦?”谢长离抬眉,眼底几分玩味。
荀鹤见他无端透露审讯的事,再撞上这般眼神,心里已然明白了九分,当即跪地道:“谢统领明察秋毫,荀某早有耳闻。这回亲自来扬州,耽搁了这一阵,恐怕也不止是为盐务的这点官司。”
这般言辞,正合谢长离的猜测。
他挑
起些许笑意,道:“荀大人果真是聪明人。”
“不瞒谢统领,当日虞家的案子上,荀某就曾有过疑心,也觉得姜盈川所谋不消。只是朝堂的事,皇上自有决断,荀某人微言轻,能将手头的差事办好已是不易,哪有能耐去深挖这背后的猫腻。当日将虞娘子赠予谢统领,虽是有讨好之心,却也盼着机缘巧合,能请谢统领来扬州一趟。”
满室安静中,他压低了声音,满脸郑重。
谢长离亦稍肃神色,“你早就知道?”
“只是有猜疑,却没半点实据。何况,不管姜盈川背后是谁,都是荀某奈何不了的人物。然而扬州就这么大的地盘,盐务、铁矿、军马又都关乎要害,若放任旁人肆意染指,等事情闹大了,于朝廷无益,荀某更难辞其咎。”
他说得坦诚,丝毫没掩饰小心思。
谢长离不由勾了勾唇。
这荀鹤确实有意思,能在这趟浑水里明哲保身,瞧着姜盈川两处逢源上蹿下跳,他不敢得罪背后的神仙,变着法儿请他来扫除隐患,也是煞费苦心。
好在人虽滑手,私心却不重。
谢长离既已确信,便没再绕弯子,“荀大人既深知当中凶险,想必也有剜去毒瘤之心。谢某不宜在此久留,姜盈川的事查到此处点到为止,回京后再作料理。这边铁矿和军马的事,过后自会有人来查,届时……”
“谢统领放心,荀某必定尽心竭力,助提察司查明此事,不打草惊蛇,也不走漏风声。”荀鹤从善如流。
谢长离笑而起身,“有劳。”
“职责所在,有劳谢统领费心了。”荀鹤赶紧赔笑。
第35章 养肥更新间隔太久,先别买。
处理妥了姜盈川的事,回京便迫在眉睫。
蓁蓁虽不舍故乡,却还是辞别了蒋漪,准备跟谢长离启程。
她随身的东西并不多,收起来也不过是个小包袱,很快就准备妥当了。
倒是谢长离事忙,因荀鹤还有件事想请教,今晨在衙署里耽搁了好半天,直到晌午时分才回到官驿。原想着叫蓁蓁过来一道用饭,问过仆妇后才知道她已用过饭了,这会儿就在屋里午睡。
他回住处推开门,没瞧见榻上有人,隔着半敞的窗扇一瞧,就见她躺在外面露台的摇椅里,身上盖了条毯子,睡得正数。
晚秋的天气虽渐渐寒凉起来,晌午的日头却仍十分和暖。
她脖颈往下沐浴着阳光,脑袋藏在树影里,合着眼的神情十分惬意。旁边的矮几上,茶杯早已放凉,看来午睡已经有一会儿了。
屋外有人禀报,是仆妇来送午饭。
谢长离压低声音命她们进门,瞧着窗边正好有张长桌,便让人将饭菜摆在那里,就着拂槛的清风、午睡的美人,正可悠然饱食。
仆妇轻手轻脚地摆好,恭敬退了出去。
谢长离终于得空,只管斟了杯酒慢尝美食,视线却不时落向窗外的蓁蓁。
比起在京城时的收敛安静,南下扬州后的这些天里,明显能看出她心绪好了一些,尤其是跟蒋涟在一起时,笑容中的欢喜肉眼可见。
人都贪恋故乡,她也不例外。
扬州是她长大的地方,哪怕遭受了变故,仍有故交在此,足以慰怀。等日后道观旁的玲珑别苑修好,将她送来安居,她必定会喜欢吧?或许那时,她也会坐在窗畔捏着玉笔,慢慢推算账目,等日影慢慢挪过中天时,去午憩、去散步。
彼时,即便他已粉身碎骨,也可稍得宽慰。
谢长离的目光在蓁蓁身上驻留,看清风拂过她鬓边的发丝,摇动垂曳的裙角。
林墨就在此时走了进来。
“主君,京城里有急报传来。”他站在门外,压低声音禀报。
谢长离招手示意他走近。
林墨走到跟前,见蓁蓁就在窗外不远处睡着,迟疑了下,低声道:“是夏姑娘的事,这里……”
“无妨。”谢长离瞧蓁蓁睡得香甜,没打算换地方,只问道:“怎么说?”
“有人找到了她的行踪,就在几天之前。”林墨躬身靠近些,将事情经过简要说了,又道:“若不是长公主做手脚想接着害她,谁都想不到她会被藏在那等地方。如今看来,当初夏姑娘忽然失踪,跟长公主脱不掉干系。”
“人没事吧?”谢长离抬眉。
“属下派去盯梢的都是好手,长公主不知道咱们起了疑心,派过去的不算厉害。咱们的人救出夏姑娘后,已藏在别处了。只是她如今……”
林墨说到这里声音稍顿,有些忐忑地道:“夏姑娘吃了太多苦,如今谁都不肯信,屡次想要逃脱。恐怕还得主君亲自过去一趟,才能将她安然接回来,否则贸然送回,只怕半路会出岔子。”
“好。递信过去,让她们照顾好人,我回京后处理了紧要的事就赶过去。”谢长离沉声吩咐。
林墨依言去办,躬身告退。
少顷,屋门吱呀掩上,谢长离坐在重归安静的屋中,想着长公主暗中谋害的手段,神情中有担忧,亦渐渐浮起暗怒。
而蓁蓁躺在摇椅,胸口怦怦轻跳。
她午睡已有些时候了,原就在将醒未醒之际,虽没察觉谢长离以秀色佐餐的举动,却依稀听见了林墨在门外禀报的声音。
只是懒得动弹,仍迷迷糊糊睡着。
直到夏清婉的名字依稀入耳。
残存的睡意消散,隔着窗户外几步的距离,她并不能全然真切地听到林墨的禀报,只能偶尔听清几个字句,明白他说的事与夏家和长公主有关。
但这些已然足够了。
尤其是谢长离吩咐林墨照顾好人,他会亲自赶过去时,蓁蓁便已明白了全部。
夏清婉找到了。
比前世提前了许多日子,想必是这回长公主言行失当引起谢长离怀疑,又派人去拿夏清婉撒气,被谢长离的人顺蔓摸瓜找到了线索。
然后呢?
谢长离回去找夏清婉,将她带回来,会让林墨先将她驱赶出去,为那个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腾地方。
心口一阵阵抽痛。
哪怕隔了那么久的时间,哪怕已打定主意提前离开,不再掺和谢长离和夏家的事,想起前世的种种,蓁蓁仍觉难受得要命。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竭力让呼吸平稳如旧,只捏紧了手平复心绪,免得让谢长离察觉什么。
好半天,那股难过才褪去了。
蓁蓁睁开眼,仿若无事般随意伸个懒腰,将那毯子收起来,进屋后朝谢长离笑了笑,“主君既用过饭了,咱们何时动身?”
“这会儿就能走。”谢长离神色如常,瞥见她那小小的包袱,又问道:“你还有什么想带回京城的?”
“没有了。路途遥远,带着东西实在麻烦。”蓁蓁温声说着,眼底又浮起了浅笑,“这趟回扬州,既见到了故人,又有主君查明家父冤案的内情,切身已很满足了。”
说话间,取了披风帮他穿好。
谢长离习以为常,见她午睡后鬓发微松,不自觉抬手帮她捋在耳后。
这样的举动多少掺杂了温柔。
如同那天在道观里,她因父亲的案子心绪波动时,谢长离温暖的手握住她的,虽未言语,却递来温柔笃定。
但那些终究只是片刻绮梦。
父亲的冤情既已明朗,夏清婉的下落又已探明,虞家冤案昭雪、谢长离亲自将心上人接回京城,都会是迟早的事。
而她该思索的,应是如何奔赴前路-
从扬州回京城,一路天气渐寒,到得巍峨的皇城之外,已是落木萧萧的初冬气象了。
小皇帝和沈太后照常对谢长离礼遇有加,派了人亲自到城门口迎接,又在谢长离复命之后设了顿小宴慰他劳苦。沈太后甚至还找个由头,不止赐谢长离以金玉田产,还让人挑上等的贡缎首饰等物赐给了蓁蓁。
谢长离如常受赏,转身却翻出一桩旧案,向沈太
后的娘家兄弟、当今户部尚书沈从时率先发难。
案子牵扯的,正是蓁蓁的父亲。
第36章 养着更新间隔太久,别买
入冬后天气渐寒,沈太后不慎在夜里着了凉,这两日身体不适,也不太能打起精神,只好在殿里歇息调养。
这日恰逢阴天,殿里格外暗沉。
她盖了厚软的毯子,眯着眼靠在榻上,听亲信女官细细禀报宫内外新近事宜。
——因小皇帝尚且年幼,她虽不敢垂帘听政,却仍处处留心,帮儿子盯着各处的事。宫内自有亲信的女官内监打点,外头则多半靠沈从时和笼络的几位亲信臣子,或有不便当面来禀的,偶尔也会请女官代为传达。
染病后身体畏寒,宫人早早就笼了火盆,令殿中温暖如春。
沈太后听女官禀报的事都无甚紧要,就有些睡意昏沉。
正想屏退她睡会儿,亲信的徐太监便在此时躬着身走了进来。
女官瞧主子犯困,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太后却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微微抬起沉重的眼皮,“什么事,走得这么匆忙。”
“老奴慌乱失仪,还望娘娘恕罪。”徐太监杧跪地告了罪,见沈太后抬了抬手,才起身凑到跟前,低声道:“谢统领才刚呈了个折子,皇上瞧过后不知如何处置,遣老奴来讨娘娘的意思。”
“折子上怎么说?”沈太后对此习以为常。
徐太监瞥了眼她神情,壮着胆子低声道:“是关于沈尚书的。谢统领这回南下办差,顺道把扬州新上任的通判姜盈川给办了,亲自押送回京。”
这事儿沈太后当然知道,谢长离先前曾差人密奏禀报过,只是……
“怎么牵扯了沈家?”
“谢统领将姜盈川带回提察司,又让人细审,得知当初姜盈川构陷原扬州通判虞章,是……”他顿了下,才硬着头皮道:“是受沈尚书指使,想请皇上许他彻查此事,以免背后另有图谋。”
话音落处,殿里片刻安静。
沈太后愣了一瞬,才不甚确信地道:“你没听错?”
徐太监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自打先帝驾崩,皇帝幼年登基,沈太后担心朝臣欺帝王年弱,便借谢长离的铁腕震慑群臣,对这位提察司统领也格外器重。
宫廷内外,无人不知沈太后母子对谢长离的信任和倚重,按理说,谢长离也该感念皇恩,忠心报效才对。
谁知他会将剑锋指向沈尚书?
蓦然袭来的凉意让沈太后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裹紧软毯,吩咐女官,“取斗篷过来,我得去瞧瞧。”-
谢长离想查尚书沈从时的事,不止惊动了沈太后,也迅速传到了恒王的耳边。
饶是他久经朝堂风波,听到这消息也是愣了片刻。
“你没听错,他是要查沈从时?”
“下官听得真真儿的。说扬州通判姜盈川招供的,是受沈从时指使才构陷了他先头那位姓虞的。王爷也知道,谢长离收了个美妾,恰是虞家的女儿,这会怕是替爱妾讨公道呢。”
下属陪着笑禀明了消息,又摇头嗤笑,“没想到啊,谢长离也有为色所迷的一天。”
恒王听见这调侃,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男人为身边人讨公道,这事儿自是合乎情理。但谢长离做着鹰犬的行当,朝堂上下树敌无数,全靠皇家撑腰,如今把刀锋指向沈家,就不怕太后记恨,等小皇帝长大了翻旧账?
更何况那姜盈川……
他心里存着疑虑,却也没让下属瞧出来,只敷衍着笑了笑,问起旁的事情。
等翌日在宫里碰见谢长离,便开口喊住了。
“谢统领此行南下辛苦了好些日子,倒是许久没见了。”
谢长离闻声回首,客气道:“恒王爷。”
他的态度向来不冷不热,恒王早就习惯,情知计较无益,便只笑道:“难得顺路,本王正好有件事想向谢统领请教。”
说话间行至跟前,与谢长离并肩出宫,问了几件琐事。
行至僻静处,却示意随从留意周遭把风,他将话锋一转,便提起了姜盈川的事。
谢长离听后也没觉得意外。
宫里住着孤儿寡母,外戚的能耐又有限,恒王常会截取御前奏折的消息,也算见怪不怪了。
他亲呈奏折,原也不是给小皇帝看。
如今恒王存心试探,谢长离顺水推舟,全然不提彭野那档子事,只淡声道:“姜盈川鬼迷心窍、构陷同僚,本就罪有应得。沈尚书身在高位,却贪图一己之利,借着姜盈川的手肆意妄为,焉能纵容。”
“如此坚决,看来是证据确凿了?”
“姜盈川吐得干净,九成都已查实。”谢长离瞥他一眼,道:“莫非恒王爷也有些线索?”
恒王腆着肚子笑了笑,“线索么倒是没什么。不过沈从时贪图权势,蒙蔽天子,若谢统领不弃,本王倒愿助一臂之力。”
反正削弱外戚,对他有益无害。
若真让沈太后母子孤立无援,哪怕将来小皇帝长大了,也拿不回多少权柄,好操控得很。
恒王很乐意从旁摄政。
只不过……
“若罪行都查实了,谢统领打算如何处置?毕竟——”他抬下巴指了指宫城。
谢长离道:“沈从时如何论处,听凭皇上裁决。姜盈川罪行累累,多半是斩首。”他的眼底掠过寒意,随口补充,“那种人留着也是无用。”
恒王闻言心头一松。
遂调侃笑道:“虞家既是遭人构陷,蒙冤获罪,等这边查清,扬州的旧事水落石出,谢统领内宅里便交代得过了。难得谢统领遇见可心之心,本王也会适时让人提起,为她请封。”
说罢,自顾自地哈哈笑着,辞别离去。
而后安排言官部属,趁着谢长离向沈家发难之机,纷纷参奏沈家或大或小的罪行。
雪片般的奏折飞到御前,小皇帝无所适从,沈太后也束手无策。
恒王的狼子野心和作威作福,她早就有所领教。从前还能借谢长离的铁腕牵制震慑,如今他俩联手威逼,沈家焉有招架之力?
且谢长离出手极为坚决。
纵然她放下太后的身段去退让商议,抛出种种好处转圜,也未能换得他些许动摇,分明是铁了心要动摇沈家根基。
连日威逼,朝堂上剑拔弩张,后宫里焦头烂额。
最终是小皇帝没能撑下去。
于那日朝会之上,暂且免了沈从时的官职,命由提察司按律去查,待问明情由缘故后再呈于御前,由帝王定夺裁决。
第37章 养着更新间隔太久,别买。
案子既然交到了谢长离手里,剩下的事情几乎顺理成章。
早在南下扬州之前,提察司手里就已攥满了沈从时的罪证,这回在扬州盘桓了不少时日,借着姜盈川的招供,更是挖出不少线索。
谢长离虽领着主审之责,事情却都是交给下属去办的。
提察司的监牢修得铜墙铁壁,哪怕小皇帝吩咐了事情查明前不可苛待沈从时,谢长离也挑了个不错的牢舍来羁押,高墙围出的天地里,又能有什么好日子?
沈从时仗着沈太后的势,这些年养尊处优,旦夕之间沦落到这般境地,迅速憔悴了下去。
谢长离也不急,每日让人提审他两三个时辰,将已然查实的罪证陆续送到御前。
他这边不紧不慢,沈家却急成了热锅蚂蚁。
沈家老夫人古稀高龄,眼瞧着谢长离骤然发难,沈家那些亲朋门生都帮不上忙,只好一天两三趟地
王宫里跑,想让沈太后拿个主意。
可沈太后又能有什么法子?
若皇帝已然年长,君权在握,能够统摄群臣,她自然可以在皇帝面前求情,保沈家平安无事。
可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皇宫里寡母弱子,宫外的恒王权柄威势几乎盛于帝王。她从前是靠着姬家忠心耿耿地守卫皇宫,又有先帝留下的晏相和谢长离这把利剑,才勉强能弹压住这位野心勃勃的皇叔。
如今谢长离失心疯似的查起了沈家,且桩桩件件都证据确凿,哪怕她和小皇帝想保全,晏相也竭力早朝堂上帮忙,恒王却怎会袖手旁观?
逮住这机会,让人将沈家上下讨伐参奏了个遍。
小皇帝起初还能说几句话,后来被这架势唬得节节败退,每日上朝时都磨磨唧唧,就怕满朝文武拿他舅舅家的事来吵架,让他无所适从。
沈太后自知沈家理亏,又没法子解决,每回召谢长离进宫说话时,对方都是软硬不吃,次数多了也只能死心。
如是胶着了月余,参奏沈家的奏折攒了好几箱,谢长离拿出的罪证也堆满了小皇帝的案头。
朝堂争执之余,民间也拿沈家的事儿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纷纷议论之间,将沈家罪行传得人尽皆知。甚至有苦主到京兆衙门报案,拼着性命都要讨个公道,闹得沸沸扬扬。
朝堂上物议如沸,民间千夫共指,事已至此,沈太后还能有什么法子?
那日朝会后,小皇帝将恒王、谢长离和晏相召至内殿,沈太后坐于帘后,商量如何处置沈家的事。
一番激烈争执,直到沈太后走出珠帘,摆出要跪地求情的架势,恒王才算稍稍让步,愿意听从圣意将沈家涉案的旁人从轻发落。但沈从时身为罪魁,结党弄权谋财害命的事做了一堆,为平众怒,仍需处以斩首。
谢长离对此并无意义,既没帮沈家说话,也没再出手逼迫。
至于晏相,既受了先帝的嘱托辅佐小皇帝,又知沈从时所作所为确乎不妥,一时间也没再多言。
小皇帝被这事情吵得夜不能寐,起初维护舅舅的那点心思不知不觉间变成烦躁厌弃,深恨舅舅为官不正,给他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见咄咄逼人的恒王难得退步,便就此定夺。
事情既已议定,沈从时当即被转入提察司的死囚牢房,待小皇帝亲自朱批后择日问斩。沈家其余获罪之人,或是流放或是贬官撤职,一时间兵荒马乱。
不过毕竟是沈太后的娘家,女眷们暂且无事,仍旧住在沈家府邸里,由沈太后亲自照应。
但家道骤变,谁又能泰然处之?
尤其是沈老夫人,仗着女儿飞黄腾达,这些年花团锦簇的尊养着,如今乍逢变故,先前还能靠微妙的希望强撑着,得知沈从时要问斩,一口血喷出来,顿时病倒在榻。
太医匆忙来去,尽心为她诊治,一日三趟地去她跟前请脉。
这日傍晚,常年照料沈老夫人的章太医在暖阁里请过脉后,由沈夫人陪着去旁边开方子。嬷嬷瞧沈老夫人颇有疲色,便落下旁边的帘帐请她眯会儿,等睡醒了再吃饭喝药。
沈老夫人如常躺在罗汉榻上,正想翻身闭眼,忽觉肩肩膀下有什么东西,伸手一摸,竟是个陈旧的香囊。
那香囊有些年头了,上等的料子稍有些褪色,里头香气也早就散尽了,只是角落里一片暗沉的猩红,与旁边清雅的花色截然不同。
她凑近了瞧,猛地心头一跳。
那似乎是……血迹?
她下意识将香囊丢开,就想喊人过来,电光火石之间,却又想起那花纹有些熟悉,忙收了声。
这暖阁在深宅中,寻常人进不来,她身边那些嬷嬷丫鬟也不会在这罗汉榻上乱丢东西。
更何况,她方才过来时上头干干净净的没半点杂物。
除非这是章太医留下的。
且是趁人不注意,悄无声息地塞到她宽松的衣服下面。
这是什么意思?
沈老夫人掂量着那香囊,一时间猜不透章太医的意思。到了吃饭时,也没甚精神,心里记挂着那香囊,总觉得那东西仿佛在哪里见过,却一时间寻不到确切的印象。
这般精神恍惚地到了半夜,迷迷糊糊中猛地想起件事情,几乎惊出她一身冷汗-
事情是二十多年前了。
彼时沈家虽非皇亲国戚,靠着祖宗留下的基业,也算得上荣华富贵。
她嫁给沈荀,原是两家为了在朝堂上互相寻个助力,夫妻俩的感情其实并不深。且她在闺中时就十分要强,嫁进来接了中馈,拿雷厉风行的手段震慑仆从树立威信,让夫君颇有点不满。
于是夫妻俩同床异梦,除了正事几乎不怎么说话,中间似乎总是隔着道墙。
她也不甚在乎,只管抓紧权柄,将那些试图接近夫君的女人尽数除去。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她生下了儿子、诞下了女儿,看着孩子们渐渐长大,在府里的地位日益稳固。
直到那天,陪嫁的嬷嬷趁着四下无人,悄悄地说主君在外头养着个女人。
那女人据说生得很美。
也许是担心那个女人在府里受委屈,也许是不好将事情搬到台面,年逾四十的沈荀并未提纳妾之事,只将她锦衣玉食地养在外面,暗地里还置办了田产屋舍,比寻常小官的夫人还过得体面。
且那女人已诞下了个儿子,都快两岁了,先前一直瞒得密不透风,半丝儿消息都没往外漏。
沈夫人得知此事,惊得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第38章 养着更新间隔太久,别买。
天底下的女人,有几个真能忍得了丈夫偷偷养着外室?
哪怕夫妻俩自成婚后便同床异梦,这么些年生儿育女地相处下来,多少是有稍许情分在的。且沈夫人自成婚后便攥着府里的中馈,性子强硬又说一不二,骤然听闻这种事,自然没法平心静气。
当天晚上,她便将此事摊到了沈荀面前。
沈荀竟未否认,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既然你已打听清楚,就不必多说了。往后你管着府里,我照料那边,互不相扰就是。”
沈夫人险些被他气笑,当下便争执起来,以顾全府中颜面为由,逼着沈荀将那对母子远远送走,免得惹来旁人耻笑。
沈荀却少有地坚持,铁了心要将他们留在京城。
夫妻俩婚后头回红了脸争吵,到最后,就剩下沈荀的两句狠话——
“若你不情愿,我便休妻娶她。”
“这些年,我身边的女人被你赶走不少,里头总得有两三条人命吧?”
只是一句威胁,便彻底堵住了沈夫人的嘴。
她当然知道沈荀不是开玩笑。
当初为扫除威胁,握紧府里的权柄,她确实做过不干净的事,沈荀也从未说过什么。原以为早已遮掩过去无人知晓,却哪里知道,沈荀心里都门儿清,只不过没跟她提半个字,就那么不咸不淡地过着日子,生儿育女。
直到他心里真正有了人,过去种种,便成了攻讦的利剑。
而沈夫人断乎不敢将那些事翻到人前。
她只能捏着鼻子,任由沈荀将那对母子接到府里,悉心照料。
在外人看来,她仍是沈家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儿女绕膝,夫妻和睦,让许多人心生艳羡。却少有人知道,沈荀每尝回府,不过是在她身边稍微坐坐,瞧瞧儿女,便会独自去后院一处僻静的宅院,陪伴那对母子。
恨意悄然滋生,她却装得若无其事。
如常地管家理事,在向沈荀妥协之后拿出当家主母的宽容气度,仿佛毫不芥蒂般照顾那对母子,衣食住行上没半分苛待。
日子便相安无事地过了下去。
后来孩子大些了,沈荀瞧他活泼好动,在教他识字读书之余,又请人教他习武强身,百般爱护。乃至后来四处寻访,得知北地有位武术名家,便不远千里将孩子送去,留在那边增长见识。
整整四五年的时间,沈荀夹在那对母子中间,两地奔波来回照顾,几乎倾注了全部心血,全然枉顾其余子女的不满。
沈夫人冷眼看着,没多说半个字。
直到那年冬天,沈荀办的差事出了点岔子,为善后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忙碌了一个多月,好容易将事情料理清楚,人也病倒
在了床榻。
过度的劳累令他昏迷了几日。
沈夫人也终于等到机会将那个刺一般扎在心上的女人连根拔除。
顺道将丈夫的药汤悄然调换。
早些年攒下的些许情分早已在沈荀的威胁里消磨殆尽,对于结发的丈夫,她只剩怨恨于虚与委蛇。那个女人生的孩子渐渐长到十岁,沈夫人膝下的儿女也早已成家立业,更有爱女入宫得宠,为她带来许多的荣耀。
儿子成器、女儿貌美,沈家的门户有了后继之人,府里家底也日益丰厚,于她而言,这个并不同心的丈夫已经没有了任何用处。
于是她下狠心,让自己成了寡妇。
没人知道药汤里的手脚。
哪怕是至亲儿女。
将近十年的时光里,沈从时兄弟看着父亲独宠妾室庶子,心中早已积攒了许多的不满。而沈夫人辛苦持家,百般忍让,在亲生的儿女们看来,已然是仁至义尽,呕心沥血。
谁都没生出怀疑,只是满怀伤心地葬了沈荀,而后奔回各自的生活,巩固名利和地位。
沈夫人如常遣人递信,将丧讯告知千里之外的庶子。
并命人趁机取了他性命,免得将来庶子回京,平添麻烦。
心腹归来时,说事情已然办妥。
庶子丧命于悬崖,尸骨无存,连染着血迹的信物都带来了。
沈夫人就此彻底放了心。
此后安然余生,在女儿的荣宠和儿子顺遂的仕途下飞黄腾达,凭着登基为帝的小外孙,成了京城里人人艳羡、最有福气的老人家。
直到谢长离骤然发难,沈从时被谪出京-
此刻,沈老夫人瞧着那枚陈旧而暗沉的香囊,往事一件件掠过心头时,只觉心惊肉跳。
香囊虽然陌生,却藏在记忆深处。
是那个女人用过的。
埋藏在尘埃里的往事早已无人追究,除了她之外,这世间恐怕早就没人记得当年的后宅琐事。且据她所知,那女人是无依无靠才委身做了外室,并无娘家故旧可依,在沈荀死后,世间唯一肯惦记她的恐怕只有那个庶子。
那个她以为早就丧命了的庶子。
可如今,香囊却借由太医之手送到了她的身边。
会是他吗?
沈老夫人回想旧事,身上凉飕飕的直冒冷汗。
对于那些早就被尘封的陈年旧事,她极少回首去想,更不曾后悔过。年轻时心高气傲,权柄在握,她既厌恨那女人夺了夫君的心、令她的颜面荡然无存,下手时便不曾有半点犹豫。对于那庶子也是恨屋及乌,加之不愿家产被争分,下手时便毫无愧疚。
如今沈从时骤然失势,沈家从昔日的烈火烹油变成如今的冷清模样,再去回想从前,心境就稍有不同了。
有些事各有对错,但归根结底,是他和沈荀乃至那个女人的恩怨。
幼子毕竟无辜。
如今那庶子在沈从时被贬谪、沈家风雨飘零时送来这东西,是什么意思?
难道沈家的遭遇与他有关?
这般处心积虑地在朝堂上搅弄风云,是要为生母报仇,还是要讨个公道?甚至是耀武扬威,拿沈从时来作筏子威胁她?
沈老夫人无从确认,一时之间,她也无从知道那个庶子藏在何处。是依附在谢长离的麾下,还是站在恒王的背后,甚至就是与那庶子年岁相若、凭着狠厉手段一步步走到她和沈太后面前的谢长离本人。
唯一能笃定的是此人手段不低,且他在观察着沈家的反应。
抑或者,是在等她赔罪。
万千思绪一起涌来,沈老夫人本就因沈从时的事身心俱疲,想着那人压了十余年的恨意和对沈家的雷霆手段时,只觉心胆皆寒。
第39章 养着更新间隔太久,别买别买呀!!……
连着好些天,沈老夫人都寝食难安。
长子获罪,家族倾塌,这对于荣华一生的沈老夫人而言,已经是从天上跌到泥里的遭遇。
但若那个孩子还不甘心呢?
沈家女眷尚在京城,她疼爱的女儿还在宫里,若那人余恨未消,对沈太后出手呢?
皇帝尚且年幼,恒王手握重拳且对皇位虎视眈眈,若非先帝留下的几位重臣在朝中制衡,怕是早将皇权夺去了。
那孩子既能逆着沈太后和小皇帝的意思,借群臣之力将沈从时推入泥沼,焉知没能耐帮恒王撼动宫里孤儿寡母的地位?
越往深了想,沈老夫人越是畏惧。
敌暗我明,她能做的其实非常有限,但归根结底,那孩子对沈家的恨意皆是因她而起。
连着好几个晚上彻夜无寐,她最终拿定主意,凭着沈太后的安排,在京城权贵最钟爱的玉清观里做了场盛大的法事。
法事的由头是为沈家历代先祖。
但众多牌位之中却悄然添了一处新刻的,上面端正书写着的,是那个沈太后怨恨多年却不得不重新翻出来的名字。
连着数日的法事引得百姓议论纷纷,沈老太后在一众百姓的指指点点和好奇揣测中亲自进香祈祷,将态度摆得卑微而诚恳。
除了她,几乎没人知道那个新供的牌位意味着什么。
直到法事结束后的次夜。
深夜的玉清观里万籁俱寂,谢长离轻飘飘的身影掠过树梢屋脊,最后停在供奉牌位的那座殿前。越窗而入,里面灯烛幽微,极昏暗的光线照在后方整齐的牌位上。
冬夜寒冷,这座殿里更是格外幽森。
他却是看惯生死的人,目光随意扫过一组牌位,最后落在那座新供的牌位上。
曾被沈家刻意抹去的女人,如今终于光明正大的受了香火。
哪怕逝者已逝,更无从弥补昔日所受的苦楚,但终归也算是从暗处来到明光之下,不再被遮掩尘封。
他静静站着,好半晌,为她恭敬进香。
……
谢府里,此刻的蓁蓁倒是睡得正熟。
沈家的倾塌固然令众人惊愕,于她倒也不算意外。
从扬州回来之后,她仍旧住在云光院里,安稳过她的小日子。前世这个时候,京城里也曾有翻覆剧变,她却未曾放在心上,只一门心思的惦记着谢长离。或是为他调制汤羹,或是为他准备衣裳,或是早晚过去嘘寒问暖,真心关怀之余也存了博他情意的心思。
谢长离倒也没冷落过她。
每尝她撒娇时他偶尔也会笑着安抚,也曾陪她在暮色里用饭,在月下散步消食,甚至在醉酒而归时到屋里看望身体不适的她。
有一次她伤了脚,他还曾悉心为她敷药,拿掌心将膏药化开后在她伤处细细摩挲。
欲念似乎也是在彼时涌起,直到有一次酒后将她压于怀中。
但最终,谢长离都会克制着离开。
当时的蓁蓁也曾失落,如今却已然明白,一切症结不过都在于那个叫夏清婉的人罢了。
既已想通,自然无需再白费力气。
是以这次从扬州回来后,蓁蓁便深居简出,除了偶尔谢长离过来看她,平素也不曾到他跟前露面。闲暇之时倒是更多琢磨起了后路——前世的谢长离北上去接夏清婉是在一年之后,不过这回恐怕要提前些。
回京城的途中,林墨说已然查到了夏清婉的行踪,恐怕是因先前长公主的闹腾,让谢长离更早地摸到了线索。
既已查明夏清婉的所在,他又怎会放任不管?想必等京城的事情稍微安稳些,就要北上去接夏清婉。
她又怎好继续留在这座后宅?
蓁蓁拿定主意后,反倒日渐坦然起来,每日如常用饭歇息,连睡觉都比从前踏实了许多。
黑甜一觉睡到天明时分,起身后盥洗用饭,翻看了半天的账本,到日色将倾时正准备歇会儿,却见院门口人影一晃,是谢长离走了进来。
蓁蓁连忙迎了出去。
谢长离今日倒是难得空暇,这样早的时辰,却已褪去了那身惯常在提察司穿的衣裳,换成居家所用,只在外头罩了件大氅。
晚风渐寒,阴云堆积了大半天,这会儿倒隐隐有要下雪的架势。
京城的冬天颇为寒冷难熬,蓁蓁早早就在屋里笼
了火盆,炭火用足了,屋子里也热烘烘的,再摆上几口养着花草的水瓮,倒也不觉得干燥。
谢长离抬步而入,只觉热意扑面而来。
他不自觉解开大氅,顺手递给蓁蓁。
蓁蓁接了,又问他可曾用过晚饭。
谢长离便道:“还没。”
“小厨房里正要做饭呢,那我叫人去添几个菜色,主君就在这里用晚饭吧?”她含笑问着,是妾侍该有的柔顺体贴。
谢长离听着外头瑟瑟寒冷的风声,心念一动,随口道:“不如吃暖锅?”
蓁蓁一怔,旋即道:“好呀,我去吩咐她们。主君歇会儿吧。”说着,让染秋奉上香茶,而后往厨房里去安顿。
晚饭的菜色是晌午就定下了的,这会儿食材都已齐备,因着时辰尚早,倒还没上灶去做。
谢府里如今只住着两位主子,谢长离又时常忙得不知踪影,厨娘们倒多半都拿来伺候蓁蓁了。如今谢长离既发了话,众人就着先前准备的食材,再添上几样,倒是很快就齐备了。
而后架起暖锅,温上一壶酒,暖乎乎的倒很是熨帖。
天色将暮,仆妇早早的掌了灯。
春溪和染秋在旁伺候用饭,蓁蓁有一搭没一搭的找着话题与谢长离闲聊,不时为他添彩添酒。
谢长离喝了几杯,眼神也渐渐添了暖意。
幼时流离在外,自打双亲和师长过世,他在这世间便是孤身一人,也从未期盼过烟火温暖。而此刻薄暮欲雪,外面寒风渐而凛冽,屋里却有暖锅喷香、美人添酒,算来已是难得的温馨了。
更何况……他的视线落在蓁蓁脸上,看她宝髻松挽、红袖轻摇,心底无端生出贪恋。
但他很快压住了这情愫。
“过两日,我得离开京城一趟,或许得过完年才能回来。”他饮尽杯中酒,觑着蓁蓁,徐徐道:“这趟回来后,你父亲的冤案应该能有眉目。届时,我便解了文契送你出府,找个地方安稳度日,如何?”
熟悉的言辞骤然入耳,蓁蓁不由停了筷箸。
前世,他离京前也曾如此说过。
如今虽时节迥然,有些事却又再次悄然交汇。
她不由抬目看向谢长离。
第40章 养着更新间隔太久,别买别买呀!
夜色四合,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天地之间一片安静,倒让暖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格外清晰。微红的炭火热腾腾的,蓁蓁原就吃得浑身暖和,加上喝了两杯酒,被热气熏得脸颊有些泛红。
她迎着谢长离的视线,浅笑道:“家父若能沉冤得雪,必定感念主君大恩。”
“既然案情有疑,原就该查。”谢长离倒不觉得这是什么恩情,“提察司本就该做这个。”
他看着蓁蓁脸上的笑意,又提醒道:“回头送你去扬州住,好么?”
“好,多谢主君费心。”
她答应得太爽快,倒让谢长离微微一怔。
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浮起些画面,是蓁蓁在听闻这消息后诧然而不舍,甚至有泪珠滚落。
“为何要送我出府?是我照顾得不好吗?”
“我想一直陪着主君。”
“……”
似乎有声音从遥远处飘来,断续而模糊地落入耳中,是蓁蓁带着哭腔的音调。
那画面和声音真切得不像是幻想,让谢长离有些恍惚。
可眼前的蓁蓁分明噙着笑意。
心头无端隐隐作痛,谢长离竭力摒除那些似乎要汹涌而出的杂念,又道:“去扬州的时候还想带些什么吗?”
他很少这样不厌其烦地追问,好像她先前的答案并没有让他满意似的。
蓁蓁不由捏紧了衣袖。
即使早已打定主意离开京城,真的听到这种消息时,说一点都不难过那是假的。不过既然谢长离放在心头的是夏清婉,要给正主儿腾地方,她难过不舍终归无济于事,倒不如利落爽快些。
毕竟,前世哪怕她哭着婉拒,谢长离也不曾开口。
蓁蓁深吸了口气,起身帮谢长离斟酒,道:“住在京城的这阵子承蒙主君照拂,妾身已很感激了,去扬州倒也不必带什么。主君公事繁忙,往后可得珍重自身,别累着了。”
说罢,又依着平素照顾他起居的细节叮嘱了几样小事。
这般闲话之间,倒抹平了方才那微妙的氛围。
用完饭后,仍送谢长离回原处歇息。
下雪的冬夜寒意冷冽,甬道上积雪渐深,他也无需仆婢撑伞,自管披着大氅踏雪而归。
回到住处后,他却不曾急着歇息,而是进了平素不让闲人踏足的梢间。
屋里设有宽敞的案台,而案台之上则摆着个快要完工的木作沙盘——那是他打算送给蓁蓁的礼物。其实不止这座精巧别致的沙盘,在扬州的那座道观附近,亦有匠人按着他先前的安排,悄然修筑一座与之相似的院落。
那是他打算安顿蓁蓁的地方。
谢长离抚着亲手打磨雕琢的沙盘,眸色渐深。
这座谢府看似煊赫,但其实谢长离知道,等时机成熟时,他这位重权在握呼风唤雨的提察司统领必定会祭天。蓁蓁若留在这里,对她实在有害无益,无论如何都该另行安顿,免得往后受苦。
他也一直清醒的知道,她不能在身边久留。
可今晚灯下相对,她那样爽快地答应离开京城前往扬州,没半点眷恋不舍时,心底却还是涌起难言的情愫。
那样含泪不舍的画面和语调,究竟是哪里发生过,还是他深藏心底却被压制着不敢表露的期待?
他望着那座沙盘,半晌,哑然失笑。
……
五日之后,谢长离启程北上。
自然,是以办差为由。
天还没亮的时候,蓁蓁就起身了,匆匆梳洗过后换好衣裳,又去厨房检看给谢长离备的早饭。
前世谢长离离京北上的时候,蓁蓁是极为不舍的,除了上赶着帮他打理行囊之外,还费了许多心思绣香囊等物,盼着谢长离能时时惦记留在京城的她。
如今又到临别关头,心态却已迥然不同。
两人相识一场,谢长离许诺帮她重审旧案,蓁蓁心底自是感激,也相信以他手里的权柄,应是愿意做成这件事的——不止是为两人的交情,凭先前扬州的经历和朝堂上的局势,蓁蓁约莫也能察觉得到,父亲的案子其实还有些用处。
除此而外呢?
蓁蓁原先总以为,重新走到离别的关头,她的心头必定只剩下如释重负的松快,往后跟谢长离分道扬镳再无瓜葛,绝不会生出半分眷恋。
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心里却还是隐隐有些难过。
为从前的无数朝夕,也为以后的江湖不见。
她也没压着这些复杂的情绪,只是细心带着厨娘将几样早点打理完毕,等饭菜上桌,谢长离端然而入时,心底却已渐渐平静下来。
——他这趟北上,名为公务,实则为了寻回夏清婉。
那才是他真正放在心坎儿上的人。
人家有情人团圆在即,她在这儿纠结个什么劲呢。
蓁蓁含笑舀了香喷喷的羊肉汤放在谢长离的面前,又给他夹上小菜软糕,“眼瞧着要腊月了,清早的风都有些刮骨寒了,北边又格外冷,主君出门后记得及时添衣。”
谢长离应着,瞧见她单薄的身子裹在夹袄里,脸上却还是有些瑟瑟的不大自在,便琢磨着这回若能得空,该好生给她挑件保暖的貂带回来。
两人各怀心事,将暖乎乎的早饭用完,便该谢长离启程了。
林墨和闻铎早已将行囊备齐,连同几个随行的护卫齐齐在府门候着。
待蓁蓁送谢长离出门,便各自翻身上马。
日头初升,晨风凛冽入骨。
谢长离执缰在手,瞧着站在门口冲他微笑的蓁蓁,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理不出个清晰的头绪。
他迟疑了下,到底还是折身返回,叮嘱道:“若我腊月底还赶不回来,你只管安心过年。朝堂内外琐事杂乱,你不必搭理,安心等我回来。”
“好。”蓁蓁将这场离别视为两人最后的会面,见谢长离有宽慰关怀的意思,
也将笑容堆得温柔,“主君在外面多多保重。”
往后山高水长,也须各自珍重。
她仰着头,到底还是将这张脸深深印在了脑海里。
目光有片刻交织,谢长离瞧见她帽兜里乱飞的碎发,不自觉伸手替她戴端正些,挡住斜吹而过的寒风。
而后纵马动身,很快拐过街角。
熟悉的背影消失不见,远处唯有偶尔路过的马车和摊贩。蓁蓁怔怔的站了片刻,又抬头望了眼府门的匾额,才抬步回住处去。
谢长离则带着心腹林墨和闻铎,连同随行的护卫一道行过长街,于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京城。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有心人的耳边,不免都暗里揣测着提察司统领亲自离京办案,又不知会是哪家遭殃,顺道念叨一句心狠手辣。有被提察司整治过、素有积怨的人恨红了眼,暗盼他一去不归,也有心怀不轨着,瞅准了他离京的机会,蠢蠢欲动。
谢长离则率众一路疾驰。
直到离京两百余里,才寻了个僻静所在,让林墨和众侍卫候在路边,只将闻铎叫到跟前。
“北边有林墨他们即可,你按先前说的,换身装束潜回京城。”他将一枚要紧的令牌交到闻铎的手上,“平远候曾家的事火候已至,该操练起来了,南桑那边,消息没断吧?”
“南姑娘那边一切顺利。她对曾家恨之入骨,这回真是卖命做事,属下看着都佩服。”提起南桑,闻铎的神情里竟浮起稍许疼惜。
谢长离颔首,顿了片刻,又道:“照看好虞娘子。”
这话来得突兀,倒让闻铎稍感意外。
毕竟,以谢长离的性情,这种时候正事为重,等闲不太会提儿女情长的内宅女眷。
谢长离这句话却也不是平白叮嘱。
府里有他留着的护卫,只要他这位提察司统领不倒台,没人敢去碰蓁蓁半根汗毛,倒无需担忧外贼。只不过今晨离别时,谢长离总觉得蓁蓁不太对劲,琢磨了一路,总算回过味来——
京城里关乎替身的传言沸沸扬扬,莫不是她听见了他跟林墨的对话,猜到他要去接夏清婉,才露出那样平静不舍却又释然的奇异神情?
女儿家心思敏感,可别为此生出什么傻念头来。
谢长离心头始终有些不安,低声叮嘱了闻铎好半天,才重回官道,与林墨等人纵马北上。【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