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替身佛系日常》 1、替身 太熙五年,京城谢府。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整个日夜,到傍晚时分才渐渐停了,浓云稍散,夕阳从云隙里漏出来,照得芭蕉叶上积雨璨然。 蓁蓁翻了半天的书,眼睛有些累了,起身到廊下抻个懒腰,深吸一口雨后清润的湿气。 小丫鬟清溪端着才炖好的荷叶汤进来,见她满头青丝松垮垮地挽着,曳地的凤尾长裙上只搭了件单薄的堆绣纱衣,不由道:“都快入秋了,下着雨凉飕飕的,主子穿得这样单薄,当心着凉。等主君回来,怕是要心疼的。染秋——快给主子披件衣裳。” 屋里染秋正熨衣裙,闻言忙取了一件披风,出来给蓁蓁罩上。 蓁蓁倒不觉得冷,只不自觉看向北边。 谢长离这趟出门走得匆忙,也不知是有什么紧急的差事,都快半个月了也没消息回来。 当今皇帝尚且年幼,由先帝留的几位股肱之臣辅佐在侧,彼此牵制,谢长离便是其中之一。年未而立的男人,凭着先帝的器重青云而上,手握专门稽查要案的提察司,连皇亲国戚的性命都能过手决断。 这般生杀予夺的权柄固然令人敬畏,每日里走在刀尖上,却也着实令人担忧。 蓁蓁抿了抿唇,一时走神。 孙嬷嬷便在此时进来,在廊下恭敬行了个礼,含笑道:“虞娘子,主君身边的林侍卫回来了,说有事要跟您商量,请您去一趟绿烟阁。” 侍卫林墨,那可是谢长离的心腹。 蓁蓁猜测是谢长离有话带给她,欢喜之下顾不得刚端来的荷叶汤,匆忙进屋挽紧发髻便往绿烟阁走过去。 走到半路,心里又有些疑惑。因那绿烟阁在内外院交界之处,周遭有绿杨掩映清池环绕,春日里如烟柳丝笼着满池碧水,景致是极好的。只是地方僻静些,不像外书房敞亮,不知林墨叫她去那里说话是有何缘故。 她心里拿不准,到得那边时,林墨果然已经等着了。 见了她便拱手问候,“虞娘子。” 蓁蓁当初是因家中落难,被人送进谢府给谢长离做妾的,虽说小丫鬟肯唤一声“主子”,对谢长离身边的人而言,也就是个伺候起居的妾室娘子。这般恭敬行礼,不过是因谢长离尚未娶妻,内宅的事偶尔由蓁蓁定夺,才多几分尊重罢了。 蓁蓁也不敢托大,还了个礼道:“主君一切可好?” “主君都好,虞娘子放心。属下今日回来,是奉命办一件要紧的事。”林墨两肩风尘犹在,像是昼夜疾驰赶回来的。说话间请蓁蓁进了屋,那张方正的脸不知何时就严肃了起来,再度拱手道:“属下这趟回来,是奉主君之命,送虞娘子离开京城。” 出乎意料的言辞,让蓁蓁愣住了。 “送我离开?” “虞娘子有所不知。主君这趟北上,其实是去接夏姑娘的。这些年她下落不明,主君一直惦在心上,好容易找回来,实在是主君这些年少有的高兴事。只是……” 林墨顿了下,看了眼笑意渐敛的蓁蓁,续道:“京城里那些传闻,虞娘子想必都听说过,属下不便多言。夏姑娘听说了虞娘子的事,心里不大高兴,主君派属下来,就是想送虞娘子先行离开,再迎她回来。至于出京后的去处,主君先前已安排过。” “还有那座玲珑苑的木作沙盘,主君说要照着样子为夏姑娘修建宅邸,请虞娘子将东西还给我,尽早安排起来。” 他说完了,抬眼征询般看着蓁蓁。 蓁蓁脸上的笑意连同她方才欢喜期待的心情,却都已一道跌入了冰湖。 夏姑娘,再熟悉不过的三个字。 如同噩梦般,自打她进了谢府的那天起,便一直笼罩在她头上。 …… 京城里无人不知,提察司统领谢长离生得龙章凤姿,却藏了副铁石般冷硬的心肠。 手握令人闻风丧胆的提察司,身负先帝的栽培提拔和今上的倚重信任,他虽出身寒微,却有着几乎能跟皇叔、相爷平起平坐的权柄。他的手段也狠辣,无论是铁骨铮铮的男儿,还是软玉温香的美娇娘,在他手里从来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生平仅有的温存,都给了夏清婉。 没有人知道谢长离和夏清婉有过怎样的交情,只知道他升任提察司统领后,便将毫无根基的夏家护在翼下,又倾尽所能地四处寻找失踪了的夏清婉—— 看泄露出来的画像,也是个正当妙龄的美人儿。 再后来,蓁蓁被抬进了谢府。 从此,孤家寡人的谢长离身边就多了个娇滴滴的小美人,以妾室的身份随他赴宴进宫、上街游景。而谢长离也总在不经意间流露温柔,将她护在身后不许任何人欺负。 但即使如此,谢长离也从未将她扶正。 见过蓁蓁和夏清婉画像的人,都觉得蓁蓁能够进谢府是仗着几分相似的眉眼。谢长离定是将夏清婉放在心尖儿上,才对庸碌的夏家着意照拂,又在暂且寻不到正主时将那妾室当成了替身,聊以慰藉。 若不然,明明蓁蓁的姿貌气度远胜夏清婉,谢长离却为何不肯将她扶正? 自然是为了日后求娶正主儿。 蓁蓁从前是不肯信的。 因她觉得谢长离不是那等卑劣愚痴的人,将她视为另一个人的影子,自欺欺人地寻求慰藉。所以缓过家道剧变的难过、接受沦为妾室的遭遇之后,她便一心一意地陪在他身边,温柔陪伴,尽心伺候,试图焐热那颗冷硬的心。 但渐渐的,蓁蓁也觉出了不对劲。 进了谢府这么久,她是人尽皆知的宠妾,是血气方刚的权臣身边温柔小意的“枕边人”,是谢长离少有的偏爱与例外。但实际上,时至今日,她与谢长离仍未有过夫妻之实。 蓁蓁不是没有尝试过。 她的父亲在获罪之前是扬州通判,蓁蓁自幼读书习字自不必说,姿貌也极出挑。进京后头一回随谢长离赴宴,她穿着寻常的襦裙薄衫,拿一支珠钗挽住鸦色青丝,袅袅行过廊道时,纤腰柔骨,雪肤玉貌,虽无华衣美饰,却令众人惊为天人。 哪怕克制自持如谢长离,也曾在灯下对着她失神,曾在抚揉她纤软的手脚时恋恋不舍,亦曾在酒后将她压于怀中,眼底欲念汹涌。 但最终,他都挣扎着松开了手。 而后回归惯常的清冷,甚至有意避开。莫说两情相悦,便是连温存的话都不肯多说。 蓁蓁总藏着一丝侥幸不肯死心,以为谢长离那样照拂庇护,对她多少是有些真心的。 直至今日,一切赫然撕开。 林墨是谢长离极为倚重的心腹,数年来出生入死,性命相托,与另一位侍卫闻铎同为左膀右臂。论起在谢长离心里的分量,林墨恐怕是远胜于她的,他亲自来办这事,自是出于谢长离的嘱咐。 更何况,这一切安排并非毫无端倪。 早在谢长离北上之前,他就曾亲口告诉蓁蓁,说等她父亲的冤案洗清,他便会解了纳妾的婚契,送她离开京城安稳度日,连同去处和宅邸都挑好了。 即使她含泪婉拒,他也没有改口。 ——那样果断决绝,仿佛两人的婚契和朝夕相伴不值一提,她的心意、眷恋和不舍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而今,不过是将日子提前而已。 为了讨夏清婉欢心,他甚至不惜将她早早驱走,连同那座被她视为信物的木作沙盘的玲珑苑都要讨回去。 那么她又算什么? 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替身吗? 回住处的路上,蓁蓁绞着手一路沉默。 沿途遇见的丫鬟仆妇没瞧出什么端倪,只恭恭敬敬地驻足行礼,清溪却是打小贴身伺候的,一眼就瞧出了不对劲,低声道:“主子这是怎么了?脸色瞧着很不好。” “没什么。”蓁蓁话说出口,才发觉声音有些颤抖,竭力克制着缓了缓,才道:“让人把先前装玲珑苑的盒子找来,把东西装进去,你亲自走一趟,送去外书房交给林墨。” “这……”清溪张了张嘴,跟随蓁蓁进了内间,瞧着长案上精致的木作庭院,迟疑道:“这可是主子的心肝宝贝,怎么忽然说要送走?” 蓁蓁没说话,只静静看着那庭院。 那是个四尺见方的木作沙盘,用细密坚牢的泥沙堆成底座,再以精细的木料搭建楼阁,造成一座庭院的模样。刷成白色的围墙之内,楼阁彩画,窗扇俨然,连同周遭的树木山石都十分逼真,凑近了还能嗅到淡淡的香气。 这东西原是军中所用,堆成粗糙的山川地形,谢长离却亲自用细木板造为庭院,做工精细又用料贵重,费了不少的功夫。 蓁蓁仍记得彼时的情形。 因着生辰临近,她特地去外书房找谢长离,想知会他一声,要在生辰那日出城去礼佛。 踏进屋门,一眼就看到了这沙盘。 晴日里明媚的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将沙盘上的草木窗牖都照得纤毫分明,她惊叹于细腻的用料彩画和精致的做工,忍不住凑过去细细端详。而谢长离站在案后,难得的露出温和笑容,问她,“喜欢吗?” “喜欢!”蓁蓁答得毫不迟疑。 “若照着沙盘造一座别苑呢?” 蓁蓁抚摸精巧的廊庑,爱不释手,“这阁楼庭院做得清幽又别致,比扬州那些园子还要好看。”她恋恋不舍,壮着胆子问他,“能让我带回去多瞧瞧吗?” “送你了。”谢长离倒是大方。 那之后,这座沙盘便来到了她的住处,在长案上单独摆着。 清溪和染秋偶尔说起来,总觉得这是谢长离送她的生辰之礼,只是他性子冷清别扭,不好主动送,便勾着她开口讨要。忙成陀螺的提察司统领亲手打磨,花费了那么多心血,可谓情深意重。 蓁蓁也曾暗藏期待,想着往后谢长离会不会造一座同样的别苑给她,好朝暮相伴,两情缱绻。那不就是书里写的金屋藏娇么? 却原来这一切都是为夏清婉准备的。 从始至终,唯有她在自作多情。 谢长离从未说过喜欢她。 哪怕以枕边人的身份住在一屋檐下,哪怕她数番剖白心意,也没有真正碰过她。 大概他心里真的装了别人吧。 蓁蓁自嘲地笑了笑,强忍着眼底的酸热湿润,转身离开内间。 …… 沙盘很快就送到了外书房。 林墨坦然收了,没再多说半句话,只等清溪和抬盒子的仆妇离开,才独自出府,去了不远处的夏家。 暮色将至,炊烟渐起。 长垂的帐幔之内,夏清和站在书案后面,并不急着用晚饭,而是铺开纸笔,正慢慢描画字迹。见林墨走进来,她目露喜悦,低声道:“得手了吗?” “东西拿到了。” “太好了!”夏清和几乎欢喜雀跃,又将才誊好的信笺递过去,“你瞧这字迹仿得像不像?有了它,再加上那座沙盘,事情就能交代了。到时候姐姐和谢统领长相厮守,定会感激你的。”说着话,手指有意无意地扫过林墨的掌心,眼角勾出几分缱绻来。 林墨方正的脸上露出些羞赧,瞧着手里那张诀别书时,到底有点挣扎。 “毕竟是主君照拂的人……” “你后悔了吗?”夏清和迅速打断他,手指滑向男人的手腕时,特意熏过香的身躯也贴了过去,楚楚可怜地道:“事到如今,只有这条路了。若不然,万一日后事情泄露,他绝不会饶恕咱们的。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家受罚,看着我们被他杀了吗?” “主君也未必……” 林墨话音未落,便被堵住了。 正当妙龄的女子顾不得羞耻,就那么凑过去,拿双唇将他的声音封住,手臂也随之环在了他的腰上,低声祈求。 “就这一次,求你了,就这一次。只要事情办妥了,有姐姐在,他不会为难的。何况,你只是为了救我,并不是真的背叛他。往后你还是会为他出生入死,对不对?”低语之间,她不容林墨思考,双手生疏地探入他的衣襟,隔着夏末单薄的衣衫将身躯贴在一处。 林墨身体微僵,想往后躲,却又舍不得肖想了许久的滋味。 夏清和既走到这一步,哪会让他犹豫,只低声道:“东西拿到了,饭菜也送过去了,过了今晚,没人会知道的。等姐姐回来,母亲定会做主将我嫁给你,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若你此时反悔,那就是逼我去死,你当真要这样狠心,再让我受苦一回吗?” 末尾一句哀哀乞怜,不无恐惧。 林墨的手猛地颤了颤,天人交战之后,终究是抱紧了怀里的人。 纸笺随之脱手而出,飘落在地。 上头赫然是蓁蓁的字迹。 …… 谢府小院里,灯烛渐起。 蓁蓁喝尽碗里最后一口香浓的热汤,眼底的酸楚雾气也终于消散了大半,虽说胸口仍闷闷的作痛,心绪好歹恢复了些。 最初的伤心过去,这会儿反倒只剩下失落与释然。 既然捂不热,那就算了吧。 如同当初家道中落时骤然委身为妾一般,许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谢长离对她无意,她也无可奈何,心动时尽力试过,哪怕没求得想要的结果,也无需怨悔。等双亲冤案得清,还是要好好过日子的,与其纠缠不清自怨自艾,倒不如琢磨下往后的生路。 蓁蓁漱了口,想去侧间坐坐。 疲倦却在此时袭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天还没黑透,屋里灯火昏黄,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点滴断续地敲在竹叶,如同浮上心间的陈年旧事。 蓁蓁撑不住困意,招呼了清溪一声,先去里面眯会儿。 绣着合欢的薄被铺开,脑袋碰到枕头时,困意如潮水般呼啸席卷。眼皮阖上,屋外的雨声和仆婢的低语也迅速变得朦胧,似是随风远去。 直到周围一切陷入死寂。 …… 不知过了多久,如日月亘古般漫长。 有极细微的动静入耳。 蓁蓁像是做了场疲累又冗长的梦,整个人疲乏而无力,如同刚被人从不见底的深海里捞出来,一切都沉寂又遥远。 周遭的动静由远及近,渐渐成了模糊的说话声,她感到身体在微微晃动,像是坐在软轿里,连那模糊的声音都逐渐清晰了起来。 好吵。她疲惫地眯开一条眼缝,想让她们安静些。 一抹喜红的绣纹落入眼底。 似曾相识的场景令她有些恍然,脑海里乱了半晌,蓁蓁才依稀记起来,那喜红的锦帘像极了她初入谢府那日曾见过的。 她蓦的睁大了眼睛。【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妾侍 软轿外,两位仆妇还在低声说话。 蓁蓁却无暇听那些言语,只怔怔的看着身上簇新的喜服。 ——说是喜服,也不过是颜色鲜艳些罢了,比起凤冠霞帔的嫁衣差了十万八千里。她毕竟是没为奴婢的罪臣之女,又是塞进来做妾的,非但没有婚仪宾客,便连这软轿都是被人迷昏了塞进来的。 这会儿脑袋还隐隐作痛呢。 蓁蓁掐了掐指腹,微锐的疼痛传来,脑海深处的记忆也随之涌起,清晰连贯得仿佛就在昨日。 可她分明还坐在软轿里,正要成为谢长离的妾室。 她一时有些疑惑,不知道涌入脑海的那些事是被人迷昏后的一场梦,还是过于伤心,在沉睡中梦见了过往。 风拂过甬道,掀得锦帘轻晃。 蓁蓁压住满腔惊疑,悄悄掀起侧帘一角,落入眼中的是极熟悉的花木院墙,仲春明媚的日光里,那一排玉兰正在枝头烂漫含笑。 而软轿也晃动着停在了垂花门前。 “就是这儿了,有劳诸位跑这一趟,且到外头领赏吧。”崔嬷嬷熟悉的声音响起,待周围谢恩的声音散尽,脚步声陆续远去,才掀起了轿帘,含笑道:“虞娘子辛苦了。主君出门办事还没回来,吩咐了奴婢迎接娘子。里头都备好了,娘子先到院里歇歇吧。” 年逾五旬的妇人,笑得一团和气。 待蓁蓁伸出手,很自然地扶住她纤细的手腕,引她往内院里走。 蓁蓁乖顺地随她入内,心内却几乎翻起惊涛骇浪。 这位崔嬷嬷是谢府内院的管事嬷嬷,迥异于谢长离令人敬畏的铁石心肠,崔嬷嬷是个极和善的人。 蓁蓁记得她初入谢府时,因家道变故又被强行塞来做妾,很是委屈低落了一阵。那会儿便是崔嬷嬷耐心陪伴开导,还帮她挡了好几次夏家母女的寻衅刁难。后来处得久了,主仆间愈发融洽。 此刻,崔嬷嬷分明不认识她。 但她的言语举动都与记忆里别无二致,连同沿途的墙桓屋舍,都是走过无数遍的熟稔。 过了曲折回廊,绕过风动涟漪的荷池,便是安置蓁蓁的云光院。因是纳妾,院里也未过分装点,只在廊下挂着喜红的灯笼,贴些窗花罢了。屋里倒收拾得极整洁,桌椅箱柜俱焕新颜,床榻亦如新婚布置。 崔嬷嬷请蓁蓁稍坐,便吩咐人端来茶水果点,请她歇会儿自行取用。 而后行礼告退,掩了门在外候命。 蓁蓁则长长地吐了口气。 最初的惊疑在与崔嬷嬷同行时逐渐消解,这会儿倒是能镇定下来。毋庸置疑,此刻并不是在梦里,而记忆中的那些事也并非梦境,否则不至于一切都这般严丝合缝。 她大约是回到了从前。 怎么没多跨半步,回到扬州闺中的时候呢? 蓁蓁自哂般笑了笑,呆坐了半天,瞧着桌上有刚送来的栗子糕,便走过去拿了一块,就着牛乳慢慢填饱肚子。 眼前的喜房与记忆里的模样交织,从床榻到箱笼,很多陈设装点都已经变了。而她,也早已不复当初落难时的惊慌失措、漂泊无依。 为何会回到此刻呢?蓁蓁无从知晓。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死了一回,才会在软轿里有恍若隔世、深渊归来的感觉,且记忆的最后,那种迅速将她拽入深渊的困意也着实怪异。 但这也只是猜测,并无实据,若真是有人暗中作怪,日后定得留意防着。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谢长离并未对她用过真心,那么她曾经的痴心与贪恋也该尽数收起来了。 好在有过经验,在谢府的处境不会太坏。她父亲的案子终会查明,待冤案洗清时一家人定能团聚——这是谢长离曾许诺过的。他这人虽寡情,却也说到做到,且她临死前证据已然齐备,翻案之事无需太担心。 如今她该做的,便是趁着空暇早早攒些银钱,待双亲从苦楚难熬的边地回来,便可好生照料调养身体,免得再受困苦。 至于攒钱的路子么,蓁蓁咬着糕点,默默琢磨起来。 …… 入夜时分,谢长离总算回府了。 他其实是前天傍晚出的门,因手头有桩牵涉宫廷的要案,便亲自带人在京郊设伏,捉了罪魁祸首。能在宫里做手脚的都不是善茬,激战在所难免,后又在狱中审问了整个日夜,虽磨得罪犯招供殆尽,亦令他颇为疲惫。 染血的衣裳留在了衙署,回府前入宫禀事时他特地换了干净的官服。 这会儿他翻身下马,径直往外书房去。 书房里灯火通明,闻铎将今日奉命去办的差事交代清楚,便轮到嬷嬷们禀事。 负责在外书房伺候的阎嬷嬷走进去,捧上了锦盒装着的婚契,“主君,京兆衙门将婚契送来了。虞娘子今日也进了府,就安排在云光院里,由崔嬷嬷照看着。她那两位贴身的小侍女也买到了,明日就能送进府里,照旧伺候她。” 说着话,掀开锦盒搁在了案上。 谢长离抬手,取过婚契扫了一眼。 “有人打听么?” “都知道人是江南那边送来讨好主君的,也没谁打听。据京兆府那边的人说,办婚契的时候恒王府有个管事正好在,听说主君竟纳了罪臣之女,还嘱咐办了婚契,便想打听内情。京兆府原就是奉命办事,也没什么能让他套问的,只是虞娘子的身份必定遮不住。” 谢长离点点头,仍将婚契收回,命她收起来。 阎嬷嬷应了,见他并无旁的吩咐,又提醒道:“云光院那边都安排妥当了,只是主君没发话,她们也不敢安置。” 谢长离明白她的意思,连头都没抬,“我晚点过去。” 说罢,随手取了方才闻铎呈上的一份消息,认真看了起来。 手握提察司这件事瞧着风光,高位重权却也意味着山岳般沉甸甸的责任,满朝上下京城内外的消息汇过来,跟那些老狐狸纠斗尽是凶险费神的事。且提察司上头毕竟有个小皇帝,他若要办私事,不宜用提察司的部属,通常都是闻铎和林墨去办。 这些事不宜在衙署提起,多半会留到回府后处理。 谢长离揉了揉眉心,将杯中浓茶饮尽,又让阎嬷嬷冲了一壶,接着细看。 这一看,直到亥时将尽才算得空。 案上仍有文书堆叠,不过夜色已极深了,半弯明月悬在半空,远近除了细微的风声,听不到半点动静。 他总算想起了新来的小妾。 站在窗畔吹了会儿风,待脑海里思绪理清,谢长离便出了外书房,孤身往云光院去。 …… 云光院里,蓁蓁困得眼皮直打架。 但她并不敢宽衣睡下。 没有清溪和染秋在旁边说话,这屋子便显得格外空荡宽敞,连烛光都仿佛分外昏暗。蓁蓁如今初来乍到,跟谢长离还不熟悉,也不好乱逛闲翻,便只坐在榻上等外头的推门声。 这一等,便从日暮到了深夜,起初挺直的脊背也渐渐塌下去,就差歪在衾枕上睡着了。 恍惚之间,门外传来崔嬷嬷问候的声音。 蓁蓁几乎打了个激灵,赶紧理好衣裙坐直了身子。旋即,屋门吱呀作响,而后轻轻阖上。 谢长离绕过屏风,一眼就看到了里头的身影。 妾侍不比正室,这场婚仪又仓促简单,莫说新娘子出阁的凤冠霞帔,便是连遮面的花扇都没有。这会儿红烛渐短,年才十六的少女规规矩矩地坐在榻上,垂着脑袋盯住脚尖,一双手叠放在腿上,入目只觉温柔安静。 但她的容色却极美。 一袭浮花堆绣的红衣勾勒出纤袅的身段,满头青丝挽成了牡丹髻,饰以花钿珠钗。发髻的正中间落着一只薄金做成的蝴蝶,尾翼轻轻挑起,一粒嫣红的宝石随之垂落,堪堪装点在她的眉心,衬得她整张脸格外娇丽。 谢长离出入宫闱,见过不少美人。 却还是头回见这般白嫩的肌肤,欺霜赛雪,触目柔软,仿佛吹弹可破。 他愣了下,目光扫过秀致黛眉和垂着的眼睫,扫过少女微微鼓起的胸脯,落在那双纤细柔白的手上,一步步走近。 蓁蓁下意识的捏紧了手指。 不怪她紧张,实在是谢长离的气势有些迫人。尤其今日新婚,他丝毫不露喜悦,连身上那袭缂丝暗纹的官服都没换,靴上几滴暗红色蜿蜒,像是刚洒上的血迹,衬着衣角狰狞的绣纹,无端让人想起森寒逼人的牢狱审讯。 而他满身清冷,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尽是初见的审视与疏离。 屋里的氛围像是浓墨凝住,连窗外的风声都似停止了。 片刻后,还是谢长离先开了口。 “虞蓁?” “见过主君。”蓁蓁屈膝施礼,眼睫微抬,终于看向熟悉的那张脸。 他生得其实很好,修眉俊目,身姿峻拔,许是自幼习武,气度比寻常男子矫健历练许多,俨然是个俯仰天地,风骨峭峻的人物。若脱去这身威仪官服,再扫去满身的清寒疏冷,也该是个令无数闺秀倾心的贵公子的模样。 事实上,他虽以狠辣手段游走于朝堂,文墨却是极精通的,便是当朝相爷都曾心悦诚服,赞誉有加。 婉婉长离,凌江而翔,他配得上这个名字。 只是心肠太过冷硬了些。 蓁蓁垂眸敛手,没敢多看他,免得被瞧破藏在心底的情绪。 谢长离倒是没深究,只是觉得这女子比预想的柔韧——毕竟是官宦千金,自幼养尊处优的被捧在手心里,若运气好些,碰上个盛年的君王,这姿貌家世送进宫里都使得。如今家道骤变,闺中明珠沦为妾室,她不哭不闹,这副安静温婉的模样实属难得。 更何况,这眉眼实在是…… 谢长离眸色微动,很快将旁的心思压住,只退回到近处的椅中坐了,问了几句话。 同记忆中一样,他问了她的身世。 譬如蓁蓁那位资财巨富、却在不久前沦为阶下囚的盐商外祖,譬如他父亲从穷困举子到扬州通判的经历,譬如他父亲素日交游往来的人家,乃至虞家出事之后,扬州知州荀鹤对她的态度等等。 蓁蓁信得过他,都如实答了。 谢长离还算满意,想着夜已太深,问了最要紧的事之后便没逗留,也没打算留宿在此,只起身理袖往外走去。 蓁蓁早就习以为常,意思着送了几步,道了声:“主君慢走。” 温和柔软的声音,入耳很是舒服。 谢长离才刚绕过屏风,听着那语调,不由暗叹果真是扬州养出来的美人,连声音都是娇软的。这念头才浮起,胸口便忽地传来一阵隐痛,脑海里无端闪过一幅妙龄女子躺在他的怀里,薄醉浅笑,身躯半赤的画面。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极怪异的感觉。 仿佛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罪女 谢长离猛地顿住了脚步,下意识回头看向屋内。 帘帐半垂,蓁蓁送了几步之后,正站在外间的博古架旁边。灯架上烛光明照,往她身上笼了层朦胧的光,大约是诧异于他的忽然驻足,她的嘴唇轻张了张,想问他还有何吩咐。 烛光下她的眉眼清澈干净,与画面中薄醉含笑、娇媚勾人的模样迥然不同。 分明是他自己恍神了。 谢长离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而后抬步出屋,只当那一闪而过的画面是他的幻觉。 毕竟,他虽收了这位落难的少女当妾室,却非真的为色所迷。不过是因她的眉眼与记忆里的小姑娘如出一辙,不愿看她如浮萍般流落在外,因娇柔容色而被人欺辱。 这世间薄命受苦的人到处都是,他藏着狠辣手段生杀予夺,从来都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 唯一肯稍加呵护的,唯有这双印在脑海深处的眉眼。 仅此而已。 谢长离脚步不停,出了云光院后径直往外书房而去,任由凉风卷动衣袖,留下少女在屋里独自出神。 翌日,谢长离迎娶妾室的消息便传开了。 倒不是谁有意张扬,只是他年纪轻轻的身居高位,虽手段狠厉令人敬惧,却也姿仪出众手握重权,是个同辈男儿都望尘莫及的人物。明里暗里,想跟他结亲的人不在少数,只是他素来冷情,除了对夏家格外恩待之外,从没对哪位闺中女儿多瞧半眼。 ——若真瞧了,那多半是对方犯了事。 如今他骤然纳妾,怎不叫人新奇? 京兆尹的婚契办好后,事情虽未传得人尽皆知,皇城朝堂里却有不少人听到了消息。 就连身份贵重的皇叔恒王都饶有兴致。 朝会过后,年才八岁的小皇帝如常跟着太师去读书,谢长离独自往提察司走,才到半路,便被恒王叫住了。 “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谢统领新得了美娇娘,却还不忘朝政公事,如此勤恳,当真是难得。”廊道漫长而空旷,恒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副闲聊调侃的架势。 谢长离驻足回身,拱了拱手,“恒王爷。” ——这位是小皇帝的叔叔燕文叙。 先帝身居嫡长,却自幼体弱,继位后虽广充后宫,膝下仍极单薄,孩子多半没能保住,到驾崩之时,只留下个独苗,小小年纪就被推上了皇位。相较之下,恒王这身板倒是结实,可惜是个庶出,且年少时心术不正,不为先帝所喜,才跟皇位擦肩而过。 但当初兄弟争储,恒王也着实养出了极厚的羽翼。 时至今日,这位皇叔手里握着的权柄,仍足以让满朝文武侧目忌惮。若非文臣之首的相爷晏秋、手握禁军的姬成和边关众将皆死忠于先帝,尽心护着小皇帝,又有谢长离这个先帝亲自提拔栽培的利刃在旁盯着,指不定哪天就能要了小皇帝的命,夺走帝位。 而皇叔的身份,也是仅次于帝王的尊贵。 谢长离毕竟不是皇亲,自然得客气。 恒王泰然受了礼,养尊处优后微胖的脸上浮起了笑,“听说谢统领新纳了个美妾,是前阵子江南盐运案的罪臣家眷。这事儿实在稀奇,倒让本王很是好奇,不知那女子生了怎样的容貌,竟让谢统领都动了凡心,连她的身份都不顾了?” 罪臣之女,毕竟是旁人避之不及的。 谢长离猜得到他想试探什么,回答却不咸不淡,“她生得确实美貌。” “那本王可得多嘴提醒一句了。” 恒王脸上仍挂着笑,眼里却透出几分冷嘲来,拿下巴往后宫的方向指了指,道:“据本王所知,那虞家的案子虽是刑部办的,里头却牵扯了沈从时。他可是太后的兄弟,风头大着呢。谢统领收了他查办的人,别是另有打算吧?” 谢长离脸上仍没什么表情,只淡声道:“闺帏琐事而已。王爷若没旁的事,下官先告辞。” 说罢,照旧施了个礼,健步而去。 恒王不以为忤,仗着周附近没有旁人,又调侃般笑道:“谢统领若想收拾谁,本王倒很乐意助一臂之力。” “多谢王爷。”谢长离头也不回。 户部尚书沈从时,当今小皇帝的亲舅舅,实打实握着财赋大权的外戚,确实不算个好东西。今日恒王为何突然试探,甚至明知他是先帝的人还有意招揽,谢长离大约能猜到缘故。不过这种事急不得,鱼饵就在那里吊着,跑不到哪儿去。 而他想要的,远非这一城一地。 明媚的春光照满京城,男人远去的背影孤绝如旧,一如他初入京城,在殿前手起刀落,将试图背叛先帝的人斩在廊下时那样,带着毫不犹豫的狠厉,仿佛生来便为嗜血。 恒王直待他走远,才敛尽笑容冷嗤了声。 “鹰犬而已,真当自己是个人物!” 贴身跟着的宫人凑近跟前,赔着笑为他理好被风吹歪的衣襟,“王爷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不过是先帝留的一枚棋子罢了,这种差事和手段,做的越多罪孽越重,文臣们都恨得牙痒痒呢。等皇上长大了羽翼丰满,自然会拿他来祭天,能有什么好下场。” 说着话,摇头摆尾地跟着回了王府。 ——不像他的主子,天生的皇室贵胄,哪怕没夺到皇位,也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尊荣,到任何时候都能屹立不倒。 …… 宫墙街巷之外,云光院里倒很和气。 昨日蓁蓁进府后没多久,清溪和染秋就被谢府的管事带进了京城。今晨进了府,由管事的嬷嬷查验过,确信没什么不妥的,便送到了蓁蓁的面前。 主仆重聚,忍不住就红了眼眶。 好在崔嬷嬷为人和善,体谅蓁蓁的不易,吩咐旁人先忙杂事别去搅扰,她亲自去厨房挑选食材,准备拿丰盛的饭菜安慰几个落难的孩子。剩下主仆三个关着门,可自在叙叙别情。 蓁蓁其实已没那么难过了。 从前初入谢府,闺阁弱质沦为妾室,双亲又流放边地前路未卜,她确实伤心之极。如今虽还是同样的处境,心境却已截然不同。至少她知道双亲会安然无恙,她只消熬过寄人篱下的日子,便可阖家团聚。 既然前事无可扭转,便该追着阴霾浓云里漏出的一线天光,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倒是清溪和染秋未经磨砺,想着自家娇滴滴的姑娘要受这般委屈,几乎抱头大哭。碍着是在谢家的地盘,又不敢出声儿,只有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勾得蓁蓁差点也没忍住。 安慰了好半天,才缓过情绪来。 而后擦尽泪痕开门推窗,日子照旧过了起来。 同记忆里一样,谢长离时常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很少来云光院露面。蓁蓁便踏实住着,一面跟崔嬷嬷处好关系,一面暗暗地等救星降临。 十来日后,救星果然到了。 是虞家的一位旧交,唤耿六叔,早年丧妻无子,因受过虞家的照拂,前世巴巴地从扬州赶来,只为照应她一二。 蓁蓁自幼娇气,没学会扬州城里飞针彩绣的本事,擅长的却是外祖教的算术,莫说寻常账本,便是五曹算经都啃过。当初假捏个哑巴少年的身份为扬州小商户勾覆账本,也曾有点名气。碍于女儿之身,这能耐没法为衙署效力,用在商户身上却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她如今的身份不便抛头露面,唯有请耿六叔居中牵线为她招揽生意,从中赚些酬金。 耿六叔办事也很老道,没多久便寻到了合适的生意,虽说只有几两银子的赚头,却也算旗开得胜了。 因是初次开张,东家不知她的底细,说要当面看过才敢托付账本。 蓁蓁连行头都备好了,自无不可。 不过毕竟是深宅后院里的妾,又是谢府这样的人家,出门之前还是得跟谢长离讨个允准。好在夫妻一场,虽没换来真心,对谢长离的口味脾气,蓁蓁多少是熟知的。 这一日,打听到谢长离前晌回来后尚未出府,蓁蓁忙挑了食材,做成一盘咸鲜脆嫩的鸡髓笋,装进食盒去找他。 …… 外书房,谢长离正睡午觉。 他自幼习武精力充沛,其实很少睡午觉。不过近来提察司正办一件要案,他昨晚整宿都在衙署,天蒙蒙亮时又因平远候府曾家出了件刺杀案,被请过去耽搁了许久。之后上朝奏议,处理些琐事,回到府里倒颇觉疲惫。 而今日春雨缠绵,极易勾起春困。 用过午饭之后便眯了会儿。 此刻满室昏暗,他迷迷糊糊的在做梦。 仿佛是在这座府邸的后院里,他那位新纳的小妾受凉着了风寒,原就精神萎靡,不知怎的跟来做客的夏清和母女起了争执,竟失足摔进了湖中。她长在江南水乡,水性倒是不错,只是病中体弱,寒雨里倒有些扑腾不动。 他闻讯过去时,人已捞出来了,少女靠在清溪身上呆呆坐着,瑟缩得可怜。 梦里夏清和叽叽呱呱地告状,他却懒得听,抱起她就往云光院走,而她纤弱浸水的身段缩在他怀里,哭得无声无息。 到了院门口,他又忽然记起来,明明两人新婚未久,怎么梦里竟这样真切,连她熟识水性的事和丫鬟的名字都知道呢? 这念头一冒出来,梦境霎时如云消散,谢长离下意识地想抱紧了留住她,却骤然扑空,不由惊醒过来。 窗扇紧闭,外面雨声淅沥。 他睁开了眼睛,双目有些失神,还没从梦里缓过来。两臂都空空荡荡的,不知为何,竟让他心里没来由的生出贪恋与恐惧——贪恋少女依偎在他怀里时的娇弱温柔,又隐隐害怕她像梦中那样骤然消失,再也寻不到踪迹。 谢长离说不清那是种怎样的滋味。 他躺在榻上,无端想起了上回一闪而过的画面。薄醉半裸的少女,明明只有一面之缘,却为何熟悉万分,像是印刻在心里? 笃笃笃—— 敲门声在此时响起,打破春梦笼罩的一方宁静。 谢长离回过神,“何事?” “禀主君,虞娘子来了,说是有事想见您。”门扇之外,传来阎嬷嬷恭敬的声音。【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上钩 蓁蓁进屋的时候,谢长离已披好了衣裳。 阴雨罩得屋里颇为昏暗,他的发髻稍有点乱,那张脸是惯常的清冷疏离,边往外走,边系外裳的盘扣。 “有事吗?”男人睡得声音微哑。 蓁蓁一副妾室该有的温顺模样,柔声笑道:“听闻主君一夜未归,想必会有些疲累,特地做了碗鸡髓笋,权当午后的点心吧。” 说着话,见男人抬眉望过来,又适时补充道:“主君别误会。并非我窥探外书房,是我有事想出府一趟,想着该禀告主君一声,才让人打探消息的。” 十六岁的少女姿貌渐丽,恰如海棠初绽,裙衫袅娜温柔含笑,虽没撒娇的意思,却让人无端心软。 谢长离忽然想起了那场梦。 自持克制得久了,这会儿下意识跳过佳人在怀的画面,只回味了下少女落水后的模样,那眉眼身姿与此刻并无二致,只是哭泣的模样未免可怜。 怜惜仿佛从梦里延伸了出来,他的姿态仍旧冷硬,随手去斟茶润喉时,却不自觉顺着她的话问道:“出府做什么?” “采买些东西,闺中用的。” 末尾四个字意有所指。 谢长离目光稍顿,想着她自幼娇养在扬州那样的温山软水里,饮食用度确乎娇贵,有些贴身用的东西仆婢未必能办妥帖。遂点点头,“让崔嬷嬷安排就是。”想了想又补充,“云光院的人你尽可吩咐差使,不必拘束。” 这便是让她当小主子了。 比起那些轻视作践妾室的人家,谢长离在这种事情上其实做得很周全,从未亏待过半分。 蓁蓁也颇感激他的照拂,真心实意道:“多谢主君。”说罢,瞧着谢长离已经在翻拣案上文书了,便识趣地行礼告退。而后满心欢悦,冒着雨脚步轻快地往回走,心思亦迅速飞到赚钱大计上。 雨丝细密,顺着纸伞蜿蜒滴落。 谢长离随手掀开窗扇,瞧着她窈窕的背影走远了,才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而后饮了杯浓茶,翻看起了关乎平远候曾家的文书。 ——若所料不错,这会是恒王派来的马前卒。 …… 很快,曾家就有动静了。 由头是刺杀案。 平远候曾惟年近五旬,现任着户部侍郎之职,后院里莺燕成群,膝下子女也不少。除了嫡长子承袭爵位,着意栽培之外,他最疼爱的是第五子曾绍冲。 此人虽是妾室所出,因那妾室貌美多才又善解人意,自打进府就是曾惟的心头肉,生了个孩子也被视作心肝宝贝。后来宠妾薄命病故,曾惟便将满腔不舍和爱意倾注在孩子身上,又怜他幼年失慈,极为宠溺。曾夫人又是个有城府的人,明面上疼爱呵护,实则捧杀放纵,免得将来庶子恃宠夺权。 这般养了十余年,如今曾绍冲年已弱冠,虽生了副好皮囊,却终日沉湎酒色骄狂任性,伤天害理的事做了不少,都被曾惟压着。 这回有人潜入侯府刺杀,要的便是这曾绍冲的命。 谢长离过去时,灵堂已安排好了。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他带着副手走了个过场,便被曾惟单独请进了厅里。 比起从前掏心掏肺的疼爱宠溺,这些年曾绍冲行事日益荒唐,曾惟又被年轻美妾勾走了心思,感情倒淡了几分。如今骤遭丧子之痛,曾惟虽肿着个眼睛神情哀痛,精神头倒没太受影响,招呼谢长离时也不失礼数。 客气了两句之后,他便直奔主题。 “犬子虽荒唐了些,到底这里是侯府,在天子脚下。贼人公然闯入行凶,实在是视法度为无物!”曾惟想起倒在血泊里的孩子,满目都是愤慨,“所幸天恩浩荡,绝不容歹徒逍遥法外。我听恒王爷说,皇上已安排了谢统领查办此事?” “皇上确已安排了谢某。” “有劳谢统领了。”曾惟抹了把泪,却没急着带谢长离去看案发现场。 谢长离则啜茶等待下文。 按理说,这种事其实不归他管。 提察司在外独立于三省六部,在内不受禁军统辖,向来是皇帝亲自过问,查办的也多是棘手的重臣要案。像曾绍冲遇刺这种案子,实在无需惊动提察司——据谢长离猜测,多半是曾绍冲作恶太多,碰到硬茬子被寻仇要了命。 这回之所以例外,是因恒王去面圣时特地跟小皇帝提了此事,说得歹人目无纲纪、肆意妄为,没多久就敢进王府宫廷行凶似的。 小皇帝年弱,卖了他的面子,便让谢长离亲自过问。 谢长离稍加琢磨,便知恒王志不在此。 果然,曾惟说完丧子之痛,便让随从暂且退出,待门扇掩上时,哀痛也收敛了几分。 “曾某也知道,犬子的这点事劳烦谢统领实在是大材小用。谢统领深得圣宠,曾某虽才浅,往后若有用得着的,只管吩咐。” “哦?”谢长离饶有兴致,“侯爷过谦了。” 曾惟竟自苦笑了下,“年过半百却遭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确实让人伤心。但人总得往前看不是。实不相瞒,恒王爷于我有知遇之恩,这回代为请旨也是一番苦心,曾某实在感激。听他说,谢统领近日纳了位美妾,是前阵子问罪的扬州通判之女?” “侯爷耳聪目明。”谢长离顿了下,顺水推舟地道:“话既说到这里,谢某倒有一事想问。侯爷与沈尚书同僚多年,想必熟知他的行事为人?” “当然,当然!谢统领若有要问的,只管开口。” 谢长离难得的扯了扯嘴角,“不急。旁的事慢慢说,先去看看令公子的住处。” 曾惟应了声,忙起身为他引路。 心底里却已盘算了起来。 谢长离是先帝留给小皇帝的臂膀,这事儿朝堂上无人不知。他这仕途走得平步青云,如今又位高权重,难免高傲自负,先前恒王几番试图招揽,都碰了干脆利落的钉子。这回竟松了口,当真是稀有的事。 但细想也不奇怪。 天下人人羡慕谢长离翻云覆雨的权势,其实站在高位上的人都知道,谢长离凭着狠辣无情的手段走在刀尖上,等小皇帝长大掌了权,没准儿就会被拿来祭天。从前谢长离孑然一身,或许还有不惧身死的烈气,如今有了佳人在侧,未必不会斟酌后路—— 若他果真英年早亡,岂非辜负这滔天权势,让娇妻幼子任人鱼肉,寻仇泄愤? 倒不如跟恒王联手握紧权柄,早些培植党羽,将来跟小皇帝分庭抗礼,臣凌君上,没准还能保得一世周全。 恒王早就透露过这意图,只是谢长离不肯。 如今看来,倒是心思活泛了。 果真英雄难过美人关,先前谢长离一改六亲不认的姿态,对夏家分外抬爱时他便觉得意外。如今这般悄然转变,恐怕真是尝到美人销魂蚀骨的滋味,琢磨起后路来了。 男人啊,终究都是差不多的德性。 也不知那小妾是何姿容,竟勾得谢长离都动了凡心,啧! …… 长街之上,蓁蓁这会儿一点都不美貌。 甚至可以说有点丑。 如同在扬州闺中时那样,她出了谢府没多久,便找个地方换了身衣裳,扮成个瘦弱的少年。只是她如今的处境不比在扬州时,为免惹人留意,又让染秋细心涂抹一番,半张脸涂了一大片青色的胎记,半张脸则画上狰狞的伤疤,瞧着有点吓人。 再拿斗笠黑纱一遮,便没人瞧得出来。 到了东家那里,这装扮自然让人不甚放心,非得让掀起黑纱瞧一眼。 耿六叔便按蓁蓁教的话来说,“夫人见谅,我家小公子虽聪慧过人,却也命苦。小时候遭了灾,不止折腾坏了身子,比同龄人都瘦弱,就连容貌都毁了。待会若东家见着,可别吓坏了才是。” 说完了,才让蓁蓁掀起半幅黑纱。 那东家是个妇人,自己不太会瞧账本,又觉得这几年手里商铺报上来的账目着实奇怪,怕被底下的掌柜们联手蒙蔽,才琢磨着请人来勾覆。方才被耿六叔暗示过,待瞧见那蜿蜒可怖的青色胎记,果真惊得不轻,更不敢看旁边狰狞的伤疤,下意识就别过眼睛。 蓁蓁当即遮住了脸。 耿六叔也在旁连连告罪,“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并非我家小公子成心如此,实在是流落在外,迫不得已才走了这条路。别瞧容貌这样,他心思极灵慧的,夫人随便寻些账本来,让他瞧瞧便知。” 妇人虽惊怕,听了这话又心生不忍,果真让仆妇取了些账本给蓁蓁看。 蓁蓁只看了片刻,便连连摇头。 果真人心贪婪,这些掌柜们委实是欺负主家无人,假账做得也太明显了,且隐瞒的银钱又多,难怪东家起了疑心。 这种简单的假账简直小菜一碟。 她很快就勾出端倪所在,又在纸上简略写了缘故,算清数目,而后让染秋解释给东家听。 染秋在扬州时就跟着她四处勾覆,虽没有亲自上手的能耐,按着蓁蓁的比划和纸上清晰分明的条目,倒也能跟东家解释清楚。 妇人听罢,登时面露怒色。 她虽不太会看账,能稳稳握住不匪的资财,自然是背后有人撑腰的。先前是没瞧出猫腻,如今既已理清了,料那些掌柜们也不敢再随意糊弄,还可凭着条目追回些——哪怕不能做绝了让掌柜们无油水可捞,只消追回半数,都已是不小的数目了。 且这般假账,若哪天官府认真追究起来,她都要跟着吃罪的。 可得认真查一查! 妇人拿定主意,瞧这少年果真有本事,且她的铺子老实经营无需太隐瞒,便痛快付了酬金。因蓁蓁不便日日出门来这里,商量过后,便押了耿六叔的户帖为凭,而后将这两年的账目装箱,约定半月后连同勾覆的细目和账本一并交回。 蓁蓁瞧她这样痛快,大为感激,只收了半数酬金,满载而归。 回府途中,先拐去小院换装。 谁料才进院门,她就被吓了一大跳。【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血债 这院子是耿六叔落脚的地方。 离谢府不算太远,地方又僻静隐蔽,虽窄仄了些,专门腾出个屋子给她换装却是足够的,还能省些银钱。 ——虽说谢府豪贵阔绰,谢长离又出手大方,但蓁蓁既打定了主意敷衍着做妾、攒钱跑路,便没打算太动用谢长离的东西。至少耿六叔在京城的用度和往后奉养双亲的银钱,都得是自己赚来的,到时候用着心里踏实,也能让她学会料理生计。 前晌改装时,瞧着这座绿杨遮蔽、干净整洁的小院,蓁蓁也颇为满意。 方才还琢磨着得喝茶坐会儿。 谁知此刻一进门,就见墙角多了个血染衣衫的女人,筋疲力竭地蜷缩在那里,听见开门声,立时警惕抬头,手里握着把短剑。 看清来人后,又无力地垂下手臂。 旁边耿六叔年壮沉稳,下意识将蓁蓁和清溪护在后面,低声道:“什么人!” “救我。”女人抛下短剑,旋即痛苦地拧眉,似是强忍疼痛,更无力仗剑突袭。 蓁蓁松了口气,从耿六叔背后探出脑袋。 “你是哪来的?” “南桑。”女人没回答来路,只报出了姓名,明明疼得龇牙咧嘴,却不露哀哀恳求之态,只咬牙道:“若能救我这一回,日后粉身碎骨,必当报答!”她说得坚决,虽半身血痕负伤蜷缩,眉宇间却仍有英气。 蓁蓁闻言讶然,忙关上了院门。 ——实在是这名字让她印象太深。 前世,蓁蓁进了谢府没多久,京城里就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说是平远候最疼爱的儿子曾绍冲被人闯入侯府,杀死在睡梦里。那会儿她初入京城,没太留意这件事,直到三个月后,另一件刺杀案传遍京城,几乎震动朝堂。 有人在宫门之前公然刺杀平远候! 宫城周遭尽是巡逻的禁军,刺杀当然失手了,女刺客也被诛杀在当场。 真正令人震动的,是那刺客动手之前在朱雀长街撒了不下千张讨伐书,历陈平远候父子侵占良田、逼得人毁家灭族,又奸.淫霸占无辜女子的恶行。又说曾家仗着侯爵买通官府,令她陈冤无门,便手刃曾绍冲为至亲报仇。 只是杀曾绍冲时打草惊蛇,平远候身边戒备愈发森严,她无从下手,不得已以卵击石,愿血溅宫门,只求将曾家绳之于法。 那女刺客的名字就叫南桑。 事情一出,直达天听。因案情并不复杂,且彼时谢长离正在外办差,小皇帝便交给了刑部去查,勒令刑部半月内查清此案,给出个交代,以平民愤。 很快,刑部就查出了结果—— 侵占良田、奸.淫霸占以及逼得家破人亡的事确乎属实,不过都是曾家的远亲和曾绍冲仗势所为,平远候并不知情。因曾绍冲已被刺身亡,便将涉事的远亲尽数严惩,或杀或囚。至于平远候则落了个约束不严、教子无方的罪名,从户部侍郎贬出京城了事。 案子一结,有人拍手称快,觉得朝廷严惩曾家亲眷,又贬了侯爷的官职,足以慰藉受苦的南家人。 也有人暗中冷嗤,猜得曾家是被人包庇,丢卒保车,罚得不痛不痒。曾惟躲过风口浪尖,过阵子便可调回京城,仍享荣华富贵。 蓁蓁当时也颇觉不平。 毕竟,南桑既说陈冤无门,想必是在刺杀之前尝试过告官,很可能是在州府衙门和京兆府都碰了壁,才选择那样决绝的方式。 京兆府的嘴是曾家远亲能堵住的吗? 自然逃不掉平远候的干系。 只是事情闹得太大,小皇帝急着让给出交代平息民愤,刑部匆促结案,旁人已无可置喙。 后来谢长离回京,她也提过此事。 蓁蓁仍记得他彼时的神情。 浓云遮月的暗夜里,男人站在窗边,神情阴翳沉厉,说起南桑时有几分惋惜,提及曾家和背后靠山时却似藏了深沉的厌恨。 他说,曾家不过是浮在水面的棋子,真正难以撼动的是树大根深的恒王。只要有恒王在,哪怕提察司出手查办,也未必能轻易让曾惟伏法偿命。 若想算清血债,唯有扳倒恒王。 那是他唯一一次跟她说朝堂上争斗的事情,在感慨之后的当夜,便叮嘱她过耳即忘,绝不可在人前泄露丝毫。蓁蓁依附着他过日子,知道朝堂上的错综复杂非她所能理清,便牢记他的嘱咐,莫说与人提及,就连赴宴交游的态度都没敢有失。 曾家的事也在那之后暂时沉寂。 但南桑这个名字,却刻在了蓁蓁的记忆里。 …… 易地而处,蓁蓁能体会南桑的恨。 当初她从谢长离口中得知父亲其实是被人诬陷,并非真的办差不力时,她也恨不得撕碎幕后主使,又恳求谢长离务必还家中清白。若当真如南桑般家破人亡,求告无门,绝望之下,未必不会拼力一搏。 而南桑夜闯侯府,手刃仇敌,这份孤勇着实可怜可钦。 如今好巧不巧地碰见苦主,焉能坐视不理? 至少不能见死不救。 蓁蓁拿定了主意,便让耿六叔帮忙将人抬进屋中处理了伤口,而后洗尽角落里沾染的少许血迹,又拿杂物盖住痕迹。 南桑怕被人追查到会连累她,死活不肯在屋里养伤,独自钻到屋后堆满杂物的狭窄过道里,让耿六叔施舍她些温水白饼即可。若往后不慎被人查到,也权当不知有人藏匿在院中,免得受连累。 蓁蓁拗不过她,只能让耿六叔多用些心,或是伤药或是药汤,让她早些伤愈才行。 至于南桑往后的打算,一时半会儿倒不便细说。 蓁蓁怕南桑再做出以卵击石的事,便先钓个钩子,说她是高门贵女,易容后偷溜出来的。若南桑有什么难处,等半月后她出门再来,或可倾诉一二,到时候商议个法子,总比孤身负伤流落在外得好。 南桑听罢,眼底竟自浮起卑弱的期望。 蓁蓁瞧她一时半刻不会做傻事,才算放心些,洗去涂抹换好裙衫之后仍乘车回谢府。 至于那位目露狐疑的车夫,蓁蓁也没打算收买封口。反正以谢长离的本事,若他真想查问,死人嘴里都能撬出东西来,何况自家车夫。她不偷不抢,哪怕被他知道,也有的是理由应对。 这般琢磨着,又赶在天黑前采买了些衣裳首饰、大件摆设之类的,连同那箱封好的账本,一道让人搬去了云光院。 …… 暮色渐合,晚风温柔拂面。 云光院喜红的灯笼窗花已然撤去,因谢长离纳妾只是当摆设,这些天从未踏足后院,众多仆婢伺候着蓁蓁这么个安静温柔的主子,倒松快得很。崔嬷嬷老早就让人预备了晚饭,见蓁蓁回来,便让人去厨房安排,早些摆饭。 清溪则陪蓁蓁入内盥洗。 洗了手脸换去外裳,端盆抬水的仆妇从偏门退出,清溪同蓁蓁入里间换衣时,趁着没人禀报起事儿来。 “夏夫人今日又带着夏姑娘来了,说是要见主子。奴婢回说主子有事外出,她们扑了个空,瞧着老大的不高兴呢。” “唔,没去找主君告状?” “主君也不在,上哪儿告状去。”清溪被她逗笑,又有些发愁,“奴婢听人说,主君瞧着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待夏家却是格外宽厚的。奴婢瞧那位夏夫人也趾高气昂,对这府里熟得很。毕竟是主君看重的人家,主子又刚进来,若总这样慢待,恐怕……” 她没敢说院外小丫鬟们暗中议论蓁蓁跟夏家长女肖似的事,蓁蓁却很清楚她的意思。 从前,蓁蓁也曾这样顾忌过。 因初来乍到不知底细,她固然为骤转的处境而伤心,每尝夏家母女造访,也还是会周到接待,免得惹怒谢长离,令日子愈发艰难。甚至有一回她病了,脑袋烧得昏昏沉沉,夏家母女造访时想看雨打湖面的景致,硬要她作陪,也咬着牙去了。 然后呢? 她被夏清和故意撞得掉落湖中,寒雨冷湖令病情愈发沉重。 夏清和却恶人告状,在谢长离赶来时一脸愤慨地说她矫揉做作,故意掉进湖里惹谢长离心疼,分明是个表里不一,只会装娇弱委屈博同情的人。 那模样,活像蓁蓁是个满腹心机的奸诈小妾,一门心思要铲除威胁、博取宠爱似的。 这样的戏码上演了好几次。 蓁蓁起初不明就里,还吃了些亏,后来查问清楚情由,才算寻到时机反击回去,让那夏家母女渐渐露出了真面目。 这回么,蓁蓁自然学乖了。 既是有意上门寻衅,想抹黑她在谢长离心里的印象,自然不必拿出客气热情的待客之道。那对母女整日清闲,频繁的滋扰只会令人不胜其烦,蓁蓁还有正事要做呢,懒得奉陪纠缠。前几回她们登门时都被蓁蓁拿理由搪塞了过去,故意吊着不照面,等的就是个机会。 一个谢长离恰好在府里,能让她首战即胜,定下调子的机会。 很快,这机会就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首战 时序已是暮春,海棠垂丝,清丽悦目。 蓁蓁早起用过饭之后,便一头扎进运回来的账本堆,从里头挖出藏着的猫腻,或誊抄在纸上,或标出疑惑之处,回头让耿六叔找东家多问些消息,好让她判断真假。 看得久了,到底有些眼睛酸疼,遂出来赏赏风景,让脑袋歇一歇。 不得不说,谢府的景致很不错。 先帝将谢长离推上高位,委以重任,因办的都是险中求存的事,给的俸禄赏赐也格外优厚。譬如这座府邸,便是先前的京城名园,由先帝下令工部亲自修缮营造,从屋舍楼阁到湖池花木,无不精致。 蓁蓁哪怕住得甚久,仍爱徜徉其间。 错落揉碎的树影覆满水畔,鱼食投入湖中,引得鱼儿竞相来食。清溪和染秋在扬州时就极爱喂鱼,这会儿逗着水中红鲤,不知不觉就聊起了晚饭的菜色,想着做道清蒸鲫鱼来解馋。 正说着呢,就见崔嬷嬷走过来,到跟前施了个礼。 “禀主子,夏夫人和夏姑娘来了。” “门房奉茶了吧?” “主子放心,招呼周到着呢。只是她们好几回登门造访,主子都推脱过去,没请她们进内院,夏夫人多少有些不悦。” 崔嬷嬷是跟着谢长离搬进府里的,知道主君对夏家的优待,瞧蓁蓁故意推拒冷落,心里其实也藏满疑惑,只是未敢乱说。 蓁蓁也不太在乎夏家的情绪,只问道:“主君在外书房吗?” “主君这会儿不在。不过奴婢方才见过阎嬷嬷,她说主君今日得空,出门时叮嘱她备些午饭,想必不久就能回来。” 那可真是天赐良机了! 蓁蓁终于等到这样巧的时机,反倒有些期待跟夏家母女的碰面了。脸上却没表露,只吩咐道:“那就请客人先到临漪榭,好生伺候茶水糕点。就说我这会儿脱不开身,稍晚些过去,请她们见谅。再请嬷嬷费心,瞧见主君回来,赶紧来知会我。” 崔嬷嬷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却仍谨守本分,依命去办。 蓁蓁则先回住处,对镜补妆。 她生得貌美,又正逢韶华之年,肌肤雪白唇瓣柔嫩,平素养得娇贵,倒无需胭脂水粉装点,只将黛眉稍加描画即可。对镜之时,将发髻挽得更好看些,换个更衬娇丽容色的钗簪,在唇上薄薄施一层口脂,再换身衣裳,便一扫居家的慵懒随意而成曼妙之姿。 ——毕竟是会客,姿容盛丽些有益无害。 收拾妥当,再拿糕点垫垫肚子,崔嬷嬷那里已差使小丫鬟飞奔来禀报,说是主君回来了。 蓁蓁遂悄悄叮嘱清溪几句,让她估摸着时间前去外书房,只说蓁蓁有要事相求,请谢长离务必来一趟云光院。 而后动身出门,往临漪榭去会客。 …… 临漪榭环丘抱水,离外院不远,就在前往云光院时必经的甬道附近。妙的是花木掩映,隔断视线,若非特地留意,甬道与水榭间不会看到彼此,却能听到声音。 蓁蓁过去时,夏家母女满脸不耐烦。 也难怪她们有情绪,因着夏家长女夏清婉的关系,谢长离对家世平平的夏家格外优待,这在京城人尽皆知。从前后院没有女主人,夏家母女造访时都是崔嬷嬷招待,每回都当成贵客请进去,任由游园。 这几回蓁蓁不肯露面,在夏家母女心里已经是格外慢待,令她们心里越来越不爽快。更何况,据见过夏清婉画像的小丫鬟说,蓁蓁的眉眼还跟夏清婉有几分相似。 如今见了面,果不其然。 且蓁蓁姿貌婉丽,又曾是官宦千金,气度容色都比夏清婉出挑许多。 夏夫人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既怀疑谢长离纳妾是为着相似的眉眼,想替代女儿,又怕蓁蓁贴身得宠,勾得谢长离移情别恋。 若真如此,夏家可就失了大靠山! 夏夫人心里憋着气,哪怕装出客气的姿态,说话也阴阳怪气的,“虞娘子果真是贵人事忙。进了谢府这么久,竟始终抽不出空暇来会客。今日能来露个面,当真是让我们母女受宠若惊了。” “夫人过谦了。”蓁蓁仿佛没听出她的嘲讽,只命人看茶,含笑道:“初来乍到,自己的事都没闹清楚,确实不敢僭越。妾身也没想到夫人竟如此热情,赶着这时候三番四次地登门,想着频频谢客终归不好,这才斗胆僭越,来当这会客之人。” 她笑得温婉和气,姿态颇为谦卑。 夏夫人微愣,琢磨了下,才听明白蓁蓁话里的意思—— 素来妻妾身份有别,妾室也不过比仆婢尊贵稍许而已。换在平常人家,有女眷造访的时候都是由正室招待,若让妾室去会客,那是要遭笑话的。 蓁蓁不肯出来露面,于礼其实说得过去,倒是她急于扫清隐患,又想给对方栽个骄矜慢待客人的罪名,操之过急了。 原本是来兴师问罪,这么一说,反倒像她不懂礼数,逼着妾室不得不僭越失礼似的。 夏夫人见识有限,又急于攻讦,想不到这些弯绕的礼数上去,此刻被反将一军,无异于自揭短处,反倒被堵得哑口无言。 蓁蓁含笑如旧,徐徐喝了口茶。 “妾身来府里没多久,也不知二位的喜好,偏巧今日主君也不在。若是有招待不周的,还望二位海涵。”说着,又命人去备些席面饭菜。 夏夫人碰了钉子,只好讪笑着客套了几句。 言语往来间,见这美妾虽重礼数,却言辞和软温柔,心里又踏实了几分,遂以更衣为由暂且离开,留女儿夏清和先跟蓁蓁说话。 蓁蓁焉能不知她的打算? 夏夫人再横,到底是个长辈,对她逼得太紧难免落人口实,若再被挑出错处则更为尴尬。 但夏清和不同,女孩子口无遮拦,即便言语过头也最多落个斥责。回头闹得狠了,夏夫人出来打个圆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总比亲自撸袖子上场得好。 到时候,蓁蓁若被挑得发了脾气,那正中对方下怀。 若还拿礼数反击,夏清和便可趁机掉一包眼泪,趁着谢长离不知详细,转头就去哭诉自己出身卑弱,暗示蓁蓁仗着家世傲慢欺人——毕竟出身家世没得挑,如果可以,谁不想学得礼数周全呢? 到时候,蓁蓁反要落个欺人太甚的罪名。 这般以弱凌强的招数,蓁蓁前世不是没有领教过。 果然,夏夫人一走,夏清和就阴阳怪气起来。先是为母亲抱不平,讽刺蓁蓁仗着出身盛气凌人,故意堵长辈的话,见蓁蓁不为所动,便又往蓁蓁的痛处上戳。 “虞娘子与我同龄,行事倒比我周全。”夏清和笑得一脸亲近无辜,甚至露出些羡慕,“听闻虞娘子的父亲曾是扬州通判,想必从前锦衣玉食,日子过得很顺吧?放心,谢统领素来刚直,既收留了虞娘子,大约也不会亏待的。虞娘子安心住着,不必想家。” 这话说得恶心,蓁蓁淡笑回应。 夏清和见她沉得住气,没因家道骤变而委屈伤心,又换了招数,“我这是真话,虞娘子别不信。莫说谢统领,就是我,见了虞娘子也觉得亲近呢。” 见蓁蓁疑惑看来,她便笑道:“虞娘子这眉眼,长得跟我姐姐有些相似。” “不知虞娘子可曾听说我姐姐?” “她失踪后下落不明,谢统领虽不近女色,却为她费了许多力气,天南海北的帮着找人,实在是……”她故意拖长语气,勾出个引人遐想的暧昧笑容,笑道:“虞娘子跟我姐姐长得像。谢统领对我家抬爱,全是因着姐姐,想必也会对虞娘子多加照拂的。” 这话说得愈发恶心,若换成从前的蓁蓁,怕是早就坐不住了。 毕竟,出身优渥的闺中千金家道中落,非但沦为妾室,还是因像旁人的影子才受人照拂。但凡有点心气,谁能受得住? 或是反诘,或是伤心,一旦情绪被对方捏住,犯错是迟早的事。 蓁蓁从前吃过亏,自不会再入圈套。 她捧着茶,见花木之外那道若影若现的身影已站了好半天,想着火候差不多了,便假意沉下脸。 夏清和见话术奏效,心下大喜,立即咬住这个话题滔滔不绝,将自家姐姐夸得天上罕见地上少有。又说谢长离对她姐姐深情不移,肯照拂蓁蓁,自是为着相似的眉眼。 话里话外,分明是一门心思地膈应蓁蓁,想种下芥蒂,好趁早挑拨感情,免得蓁蓁分走谢长离的疼宠。 蓁蓁越来越沉默,掐得指节泛白。 夏清和只知道谢长离已经出府去了,后来被请进临漪榭喝茶,并不知道谢长离回来的事。 仗着周遭多是母女俩的随从,蓁蓁只带了个清溪,崔嬷嬷等人都不在场,她愈发肆无忌惮,戳着蓁蓁的痛处越说越兴奋,话也越来越难听—— “虞娘子这般遭遇实在让人惋惜。好在谢统领不是无情的人,虞娘子平素若能学着我姐姐行事,定能博得他的欢心……” 她堆着假惺惺的笑,说得眉飞色舞。身体也渐而靠近,离蓁蓁只剩两步之遥,分明是步步紧逼,想凑到跟前肆意揉捏。 一把匕首便在此时破空而来。 寒光如电,越过屋门口的几位仆妇,铮然一声刺入夏清和脚尖所在的地砖,金戈微鸣,震得地砖几乎轻颤。 夏清和吓得尖叫,见鬼般往后跳窜。 满屋之人俱觉惊愕,慌忙看向匕首来处。 就见花木掩映的石径上,谢长离从一树繁茂遮蔽的树后露出身影,神情阴沉之极,似骤雨欲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玉珏 临漪榭里安静了一瞬。 旋即,丫鬟仆妇们齐刷刷地跪下去,被这骤然袭来的匕首吓得胆战心惊。 夏清和的脸色也霎时变了。 她没想到谢长离会来。 他不该在衙署吗? 被匕首刺在脚前的惊吓尚未褪去,她迎上谢长离那两道沉厉如重剑的目光,竟无端有些腿脚发颤。 京城里曾有人说,谢长离俊眉修目,那双眼睛生得十分好看,里头藏的却是恶鬼,阴冷杀意涌出来的时候,吃人不吐骨头。 夏清和从前总是不信。 因她自遇见谢长离那日起,这男人便因姐姐的缘故,对夏家分外有耐心。哪怕手握重权刀刃舔血,对她们却颇宽厚,既不嫌弃她们家出身寻常,偶尔她不慎犯了错,也从未动容责罚。 但今日显然不同。 他那张脸阴沉冷厉,眉宇间尽是不悦。 夏清和心里骤然慌乱,缩着脖子嗫喏道:“见、见过谢统领。我跟母亲来拜访虞娘子,不知道……”她语无伦次地解释,腿肚子微微发颤,一双眼睛直往身后瞟,就差喊母亲救命了。 几步外,夏夫人仓皇赶来。 她方才躲在近处,放任女儿肆意胡言,为的就是静观其变。若女儿旗开得胜,她便假装毫不知情,若女儿应付不了虞氏,便可赶来救场。 谁知小妾室闷声不吭,谢长离却来了? 他不是出门去了吗? 心里猜疑不定,却也知这会儿大事不妙,匆忙赶到近前,行着礼打量谢长离的脸色。 瞧见他阴沉含怒,夏夫人心惊肉跳,忙板着脸朝夏清和道:“又是你口无遮拦,胡言乱语了是不是!” 她不敢在这节骨眼上招惹谢长离,只好往蓁蓁身上用工夫,放低了身段道:“虞娘子别生气,这孩子跟我一样,穷乡僻壤长大的,没多少见识,说话的时候也没个分寸。若她有言语不周的地方,我这里先替她赔个不是,还望虞娘子见谅。” 说着话,就要抚平衣袖行礼。 蓁蓁哪会真受她的礼? 遂轻轻侧身避开,垂眸道:“夏姑娘心直口快罢了,妾身漂泊之人,哪敢受夫人的礼。夫人折煞妾身了。” 谢长离听到“漂泊之人”几个字,再一瞧刻薄寻衅的夏清和,脸色愈发难看。 今日之事于他而言实属意外。 自相识以来,谢长离对夏家母女一向礼遇,非但助以屋舍银钱,还让林墨安排了仆从照顾起居。夏家母女也算知礼懂事,在外安分守己从不惹是非,每尝到了他跟前,夏夫人也是满口感激,做事十分客气恭敬。 他平素公事极忙,没多少空暇跟这对母女打交道,只吩咐了仆从,若夏家母女造访,当以贵客之礼相待,算是格外给面子。 谁知今日竟会撞见这一幕? 夏清和那般刁钻的做派与从前的印象大相径庭,而那些言辞刻薄之极,居心昭然若揭。 他皱着眉,没理会打圆场的夏夫人,只沉声道:“你方才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我……”夏清和嗫喏着不敢言语,只往母亲身后躲。 谢长离愈发不悦,“还不赔礼!” 夏清和被这声音惊得抬头,正对上他威冷的视线,吓得腿肚子一哆嗦,忍不住就跪在了地上,“方才是我言语无状,冒犯了虞娘子。”她六神无主,情知谢长离已动了怒,更不敢悖逆,只将一张脸涨得通红,咬牙道:“还望虞娘子大人不计小人过。” 说罢,跪伏在地,再不敢抬头去看谢长离的脸色。 旁边夏夫人见状,满脸尴尬。 须知夏家虽没什么出身,但自谢长离遇到夏清婉那一日起,便格外抬爱礼遇。似今日这般,她都出来打圆场了,却还被斥责,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事。 她又是敬惧又是羞臊,想着母女俩几回都吃了闭门羹,好容易逮到机会却又被迫跪地赔礼,心中更是暗怒翻涌。 但她不敢表露,哪怕脸上已经能开染坊了,却还是赔着笑道:“她也是小孩子不懂事,无心之失,还望虞娘子海涵。” 说着,又看向了谢长离,“婉儿始终下落不明,她也只是……” 话没说完,就被谢长离打断—— “她的行踪我一直在找,但今日之事与此毫无关系。” “虞氏是我签了婚契,正经纳进来的人,其中自有缘故,容不得信口雌黄搬弄是非。夏姑娘既不懂事,就请夫人带回去好生管教,这半年别再登门闹事!” 说罢拂袖看向门口,分明是逐客的架势。 夏夫人闹了个大红脸,愈发羞臊,“是,是。回去之后我定让她去佛堂念上百遍的经书,让她好生改过,再也不冒犯虞娘子。”说着,扯起女儿,赶紧行礼告退。 夏清和脸红得跟灶膛里的炭似的,又羞又惧,哪敢再吱声,灰溜溜就跑了。 蓁蓁等她们走远,才安静抬眸。 …… 哪怕早有准备,哪怕早就听多了她是夏清婉的替身这种议论,真正当面听到,说一点都不难过那是假的。 但难过又能怎样呢? 从前的那些教训历历在目,已不许她生出半分妄念。 好在今日机缘凑巧,无需她费力引导,夏清和自己就先泄了底子,而谢长离也适时出现在了附近,瞧清了夏家的嘴脸。 方才夏家母女臊成那样,又被下了逐客令,不许夏清和轻易登门,往后大约是能安生些了。 也算首战告捷,令人欣慰。 蓁蓁想起夏家母女夹着尾巴逃走的样子,心头轻快了许多,见谢长离的脸色仍颇难看,便温声道:“为着些微小事惊扰了主君,实在非妾身所愿,还望主君勿怪。” 声音温柔,姿态更是谦和。 谢长离不由看向了她。 方才站在树后,夏清和的刻薄言辞尽数入耳,她沉默忍耐的模样也清晰落入了眼中。他纳蓁蓁为妾,固然动机不纯,却也没想让她受委屈,情知今日之事皆因自己而起,不免有些惭愧—— “是我安排不周。抱歉。” 蓁蓁闻言轻笑,摇了摇头,“这怎么能怪主君呢。方才让清溪去请主君,原是为令礼数周全,妾身也没想到会这样。” “其实夏夫人和夏姑娘先前也来过,只是那会儿主君不在,妾身怕擅作主张去待客反会失礼,就只能谢客。主君也知道,待客是主母的事,妾身位卑人轻,越俎代庖非但会惹人耻笑,恐怕还会给主君抹黑。至少,在扬州是要被笑话的。” “今日她们造访,妾身也十分为难。后来听说主君晌午会回来,才请了两位吃茶,等主君来了陪坐片刻,礼数上便可周全。谁知……许是京城会客的规矩与扬州不同,妾身往后会多留意的。” 她说完了,脸上微露忐忑。 谢长离瞧得出来,遂安抚道:“今日的事不怪你,安心住着就是。那些风言风语不必放在心上。” 蓁蓁闻言,总算是放了心。 外间传言不打紧,她担心的其实是夏家的后招。 妾室待客的事并无定规,怎么着都有说辞。今日她虽唬住了夏夫人,但频频闭门谢客毕竟不太妥当。夏家吃瘪后未必会偃旗息鼓,等谢长离气消了,没准就会拿这事儿去诉冤。 她总得交代清楚,抢个先机。 好在谢长离虽偏袒夏家,却不至于盲了眼,今日既已看清夏清和的嘴脸,往后夏家再想施那般伎俩就难了。 蓁蓁除去个隐患,又将余事描补齐全,心绪渐佳,便未多逗留,告退后带了清溪回屋去翻账本。 谢长离则仍回外书房。 到了那里,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却仍是蓁蓁安静忍耐的模样,与那个雨日的梦境交杂纠缠。他翻了两页文书,有些心不在焉,索性起身去了内室,从书架最高处的匣子里取出半枚玉珏。 极通透的玉,打磨成八卦里阴阳鱼的样子,鱼尾处系以红线,精致而柔润。 这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而剩下的那半枚,收在夏清婉的手里。 …… 大约十年前,那会儿谢长离还不姓谢。 他的母亲也是个得宠的妾室,跟他的父亲两情相悦。主母怕庶子争家产,很早就将他强行送去很远的地方拜师学艺。后来母亲病逝,父亲悲痛之下一病不起,主母起了赶尽杀绝的心思,趁机买通凶手追杀他。 彼时谢长离才十岁,独自流落逃亡,整整三年时间,惊弓之鸟般四处逃窜。 后来,仍被人射成了重伤。 所幸他命大,拖着伤口拼命逃脱,藏身在庐州一座寺庙附近的柴房里,淋雨后发起了烧,几乎命悬一线。 少年在垂死的边缘挣扎,回想自幼的遭遇和丧亲之痛,疲累而心如死灰,在冷雨凄凄的夜里陷入昏迷。 醒来的时候,旁边蹲着个小女孩。 大约五六岁的模样,生得玉雪可爱,拿柔软的小手贴在他额头试温,还不忘吩咐随身仆妇给他喂汤药。连他身上的伤口都处置过了,还不知从哪里寻了棉被褥子,将他看顾得颇为妥帖。 其后数日,小姑娘都会来看他,送药送汤,无微不至,还会变着法儿哄他开心。 可惜那时他心如槁木,无动于衷。 后来,小姑娘说她要回家去,不能再来看他了。谢长离心底终究生出不舍,怀着满腔感激,拿出母亲留给他的玉珏,将半枚送给她,虽未说什么,其实已存了日后报答的心思。 再后来,他遇到曾名满天下的恩师,又因命运作弄,怀着血海深仇进了提察司,却始终不知那小姑娘身在何处。 直到两年前,他在京城的街头看到一双与记忆里小姑娘肖似的眉眼,衣衫破旧,处境可怜。那一瞬,仿佛烈日骤然穿透浓云照进来,他不假思索地冲过去,看到那女子正在典当铺当东西,手里拿着的恰是那半枚玉珏。 谢长离脑海里轰然一声。 于是他收留了夏家。 谈及往事时,夏夫人却十分惋惜,说这玉珏是长女夏清婉带回来的。只是那会儿夏清婉寄住在庐州的外祖家,后又染病高烧忘了旧事,不记得确切来处,因进京后被生计所迫,才想着典当了续命。 谢长离却认定了她。 为那双眉眼,也为那半枚玉珏。 只可惜那会儿公事极重,又是他从副使升任统领的紧要关头,长年在外奔波。而夏清婉命途多舛,不知是被谁拐走,等他回京的时候已经没了踪迹。谢长离费了好些力气去寻,却始终杳无音信。 京城中传言纷纭,都道他对夏清婉一见钟情。 其实只有谢长离自己清楚,那只是为昔日好心相救的交情,他想投桃报李,回馈绝望时穿破云翳的那道天光,仅此而已。 至于旁的,提察司向来是流言所集,牵扯太多的事,无需去堵别人的嘴。 谢长离便从未理会过。 前阵子虞家获罪,扬州知州荀鹤大抵是见过寻人的画像,为投所好,将蓁蓁的画像送来。说是美人难得,他特地花重金从奴婢堆里买了馈赠入京,免得明珠蒙尘、所遇非人。 谢长离瞧着那双眉眼,心生恻隐。 遂收了蓁蓁为妾。 此刻摩挲着玉珏,少年时的记忆、初遇夏清婉时的景象,连同今日的争执在脑海里轮番划过。 谢长离一旦想起夏清和的胡言乱语,便忍不住皱眉。 他从未有过那些龌龊念头。 当初决定庇护蓁蓁,仅是出于同情。确实是因这双肖似的眉眼而起,却从未想过拿她来当谁的影子。就连夏清婉,他其实也没打算久留在身边,更勿论婚娶为妻。 只是没想到,夏家竟如此刻薄的一面。 倒是他从前大意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美人 云光院里,蓁蓁应付完夏家母女后,便卸去了一桩心事。 旋即全身心皆扑入那堆账本。 勾覆这事有简单的,也有复杂的。若只是在账目数字上做手脚,行家看过便可一目了然。若还掺和了旁的,譬如以物抵扣之类,还需对照当时的价钱和单据核算,像工部营造修缮、兵部钱粮器械等事,勾覆起来就更难一些。 蓁蓁在扬州时,因对算经极有兴致,特地跟衙署的勾检官讨教过,本事也没差到哪儿去。 如今为商户效劳,也是手到擒来。 半月之内,整箱的账目尽数勾覆完毕,为免错漏冤屈,她还认真核对了两遍。 待到约定之日,提早跟谢长离打了招呼,仍乘车出府。 东家看过细致罗列的条目,甚是满意,加之先前蓁蓁小试牛刀查出来的账目错漏都被证实无误,遂爽快付了酬金,额外还赠了五两银子。 就那么半袋银子,在从前养尊处优的蓁蓁看来,着实算不得什么,放到深受皇恩的谢府里,更是不够塞牙缝的。 但于如今的蓁蓁而言,这却是她在京城赚的第一笔银钱,自食其力而得的,意义自然不同。 遂将银钱分成三份,一份当跑路的私房钱攒起来,一份交给耿六叔跑腿和生活所用,最后一份则拿来庆贺,好吃好喝地逛了会儿,再给清溪和崔嬷嬷她们带了些铺子新出的糕点。 回府之前,又在南桑那儿逗留了半天。 …… 比起初见时负伤疲弱的模样,经了半月调养之后,南桑伤势渐愈。 见身后并无追兵来寻,且她刺杀那夜蒙着面未露真容,她放心了些,也不在夹道杂物里躲着了,平常还会帮耿六叔打理些家务琐事。 在蓁蓁跟前,她也满心感激。 蓁蓁虽出身还算优渥,有个盐商外祖,因她父亲是从穷举子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从前跟着父亲四处游走,也曾见过许多民间疾苦。 对于南桑的遭遇,她能体会到其中艰辛,闲谈过后,便尝试问道:“不知南姐姐为何受的伤,莫不是碰见了麻烦?” 南桑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是个直爽的人,早在刚被救下时就透露过她惹了麻烦,或许会被人追杀,若耿六叔怕被连累,她会趁夜离开。后来养伤的日子久了,见耿六叔为人靠得住,蓁蓁又温柔仗义,这半月间已深思熟虑过。 如今问及,竟将旧事和盘托出。 末了,又道:“姑娘和耿大叔古道热肠,南桑实在感激,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只是我毕竟……还望姑娘别太嫌弃。” 旁边耿六叔虽猜得南桑来路奇特,听她竟能闯入侯府刺杀,大为惊异。 蓁蓁却早有准备。 “曾绍冲那人作恶多端,又仗着家世勾结官府,着实可恶,若让律法裁决,他也是得偿命的。”她安抚般拍拍南桑的手,又问,“方才你说涉事的除了曾绍冲,平远候也卷在其中。他居于高位,又有侯爵傍身,不知你如何打算?” 南桑默了默,才咬牙道:“血亲深仇,不可不报!等报了恩情,南桑定要杀了那狗贼,以慰亡人在天之灵。” “那这样吧。曾家刚经了刺杀,戒备必定极为森严。正好我身边缺人手,往后若有用得着的,你帮着办些事可好?等明年曾家戒备松弛,你再寻机报仇,或许能更稳妥些。” “明年啊。”南桑低喃。 蓁蓁捏了捏她的手,“我知道姐姐恨不得此刻就手刃仇敌,只是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姐姐势单力孤,近期未必能有机会。这一年里,我若能求得贵人相助,或许不必铤而走险,就能将曾家绳之以法。若是不能,姐姐再亲自出手,总能稳妥些。” 这般劝说,南桑倒也想通了。 蓁蓁放下心来,遂动身乘车回府。 耿六叔送她到街巷口,想着南桑的事那样凶险,到底有些担心,低声道:“姑娘心善,小时候也常救助孤弱的人。只是如今处境艰难,南家这档子事,姑娘还是……” 他迟疑着,分明是怕蓁蓁卷入太深,会落到泥菩萨过江的境地。 蓁蓁知他心中所忧,只笑了笑,“六叔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莽撞的。” 许下一年之约,其实是为先劝住南桑,免得她像前世那样孤注一掷,却最终被恒王和曾家糊弄过去。 倒不如耐心再寻良机。 蓁蓁自知没有跟曾家搏命的能耐,想帮忙其实也有心无力。 若一年之内她能跟谢长离熟稔起来,凭着他前世的态度,或许会愿意帮点忙。若他不愿,南桑等风平浪静后再去寻仇,也比前世仓促出手得好,或许她还能帮着探些消息。 无论如何,烈性孤勇如南桑,不该死得那样不值。 马车辘辘远去,耿六叔摇头叹息。 而后,转身回到小院里,准备去寻下一单生意。 直到巷中归于寂静,尽头虚掩了条缝的门扇才悄然推开,露出后面肃容而立的身影。 是闻铎。 …… 对精锐如云的提察司而言,缉拿刺客这种事其实轻而易举。 虽然介入得晚,但勘验过刺杀现场之后,提察司的人很快就靠着蛛丝马迹寻到了刺客的去向,将落脚之处呈报给谢长离。 谢长离没急着抓人结案,只让部属另去办旁的差事,转而让闻铎派个人手,暗里盯着些。 提察司内等级森严,因过手的都是要案,绝不外泄消息的规矩格外严格,只消谢长离按住,从小皇帝到曾家,没人知道谁在办案,办到了何等境地。何况,曾家既借此事为谢长离和恒王牵线,便是取舍过了,不急着要交代。 谢长离偶尔被问,也只说还在查。 这些天里,耿六叔和南桑在院中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闻铎了若指掌,连耿六叔跟蓁蓁院里那个小丫鬟往来的事都很清楚。 先前如实禀报,谢长离也没说什么。 谁知道今日蓁蓁竟会露面? 闻铎满心诧异,没敢去搅扰院中的人,等傍晚时分谢长离从衙署回来,便将前后见闻尽数禀报。 谢长离听罢,倒有些意外。 “那女刺客的身份,她知道吗?” “属下不清楚。”闻铎知道能闯入侯府刺杀的人身手不会太差,这些天从未靠得太近,免得打草惊蛇。这会儿被问住,他有些惭愧,只拱手道:“虞娘子进那院子是为改换装束。按逗留的时辰推算,应该跟女刺客交谈过,不知对方可曾坦白。” 这就有点难办了。 闯入侯府杀人这种事毕竟不是儿戏,那虞氏初到京城,万事都还不熟悉,若糊里糊涂地卷进去,被人算计利用就不妙了。 谢长离沉吟片刻,让闻铎自去忙碌。 待将几件琐事迅速处理毕,趁着时辰尚早,换了身衣裳便抬步往云光院去。 …… 日薄西山,天际晚霞粲然。 夕阳淡金色的光芒已经爬到了半墙,墙顶上卧着一只肥猫,正惬意地眯眼晒太阳。不远处炊烟飘散,诱人的饭菜香气也被晚风送到了鼻端,崔嬷嬷带人穿梭往来,正准备摆饭。 蓁蓁侧卧在凉亭里,眯着眼睛正打瞌睡。 这时节天气和暖,晚风又吹得温柔,很适合躺在藤蔓树影遮蔽的凉亭里,盖个薄毯发呆。 尤其像她这种,前些天抱着账目晚睡早起,今日交差后骤然清闲,便格外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轻松愉快。 原本她是拿了卷算经出来,想琢磨些长本事的问题,结果往藤椅里一坐,整个人就鬼使神差地躺了下去。 望着天光日影发呆是最惬意的事了。 她索性丢开了书卷。 待谢长离抬步走近院门,一眼就瞧见了拥毯而卧的小美人。 松散挽着的青丝如瀑倾泻,半数散落在椅畔,半数逶迤在她胸前。她将一只手枕在脑后,纱袖堆叠垂落,露出皓白的手腕小臂,如玉如脂,从侧面瞧去,更觉雪肤玉肌,眉目轮廓秀美精致。 而那薄毯质地极软,贴身遮盖时,将腰腿的轮廓勾勒得分明。 那一瞬,熟悉的感觉又呼啸而来。 仿佛曾有许多次,他站在院门前的甬道上,看她躺在这座凉亭里,或是酣然小睡,或是专注翻书,或独坐临字,安静又美好。 但他明明与她相识不久。 谢长离揉了揉眉心,目光不自觉抚过她的纤腰秀腿。旁边却忽然响起了清溪的声音,打断他悄然欣赏美人的心情—— “拜见主君。” 声音不高不低,却正好能传到蓁蓁的耳朵里。 蓁蓁迷迷糊糊中听见,还以为是幻觉,正想着换个姿势接着眯,不远处又传来了染秋行礼问候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眼,下意识看过去。 就见谢长离一袭深青锦衣,正长身站在那里,两道目光不偏不倚,就落在她的身上,神情不辨喜怒。 困意霎时消散,她赶紧翻身而起。 谢长离却已往这边走了过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坦白 猝不及防的登门,让蓁蓁有些犯懵。 毕竟,谢长离对她摆明了只是收留照顾,并非真的婚娶。且他公事繁忙,得空时也只在外书房歇息,若非有事,从不踏足后院。 不知今日为何而来。 蓁蓁心里敲起了小鼓,脸上倒是一贯的温柔浅笑,屈了屈膝,温声道:“不知道主君会过来,是妾身失礼了。” “在看书?”谢长离没话找话。 目光也随即落向桌上书卷。 书才翻到一半,蓁蓁懒得用书签标记,便随手扣在了桌上。簇新的一卷书,想必是买来不久,一眼扫过去,封面上的“算经”二字尤为醒目,令谢长离颇感意外—— 官宦家的女子读书习字是寻常事,但学数术的却颇罕见。蓁蓁看的这本,哪怕是国子监的学子都未必能全然明白。 她倒是兴趣别致。 这般想着,随口又问道:“看得懂吗?” “马马虎虎。”蓁蓁不想让谢长离太早察觉她攒私房钱准备跑路的事,没敢顺着这话题聊下去,只含笑道:“主君用饭了吗?若还没用饭,崔嬷嬷那边也快摆好了,不如过去尝尝?”说话间赶紧出了凉亭。 谢长离倒没推辞,入屋洗了手,同她一道去用饭。 菜色不多,味道却都很好。 两人还不太熟,饭间也没怎么说话。 蓁蓁秉着为人习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的想法,适时为他添汤加菜,做好伺候饮食的分内之事。 谢长离瞧她温柔小意,没像预想中那样为身世骤变而哀怨抹泪,哭求委屈,还能安静自守、读书解闷,倒有点刮目相看。 相安无事地用完饭,谢长离才道:“今日出门去了?” “是呀,去街上采买了些东西。” “买东西得换成男子装束?” 波澜不惊的语调,仿佛信口闲聊,蓁蓁听后却心头微紧。 她着实没想到,谢长离竟会这么快就留意到她的动向。 两人相识未久,眼前的男人对她的性情还不了解,但提察司统领的威仪终究是令人忌惮的。 她低下脑袋,模棱两可地回答:“耿六叔是家父的故人,进京是为了帮衬我,顺道办些琐事。我与他同行时,改装会方便些。” “再顺道救个来路不明的人?” 此言一出,蓁蓁蓦的抬头看向他。 谢长离瞧她满脸意外,反倒有点没好气,“那女人是刺客,前阵子夜闯平远候府,杀了曾绍冲。你倒是良善,什么人都敢救。”他的神情添了几分肃然,无形中便有股迫人的气势压过来。 蓁蓁不自觉捏紧了衣袖,“这案子是主君在查?” 谢长离不答反问,“你知道她的身份?” ——否则,以她这点年纪阅历,不可能在得知女刺客的身份后毫不意外,还问出这样的话。 蓁蓁知道瞒不过他,索性点头承认。 怕谢长离责怪她行事莽撞,又忙忙地解释,“我救她的时候,只是看她重伤可怜,心生不忍。今日去那院里,她自己就先坦白了身份,交代了缘故。南桑杀人不假,却不是善恶不分、歹毒阴狠的人,实在是曾家父子无法无天,她无处伸冤,才行此下策。” 谢长离沉眉不语,只静静看着她。 能在刑狱中将铁骨硬汉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自有慑人气势,他虽未着官服,浑身却尽是提察司统领该有的威冷审视。 蓁蓁很少看到他这样,多少有些忌惮。 但该做的事却不能迎难而退。 遂将南桑的身世经历,连同曾家父子在京城之外肆意妄为的诸般恶行,南桑在县衙、州府和京兆府先后碰壁的经历,和盘托出。 讲到侯府仗势欺人的恶行,她的神情中掩不住的愤慨。 末了又道:“朝堂固然有纲纪法令,也得有人秉公处置。曾家肆意作恶却逍遥法外,南桑走投无路,才愤而报仇的。” 话音落处,厅里陷入沉默。 谢长离捏着茶杯,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半天,才道:“就不怕遭人蒙蔽,引火烧身。” 蓁蓁默然。 确实,贸然卷入这种事的风险极大。若非南桑当时血溅宫门,刑部查实了种种恶行,又有谢长离后来的同情态度,她也不敢断定南桑说的就是真话,更不敢同谢长离说刚才那番话。 但这些前情,不可能跟谢长离提起。 她只咬了咬唇,轻声道:“见死不救的事,妾身做不出来。至于南桑所言是否属实,主君尽可派人去查。” 彻查南桑吗?那倒也不必。 这些年风浪无数,曾家和南桑是怎么回事,谢长离心里自然是有数的,否则也不至于拖着没去抓人。 只是没想到蓁蓁竟会这样做。 换成寻常的女子,落难之后自身尚且难保,更不会冒险去帮一个摊上了大麻烦的陌生人。她瞧着温柔乖顺,胆子倒不小。 且她说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 不知为何,谢长离忽然就想起了当年那个小姑娘。于她或许只是一念之善,于他却是足可铭记终身的恩情。 心善救人终究不是坏事。 他站起身,心中藏有温和,神情却冷肃如常。 “她不能留在京城。”离开之前,他如是提醒道。 …… 五日之后,耿六叔谈好了一笔新生意。 东家住在城郊豪奢的别苑。 蓁蓁照旧去耿六叔的院子改换装束,而后乘着马车出城,顺道将南桑藏在了马车里。 ——那晚谢长离走后,她翻来覆去地琢磨了许久,觉得谢长离走之前的那句话是在暗示。昨日去打招呼时,她特地说了要去城外,谢长离也未反对,甚至还说往后这等琐事自行安排即可,无需郑重其事。 蓁蓁印证了猜测,心照不宣地没再多说,今日便以京城不甚安稳为由,劝南桑暂且到城外找个地方藏身。 南桑也怕牵连了他们,自无不应。 此刻微风徐徐,半卷的侧帘外绿柳长垂,蓁蓁背靠软枕,染秋和南桑面对面坐着,各自瞧着远近的芳树山峦,在这春末夏初天暖气爽的时节里,竟有种乘车散心的轻松。 耿六叔坐在帘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车夫说着话,瞧见路旁有糖水铺子,便买了些给她们解渴。 糖水做得清爽甘甜,里头有软糯的红豆,一勺勺舀着倒十分可口。 蓁蓁在扬州时就极爱甜食,这会儿捧着糖水,眉眼间不自觉就泛出满足的笑,虽说胎记伤疤狰狞可怖,眉目唇鼻其实仍极美。少年的装束穿在她身上,显得身姿尤为单薄,温柔安静地缩在那儿时,当真让人油然生出疼惜爱护之心。 哪怕是满腔愁苦的南桑,瞧着她这模样,也不由得勾起了笑。 她不知蓁蓁的身份,也从不乱打听,想着今后躲在京郊,未必有多少机会再见到这般温柔良善的女孩子,倒有些不舍。 忍不住琢磨起了能如何报答。 外头耿六叔等她们喝完,仍将空碗还回去,驱车去寻那东家——为图清净美景,那家别苑离官道村镇颇远,将附近的山林田地尽数买下,很是任性。 渐近别苑时,风景愈发悦目,道上也几乎见不到闲杂之人。 蓁蓁索性挑起车帘,慢赏风景。 直到几把板斧从道旁草丛里飞出,毫无征兆地砍向车轮。旋即,嵌入车轮的板斧转到地面,颠得马车左摇右晃,发出木轴碎料的咔嚓动静,亦颠得蓁蓁和染秋险些惊呼出声。 与此同时,一伙壮汉窜出草丛,拦住了去路。 远近并无旁人,他们出现得毫无征兆,虽都是粗布短衫的打扮,看那精壮身形和悍厉神情,也不像寻常山匪。 ——何况京城周遭哪有山匪? 车夫被吓得不轻,赶忙勒马,下意识看向耿六叔。 耿六叔才要探问对方来路,为首那壮汉已粗声道:“里头那小娘子留下,别人都滚!” 凶悍又直白的开场,令蓁蓁心神骤紧。 前世她被抬进谢府后,很长一段日子都不愿出门,后来借赴宴之机露面,众人皆知她是谢长离的枕边新宠,没几个人敢来放肆。加之京城周遭治安很好,寻常游玩出入,从没碰见过麻烦。 今日这架势倒是罕见。 而对方既知车里有“小娘子”,或许是有备而来。 蓁蓁既落入这境地,也只能镇定,稍稍探身出去些,露出画得丑陋的脸。 耿六叔会意,高声道:“哪有什么小娘子,是我家小公子和随从罢了。各位爷想是认错了吧?” 那壮汉先是被蓁蓁的妆容丑得皱了皱眉,又走近些,粗粗打量南桑。 不过南桑虽是女子,却生得身材颇高,加之自幼习武经历风霜,实在不像是所谓的“小娘子”。而染秋虽年岁对得上,那身丫鬟的打扮却明摆着,且气质容貌远不及蓁蓁,仿佛也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壮汉有些迟疑,回去跟同伙耳语了几句后转过头来,将蓁蓁纤弱的身量打量了几遍,恶狠狠地道:“那就把这小公子和小丫鬟留下!”说着话,几个人一拥而上,分明是想强行拖拽抢人。 这一出手,蓁蓁算是看明白了,来人身手十分干练利落,耿六叔和车夫也算两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了,却被对方轻易打晕在地。 而后,蒲扇般的手便伸向了车厢。 染秋吓得惊呼一声,忙将蓁蓁护在身后。 旁边南桑却骤然沉了脸,袖中短剑不知是何时出鞘的,瞬息之间就抢到前面,在壮汉碰到车帘前,将剑刃抵在他颈间。 “识相的,给我滚!” 冷沉的语调,配着她沉默寡言却出剑如电的架势,令那壮汉面色微变。 他迅速往后退了半步,避过那夺命的剑尖,两只拳头挥舞,蹂身便攻了过来。 南桑怕伤到蓁蓁,避过袭击的同时,身体游鱼般出了车厢,脚踩车辕一跃而起,转身悬空之间,借着居高之利,一脚重重蹬在了他胸口。 饶是那壮汉身形壮硕如山,受了这一踹,也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原本凶狠恶煞的神情也霎时变了,泄露稍许畏惧。 南桑则轻轻落在车辕,手指拂过短剑,居高临下地道:“今日不想见血,咱们各走各道,互不侵犯。如何?”说话间冷眉看向对方,威风震慑之外,又存了不欲惹事的收敛。 风吹过长路,扬起她的衣衫。 蓁蓁看着那飒然背影,一时呆住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撞见 那伙壮汉显然也被震慑住了。 毕竟,方才南桑出剑时快如闪电,不止逼得为首那人退后自保,也令余下的暗生忌惮。之后南桑出脚踹人,那般利落的身姿和强劲力道,但凡习武过的人能看出高低。 几个人面面相觑,未料车里有这样的硬茬子。 为首的壮汉却不为所动,哪怕脸上有惊惧一闪而过,目光却仍扫向被染秋护在身后的蓁蓁,招了招手道:“一起上!” 这架势,显然是没得谈。 南桑不知道这伙人为何拦路,但看对方频频窥入车厢的目光,便知他们是冲着蓁蓁来的。且三番四次不肯退让,恐怕是受人指使,才这样不知死活。 那就无需手软了。 怕对方围得太近伤及蓁蓁,她抢先下手,手中短剑如游龙袭去,逼得近处那人连连后退。脚下动作未停,闪躲腾挪之间,蓄满力量的脚尖所过之处,总能踢得壮汉闷哼一声。 血珠飞溅,染红伤处的粗布衣衫,也落在南桑干净的裙角甚至脸上。 她却浑然不顾,眼神狠而决绝,剑锋所及之处,虽不至于令其立时毙命,但凡得手,也都是伤筋动骨的重创,能令对方攻势骤减。 蓁蓁捏紧了染秋的手,瞧着南桑孤身对敌的身影,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远处树下,闻铎默然而立。 他是奉命跟过来的。 …… 当日蓁蓁坦白了南桑的经历后,谢长离便吩咐闻铎,南桑那边有个人盯着就行,无需再费闻铎的精力。 直到今日清晨,谢长离出门上朝之前特地叮嘱了他一声,说虞娘子今日出城时或许会送走南桑。若果真如此,就让他盯着些,如南桑并无歹意,事情就此揭过,回头找个合适的人结案即可,一旦横生枝节,便让他见机行事。 谁料走到中途,就碰见了这档子事? 据眼线所报,近日南桑都待在耿六叔的小院里,与旁人并无接触。且她身世漂飘零,自家遭了戕害都无处申冤,实在不像是能召集那些壮汉,而后上演临危救命、博取信任的人。 不过尚未查实的事情,不宜过于武断,留个心眼总归是好的。 闻铎不急着出手,只悄然靠近。 远处打斗的情形也都清晰落入他的眼中。 跟着谢长离走过血海,搏命争杀的事对闻铎而言是家常便饭,从打斗之中审察各自的身手、揣摩各自的意图,也是熟而生巧的必备之技。 对于眼前这场打斗,闻铎也很快就看出了门道—— 那些壮汉虽凶神恶煞,却也没打算为此舍命,被南桑轮番重伤之后,士气已然溃散。 反观南桑,却几乎是拼命的打法。 尤其是刚交手时,对方仗着人多势众士气极盛,她仗剑游走,好几回都是险中求胜,稍有偏差就得受伤。 她却浑然不顾,恐怕是担心久战之后身手气力难敌对方,才会拿出这副搏命的架势,冒险挫尽对方的锐气,以求速胜。 这般冒死相护的义气让闻铎有些诧异。 他心里有了数,便不欲再拖下去。手指探入囊中后抬腕微扬,几枚铁蒺藜先后呼啸而出,直取纠斗中的那伙壮汉。 自身则仗剑在手,飞身直奔车厢而去。 铁蒺藜来得无声无息,却蓄满劲道。那伙壮汉原就被打得连番后退,未料后面还有人袭击,躲闪不及,被伤到要害后惨呼倒地。 南桑身上压力骤减,诧然回头望向暗器来处,就见一道黑衣身影手执利剑,直奔蓁蓁所在的车厢。 迥异于眼前这群壮汉,那人身如鬼魅,步伐极快,且浑身一股冷厉刚硬的气势,一看就是惯于厮杀,辣手无情的人。 南桑辨不出敌友,下意识去护马车。 闻铎原就有意借机试探,佯攻蓁蓁的剑锋被及时挡开后,当即变招强攻,似是要斩除了南桑,而后取车中人的性命。 他是谢长离身边最得力的人,这些年出生入死,在朝堂最险恶的漩涡里争杀求存,斩过高手无数,身手是极为出类拔萃的。 南桑哪里是他的对手? 且方才冒险抢攻时耗费了她不少气力,此刻强弱悬殊,没过片刻便被逼入绝境。 闻铎乘胜追击,出招愈快,趁着南桑无力反击,剑锋稍偏,作势袭向蓁蓁安身的马车。 南桑没能耐逼得他退守,竟欺身抢到跟前,看架势分明是要以身为盾护着车里的人。 剑锋如电,暗挟风雷之势。 南桑眼底泛出猩红,明知受了这一剑定会遭到重创,却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反将短剑一转,欲趁对方的剑刃刺入她身体,兵刃被困的那一瞬,借机出招反制。 闻铎久经杀伐,焉能猜不出她的打算。 剑锋在距她半尺处骤然停住,凌厉的杀意随之迅速消解,他看着面前凶狠决绝的女人,满心皆是诧异—— 方才那番强攻,为的是让南桑看清形势。换成旁人,自身背负的血海深仇尚未报尽,在明知敌强我弱时大抵会放弃救护,免得以卵击石,平白送死。 南桑却没逃,反而舍身来救。 这般抉择让闻铎深感意外,甚至隐隐生出一丝敬意。他收了剑退后半步,目光从南桑身上收回,而后向车厢拱手。 “属下来迟了,望虞娘子见谅。” 声音浑厚,听在耳中并不陌生。 蓁蓁心底霎时涌起欣喜。 方才车外缠斗,染秋怕她被壮汉拖出去会让南桑分心,便护崽母鸡般将她护在身后。蓁蓁初时还能瞧见南桑跟壮汉们纠斗的情形,因闻铎是从后面来的,自然看不见。 此刻听出来人的身份,悬着颗心回到腹中,忙让染秋挪开些,探出头往外一瞧,就见南桑背靠车厢,侧脸决然犹在。 闻铎则拱手站在那里,衣衫磊落。 蓁蓁一时没摸清楚状况,脸上却浮起了欣喜,“闻侍卫,你怎么来啦!”说着话,从车辕一跃而下,匆忙去看南桑是否受伤。 闻铎被她脸上狰狞的胎记伤疤唬得一愣,旋即垂目道:“路过。”说罢,又问蓁蓁,“虞娘子可知道这些人的来路?” “不清楚。”蓁蓁确认了南桑无恙,瞥向不远处忍痛打滚的人,想着自己初入京城并未与人结仇,心里也有些纳闷。 闻铎便道:“那虞娘子歇会儿吧。属下去问。”说罢,大步走向那伙壮汉。 那伙人先是被染秋打得七零八落,后又吃了闻铎的铁蒺藜,谁都没能从重伤中幸免。为首那人伤势尤为严重,两条腿似乎都废了,没法向同伙似的连滚带爬,只能拖着双腿往草丛里窜,试图逃命。 被闻铎逮住,拖进了草丛深处。 惨嚎声随之从那里传来,陆续有人遭了辣手审问。 蓁蓁没见过提察司审讯的手段,光听声音都瘆得慌,更不好过去看,只招呼了染秋南桑,设法让车夫和耿六叔醒过来。 天不知何时阴了,林间风也吹得寒凉。 好半晌,闻铎才从草丛里出来,浑身干净得仿佛只是去逛了一圈,向蓁蓁道:“他们也是听头目差遣,不知是谁指使。属下已问了来处,稍后便让人去深查。” “可问清楚了他们的意图?” “不像是奔着性命来的。”闻铎顿了一下,避过蓁蓁的目光,有点尴尬地道:“说是毁了虞娘子就成。” 至于怎么个毁法,不言自明。 毕竟壮汉口口声声都是要抢“小娘子”。 蓁蓁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也自一愣,旋即蹙眉琢磨。 她初入京城,尚未与人结怨,且对方知道车里藏的是小娘子,又盯着她这“小公子”不放,想必是从她出谢府的时候就盯上了,知道她的底细。 夏家母女依附谢长离活命,固然有意挑拨离间,却未必有胆量这会儿就去戳老虎鼻子。 至于旁人…… 记忆里对她暗藏歹意的人迅速掠过脑海,蓁蓁思量过后,一道身影忽而浮现。 她拿不准,只能问闻铎,“能查清楚吗?” “得看对方的来路。”闻铎没把话说满,瞧着天阴风起,蓁蓁她们穿得单薄,又问道:“虞娘子如何打算?” “闹成这个样子,今日还是先回府吧。”蓁蓁有些沮丧。 这笔生意谈得不小,若能够顺利勾覆完,酬金至少能有几十两。但方才那架势着实骇人,且对方来路尚未查明,若真是她猜测的那人,解决之前还真不宜频繁出城。 思索过后,见闻铎并未提南桑的事,猜得谢长离是有意放南桑一马的,蓁蓁又向耿六叔道:“既有歹人,我还是早些回府。六叔,你送姐姐去住处,别耽搁了。” 耿六叔有些迟疑,“这阵仗实在吓人,不如我送……” “不用担心。闻侍卫这般身手,不会再让歹人滋扰的。”蓁蓁侧身避过闻铎,朝耿六叔递了个眼色,“都是商量好的事情,半途而废毕竟不好,还是得交代清楚。” 这话意有所指,耿六叔很快就明白了。虽放心不下,想着自身能耐确实不及闻铎,只好先去办力所能及的事。 南桑虽不明白他俩的哑谜,见闻铎对蓁蓁恭敬,便没乱说话,只顺从点头。 遂安排起了蓁蓁和染秋回城的事。 马车已是没法用了。 方才板斧虽未将车轮砍坏,却有一把砍在了与毂相接的车轴处,后又颠簸摇晃,车轴劈裂颇为严重。 没办法,只能找些马骑回去。 这对闻铎来说不难。让耿六叔和南桑先离开后,吹个鸣哨,不多久就有近处的眼线闻讯而来,依命去寻,很快就牵来了两匹。 车夫留在原处等人来拖走毁坏的马车,蓁蓁和染秋则随闻铎骑马回城——为免妆容吓着路人,她特地戴了斗笠。 …… 天色愈发阴沉,渐而下起了雨。 蓁蓁虽有斗笠遮雨,又将车里备的薄毯裹在身上,也没扛多久就被淋得半身湿透。 哪怕后来寻到路边的铺子,各自裹了身蓑衣,那半湿的衣裳黏在身上,也湿漉漉的难受,被风一吹,凉意更是一层层地往里渗。 她缩着身子,觉得这回大抵要着凉。 果然,才进府门,蓁蓁揉揉鼻子,一个阿嚏便打了出来。 谢长离正巧有事回来,刚要出门,迎面就碰上这声闷软的喷嚏。 他的目光往那身纤弱的男儿装束和染秋脸上一扫,心知这是后院里的小妾室,随手就上前撩起了斗笠上的黑帘。 蓁蓁猝不及防,下意识抬头看他。 四目相交的那一刹那,清澈眼神之外,她脸上涂抹的胎记和伤疤也清晰落入眼底。 谢长离一愣,伸手就去擦拭。 蓁蓁这才反应过来,想起这容貌不宜见他,立时大窘,顾不得行礼,拽着染秋一溜烟就往后院跑了。 剩谢长离站在原地,指尖残留柔软触感。 而后看向闻铎—— “怎么回事?” “虞娘子出城办事,路上碰见歹人了。”闻铎如实回答。见主子骤然沉了脸,就近寻个安静处,将事情经过和歹人的招供禀明。 谢长离听了,眸色渐寒。 想着蓁蓁初入京城,被人盯上多半是因他的缘故,遂让闻铎尽快去查,而后折身便往内院去寻蓁蓁。 云光院里,蓁蓁喝完姜汤擦净脸,这会儿裹紧了寝衣,正缩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睡觉。【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心疼 虽说添了一份经历,蓁蓁的身子却仍是原来的模样。 从山温水软的扬州贸然到了京城,难免有些水土不服的症候,身体也尚未适应京城的气候。她记着前世的教训,这阵子便极注重调养,就怕生了病,被苦涩浓稠的汤药折磨。 谁知千防万防,仍没能避过这场病。 为免耽搁久了风寒加重,蓁蓁回屋后当即让人去备姜汤。而后匆促洗干净脸,喝下姜汤便钻进了暖和的被窝,还特地加了条被子。 姜汤确乎有效,但风寒也来势汹汹。 寒风冷雨里骑马回府,对她这等娇养的闺阁弱质而言本就是难熬的事,进府后为避谢长离而一路跑回住处,更令受惊后的身体疲惫。 脑袋挨着枕头没多久,她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隔着窗牖门扇,外面雨下得淅淅沥沥,让屋中比平常昏暗许多。 相似的情境,在昏睡中极易让人迷乱。 脑袋似乎也不怎么管事了。 蓁蓁醒着的时候,既拿定了攒钱跑路的主意,便竭力不去想前世痴心错付、孤身惨淡的结局,只一门心思扑在赚钱求存上。如今脑袋昏沉,睡在同样的床榻,听着相似的雨声,深藏心底的情绪就有些压不住,趁机翻涌入梦。 是谢长离偶尔流露温柔,将她护在身后,偏爱照拂。是林墨字字锥心,让寄于玲珑苑的满腔期待落空,唯余失落自嘲。 怎么会不难过呢? 她毕竟曾真切地爱过谢长离,以为他冷硬的躯壳下也藏了对她的些许爱意,终有一日能冰消雪融。 可结果却那样不堪回首。 她的心不是石头,也会痛的。 前尘往事杂乱翻涌,蓁蓁蜷在榻上,恍惚间觉得身如飘蓬孤舟。 不自觉就想起从前在扬州的那些日子,对双亲的思念也开始发疯般滋长蔓延。让她恨不得立马扑到母亲怀里,将双亲救出困境,然后好好的哭一场,诉尽竭力隐藏的委屈。 可她还没有那样的能耐。 眼泪无声滚落,渗进了枕头。 谢长离摸向她额间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那道泪痕时,心仿佛被谁狠狠攥住,传来一阵骤然的疼痛。 他拧眉忍着,无端有些眩晕。 一幕画面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没有前情后果,只有一闪而过的感觉—— 似乎也是在这间屋中,他不知为何惹得蓁蓁生了气,她穿着单薄松垮的寝衣坐在榻上,背过身悄悄流泪。满头青丝如瀑散落,笼在她单薄的肩上,烛光照着她颈间白腻柔软的肌肤,上头还留着清晰的吻痕。 心遽然抽痛,像是被活生生剜了一刀。 谢长离握紧了拳闷声忍耐,想深窥这画面的来处,却毫无所获。 旁边人影轻晃,是清溪换了条擦汗的软巾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 他下意识垂眸肃容,不欲让人窥出丝毫心事。而后接了软巾,帮蓁蓁擦拭额间细汗。 蓁蓁察觉了这动静,从迷糊的梦里醒过来,觉得浑身难受,翻了个身。眼皮微抬,就见谢长离不知何时坐在了边上,正俯身为她擦汗,冷峻的眉目间藏了几分疼惜。 委屈忽然就涌了上来。 无边无际,与他的温柔和绝情纠缠在一起。 她眨了眨眼,情绪涌上时,视线霎时变得模糊。她看不得这男人虚假的温情,索性背过身去,不肯让他再碰自己。 谢长离软巾扑空,微微一愣。 旋即凑近些温声哄道:“擦擦汗,别闷着,睡起来就好了。” 蓁蓁没说话,索性脑袋一缩钻进了被窝。 旁边清溪不知她为何闹小情绪,却极心疼自家姑娘,忙轻声劝道:“主君歇会儿吧。主子生了病难受,更习惯让奴婢伺候,且刚睡下没多久,想必还疲累困倦得很。主君若有吩咐,等主子睡醒了,奴婢请她去拜见可好?” 仿佛是为应和,被窝里传出蓁蓁闷哼的一声“嗯”。 谢长离无法,只好交给清溪照顾。 回外书房的路上,冷雨仍旧随风乱窜,他冒雨而行,脑海里翻来覆去尽是蓁蓁。 一时是她妆容滑稽拔腿就跑的慌乱可爱,一时是她红着眼睛不肯理他的可怜哀怨,一时又是那股毫无来由的钻心剧痛,和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旖旎吻痕。 怎么回事? 已经好几次了,有骤然闯入脑海的单薄画面,也有梦里的连贯场景。明明并未发生过,却清晰得仿佛曾亲身经历,连心痛的感觉都那样真实——且从无例外,都是为了蓁蓁。 谢长离浴血而行,看惯了生死翻覆,从不信这世间有鬼神。 但近来的事,着实让人费解。 不知她可有这种异样? 谢长离一时间理不出头绪,到外书房后碰见来禀事的闻铎,得知提察司那边有了动静,忙收敛心绪,骑马往衙署而去。 …… 夜极深时,雨终于停了。 薄云散去后露出将倾的明月,整个京城都被雨洗得宁静清新,提察司打磨光整的石墙经了雨洗,月色映照下泛着幽微的亮。但再浓再久的雨,似乎都无法洗去狱墙内的血腥味,更洗不掉狱内的斑斑血迹。 没人喜欢这种味道,谢长离也不例外。 但他不得不常年与之为伍。 遭逢剧变之前,哪怕是十来岁时被主母派人千里追杀,他挣扎求存一路逃命,也从未想过杀人。 直到后来恩师故去,凶手却居于高位逍遥法外,毫无忌惮地草菅人命时,他才隐约明白,这世间并没有昭彰善恶的鬼神。否则,何以满身血债的人能享尽荣宠,作威作福,而那些为国为民、呕心沥血的忠正之臣却未得善终,反遭欺压? 良善之心能为民谋福,庇护一方百姓,却未必能惩治那些位高权重却行事歹毒的恶人。 因对方毫无底线,且有权位护身。 想扳倒对方,唯有用比他更厉害的手段,一步步攀到权位之巅,站到他的面前,而后翻出罪恶、连根拔起。 哪怕途中会把自己搭进去。 但那又怎样,谢长离想要的从来都很明确。 更何况,会进提察司的人原就没有半个良善之辈。 随从端来铜盆,谢长离微卷衣袖,将手上残留的血迹尽数洗去。井水的凉意在手上蔓延开,夜风吹过空荡的院子,鼓起他身上绣纹狰狞的衣袍,也让疲惫的脑海恢复了清明。 谢长离抬步往议事厅走。 几位副手各有差事,值夜的差役巡逻去了,这会儿厅中灯火半昏,除了守卫之外,唯有闻铎站在门口,似等候已久。 他进了厅,先喝茶润喉。 “查得怎样?” “差遣那伙人的头目捉到了。据他招供,是有个叫韩重的商人出了重金,报了虞娘子换装的院落,说里头有貌美的小娘子,或许会打扮成少年郎,让他们在那段路上设伏。捉到人之后不必伤及性命,毁了前程就行。” 闻铎暗觑谢长离的脸色,没敢深说怎么毁,脸上却稍添肃色,“属下查了那个韩重,用的是蜀州的户籍,多半是假造的。虞娘子进京时日不久,对方知道她换装的院落,清楚她昨日的去处,还能伪造官文以假乱真,想必有些来头。” “韩重人呢?” “五日前出重金谈妥了此事,这会儿恐怕已跑远了。属下已让人描了画像,至于是否要为这事动用别处眼线,还请主君示下。” 闻铎说着话,将备好的画像取出来,呈给谢长离看。 谢长离扫了眼,记住容貌后递还回去。 而后屈指轻扣桌案,垂眉思索。 按理说,这种小事犯不着动用京城外的人手,毕竟对方并未真的伤及蓁蓁,且不是冲着性命来的,无需大动干戈。 但这也是古怪之处。 对方能查到耿六叔的院子以及蓁蓁换装的事,自然清楚她的身份。看那阔绰的出手和假造户籍、抹去痕迹的做派,若想□□,其实并不算难。花费重金却只求“毁了”个后宅妾室,多半是心有忌惮,不敢公然与他为敌,只敢做些小手脚。 这般投鼠忌器、畏首畏尾,实在不像因公事而生的恩怨,倒像是…… 不知怎的,谢长离忽然就想到了夏清婉。 旋即,一个念头蓦地腾起。 ——似乎有人躲在暗处,想要趁他不备扫清他身边的女子。从夏清婉到蓁蓁,都不是杀人夺命的仇怨,却又有所图谋。 这猜测实在荒唐,却也并非不可能。 谢长离既嗅到了异样,自不会轻易放过,遂吩咐闻铎将画像散布出去,先找到买凶之人。因时候已经不早,当晚歇在了衙署,等次日上过朝、处置了当日公事之后,便早早地回府,直奔云光院而去。 既挂心蓁蓁的病情,也想问问昨日的事,看她那儿是否有线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主使 云光院里,蓁蓁已经好多了。 昨日那碗姜汤喝得及时,后来又蒙头大睡出了身汗,到晚上的时候就已经松快了许多。后来就着爽口的小菜喝了碗香糯的瘦肉粥,再拿温热的药汤舒舒服服沐浴毕,盖好被子睡到天亮,便几乎恢复如常。 染秋也跟她差不多。 崔嬷嬷犹不放心,斟酌着量又熬了淡些的姜汤,给她们喝了暖身。 这会儿满院晴日高照,蓁蓁正晒太阳。 昨日的生意没谈成,确乎让她遗憾,不过比起性命前程来,赚钱到底排在其次。 总归耿六叔已亲自去了,若那东家肯宽限时日,等她将埋着的隐患排了,便可去接手那单生意。若东家不肯,耿六叔再费心找找,总能有活路的。 而至于此刻,自是调养身子要紧。 初夏的天气日益暖和,花荫下摆上竹桌藤椅,插几支新剪的花枝,便有淡香溢开。 清溪和染秋坐在旁边,认真将新鲜干净的花瓣挑拣出来,准备晚些做成糕点来解馋。崔嬷嬷则让人做了些肉汤和香甜的糕点,先端了碗肉汤过来给蓁蓁尝。 蓁蓁嗅到那香味,笑着睁开了眼。 “赵姑姑的手真是巧,这么大老远的,香味就往鼻子里钻。你瞧,主子刚才还昏昏欲睡的,这会儿闻着香味儿就精神了。”清溪笑着起身,将装花瓣的笸箩收了,给蓁蓁腾地方。 崔嬷嬷笑应道:“怕是你们也馋了吧?做的多着呢,待会都去尝尝,好喝的。” 说着,将碗盏搁在桌上。 清溪闻言,与染秋一道去厨房,又盛了四碗拿漆盘端过来,她俩和崔嬷嬷各捧一碗,额外的那份给蓁蓁备着。 蓁蓁则饶有兴致的尝那肉汤。 肉选的都颇精细,没半点儿肥油,也不知怎么调的味,果真香而不腻,还颇勾人食欲。暖乎乎的喝进去,胃里也舒服。 忍不住感叹道:“好香!” 崔嬷嬷笑劝,“慢着些,别烫了嘴。”说话间搬了个小凳子,等清溪她们端汤过来,围在竹桌前一道喝汤,闲而说笑。 …… 拱门外,谢长离健步走近,隔着墙就听到了里头的闲谈浅笑。 他脚步稍缓,辨出了崔嬷嬷和两个小丫鬟的声音,留神一听,蓁蓁慵懒的浅笑便也落入耳中。虽说声调不高,话也不多,但比起昨日受寒后缩在被窝里满眼泪花的可怜模样,却是听得出来的轻松欢快,想必身子已然好转。 谢长离竟自松了口气,抬脚入院。 落入眼中的,便是一副极温馨的闲居图景,在明艳艳的暖阳下,浑似一家人围桌而坐,亲近而闲适。 那闲适于他而言,实在暌违已久。 谢长离的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连带朝政案情压在心头的阴云都似散去些许。 倒是蓁蓁和清溪她们不约而同地站起了身,收敛笑语的同时,各自拿出恭敬姿态端然行礼。连崔嬷嬷都有些怕这位威仪的主君,大抵是怕被斥责与主子同桌而食的举动有些僭越,行礼时格外恭谨。 谢长离倒没觉得失礼。 主仆间亲近些,哄着蓁蓁高兴松快,能让她忘却愁苦少想家,总归是有益无害的。 遂示意免礼,视线不自觉扫过那堆碗盏。 蓁蓁适时地道:“闲着无事,叫人做了些肉汤打牙祭,味道倒是不错的。主君来一碗尝尝吧?” “那就尝尝。”谢长离今日倒好说话,瞧过汤色后便抬步往屋里走。 蓁蓁朝清溪递个眼色,跟了进去。 染秋忙进来奉茶,少顷,清溪也将两碗热乎乎的肉汤端了进来。 蓁蓁病愈之后已不似病中柔弱,纵有再多的情绪,这会儿早就收敛隐藏干净了,连昨日赌气冷落的事都尽力忘却,免得尴尬。 将肉汤端给谢长离后,猜得他是有话要说,便让清溪染秋都出去,连屋门一道掩上。末了,才欠身坐在旁边的椅上,含笑柔声道:“主君尝尝吧。” 温柔谦和的姿态,与昨日红着眼睛不肯理他的哀怨判若两人。细品下去,倒有几分循规蹈矩的客气隔阂。 ——分明是拿他当外人。 谢长离心里隐约有点不是滋味。 毕竟,为了她那双婆娑泪眼和委屈模样,他昨夜可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半天,还想着该怎么哄哄她——哪怕这事他并不擅长。 不过平心而论,他纳蓁蓁做妾原就只为稍加庇护,成婚至今甚少踏足内院,也从未留宿。加之他在外的名声凶成那样,人惧鬼怕的,她乖顺有礼却不敢亲近,似乎也无可指摘。 谢长离很快想通了,压住心底那股微妙的情绪后,就着肉汤先将闻铎禀报的事情简略告诉蓁蓁。 “主谋有了画像,我自会派人去查。倒是你——”他微微抬眼,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这阵子可曾招惹了谁?” 这问题蓁蓁已琢磨了不下十遍,当即笃定道:“妾身并没招惹谁。不过……” “怎么?” “那伙人在路上伏击,不是为了图谋性命钱财,而是要活捉妾身后毁了前程。若妾身没猜错……”她顿了下,有些话不好问闻铎,在谢长离面前却能说得明白些,“所谓毁了前程,莫不是想毁掉妾身的容貌,或是清白?” 窗扇半掩,清风徐徐,她身上裙衫娇丽,双眸沉静明澈。 明明自幼娇养,未脱少女之身,昨日也被那伙人惊吓得够呛,这会儿脸上却不见半分惧色,反倒像是已有了头绪。 谢长离颇欣赏这份沉着,点了点头。 又补充道:“昨日有闻铎在,不会放任他们乱来。往后若要出城,你也可调些府里的侍卫跟随,回头我会安排。” 蓁蓁浅浅一笑,隐约能猜到闻铎为何恰好在场,却没敢戳破,只温柔笑道:“那就先谢过主君了。”说罢低头喝了口茶,温柔可人的笑意悄然收敛。先前的猜测得以印证时,心里也渐渐踏实起来。 她大约猜到昨日的主使是谁了。 京城内外,想对谢长离和他身边人下手的并不是没有,但那多半是冲着公事去的,稍有差池便会牵系性命,不至于如此儿戏。 像昨日那般,花费重金买凶,冒着被谢长离查出主谋的风险,却只求毁了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妾室的,除了燕月卿之外别无他人。 那位有足够的手段,也有足够的动机。 只是无凭无据,蓁蓁不敢乱说。 因燕月卿的身份十分贵重,是当朝的大长公主,小皇帝血脉牵系的姑姑。 …… 当今小皇帝的祖父年号明徽,也算是个明主仁君,只是膝下子嗣颇为凋零——长子居于东宫却自幼体弱,次子身强体健却心术不正,倒是幼子聪慧康健,可惜出生得太晚,先帝驾崩的时候他才十五岁。 彼时恒王有意夺嫡,风头几乎压过嫡出却病弱的兄长。 明徽帝是过来人,深知幼子尚且压不住两位兄长,遂传位于已立为储君的嫡长子,便是先帝。 除此而外,还抚育了三位公主,一位早已病逝,一位在封地逍遥度日,剩下的是排行最小的燕月卿。 作为明徽帝的老来女,燕月卿一出生便受尽了宠爱,几乎被捧成皇宫里最娇贵的明珠。 明徽帝驾崩时,她才六岁。 先帝登基后,因恒王仍步步紧逼,恨不得篡位弑兄夺走皇权,便有意拉拢人心,将幼弟越王和幼妹燕月卿照顾得十分妥帖,亦让与之牵系的外戚归心于他,一步步斩断了恒王的念想。 后来先帝病逝小皇帝即位,辅政众人皆听从先帝遗嘱,对这兄妹俩格外恭敬优待,太后沈氏也时常请他们入宫赴宴叙家常。 越王年已而立,不知是不是看厌了两位兄长的明争暗斗,虽才华满腹,却是个隐居避世的主,几乎从不过问朝堂之事。王府里常年空着,他在城外的别苑里访仙寻道,悠哉度日。 燕月卿却热衷享乐,出入皆锦衣玉服,吃穿用度无不奢华,人也养得骄矜霸道,看上的东西费尽力气也要弄到手里。 她年才二十,容貌也颇盛丽。 仗着尚未谈婚论嫁,每日里仆从成群地出入府邸,享尽荣华之乐。 京城里虽没几个人敢议论她,谈及大长公主的婚事时,大都觉得是她身份过于尊贵,看不上寻常男子,不肯委身下嫁。 唯有蓁蓁知道,燕月卿不是没有意中人,只不过她看中的那个男人不肯搭理她。 因那男人好巧不巧,就是谢长离。 这件事,蓁蓁也是吃了好些哑巴亏之后才慢慢悟出来的。 那会儿她在谢府时日渐长,接受了沦为妾室的境遇,便只能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在谢长离身边好好过日子。谢长离固然冷硬寡情,待她也周到,瞧她在府里闷得慌,偶尔会带她赴宴,也算开眼界见见世面。 蓁蓁就是在那些场合遇见燕月卿的。 大长公主的身份自然不是一介卑弱的妾室可比,好在谢长离位高权重,那位大抵是心存忌惮,明面上也没太刁难蓁蓁。 只是背过人处,总难免些离奇古怪的麻烦。或是不慎崴脚磕碰受些小伤,或是被没眼色的女眷挤兑,或是平白卷进麻烦堆里,虽不致命,却令她疲于应对。 直到后来,谢长离在一次宫宴上当众人将燕月卿怼得颜面尽失,那些麻烦才算消停。 蓁蓁琢磨过后,终于悟了。 合着那些古怪都是燕月卿暗里安排的,被谢长离查出了把柄,她才忌惮收手。若不然,以谢长离的性情,断不至于在宫宴上拿个不涉朝政的女人开刀,更何况那还是先帝的妹妹,小皇帝的姑姑。 顿悟这事之后,蓁蓁便也留了意。 虽没寻到明显的证据,却也借着出入宫廷之利,听到了些零碎的消息。 譬如谢长离在提拔为提察司统领之前,就已得先帝器重提拔,时常召入宫中单独奏议。彼时燕月卿正当韶华之龄,先帝原本给她寻了个合适的人家,她也勉强愿意,打那之后却跟先帝闹了起来,不肯仓促下嫁。 譬如谢长离初掌提察司时,燕月卿曾亲自登门道贺,满面春风得意,仿佛她才是那个掌握了权柄的人。 譬如先帝曾于宫宴上与谢长离做戏,怒斥亲手提拔的宠臣,众人噤若寒蝉时,向来不掺和这种事的长公主竟肯跪地求情。 但也就这些了。 都是燕月卿一些反常又暧昧的举动,谢长离那儿岿然不动,稳得跟泰山似的,也很少搭理她。 也不知是没看出对方的心意,还是猜到了却视若无睹。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至少,对于此刻的蓁蓁而言,要紧的是眼前的麻烦,而确信对方的意图后事情就明朗多了。 想起燕月卿那骄矜做派,蓁蓁有点头疼,但两人身份悬殊,这种事没法硬碰硬,只能借力打力。她琢磨了片刻,才抬眸小心试探道:“这件事,别是因主君风姿过人,招了桃花债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计策 谢长离刚把一碗肉汤喝到见底,骤然听她这么一问,差点呛着。 惊得蓁蓁赶紧起身,给他寻软巾擦嘴。 又小心翼翼地描补道:“妾身久在闺中见识有限,也只是胡乱猜测,若是唐突了,主君可别怪罪。” “无妨。”谢长离缓了缓,示意她说下去。 蓁蓁捧了杯茶,不敢贸然说出大长公主的名头,只能慢慢诱导—— “妾身刚到京城没多久,自身招来的麻烦就两件。一件是那日跟夏姑娘有些龃龉,不过料想夏家绝不会做这种事。另一件则是救了南桑,若是因此而起,那伙人该针对南桑才是,没必要拐弯抹角地折腾我,还是这般龌龊的手段。” “若这麻烦是因主君而起,就说得过去了。” “主君龙姿凤采,又尚未婚娶,平日往来于宫廷内外,或许就有哪位贵人倾心仰慕。只是碍于某些原因,未能挑明。” 她觑了眼谢长离的神色,见他并未生气,便接着推测。 “府里的后院向来空置无人,妾身进来之后,难免会有些消息传开。那位贵人得知,必定会心生不悦,不愿妾身得主君欢心。” “主君位高权重,她若将动静闹得太大,惹出人命官司,恐怕会跟主君闹翻,那只会适得其反。这回如此安排,八成是想趁妾身进府没多久,还没站稳脚跟,在主君心里也没多少分量,先下手为强。” “这事实在太小,又与朝堂无关,当然犯不着动用提察司,没准就能隐瞒过去。她只消藏匿证据,封住那些人的嘴巴便可。” “何况,查出来又能怎样?” “对方躲在幕后,必是指使爪牙行事。她若当真身份尊贵,查清后只消一口咬定是随从会错意误伤了人,并非她有意害人,主君难道还要为一个小妾去为难她?处置几个办事的,嘴上服个软,也就差不多了。” “等风头过去,对方仍能高枕无忧。” 至于遭了毒手的蓁蓁? 一介罪臣之女,充没为婢后被人买了送为妾室,身份着实低微。待到容貌尽毁,清白已失,注定会失宠被弃,正合对方所图。 这些话蓁蓁无需挑明,谢长离自己就能明白。 屋中陷入片刻寂静。 蓁蓁坐回椅中,捏不准谢长离会如何看待这番推测,便将另一碗肉汤也推过去,藏了点乖巧讨好的意思。 谢长离仍端坐在那里,瓷勺徐徐搅动肉汤,神色也渐而凝重。 因蓁蓁这番话与他不谋而合。 只是他先前觉得太荒唐,不好贸然断定,遂吩咐了闻铎去查,并没往那人身上去想。 此刻,燕月卿那张脸却悄然浮起。 尊贵而骄矜的大长公主,想要差人伪造户籍确乎不难,买凶的重金也不值一提,仗着走狗成群,恐怕连误导他的线索和替罪羊都找好了。花那样的代价,只为毁去一个妾室的容貌清白,于大长公主而言不过是猫捉老鼠的游戏。 虽然荒谬可笑,却也不失为一种思路。 甚至,若蓁蓁这番推测属实,恐怕从前夏清婉离奇失踪的事,背后都有燕月卿的手笔。 谢长离手上动作渐停,神情也阴沉得吓人。 蓁蓁毕竟刚来,还没跟他处出感情,瞧着他满身沉厉的样子,到底有些忐忑。怕他嫌弃自己卷入麻烦,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迟疑了片刻,又低声道:“妾身也只是推测,若没这回事也就罢了。总归昨日没伤着,往后妾身多加留意就是。” 谢长离闻言抬头,正对上她忐忑的双眸。 心里倏然浮起了愧疚。 他眸色稍缓,虽神情冷沉,声音却有些别扭的温柔,“这不怪你,是我考虑不周。往后会安排人手,不再让你受惊。” 说罢,起身理袖,似要去安排查案的事。 蓁蓁心头一紧,赶紧上前拦住他,仰着脑袋跟他商量,“其实也不打紧,那人藏头露尾,可见十分忌惮主君。被人盯着也是麻烦,不若哪天主君带妾身露个脸,假装抬爱妾身,让她死了心,也就不敢再鸡飞狗跳地暗里闹腾了。” ——届时即便燕月卿会如前世般暗中挤兑,只消不影响她出入府邸赚银子攒钱,忍耐些也就过去了。 蓁蓁算得清楚,只想早些安心谈生意。 谢长离瞧着她没被吓得退缩,反而打起了永绝后患的主意,倒颇觉意外,爽快道:“近来若有宫宴,我带你去。”见她欣喜道谢,没什么旁的事了,才抬步出屋。 走至院中,想起方才主仆围坐喝汤的温馨画面,心思微动,又补充道:“那汤味道不错,往后若做了,记得送些去外书房。” 蓁蓁忙应道:“妾身记住了。” 乖顺地将他送至院外,瞧着那道背影走远,昨日遇惊受寒的阴云一扫而空,心里竟浮起些美滋滋的窃喜。 毕竟,往后出门就有侍卫了。 且谢长离并没追问她为何易容出城,想必对此不甚在意,只消他不反对,往后靠勾覆的生意赚钱就能更顺当些。 这样想着,那日雨中偶遇,谢长离伸手帮她擦脸的一幕忽然就浮入脑海,连他指腹的温热触感都仍清晰。 蓁蓁不自觉摸了摸脸。 …… 没多久,宫宴的帖子就送到了府里。 入夏之后天暖气清,京城的宴席一茬接着一茬,皇家也不例外。 小皇帝年幼,沈太后想要笼络朝臣亲贵,除了朝政俸禄上格外优待,对臣子们的女眷也分外亲厚。 因先帝是前年七月驾崩的,去年春夏时尚未满一年的国丧,宫里也不好有太多动静。到了今年春日,沈太后便放开手脚,二三月间已先后宴请了好几拨,或是到北苑赏花,或是在殿中尝酒,煞费心思。 这一回排场更大,借着夏宴的名义,遍请朝中重臣贵戚,也让宫人挨个给女眷发了请帖。 蓁蓁便是其中之一。 按理,她这种身份当然是不够格的。 京城里遍地都是贵人,拿着诰命的命妇自不必说,便是五品以上的官员女眷都能轻易过百。若要论公侯府邸、高官贵戚府里的偏房侧室,那更是数都数不过来,莫说收到请帖,就是跟着入宫都未必有资格。 蓁蓁这份,自然是沈太后卖了谢长离的面子。 暖风拂过花窗,廊下鸟雀啾鸣。 清溪和染秋从未想过自家姑娘竟能受邀入宫赴宴,送走呈请帖的宫人之后,都颇为兴奋,围在箱柜前商量该穿哪套衣裙。就连崔嬷嬷都深为意外,虽不敢碰那帖子,目光来回打量时分明藏满感叹。 蓁蓁瞧着帖上措辞,也自失笑。 不得不说,谢长离的面子确实很值钱。 像她这样才遭剧变的罪臣之女,若是充入宫中为奴,一时半刻也只能顶着白眼欺压做些粗活,连去侍宴都没资格。然而只消谢长离打个招呼,便能有宫人恭恭敬敬地送来帖子,跟那些自恃身份的高门女眷同赴宴席。 也难怪前世流言不断,这般偏爱确实易招嫉妒。 蓁蓁回思往事,一时出神。 外头忽而传来说话声,隔着花木瞧过去,原来是阎嬷嬷带着六位仆妇来了,各自捧着一方锦盒,满面堆笑。 她是外书房的人,身份毕竟不同。 蓁蓁大约能猜到来意,忙迎了出去,笑吟吟道:“大热天的,嬷嬷怎么亲自来了。” “主君前几日吩咐奴婢,按着虞娘子的身量买些成衣首饰。奴婢眼拙,也不知挑的是否妥当。虞娘子掌掌眼,若不合心意,奴婢再去操办。”说着话,带仆妇们进屋,将锦盒一溜摆在长案上,掀开盖子。 蓁蓁扫了一圈,四方盒子里是华贵衣裙,另外两方里则是精美别致的钗簪珠花。 看其成色,恐怕都价钱不匪。 蓁蓁养在扬州的金玉堆里,看惯了质地名贵的绫罗美饰,也是有些眼光的。随手翻了翻,便笑道:“这般质地做工,怕是费了许多功夫的。嬷嬷费心了,妾身很喜欢。” 阎嬷嬷笑而颔首,带人施礼告辞,由崔嬷嬷亲自送出去。 染秋和清溪则围在案边,欣喜不已。 先前虞家落难,家资尽被抄没,蓁蓁那些衣裙钗环也都下落不明。荀鹤将她赠予谢长离时,固然赠了些华丽的衣裳,却都是拣着勾人美妾的路子来,娇媚有余,若要穿着去赴宫宴,到底不够端庄得体。 是以前世蓁蓁头回随谢长离赴宴时,弃了华衣不用,只穿寻常的襦裙薄衫,拿珠钗挽发即可。 那次去的是公府,寻常裙衫够用。 这回既是太后下了帖子,穿得简薄未免失礼。阎嬷嬷挑的这几套倒恰好,既有贵重的质地和裁剪,堪衬端庄仪态,颜色用线又不张扬惹眼,颇合她权臣侧室的身份。 谢长离这般安排,到真是细致。 蓁蓁从中选了一套衣裙,饰以坠着羊脂玉的宫绦,再配上清雅婉丽的步摇,瞧着没什么不妥,便好生收起。 待宫宴那日,早起沐浴梳妆,将眉目稍加描画后,便穿了那身行头,由崔嬷嬷和清溪陪着出了云光院,到外书房去会和。 初夏时节云影天光,藤萝如瀑。 谢长离今日不必上朝,也没去提察司的衙署。早起用饭后处置些琐事,瞧着时候差不多了,正想差人去催蓁蓁,一抬头,恰好隔窗瞧见她往这边走来。 远处满架紫藤开得热闹,一串串云雾般垂泄,招得鸟雀窜游觅食,婉转啼歌。 而蓁蓁衣裙锦绣,身姿绰约,沐着阳光徐徐行来时,被暖风摇动素雅的裙角,衬着婆娑树影,灼然繁葩,恍若画中走出。 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从前读过的诗句倏然漫上心间,谢长离瞧着渐行渐近的身姿,一时间有些挪不开视线。【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4、赴宴 从谢府到皇宫的路不算太远。 因是入宫赴宴,且有女眷随行,外头管事便备了府里最好的华盖香车,饰以流苏宫铃,挂上谢府的徽记。 走到近处,便有淡而幽微的香气。 那是宫里御赐的玉华香,用在马车里未免奢侈,也就谢长离性情疏冷,平素起居都不爱用香,才会浪费在这些地方。 蓁蓁提裙准备登车,想到待会可能要见的人时,许多熟悉的面孔漫上心间,从前那些各怀心思的目光也随之浮入脑海。 羡慕、嫉妒、看戏,不一而足。 那些目光曾让她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于是憋着一股劲儿,想证明她并不是谁的替身,谢长离看重的是她这个人。 如今么,那些都不重要了。 求不到的东西,妄生执着只会苦了自己。 只不过心里再怎么通透,要从头再体尝一遍风言风语和明嘲暗讽,到底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蓁蓁心底暗暗叹气,见谢长离已翻身上马,没有与她同乘的意思,便落了车帘端然坐好。 …… 马车徐徐驶出府邸,穿过街市。 谢长离的马蹄声不远不近,似乎始终在她的旁边。但他不开口,蓁蓁也不会掀帘搭话的,就那么沉默着到了宫门前。 宴席设在北苑,人已来得差不多了。 小皇帝跟前的太监亲自引路,迎谢长离往沈太后所在的承明楼走。 因谢长离在外惯常冷清寡言,小太监不敢扰他清净,便将恭敬讨好用在了蓁蓁身上,拿不高不低的声音介绍途中楼阁,帮她熟悉北苑。 蓁蓁很给面子地应着,笑意温煦。 远近各处,无数目光也悄然往这边投来,落在蓁蓁身上。 毕竟,自谢长离执掌提察司来,盯着谢府后宅的人不在少数。可惜这人跟个冷面阎王似的,近乎隔绝了女色,唯一例外的是抬爱夏家,时日久了,众人也都知道他心里装着个夏清婉,在她失踪后苦心寻索,无意迎娶旁人。 如今他添了妾室,怎不叫人好奇? 更何况那女子身姿绰约,又当韶华之龄,沿着宫廊款款而行时,衣裙摇漾,气度柔婉,眉目精致姣然,在一众贵女中十分惹眼。 不知底细的人,暗叹佳人难得。 但凡看过夏清婉画像的人,却在瞧清楚蓁蓁的眉眼时暗露诧色,仗着谢长离听不见,压低声音交头接耳地猜测议论。 蓁蓁自然不去理会。 倒是谢长离眉头微拧,目光扫过暗里打量的人群,忽而瞥向蓁蓁,拿手肘轻轻碰了碰她。 蓁蓁侧头瞧他,目露茫然。 谢长离似乎有些无奈,走了两步,看她实在没能会意,宽袖之下修长干净的手伸过去,牵住了她的。 男人的手握剑杀伐,虽生得好看,指腹掌心却难免生了薄茧。而她自幼娇养,那只手也跟扬州山水似的,温软秀致,柔若无骨。 谢长离头回握这样细软的手,不知怎的,心头竟无端生出一股酥麻温柔。 旋即,脑海里浮起先前一晃而过的画面,是她玉体半裸地躺在他怀里,是她寝衣宽松,脖颈间吻痕醒目。随之而起的,是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仿佛在从前的某些时候,他曾很多遍牵过这只手,在掌中细细把玩,徐徐摩挲。 甚至,这只手仿佛曾搭在他脖颈间,环在他的腰上,隔着单薄的寝衣,触感温热柔软,许多次勾动欲念。 谢长离心神猛地一震。 他下意识看向蓁蓁,就见她咬唇垂眸,似不太习惯在众目睽睽下这般亲昵。察觉他的目光,她又抬眸瞧过来,虽然笑意犹在,脸上却分明不甚自在,大抵没想到他会做戏到这个地步。 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异样。 显然,浮想联翩的只有他。 谢长离无端有些心虚,迅速收回了视线。掌心是纤手柔软的触感,脑海里电光火石,却有许多念头纷繁闪过。 最后,他头疼地皱了皱眉。 虽然不信鬼神之论,但这种离奇又无从解释的感觉频频袭来,且真实得仿佛曾亲身经历,若过阵子还这样,恐怕真得找个道士问问。 还是说,是冥冥之中有人在提醒,身侧的蓁蓁于他而言极为特殊? 毕竟,哪怕当初见到手握玉珏的夏清婉时,他也从未有这些离奇的感觉。 思绪悄然翻涌,他的脸上仍沉静如渊。 小太监不知这些心思,见谢长离罕见的流露柔情,惊讶之后愈发殷勤,在临近承明楼时早早地便指给蓁蓁,“那边就是承明楼。太后娘娘吩咐了,谢统领劳苦功高,虞娘子又是头回进宫,可先过去拜见。” 蓁蓁闻言,含笑颔首。 想着这一路走来,该给人看的也表演得差不多了,若到御前还牵着手,实在不太像话,遂拿手指轻轻挠了挠谢长离。 见他有些出神,似在琢磨公事,承明楼又近在眼前了,不得已只能使点力气,轻轻从他掌中挣脱。 谢长离掌心落空,霎时回过神。 一抬眸,见地方已经到了,便将心思尽数压住,端着惯常的权臣姿态,抬步登楼。 …… 阁楼之上,沈太后宫装端贵,临窗而坐。 她的年龄其实不大,三十出头而已。 当初先帝病弱,早年也得过几个孩子,可惜大多先天不足,虽有成群的太医调理伺候,却都没逃过夭折。沈氏进宫时也只是寻常妃嫔,大约是命好,诞下的龙种虽比不得别家孩子闹腾,却比前头的都强些。 先帝如获至宝,百般珍品都堆到跟前,硬生生将个柔弱的小幼苗养得茁壮起来,身子亦日益康健。 沈氏随之母凭子贵,在孩子三岁时得以封后,执掌后宫。 后来先帝驾崩,将宫廷内外的事托付给几位信重的股肱之臣,又嘱咐沈太后好生教养孩子,礼遇重臣武将,勿令朝堂生乱。 沈氏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皇帝尚且年幼,曾与先帝争锋的皇叔却正当盛年,若不是朝中有相爷与之抗衡,禁军统领姬成和边关重将姬戎兄弟俩忠心于先帝,又有谢长离这么一把锋锐的剑悬着,没准儿哪天就会夺了侄儿的命,篡位称帝。 沈家虽也是世宦之族,却没旁的功勋,如今仕途最顺的也只有她的兄弟沈从时,跟恒王没得比。 她无外戚可依,为保住孩子的皇位,对几位重臣便格外优待。 若不然,哪会邀妾室赴宴? 这会儿满目绮罗华彩,珠翠拥围,早到的皇亲贵戚们依序落座,闲谈着等候开宴。 这般场合的话题不宜涉及朝政,无非是说些夏日风景、宴饮舞乐等事,直到谢长离牵着蓁蓁走来,被人从高处隔窗瞧见后,立时聚到了他身上。 女眷们各怀心思,对那妾室满怀好奇。 大长公主燕月卿原本对宴席暗藏期待,瞧见远处并肩而来的身影,脸上的笑霎时就沉了下去,此刻垂眉端坐,摆弄桌上的茶杯。 沈太后倒是气定神闲。 等谢长离携蓁蓁登楼拜见,她让宫女扶起蓁蓁,笑吟吟道:“谢统领忙于公事,身边总是少个照顾的人。先前听闻他领了婚契,倒让哀家十分好奇,后来听他满口夸赞,就更好奇了,特地下个帖子想当面瞧瞧。如今一看,虞娘子这般容貌,果真是出挑。” 说着,朝女官示意赐赏,仿佛丝毫不知蓁蓁罪臣之女的身份。 女官捧来玉盘,里面是一支金簪。 皇家赏赐自是贵重的,蓁蓁双手接了,又跪地谢恩。 才刚起身,便听旁边有人道:“虞娘子这般姿貌,瞧着像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初到京城,恐怕还不大习惯。娘娘不是总好奇江南景致么,往后若有空,可请虞娘子多进宫坐坐。” 话是冲着沈太后说的,意思却分明是为拉拢谢长离。 ——毕竟皇权巍巍,高门女眷们最会见风使舵,不管背后如何议论看戏,对着一个太后频频召见的人,谁敢当面轻慢?初次见面就给蓁蓁卖好处,自然是冲着站在背后的谢长离。 蓁蓁循声望去,果真是沈老夫人。 这位是沈太后的亲生母亲,将近古稀的高龄,享着一品诰命,身上衣饰无不贵重,满头银发颇为富态。只是五官凌厉些,哪怕上了年纪,仍有种独断专行的威严,让人想不到慈爱两个字上去。 前世蓁蓁露面后,沈老夫人便时常流露拉拢的意思,对谢长离也十分客气。 不过谢长离对她却颇冷淡,哪怕当着沈太后的面也有些敷衍,私下里也曾提醒蓁蓁离她远些,听那口气,倒像是有私怨一般。 且若蓁蓁记得没错,沈老夫人此刻虽精神矍铄,却会在明年骤然病逝,就连那位身居肥差要职的沈尚书都会被撤职。 案子是谢长离亲手办的,太后都没能拦住。 回忆里的败落与此刻的花团锦簇重叠,蓁蓁自不会乱接话茬,只噙着笑安分地站在谢长离身侧。 旁边沈太后便笑道:“这主意好,谢统领挑中的人,想必是很好的。两位也别站着了,那边安排了席位,快落座去吧。” 谢长离拱手应命,因小皇帝还没来,只朝近处的恒王拱手为礼。 恒王脸上挂着不咸不淡的笑,举杯示意。 蓁蓁恭谨垂眸,随谢长离告退后由宫人引着落座。 她毕竟只是个妾室,哪怕沈太后特地召到跟前叙话,好让女眷们高看一眼,论身份高低,仍比那些诰命贵妇差了许多。 宫宴之上颇重尊卑礼仪,妾室的席位自然不能越过正室夫人们,几乎被安排到了席末——只比寻常官宦之女高些罢了。 不过送她入席的是贴身伺候沈太后的宫人,旁人估摸着分量,也没谁敢明着轻视。 蓁蓁无意张扬,安静地坐着。 很快,楼台外演舞奏乐,女眷们若有相熟的便偶尔交谈几句,不然便安心品尝美酒菜肴,享受这难得的皇家宴席。 蓁蓁也沉默少言,除了与近处两位女眷举杯为礼外,几乎不曾说话。 但或远或近,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却从未间断,都在揣摩她到底是何来路和能耐,竟能让谢长离破例纳在身边,得太后着意照拂——毕竟,一介罪臣之女被纳为妾室后,竟被堂而皇之地带到宫宴,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事。 若非亲眼所见,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在场众人或是觉得有违礼法,或是好奇其中隐情,明里暗里有无数目光聚来。其中一束便是来自承明楼,从头至尾都如锋芒般刺在蓁蓁的身上,恨不得将她洞穿似的。 蓁蓁察觉得到,偶尔假作观景扫过那边时,便可见燕月卿倚栏而坐,正望着这边。 两人离得颇远,目光未曾碰触。 但蓁蓁知道,方才谢长离牵着她的手一路走来,燕月卿得知后恐怕心绪欠佳,适才望着这边,必然不是为了观景。 她的猜测很快就有了答案。【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5、忌惮 正宴结束后,规矩便松散了许多。 沈太后煞费苦心地张罗宫宴,将光禄寺忙了个底朝天,当然不止是请朝臣女眷们品尝佳肴、欣赏歌舞而已。待宴席过半,她便去了不远处的留云阁,单独召见几位女眷,又让宫人传了话,请女眷们自在观玩。 北苑是紧挨着皇宫的苑林,湖池楼阁皆有巧思,草木花圃皆有专人打理,颇可观玩。 女眷们陆续离席,三五成群地去赏景。 蓁蓁在席间没什么熟人,想着待会儿来搭话的多半是想试探她跟谢长离的事,实在无趣,且沈太后一时半刻不会再召见她,便也起身到附近走走。 崔嬷嬷和清溪跟在旁边,因是头回入宫,也不敢放肆言语,主仆三人一路无言,踏着□□慢慢走。 直到被人拦住去路。 金雕玉砌的阁楼隔断不远处赏花人的视线,燕月卿身上金线堆绣,髻间宝石耀目,在宫人簇拥下款款走来,触目皆是雍容华贵。 □□就那么窄,蓁蓁哪敢挡着她? 忙避让在侧,屈膝为礼。 燕月卿颇倨傲地微抬下巴,“认得我?” “妾身初入京城,这是头回入宫,眼拙未能认出来,还望贵人恕罪。”蓁蓁当然不能道破身份。 燕月卿嗤笑,“方才在承明楼没看到?” 蓁蓁抬眸看了看她,神情端得恭敬,温声道:“贵人既在承明楼,想必身份极尊贵。妾身拜见太后时未敢乱看,若有唐突贵人之处,还望恕罪。” “这是大长公主殿下!”旁边宫人见她这般眼拙,当即提醒。 蓁蓁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忙携随从施礼。 燕月卿也不让免礼,就那么站着。 她出身尊贵,打小就是宫里捧着的明珠,骄纵了这么些年,自命天之骄女,品阶低些的官员在她眼里都如仆役一般。像蓁蓁这种身份低微的罪臣之女,平常是看都懒得看的,更不屑亲自出手刁难。 但这回显然不同。 打从得知谢长离纳了个罪女为妾,又让京兆府签了婚契时,燕月卿便觉此女颇有手段,才会让谢长离枉顾罪女身份,破例纳在身边。 今日瞧见谢长离牵着蓁蓁的手一路走来,当时便觉刺眼之极,听出沈太后的意思,猜出妾室赴宴是谢长离求的,心里更是老大的不舒服。 忍了半天没按捺住,就这么跟了过来。 此刻风拂垂杨,她看着蓁蓁那双与画中人肖似的眉眼,胸口像是被棉絮堵着似的,闷得要命。 但皇室中人向来看重表面的周全。 她不好公然仗势欺人,便摆出一副教导模样,道:“谢统领是皇兄器重的人,也算是朝廷栋梁,平素行事沉稳老练,礼数上少有错漏。如今非但破例纳了罪女为妾,竟还请得太后为你下帖,虞娘子,好手段啊。” 那语气,浑似蓁蓁有多狐媚,勾得主君色令智昏似的。 蓁蓁当然不背这锅,“殿下错怪妾身了。并非外子不重礼数,实在是背后另有缘由。”她尚且拘着礼,久了有些腿酸,便沉静抬头,一副容我慢禀的模样。 远处有人探头探脑,似被这边的动静吸引。 燕月卿到底不敢当众打谢长离的脸,便抬手示意蓁蓁免礼。 蓁蓁遂起身续道:“妾身进京时日未久,却不知为何,前些日在出城时遭到歹人拦路。据外子所查,是有人包藏祸心,指使人来害妾身。”她将目光落在燕月卿脸上,沉着恭敬而不带丝毫挑衅。 燕月卿闻言,心头猛地一跳。 她审视着蓁蓁,确信她并不知幕后主使的身份,便淡淡“哦”了声,好似不甚在意。 蓁蓁却要将话说明白,接着道:“那日的主谋虽未查明,但细想起来却让人心惊。外子行事素来果决,见不得阴私手段,殿下想必也清楚。他特地请了太后的旨意,带妾身入宫露了脸,就是想让旁人看明白,谢府里的人都是有他护着的。” “为妾身些微小事而劳烦太后,是妾身的不是。殿下若是怪罪,妾身往后会多加规劝。”末尾,她如是自谦。 燕月卿听罢,心里却几乎拧成了疙瘩。 她原以为这小妾室是仗着勾人的手段缠住了谢长离,才让那冷心冷面的男人破例收在身边,充其量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玩物,摆在后院里偶尔玩玩罢了。 却哪料谢长离竟这般看重? 提察司固然位高权重,沈太后的面子却也不是随便给的,他为了个小妾这般郑重其事,实在罕见。 足见庇护之心。 而一旦谢长离留意,再去试探那就是存心挑衅,讨不到什么好结果。 燕月卿暗自捏紧了手,妒意涌动之外,忌惮也随之泛起。 她到底没敢再为难蓁蓁,便只“哦”了声,道:“既知失礼,往后便多规劝,别耽误了谢统领的前程。” 说罢,带随从扬长而去。 直到走出老远,到了无人处,她脸上的倨傲端庄才收敛殆尽,掐着掌心低声道:“夏家那对母女是饭桶吗,后宅里添了这么个分宠的人,她们居然也坐得住!云英——” 她让女官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你去问问,谢长离可曾查过那商人的户籍,若查过,早些灭口。” 云英微愕,“殿下放心,先前已安排过,查不到咱们头上。” “稳妥些,灭口。”燕月卿毫不犹豫。 …… 没了燕月卿那针刺般的目光,蓁蓁身上便松快了许多,且婉转呈言,提醒燕月卿知难而退后,今日的任务也算圆满。 哪怕仍有议论四起,当初耳旁风便是。 反正她早晚要离开京城,旁人的目光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涟漪。 蓁蓁想开了,便不会去在意。 因宴席上不时有人搭讪,她为全谢长离的颜面少不得要周全应对,实在费神又无趣。估摸着沈太后今日不会再分出空暇召见她,索性避去别处观玩躲懒。 湖畔女眷太多,人堆里处处都有是非,唯有碧桐楼那边人少清净,且也不至于偏僻,便奔着那儿去了。 碧桐楼地势稍高,可眺望半个宫城。 蓁蓁颇觉惬意,找个方便留意周遭动静的地方坐了,与崔嬷嬷和清溪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慢赏风光。 日影渐移,风也渐而凉爽。 远处有女眷陆续辞行,蓁蓁估摸着时候快到了,遂起身理袖,准备去打个招呼早些回府。谁知还没出碧桐楼,不远处柳荫下忽而转出一道熟悉的身影,疾步直奔这边。 男人风姿俊秀,一身北衙禁军武将的装束,虽步履如常,目光却锁住了碧桐楼。 那张脸亦是极为熟悉的。 姬临风,禁军统领姬成的独子,小皇帝最喜欢的朝中新秀。 蓁蓁心头微跳,知道贸然出去后会与他在途中避无可避的遇见,被人瞧见了恐生是非,下意识退了回去。 ——倒不是因来者不善,恰恰相反,姬临风与她在扬州曾有些旧交,待她其实很不错。可惜好得越过了边界,觉得她在谢长离身边做妾着实委屈,前世便挖空心思想将她拐出谢府,甚至说出后悔没早些去求亲的话,险些惹出麻烦。 蓁蓁原以为他这阵子出京办事去了,哪料会在这儿遇见? 宫里处处是眼睛,凡事都不宜张扬,姬临风仗着家世有恃无恐,她却没这底气。 倒不如楼里稳妥些。 崔嬷嬷和清溪见她退避,诧然对视,不过片刻功夫,门口人影一闪,姬临风径直抬步而入。 四目相交,男人的眼底分明藏有焦灼。 蓁蓁垂眸施礼,“姬大人。” “听说扬州出事,你被送到了谢府,我昨日才回京,原想过几日设法找你。”姬临风生得貌美,声音也清越,平素在外言笑无忌,全然意气风发的姿态。此刻他的神情里却尽是痛惜,低声道:“令尊的事不必着急,我会设法转圜的,你——” 他抬步靠近,几乎逼到跟前。 蓁蓁清楚他的好意,却也知姬家肩扛江山社稷,断不会容他为了她而跟谢长离起龃龉,忙避到崔嬷嬷身后。 “多谢姬大人关怀。”她垂眸打断他,怕留久了不妥,只匆促道:“妾身如今已在谢府,今日能入宫赴宴也是太后垂爱,体恤外子劳苦。家父的事外子自会安排,姬大人的好意妾身心领了。京中事杂,还请姬大人珍重,不必为妾身费心。告辞。” 说罢,示意崔嬷嬷带路,绕过姬临风就想往外走。 极简短的言辞,分明是在撇清干系,不欲与他过多纠缠。 甚至,不欲在此多留。 姬临风印象里的蓁蓁还是扬州通判府上的千金,聪慧机敏又貌美多姿,仗着父亲疼爱,还会去盐商码头和河渠工事处观玩,说起河工粮道等事都头头是道。 彼时的她,便如扬州三月的春光,明媚温柔又率真娇俏,不止有婉丽出挑的姿容,更有远超闺中女儿的见识。 跟此刻的柔顺沉静迥异。 这般转变,自是因家中骤然获罪而起。 姬临风深为痛惜,见她急着要走,忙道:“并非我有意唐突,只是我去年远赴西北,回京后才得知这些事情,很担心你。虞姑娘——你这样的才貌,去做妾室实在是明珠蒙尘,太过可惜。” 他叫住蓁蓁,看出她的谨慎回避后没再贸然跟上去。 蓁蓁暗自叹了口气。 明珠蒙尘又能怎么样呢? 这世间本就有许多的迫不得已,她早已过了自怜自哀的时候,所能做的唯有沉着面对,谋划后路。 不过姬临风仗着与小皇帝私交极密,行事颇为任性,若今日不把话说明白,恐怕他会如前世般杀到谢长离跟前,那就尴尬了。 没奈何,只能暂且驻足。 便听姬临风续道:“你刚进京城,恐怕还不知道谢长离的性情手段。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又冷漠寡情,狠起来没半点儿人性,更不会同情旁人的遭遇和委屈。谢府就是个火坑,不是你这样的人该待的,我说设法转圜,是想救你出来。” 极诚挚的语气,是打心眼里想帮忙。 崔嬷嬷未料姬临风当着她的面就敢说自家主君的坏话,心里愈发觉得姬家这独子实在任性,什么话都敢说。 阁楼之外,谢长离闻言脚步稍顿。 他是来接蓁蓁回府的。 谁知如此凑巧,竟听到这么一番诋毁。明知跟着蓁蓁的必有谢府的人,还敢在宫里这样骂他的,恐怕也只有这位姬小将军了。 有趣呵。【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6、信她 风拂入窗槛,吹得银铃轻响。 蓁蓁站在姬临风几步之外,瞧着这位任性不羁的小将难得的流露恳切神情,心底由衷感激,琢磨那些话时,却忍不住蹙了蹙眉。 因他对谢长离的评价不甚公允。 那个阴雨缠绵的夏末,林墨拿锋锐言语刺破她的幻想时,蓁蓁确实极为伤心失落,觉得谢长离是个捂不热的石头,不值当放在心坎上。但平心而论,谢长离照顾她的动机虽不纯,衣食起居却从未亏待,勉强也算一番好意。 何况父亲的案子上谢长离其实花了心思去查,且已握足了证据,连翻案的时机就想好了,只差到时候一举洗清冤屈。 男女之事上,他确实铁石心肠。 但要说冷漠没人性,到底过头了些。 哪怕京城里对谢长离的狠辣手段多有传闻诋毁,但当着面听见这种话,蓁蓁仍是不愿坐视的,遂垂眸道:“我家主君身在其位,以雷霆手腕办事也是为了替皇上分忧,并非他本性如此。妾身进了谢府后,他也多有照拂,从未有半点亏待委屈。姬大人——” 她沉静抬眸,目光落在姬临风身上。 “外间怎么传闻,那都是旁人的事情。我既受他庇护,多少也知道他的性情,并非全然冷漠之人。至于旁的,妾身自有打算,姬大人若虚费力气,于妾身未必有益。还望大人以公事为重,别为后宅之事徒生争端。” “宫宴之上人多眼杂,姬大人固然不惧流言,妾身却须谨慎行事。姬大人留步吧,就此别过。” 说罢,屈膝为礼告辞。 到得门口,听后面没旁的动静,猜得姬临风不会追出来了,才携崔嬷嬷和清溪抬步出楼。 楼外天高云淡,树影婆娑。 蓁蓁知道姬临风满腔好意骤然碰壁,心里必定不好受,但此刻也不宜纠缠多说,只能轻轻吁了口气,换上从容神情。 抬头举步时,却又微微一愣。 因十余步外一株繁茂高耸的槐树下,谢长离静静负手而立,正瞧着这边。 他不知是何时来的,颀长的身姿依树而立,深褐色官服上绣纹狰狞,不过因夏日里宫苑清朗,草木葳蕤,冲淡了冷厉之感。见她出来,他的神情无甚变化,只淡声道:“走吧,该出宫了。” 蓁蓁应着,忙小步赶到跟前。 宫苑里人影渐稀,因沈太后正与人说话,谢长离也没去搅扰,只跟宫人留了个话便携蓁蓁出宫。 长廊逶迤,宫人往来,两人虽如来时般牵手而行。 蓁蓁想着谢长离适才是站在树下而非甬道,必定是听到了里头的对话,瞧他沉默不语,有点猜不透他的心思。迟疑了片刻,终是安慰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率先开了口—— “方才在碧桐楼,妾身遇见了姬小将军。” “看到了。” “妾身在扬州时曾与他有过些交情,算是旧识。”蓁蓁既知谢长离对她无意,心里又颇坦荡,便将当日她去看漕运工事时偶遇姬临风及过后的几番往来简略说了,又道:“姬小将军今日之举,也只是同情妾身而已。” 谢长离听罢,却是神情微动。 纳蓁蓁为妾的时候,他也曾听荀鹤派来的人提过,蓁蓁落难之前是家中的掌上明珠,见识性情远超旁的扬州闺秀。他原以为只是吹捧之词,却没想到她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竟也会对漕运工事、军马粮草的事感兴趣,还特地跑去观摩讨教。 倒真是难得了。 心头那点微妙的情绪悄然化为赞许,谢长离却没追问过往,只觑着她道:“今日若崔嬷嬷不在,你会怎样答他?” 蓁蓁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莫非主君以为,妾身是担心崔嬷嬷告状才那样说,实则言不由衷?” 见谢长离难得的目露戏谑,她忍不住便笑了,“家中出事之后,妾身便知道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朝堂的事妾身不懂,但如今能有云光院的那方天地,妾身实则十分感激。说那番话,也是不愿旁人对主君误解过深罢了。” 她的声音柔和悦耳,眉目莞尔含笑时,更觉婉丽可亲。 谢长离不自觉也跟着笑了。 执掌提察司这么久,对于外头的传闻,他心里明镜似的,也知道姬临风那些言辞并非误解。心狠手辣、冷漠无情皆是他的选择,没什么好辩解的,无非是威仪震慑、权柄制衡,没人会当面说罢了。 便连朝臣的恭维、同僚的客气、沈太后的诸般夸赞之辞,他也半个字都不信,知道那都是权位之上的装点。 但她说的,他却愿意信。 至少,此刻她婉转含笑的脸上,那双漂亮的眸子清澈而柔软,似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干净又明媚。 他摩挲着她的手,知道让她做妾确乎委屈,低声道:“放心,你父亲的事会有交代。” 蓁蓁未料他会主动提起,没敢在宫里乱说话,只垂眸藏住笑意。 …… 断了燕月卿暗下黑手的心思后,蓁蓁便踏实了许多。 因谢长离仍忙得头脚倒悬,不常来后院,便仍让耿六叔带她去见上回找到的东家。 好在这位东家还算和气,大约是有蓁蓁头一回勾覆的那位夫人牵线,对她的本事似颇为信任,很爽快地便谈妥了。 蓁蓁十分欢喜,绕道看望过南桑后,仍回府里闭门勾覆账目。 倒是谢长离这会儿正被南桑的事绊着。 当日曾绍冲被刺,平远候固然因恒王的安排而存了借查案之机跟谢长离光明正大地密谈的心思,但毕竟事关他最疼爱的亲儿子的性命,缉拿凶手的事他其实一直都惦记着。 前阵子谢长离总说在查,他也不好催太紧。 但如今时日渐长,提察司却还没给出什么交代,就难免让他心焦了。 ——毕竟以提察司的手段,办这般行凶杀人的案子实在不难,这么久还捉不到凶手,若非办事的无能,便是谢长离没放在心上。 暑气渐生,花厅里茶香袅袅。 曾惟陪谢长离入座,脸上堆着客气的笑,神情里却藏有焦灼,“谢统领事务繁忙,曾某原不该频频搅扰,只是犬子被刺已有月余,凶手却尚未归案,不知谢统领那里可查出了头绪?” “凶手倒是捉住了,侯爷若要交代,即刻就能判罚。只不过……” “谢统领有话直言便是。” “据凶手招供,他之所以行刺小公子,是因侯府在别处肆意妄为,他落得家破人亡又诉冤无门,连京兆衙门都不肯受理,才愤而行刺。谢某职责所在,为公允起见,还当查明他的供词是否属实。” 谢长离说到此处,举杯啜了口茶。 ——这些事虽是蓁蓁转述的,他却也让闻铎查过,桩桩件件都属实,此刻提起来自然把握十足。 果然,曾惟听后神情有些微妙。 他原以为凶手敢夜闯侯府,又有本事在成堆的护卫里来去自如,必是有人背后主使,有旁的缘故,怎么都没想到竟是为寻仇。那些他随手就能摁死,连县衙都敲不开门的草芥中,竟有那般高手? 曾惟深为意外,却也知道谢长离既提起此事,必是有了证据在手的。 老底被揭,他霎时有些尴尬。 甚至有些后悔将案子交给谢长离去办。 但事已至此,恒王的安排不宜违拗,曾惟只能硬着头皮道:“谢统领也知道,犬子年少顽劣,确实有些荒唐之处。曾某为保家门安稳,也不得不做些违心的事。” “那还查吗?”谢长离抬眉。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仿佛只是寻常闲谈而已,那双眼睛却威冷而幽邃,让人猜不透背后藏了怎样的打算。 曾惟的脊背无端泛起了寒意。 曾绍冲在外的作为,他自然是清楚的,在京城里还颇收敛,到了山高水远之处,对那些村镇小民从不心慈手软。这些事素来压得风波不起,又有恒王照应,哪怕翻到刑部他也不怕。 但若让谢长离追究…… 提察司的手段无人不知,若谢长离愿意帮他便罢,若谢长离有意针对,原本的大事化小便会成为借题发挥,那可真就麻烦了。 那一瞬间,曾惟甚至觉得他是恒王故意送出去,拿来试探谢长离的一份饵。 生死都取决于谢长离和恒王的亲疏。 寒意从脚心直抵头顶,他哪敢再让谢长离查下去,忙道:“不劳谢统领费心。” “那这案子?” “曾某信得过谢统领的手段。” 这般畏首畏尾的态度,恰合谢长离的期待。 他啜着茶,姿态不紧不慢,“既如此,谢某也愿卖恒王爷的面子。案子如何了结、怎么交代,可按侯爷的意思办,或杀或剐,谢某都会替侯爷报了仇怨。但事情到此为止,提察司人手有限,没工夫陪侯爷多做戏。” 曾惟闻言,暗自松了口气。 他哪里想得到谢长离会庇护一个非亲非故的凶手,又不敢让谢长离顺蔓深查下去,只好编个差不多的理由,将儿子摘干净,治凶手以死罪。 谢长离颔首答应,连替罪的死囚都想好了。 而后,在曾惟的心虚感激中出府。 翻身上马,侯府外青石铺就的长巷齐整又空旷,暖风吹过时摇动枝叶梭梭轻响。 谢长离微微抬头,目光落在初夏明净的高天流云,执缰缓行。 私自隐瞒案情、替换死囚自然是不合律例的,往后若被翻到明面,亦是他弄权谋私的重罪。 但那又如何。 踏进提察司的那天起,谢长离就知道等待他的不会是什么好下场。既然淬炼出冷厉手腕、铁石心肠,搅进这血污争斗中,做起了与虎谋皮的事情,他就没想过全身而退。能玉石俱焚,将那恶贯满盈的人连根拔起,剜去久积于朝堂的罪恶淤泥,恐怕已是最好的结局。 至于过程中的曲折,连同一些迫不得已的手段,他大抵也只能以命相偿。 只要得偿所愿,就值得。 谢长离竭力驱走心头沉闷,去想些美好的事情。 譬如云光院里清澈含笑的眉眼。 以她的性子,若知道南桑能保住性命,大抵会很高兴吧? 谢长离不由夹动马腹,想早些回府。 谁知才到府门外,便看到了一副女儿家吵嘴争斗的场面。他那位美貌小妾安静站在树影下,神情有些无奈,被罚不许进府的夏清和却涨红了脸,正气得暴跳如雷。【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7、生气 夏清和母女今日其实是有备而来。 自打前次在玉妩跟前吃了亏,夏夫人心里就拧了个疙瘩,因着不甘心,过后还找过谢长离一次,以蓁蓁屡屡闭门谢客为由,试图告个黑状。可惜蓁蓁早就解释过缘由,且谢长离不喜夏清和的满口胡言,当场就驳了回去—— “虞氏不肯见客是因碍于妾室身份,不愿徒生口舌。夫人与她并无旧交,何必屡屡登门相逼。” 一句话就堵得夏夫人哑口无言。 只好灰溜溜地告辞。 回去后,难免愈发心焦起来。 毕竟夏清婉流落在外,始终没半点儿音信,谢长离便是再惦记,又哪抵得过近在枕畔的温柔乡?何况蓁蓁生得貌美,哪怕是夏夫人也不得不承认,蓁蓁的姿貌比夏清婉出挑太多。谢长离纳她不久便已生袒护之心,若耽误个一年半载,难保不会被美色迷了心窍。 到时候,她的女儿可怎么办? 两个女儿跟着她这寡母,能在京城碰见谢长离实在是祖坟冒青烟的大运气,前程可都指望着那儿呢,可不能叫那虞氏横刀夺走。 夏夫人暗生焦灼,后来听人议论说谢长离竟带着妾室到宫中赴宴,更是急成了热锅蚂蚁。 急着急着,时机凑巧就来了。 那日母女闲居家中,做些针线活儿打发光阴,听身边的小丫鬟说浮光阁来了批上好的绸缎,京城的闺阁贵女们抢着要,不免动了心思,打算去买些来裁衣裳。谁知那么凑巧,上街后没逛多久,因听说不远处有热闹可巧瞧,往那边赶的时候竟瞧见了染秋。 蓁蓁身边的两个丫鬟,夏夫人虽没当面碰见过,却因格外留意,在她们出入府邸时将容貌记得万分清楚。 那日瞧见染秋,立时留了意,也不去凑热闹了,径直进了染秋所在的那家店,找个偏僻地方坐着。 果然,没多久就瞧见了蓁蓁。 ——戴着斗笠,黑纱长垂,穿着身少年的装束,乍一眼瞧不出是谁。 但有染秋在,且先前吃亏后夏夫人对蓁蓁的身形印象深刻,很快就猜到斗笠下藏着的是蓁蓁。见她如此装束,跟个管事打扮的妇人从掌柜算账用的那间屋里出来,心里霎时浮起万般猜想,没敢打草惊蛇,就那么暗地里留意着。 后来蓁蓁乘车去耿六叔那里换衣裳,夏夫人也远远跟着。 不过前次吃亏后,她没敢再冒撞。 眼瞧着蓁蓁进了谢府,她又绕回街上去寻同蓁蓁闭门说话的那位掌柜,花了重金撬开嘴,才知斗笠下是个容貌丑陋的哑巴少年。 她怕出岔子,暂且按捺着。 直到昨日,又是一番因缘巧合,她在街上瞧见了蓁蓁的行迹,过后一打听,得知又是那丑陋少年,心里便彻底没了迟疑。 于是带上女儿,特地来“劝说”。 为怕后宅的人被蓁蓁买通,回头说不清楚,故意选在了府门口不远处。谁知这小妾室绵里藏针,瞧着柔弱温和好欺负,却也不是全然逆来顺受,夏清和原就是个莽撞性子,气势汹汹地来兴师问罪,却没在口齿上占到便宜,竟被气得跳脚。 夏夫人没掺和,任由女儿“受欺负”。 直到巷口出现那道挺拔的身影。 …… 马蹄哒哒,踏着青石板很快就到了府门前。 门口的争执随之暂且止息。 夏清和瞧见谢长离,便如同受尽委屈的人看到了救星,嘴巴一撇,眼泪立时就滚了出来。 “谢统领!”她差点带出哭腔。 谢长离暗自皱眉,因夏夫人还在旁边站着,到底存了些许善心,没表露出来,只勒马道:“怎么了?” “虞娘子她强词夺理!”夏清和虽爱拿言语咄咄逼人,其实没什么对辩的口才,又不及蓁蓁沉着,方才原是想气势汹汹地压人,没得逞后很快就恼羞成怒。此刻见着谢长离,一开口就诉冤,“明明是她有错在先,却反而拿话嘲讽我,实在欺人太甚!”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那跳脚的架势,谁都看得出是她吃亏了。 谢长离对她印象不佳,视线先落向蓁蓁,见她没打算先开口,便看向旁边脸色铁青的夏夫人。 夏夫人忙上前施礼拜见,道:“小女性情浮躁些,挨不住委屈,让谢统领见笑了。不过今日的事确实不是她有错在先,我与她来找虞娘子也是一番好意,并非有意添乱,还望谢统领见谅。” 谢长离待她还算客气,“怎么不进府里说?” “原本只是路过,想着说几句话就走,谁知一言不合,两个孩子就吵起来了。我又不敢违拗虞娘子——”夏夫人没提女儿被罚不准进府的事,先摆低身份给蓁蓁扣了个仗势凌人的印象,又道:“其实说起来,也都是小事。” 她顿了下,见谢长离并无不快,便将近日的事说出来。 自然,摆着的是好意相劝的姿态。 蓁蓁十指微蜷,心生无奈。 她这回接的生意不小,因有几处账目要摸清店里的行情方可论断,特地约了东家派的女管事,亲自到几处店里走了走。 可惜运气欠佳,立马被夏家盯上了。 方才夏清和胡搅蛮缠,她嫌烦回敬了几句,这位经不得说,立时闹起来,好像她多刻薄,红口白牙就能把人说哭似的。 果然又是演给谢长离看。 不过易容出门这事儿无可抵赖,蓁蓁摸不准谢长离的态度,也不急着辩驳,只垂眸盯着脚尖。 谢长离瞧着她那副被抓包后的老实模样,心里有些好笑,却没追问,只向夏夫人道:“你跟踪虞娘子?” 声音不高,亦未掺喜怒情绪。 夏夫人被问得一愣,忙摆手道:“不敢,不敢,我哪有那个胆子。只是觉得好奇,放心不下,才多看了两眼。我是想,连着两回都能凑巧碰见,恐怕虞娘子做这种事不是两三次了。这般神秘鬼祟,叫人知道了毕竟不好,才想着劝说几句。” 听着确实很巧,至少在夏家母女看来,从出门上街到遇见染秋都如顺水行舟般自然。 但谢长离却嗅出了不对劲。 因夏家母女两回出门,都是因与小丫鬟闲聊而起,在遇见染秋之前,或是因热闹吸引、或是听人言语引导,隐隐之中似有人推着她们往染秋那里走,她们却浑然不觉。 这便是蹊跷之处了。 谢长离的视线扫过夏家母女身后的几位随从,旋即皱了皱眉,不豫地看向蓁蓁,“有什么事非得瞒着人易容去办,还跟人吵成这样。夏夫人既是好意,听劝就是,何必争执。回后院待着,想想错在了何处。” 声音冷沉,藏着谁都听得出来的不满。 蓁蓁愕然抬眸,恰碰上他的目光,虽非呵斥的姿态,那身威冷气势却如山岳迫人,神情亦添阴翳。 责备的态度呼之欲出。 呼吸蓦的一窒,她知道门口争执不妥,才会保持沉默,没急着争辩。却未料谢长离竟这般轻易地论断,将责任尽数推到她身上,在众目睽睽下武断斥责。 心头涌起难言的情绪,蓁蓁竭力克制着没发作,只默不作声地屈膝为礼,转身入府。 手指却在袖中悄然攥住。 她一向都知道夏家在谢长离心里的分量远胜于她,而她初来乍到,与他没多少情分,哪怕那日宫苑携手,也不过做给人看而已。但心里清楚是一回事,真的碰见这男人偏听护短,却还是没法心如止水。 臭男人,白费她在姬临风跟前那样夸他! 真是瞎了眼。 进府时,蓁蓁气哼哼地想。 …… 门口树影下,连同夏家母女在内,几乎所有人都为之一凛。 气氛片刻凝滞,所有人都噤了声。 最后还是夏夫人打破沉默,试探着道:“并非我有意添乱,实在是虞娘子举止太过蹊跷。我是怕她刚到京城不懂规矩,给府里惹来麻烦,才多嘴来劝。既是如此……我跟清和就先回去了?等统领有空时再过来拜见。” 她小心翼翼,生怕不慎触到霉头。 谢长离点点头,“有劳夫人。” 说罢,又吩咐门口管事送她们一程,再给夏家添些日用的东西。 夏夫人见他这样说,便知今日夏清和没白哭,谢长离并未真的被那小妾勾走魂,仍是护着她们的。 心满意足之下,千恩万谢地走了。 谢长离则抬步进门,下意识瞧向通往内院的甬道,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影,想必蓁蓁早就走远了。 ——跑得倒是挺快。 他先回外书房,想着今日不必再去衙署,便将那身官服脱下,又将闻铎叫到跟前,让他安排几个人手盯着夏家的动静。尤其是夏夫人跟前那几个小丫鬟,近日若有往来出入,务必多加留意。 末了又道:“林墨何时回来?” “大约还得半个月。”闻铎是他身边最倚重的人,管着往来消息,亦熟知部属动向,顺势禀道:“他已经递了消息来,说虞大人的案子确实有蹊跷。户部和工部几个涉事的人都有嫌疑,做事却又极隐蔽,不好追查线索。若要查明,恐怕还得咱们亲自去一趟。” “好。从蜀州回来就安排去扬州。” “蜀州的事情定日子了?” “五月底启程,来回总得两个月。夏家必是受人利用才有那些巧合,今日之事必有人去通风报信。早些查清楚。” “属下明白!”闻铎应命,当即去安排人手。 谢长离则取了几卷新送来的加急文书,一直看到傍晚时分才从书堆里抬头,准备去云光院瞧瞧。 他记得蓁蓁走时气呼呼的。 恐怕是经历浅,没能领会他的苦心,受了委屈赌气呢。 小姑娘啊,可真难伺候。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8、赌气 后院里,蓁蓁确实不太痛快。 因谢长离今日的态度实在过于专横。 她一直都知道夏清婉在谢长离心里是极为特殊的存在,如同天际那抹皎洁的月光般完美无瑕。为此,他庇护着夏家,许以一方富贵安宁,也将她收留在府里,给了一处遮风避雨的天地。 在所有人看来,她是沾了夏清婉的光。 可这是蓁蓁想要的吗? 充没为婢后,被荀鹤强行送进了谢府,她没得选,只能顺着这条路往前走,秉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把日子过下去。 可人心到底是肉做的,哪能真的逆来顺受而不生半分委屈? 易容的事谢长离并非不知情,还许了侍卫跟着,不至于听两句挑唆就动怒。他今日那般言辞,八成是看夏清和哭得委屈,以为是她言语失当,在府门前欺负了那对母女,于是护短心切,都不肯问她半句,便将过错都算到她的头上。 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夏清婉。 如同一团浓黑的乌云,一直都笼在她的头顶。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回屋里待了片刻,蓁蓁始终压不下那股心烦意乱,又看不进去账目,索性随手挑了卷诗集,到不远处的水榭里散心。 诗集倒很好,渐渐驱走烦扰。 直到翻至最后一页,蓁蓁读完后怔了片刻,有些兴味索然地丢开。 清溪打着扇子,看得出她心绪欠佳,低声劝道:“要不主子再到别处逛逛吧?上回那处高台就很好,站上去吹吹风,什么愁绪都没了,还能瞧见报恩寺的那座琉璃塔呢。” 见她仍提不起兴致,清溪终是叹了口气,“外头的事奴婢都听染秋说了。今日原是主子一片好意才跑这趟,主君不领情就算了,没得辛苦跑腿还白受委屈。再过几日也是主子的生辰,奴婢和染秋做些好吃的,咱们关着门自己过好不好?” “好。今日那些东西先放着吧,月底再送到阎嬷嬷那儿,只当是随手买的。” “那奴婢晚上先归进库房。好好的事儿闹成这样,夏家那两位真是……” 清溪低声抱怨着,到底也没说不好听的话,只给蓁蓁新冲了碗玫瑰清露,“主君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人,那是他看不出主子的好。主子可别憋在心里,闷坏了身子。” “男人嘛,本就不值得的。”蓁蓁低声。 水榭之外,谢长离伸手正欲掀帘,听到这话,不自觉就缩了回去,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指腹。 …… 隔着精雕细镂的窗牖,水榭里甜香蔓延。 这玫瑰清露是沈太后赏赐的,选的都是上等花瓣,又耗费人力无数,做出来的滋味极妙。 蓁蓁喝了两口,果真齿颊留香。 素来甜食最能让人愉快,哪怕是受了委屈的蓁蓁,尝着这清冽甘甜的滋味,心绪也不自觉好了些,眉目亦悄然舒展。 清溪放心了些,又帮她轻轻按揉鬓角,“这就对了。主子生得这样好看,原就该多笑笑。还记得扬州城西那位有趣的婆婆吗,她不是说了,主子笑起来的时候漂亮又招人疼,多展眉笑笑,运气都能变好呢。” “何况主子从前念诗,说什么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如今固然处境难,等时来运转,仍能好好过日子。那些不相干的人,主子不必放在心上。” 这些道理蓁蓁其实都懂。 而今日这番愁绪,到底也不是苦思闷想就能解决的。 蓁蓁自嘲地笑了笑道:“是我把自己困住了。其实也没什么,忍一忍很快就能过去。清溪,你知道父亲为何给我取这个名字吗?”她抬手接住一支被风吹落入窗的合欢,目光望向远处流云,闭眼时,好似回到了童年的夏日。 那个时候,蓁蓁的父亲还只是个小县令,有时去乡下视察,也会带上她。 纵横的阡陌之间有成片的绿草蔓延。 父亲盘膝坐在那片草地,将她抱在怀里念诗,他说:“草木蓁蓁,葳蕤生光。别瞧这些草任人踩踏不甚起眼,其实它们卑弱又坚韧。只要留着根子在,等来年春风一吹,又可以连绵成片。” 她那时还不懂,却清晰记得那个场景。 如今,蓁蓁却领会了其中滋味。 “艰难困苦充斥人世,一辈子那么长,总会碰见阴天下雨的时候。但草枯了会生,花谢了会再开,人只要活着,总还有希望。这会儿我还能坐在水榭里品尝甘露,已是不错了。” 她捡起那本诗集,将合欢花夹进去,唇边重拾笑意,“你刚才说,生辰时要做些好吃的?” “是呀!赵姑姑那么巧的手,不用可惜了。主子想吃什么?” “上回她做的梅菜扣肉就很好,也不知是哪儿学的。可惜京城的河鲜不及扬州,那就做个煮干丝、虾仁儿、蟹黄豆腐什么的。对了,她做的松鼠鳜鱼也不错。” 清溪笑道:“奴婢可算听明白了,要么图个新鲜,要么就做得做出扬州味儿来。不如做这几样,主子觉得如何?” 她报了几道菜名,连从哪儿挑食材都想到了。 蓁蓁被她勾动食欲,跟着琢磨起来。 主仆俩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是犯馋,别说生辰时的吃食,连这几日晌午晚饭的食单都列了出来。 这般氛围,谢长离若还直愣愣的闯进去,未免有些扫她们的兴。 他只好摇摇头,折身回外书房去。 …… 再一次踏进内院,是五月初八。 ——恰是蓁蓁的生辰。 因蓁蓁不欲张扬,免得仆婢们得知后郑重其事地对待,反而拘束麻烦,清溪和染秋便守口如瓶,丝毫不提生辰二字,只拿蓁蓁想家为由,让厨房精心整治饭菜。 崔嬷嬷亲自安排,菜色果酒无不精致。 谢长离踱进云光院时正逢黄昏,夕阳淡金色的光铺在琉璃瓦上,几只喜鹊在檐头聊得正欢。因端午才过,院中还留着菖蒲的气息,仆婢们往来忙碌,倒营出了热闹氛围。 清溪和染秋打闹着从屋里出来,瞧见谢长离岿然走近,赶紧收了嬉笑,恭敬施礼问候,连声音都微微拔高,为的就是提醒蓁蓁。 可惜蓁蓁没听见。 因她正在专心致志地翻账目。 那日的风波固然令人不快,生意的事情却马虎不得。毕竟谢长离对她的照拂只是镜花水月,终有破碎之日,勾覆才是她最靠得住的立身之本,容不得马虎偷懒。 这几日里,她几乎都泡在账目堆,将藏在期间的猫腻挨个理清。 心思扑在白纸黑字,旁的动静就很难打扰到她。 是以谢长离越过清溪她们,走进侧间时,蓁蓁还埋首在账堆里,咬着毛笔心无旁骛。 仲夏时节暑气渐生,她穿得单薄,绫罗夏裙薄软曳地,身上穿了件半透的玉白纱衣,上头罩着件绣蝶云缎半臂。闲居时梳妆也慵懒,满头青丝拿珠钗松松挽住,连花钿也没用,鬓间细碎的头发捋在耳后,显得眉眼格外干净。 窗外绿竹幽映,她的衣裳宽松垂软,俯首弄笔时领口微敞,露出稍许胸前春光。 如玉如瓷,却触目细腻柔软。 谢长离脚步微顿,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只觉这模样熟悉之极。未及细想,身后已传来崔嬷嬷的声音,“主君请喝茶。” 极近的动静终于传入蓁蓁耳中。 她抬起头,脑袋里还在迅速思索那一串数字,目光在谢长离脸上扫了两遍,才猛地反应过来。忙丢下毛笔,起身道:“不知道是主君来了,妾身失礼。” 说话间抚袖理裙,见手上不知何时沾了墨迹,赶紧藏在身后拿雪帕轻擦。 谢长离压住笑意,抬步上前。 目光落处,成堆的账本摞在书案上,堆得整整齐齐。方才她看的那本正翻到一半,清晰列着账目,旁边雪白的纸笺上则是她秀致的字迹,勾勾画画的有些凌乱,粗看着似乎是在核账。 这大概就是她易容出入的缘故了。 谢长离虽无意派人跟踪,因上回蓁蓁出城时遇袭,却也留了心,特地召见过护蓁蓁出行的侍卫,询问途中可有异常动静。是以蓁蓁这阵子大概去了哪些地方,他心里都有数。 这会儿他也没追问,只坐在窗畔椅中,朝她招招手—— “过来,有话跟你说。” 蓁蓁乖巧地站过去,将满脑子账目暂且放下后,这才觉出口干舌燥来,取了桌上晾冷的茶来喝。 谢长离等崔嬷嬷退出去了,才道:“上回夏夫人的事,还没忘吧?” “没忘。”蓁蓁低声。 “还在生气?” 蓁蓁垂着脑袋,牢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祖训,低声道:“不敢,妾身做得也有不妥之处。” 这模样儿,分明是心里还别扭着。 谢长离竟自勾了勾唇,修长的手指把玩茶杯,声音也不紧不慢,“夏夫人身边有个小丫鬟,叫做银坠。半月之前被燕月卿收买,两回撺掇夏夫人母女出门,恰好都遇到了你。前日,银坠借采买之机独自出府,去见了公主府一位小管事的远亲。” “你猜,她去做什么?”他靠在花梨椅背,惬意地吹着窗畔晚风,那双眼睛觑向蓁蓁时,竟存着循循善诱的些许笑意。 蓁蓁微愣,想了想才隐约猜到什么。 但因事涉夏家,没敢说。 便见谢长离屈指扣着桌案,颇惋惜地道:“她自是去通风报信,将挑唆夏家的战果报给新主子,领赏去的。啧,瞧你生得也机灵,怎么这种猫腻也瞧不出来?” 话音落处,眼尾微挑,饶有兴致地看蓁蓁的反应。【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9、生辰 蓁蓁原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哪料谢长离竟会说这些? 四目相触,男人的神情饶有兴致。 她低低的“啊”了声,抛开心头那点小别扭,揣摩出其中原委后,也终于明白了当日谢长离骤然斥责的缘故,“所以主君当时出声斥责,其实是听出了端倪,故意露出破绽想引蛇出洞?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蓁蓁赶紧摇了摇头,意识到他并非真的蛮横欺她,而是暗里替她留意,嘴角到底还是浮起了笑。 而后,春波般溢到眼角眉梢。 她原就生了极美的容貌,这会儿芥蒂消去,暗生欢喜,便似清晨初升的阳光照上娇艳花枝,染得整个人鲜活灵动,柔婉多姿。 谢长离的目光黏在她身上,心底悄然生出想抚摩她笑靥的贪念,却又很快警觉,垂眸收回视线。 “燕月卿的事既是我招的,我自会解决。”他将茶喝尽,起身时看了眼窗外日色,“时候不早了,这点辛苦能换顿饭吃吗?” 蓁蓁闻言不由莞尔。 “主君终日劳累,妾身原就该好生伺候饮食的,正好今晚菜色不少,添副碗筷就是。主君若有想吃的,让赵姑姑现做也成。”她难得见谢长离心绪不错,忙唤清溪她们备了水,带他到里头洗过手,而后同去用饭。 …… 这顿饭吃得倒很香甜。 谢长离瞧着仆婢们并无恭贺芳诞之语,猜得蓁蓁没打算张扬,便也没戳破。蓁蓁要给他夹菜盛饭时,他也没像上回似的泰然而受,反倒挑着她常下筷的菜给她搛了些。 晚饭末尾,崔嬷嬷端来了一小碗面。 蓁蓁捧着小碗,细嚼慢咽。 谢长离帮她盛了半碗汤,瞧她低头慢吞吞地吃,安静沉默着,眼睫遮尽眸底的情绪,大抵还是在生辰这日起了思乡之心。 多少让人心生怜惜。 忍不住想哄哄,让她在这特殊的日子里欢喜些。 谢长离又添了稍许的汤,将瓷碗摆在她面前,状若无意地道:“对了,月底我会去趟蜀州,七月回来后若无要事,还会去江南一趟。你若有想要的东西,早些列个单子,我一并都带来。” 蓁蓁闻言抬眸,蒙着雾色的眼底果然漾起了欢喜,“好呀,多谢主君!”而后垂了头,有些遗憾又暗生期许地小声嘀咕道:“若能去扬州就更好了。” 她的声音极低,近乎喃喃自语。 谢长离却听见了,且为之心思微动。 去扬州时带着蓁蓁这事儿,他先前其实根本没考虑过,毕竟他去扬州是为公事,带着她无甚用处。 不过此刻…… 方才侧间里她坐在成堆的账目旁专心核算的模样,连同这阵子积聚的好奇骤然浮上心间,谢长离觑着她眉眼,忽而开口问道:“说起来,你这阵子易容改装,遮遮掩掩的是在折腾什么?” 蓁蓁扒拉面条的筷箸微顿,下意识去看他的神情。 倒是难得的和颜悦色。 她胆子大了些,便搬出早就想好的说辞,“方才主君也瞧见了,妾身是在核对账目,做些给商户勾覆的事,从中赚些银钱。”见谢长离微微皱眉,忙解释道:“主君别误会。妾身蒙收留照拂,能在这里安稳过日子,已是万分感激的了,只不过……” “缺银钱?” “倒不是缺银钱,主君待妾身宽厚,崔嬷嬷又极周到妥帖,这儿什么都不缺。只是家父家母远在边地,耿六叔又特地来京城照应我,他们的用度总不能也都劳烦主君。何况妾身闲着也是闲着,将心思扑在勾覆上不但能解闷,也免得……” 蓁蓁说到这里,适时垂眸咬唇。 “家里出了那样的事,妾身看着家人受苦却无能为力,总得寻些事情做,才能排遣心中愁苦。” “还望主君宽容,不要怪罪。”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神情里浮起了忐忑不安。 谢长离的神情竟自稍露柔和。 久经淬炼之后,对于这世间的大多数事情,他都能做到漠然待之,狱中刑讯审问时,也能凭着鹰鹫般的目光洞察犯人深藏的心意,以狠厉手段逼出实情。但在这座云光院里,面对安静温柔的落难少女,他无意用这些手段。 ——哪怕她垂眸咬唇时,有意掩饰真实心思的伎俩颇为拙劣。 接济双亲是真,排遣难过也不假,但除此之外恐怕似还有旁的打算,只是她不肯说而已。 闺中少女,在他眼里终究是剔透的。 但谢长离无意深究。 因蓁蓁不是提察司狱中的犯人,而是他有意庇护,暂且委屈为妾的官家千金。他只是暂且给出屋舍院落,让她安稳栖身,不被外务所扰,至于她自己要做什么,只消不会招致祸事,他又何必束缚? 何况,若勾覆真的能让她排遣心中苦闷,不因家道剧变而沉溺自苦,也是件好事。 他仍记得那日水榭里,她说艰难困苦充斥人世,但草枯了会生,花谢了会再开时的语气。 落寞却又通透。 谢长离自幼孤苦,不太会安慰人,只注视着她,把玩着茶杯时闲聊般道:“这世间善于勾覆的女子并不多,有什么可怪罪的。倒是那些账目,还有书架上那些算经,你都看得明白?” “马马虎虎吧,也不算太难。”蓁蓁没敢自夸,见他并不介意,立时笑生双靥,“我易容改装是怕抛头露面会给主君惹麻烦,并不是真的想鬼鬼祟祟。车夫和侍卫都跟着,也从没隐瞒。” 谢长离想起她先前被抓包后落荒而逃的模样,有些好笑,又问道:“你外祖是盐商,盐道的事先前可学过?” “学过些,还跟勾检官讨教过呢。” 这倒也算是她的一技之长。 谢长离心里有了数,瞧她面也吃完了,便没再多问,用完饭后自管回书房去。 …… 快熄烛安歇的时候,阎嬷嬷亲自过来,身后跟了两位仆妇,手里抬着一方紫檀做的多宝阁方匣。 匣身高约四尺,并无繁复的雕镂装饰,里头却做得极为精巧——上下四层高低不等的抽屉,每屉又分为数格,可装放玩物摆设。当中又用精巧的机关相连,可借嵌在匣身的铜珠弹拨,自发开合转动,极是有趣。 阎嬷嬷笑吟吟的,“主君说这是先前一位同僚赠的,他留着没用,让奴婢送到内院里来,摆着给虞娘子玩。” 蓁蓁不由抿唇笑道:“有劳嬷嬷了,替妾身谢过主君吧。” 阎嬷嬷含笑应了,自管回外书房。 清溪和染秋没想到临睡前还有这般奇趣的东西送来,围在方匣旁边,看蓁蓁小心翼翼地摆弄,各自眉开眼笑。一会儿夸赞机关精巧,一会儿又琢磨着摆些什么玩物进去,因沐浴后屋里没旁人,清溪还顺势揣测起来—— “今日用饭时,奴婢瞧着主君很是体贴,这会儿又送了好东西来,莫不是知道主子的生辰,特意送的?” “是吗?可主君也没说道贺的话呀。何况咱们跟谁都没说,他未必知道。” “小傻子,主君是怎样的人?整个提察司都握在手里,外书房那些人也精着呢,他若想查主子的生辰,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两人低声猜测,又问蓁蓁怎么看。 蓁蓁其实也摸不太清。 她唯一能确信的,是这多宝阁并非同僚所赠,而是谢长离亲手做的,因她前世曾亲眼见过。 大约是提察司的差事太特殊,喜怒不形于色久了,谢长离的情绪藏得深,连同爱好都被舍弃得差不多了。如今仅存的爱好,就只有一样,便是机关营造。 外书房的后面有座书楼,闲置着千卷书籍,平常无人问津,唯有最里头的架子上堆着些《考工记》之类的书,还有成摞的图纸,偶尔会被翻动。 走到那书架的末尾,推开角落里不起眼的小门,则是一座极阔敞的屋舍。里面有各处搜罗来的机关所用物件,或是铜铁,或是木料,连同打磨的器具都颇齐全,一眼望去琳琅满目。 谢长离偶尔得空,或是公事苦闷无从排解时,便会走进那屋里,或是将巧思画为图纸,或是亲手打磨机关,几乎不为外人所知。 蓁蓁也是与他熟稔之后才被带去过两次。 这座多宝阁当时就在屋中放着。 彼时谢长离心绪尚可,还同她讲解了机关构造,说是花费了半年的零碎时间做成,细密之处令她惊叹。 却没想到,他今日竟会送来后院。 还假托是同僚所赠。 蓁蓁想着阎嬷嬷一本正经骗人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这多宝阁用材贵重,机关精巧,确实是极为难得的,但朝堂上下,知道他这喜好的能有几人?何况若真是送礼,匣身必定会精心雕镂,描金嵌玉,哪会像眼前这样朴实古拙,只嵌个铜珠? 当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只不知谢长离无缘无故送来这东西,究竟是因知道了她的生辰,还是因那日当众斥责,有意弥补。 蓁蓁摸不清他的心思,只能一笑置之。 …… 外书房里,谢长离宽衣沐浴毕,临睡前又看了一遍多宝阁的图纸。 这东西是他亲手做的,耗时甚久。 先前都藏在书楼秘不示人,直到那日蓁蓁无辜受责,他从水榭折身而返,便临时起意,欲将此物送予蓁蓁。既是充当生辰之礼,也是安慰那日受责的委屈,希望她能得欢颜,熬过人生的起伏拨云见日。 此刻躺在榻上,他几乎能够想象阎嬷嬷将那有趣的东西送去后,她会是怎样的欢欣模样。 婉转眉眼浮上心间,脑海里随之描绘出她寝衣宽松、黑发覆肩的模样,勾起她肩上旖旎的吻痕,压制的某些念头随之蠢蠢欲动。 谢长离赶紧深吸了口气,压住旖念。 可惜醒时自持,梦中仍有艳丽光景袭扰心念,直到清晨醒来时仍有春梦留痕。 谢长离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觉得这回入蜀后真得找个道士请教了。而后起身拿凉水冲洗醒神,穿戴好官服,照常去上了朝,又在退朝后被沈太后召到麟德殿议事。 一进殿门,迎面就碰上了姬临风,身上盔甲严整,脸上却噙了宠溺的笑。 而冠服严整的小皇帝正牛皮糖般抱着他的右腿,一声声喊着“临风哥哥”,眼巴巴地像是在撒娇。 见谢长离进来,小皇帝赶紧撒开了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质疑 姬临风也是来禀事的。 比起谢长离的自幼流离孤苦,他有个当禁军统领的父亲和边关重将的叔叔,小时候没怎么吃苦,养得性子顽劣难驯,肆意妄为。哪怕后来进了禁军被着意栽培,逐渐磨砺出刚硬手腕,骨子里仍有贵家子弟的任性不羁。 做起事来固然也有辣手无情时候,却也时常展露温润姿态,令人如沐春风。 也是因此,小皇帝很喜欢他。 世家大族养出的子弟,最知皇家的孩子有哪些苦乐,不会像太傅那般严厉。小皇帝自记事起,便是由姬临风贴身护卫,既会在漫长暗夜里护于殿外,让他不惧满室昏暗,也会在晴日明媚时,冒着被沈太后责罚的风险帮他上树捉鸟,让他在沉重的功课之外偷得一时欢乐。 这般交情如兄如友,非旁人所能及。 沈太后也睁只眼闭只眼,让孩子能像寻常人家的孩童那样,有个周到可靠的玩伴。 时日久了,规矩渐渐松散。 方才姬临风被叫进殿里,小皇帝起初还端坐在御座上,与沈太后一道听他禀报,琢磨对策。待正事议定,因昨晚看书时对里头提到的几样玩物起了兴致,便缠着姬临风,希望他能找些到宫里,好让他闲时解闷。 姬临风碍着沈太后,哪敢一口答应? 小皇帝却不怕,当场就撒娇起来,拽着姬临风不让他走,最后索性抱住大腿软磨硬泡,连内监通禀的声音都没听到。 直到谢长离抬步入殿。 威仪冷厉的提察司统领,不止让朝堂众人敬畏避让,也让小皇帝有点害怕——因这是父皇亲自挑选的股肱重臣,极得母后倚重,还不像姬临风那样好说话。 他在姬临风面前耍赖撒娇无妨,但若在谢长离面前做错了事,过后沈太后定会责罚的,逼着他认真学帝王的端庄威仪。 此刻迎面撞见,小皇帝下意识就收了嬉笑撒娇的姿态。 谢长离则拱手为礼,“拜见皇上。” “爱卿免礼。”小皇帝偷瞧了眼沈太后的脸色,赶紧跑回御座坐好。 沈太后则含笑道:“给谢统领赐座。” ——她向来礼遇几位辅政之臣。 不过除了恒王,连同年事渐高的相爷在内,倒没人敢真的在帝王面前坐着禀事,谢长离也不例外。 他谢了恩,仍旧颇恭敬地站在御前,将近来交代给他办的事情禀明。许是手握重权、惯于杀伐,在八岁的小皇帝和年才而立的沈太后面前,他的气势其实远胜前者,哪怕有意摆出恭敬姿态,也在无形中有种锋锐凌驾之感。 沈太后面对这位没比自己小几岁的男人,固然有倚重托付,心中却也不乏忌惮。 毕竟权势熏人,野心难驯。 像谢长离这样年纪轻轻就居于高位的人,翻遍本朝都没几个,哪怕是长于皇室的先帝和恒王,在他这个年纪时也没有这般威仪权柄。而朝堂权柄如同春.药,极易勾起私欲,先帝私下里的殷殷嘱托言犹在耳,她是半刻都不敢忘的。 好在现下谢长离还颇收敛。 沈太后昨日才被恒王的傲慢态度气得胸口疼了整宿,方才召见过姬家之后缓和了些,这会儿待谢长离便颇客气。陪小皇帝听禀问事之后,难免夸赞几句谢统领为君分忧的忠心,知他不缺富贵,便可劲儿往蓁蓁身上赏东西。 谢长离代为谢恩,而后行礼告退。 …… 出了殿门,外头是盛夏的天高云淡。 他心里琢磨着事,沿整洁的宫廊闷头走了一阵,忽而察觉什么,目光微沉,往斜前方的一座偏殿看去。 就见姬临风翘着脚坐在殿前的一把圈椅里,嘴里叼了跟绿油油的草,正望着宫殿之上聚散的浮云,浑不见禁军小将应有的沉稳。 察觉谢长离的目光,他才起了身。 而后抬步走近,堪堪将谢长离拦在拐角处。 方才的惬意不羁已然收敛殆尽,姬临风见谢长离没打算驻足,径直开口叫住,“听闻平远候府的曾绍冲遇刺,谢统领忙里忙外,着实费了不少力气。如今凶手伏法,平远候应是很感激谢统领吧?” “查案缉凶,职责所在。” 谢长离是一贯是岿然不动的姿态。 姬临风冷笑了声,“那曾绍冲作恶多端,提察司原不是为虎作伥的地方,谢统领却只帮着侯府公事公办,倒也下得去手。不过也是,曾家毕竟是为谢统领效劳了的,还人情嘛。” 这话说得古怪,谢长离不由抬眸。 就见姬临风正盯着他,眼中有讽刺不屑,亦有几分试探。 谢长离心思微动,“此话怎讲?” “先前的扬州通判虞明之,谢统领想必不陌生吧?他出身微寒,虽娶了盐商之女,却并非贪图钱财,亦未因进士登第而嫌弃商户。他在任上爱民如子,事必躬亲,也从未出过纰漏,这回却落了个渎职之罪,实在让人痛惜。这案子虽是刑部办的,但是谢统领——” 他忽而凑近,眼底露出些凌厉来,“曾家为了帮你将虞姑娘弄到手,出了不少力吧?” 咫尺距离,他的目光锋锐如刀。 谢长离神情微沉,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姬小将军以为,我是为夺虞氏之女,才让人罗织冤案?” “虞姑娘姿貌出众又聪颖过人,她原该有很好的去处!”姬临风想起外间的种种传闻,再想想蓁蓁沦为妾室的凄凉处境,心中便痛惜又愤慨,“你看重夏家姑娘,费力寻她,原是你自己的事。但你何必为了寻个替身,将虞家害成那样。” 宫城之内,他极力压低声音,但积攒数日的愤怒涌起,仍令他目中泛红,双拳微握。 谢长离的手亦悄然攥紧。 他知道蓁蓁跟姬临风在扬州有过旧交,也曾在北苑的碧桐楼外,隐约听出姬临风藏着的心事。却没想到,姬临风竟是这样惦记着蓁蓁——手握禁军耳目,又得皇家栽培,姬临风固然不似他老练,却也极少会这样失态。 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介意他和蓁蓁在扬州的过往,又像是自家妾室被人觊觎后心生不悦。 谢长离压住情绪,很快捉住了重点。 “所以姬小将军以为,我是为了将虞氏攥到手,才插手扬州案,且指使平远候为我办事?” 姬临风冷嗤,只阴恻恻地盯着他,似欲从他眼底窥出真假。 谢长离焉能瞧不出来? 提察司与禁军井水不犯河水,他也不欲同姬临风掰扯闺帏内情。看姬临风此刻的神情,方才那些话恐怕也只是并无实据的猜测推论,才会在宫里拦住他,试图一探究竟。 禁军的人本事虽不及提察司,却也不是饭桶,姬临风不会无缘无故地起这种怀疑。 提察司固然耳目众多,却也在许多要案上分走了精力,在蓁蓁的画像送到案头之前,其实并未对扬州留意太多。后来林墨亲自去查,才知蓁蓁那位盐商外祖固然治家不严,惹了些不干净的事,蓁蓁的父亲为官却极勤恳清正,获罪是遭人构陷。 而构陷虞家的,户部和工部都有嫌疑。 只是林墨毕竟能耐有限,虽探得到一些消息,却无法拿提察司的名义调阅卷宗,许多事便无从确认。 先前恒王曾提及户部尚书沈从时,暗指此事是沈从时所为。 看姬临风的态度,倒又像曾家的手笔。 曾惟身为户部侍郎,虽跟沈从时是多年同僚,却又倚仗恒王这棵大树,有取而代之谋取肥差的野心。且扬州盐道向来是块肥肉,恒王府里的花费更甚皇宫,未必不曾动心。 这其中的真假虚实,还真是得亲自去探个究竟。 谢长离有了主意,便打算从姬临风身上挖点消息,遂反客为主,沉声试探道:“曾家身在京城,手怕是伸不到扬州吧?” …… 从宫里出来,处理过衙署的事情,再回到谢府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阎嬷嬷进屋奉茶,又送上一封请帖。 “这是恒王府的管事亲自送来的,说是过两日王府里会设宴赏景,想请主君带着虞娘子一道去。” 谢长离扫了眼,随手丢开。 既顺着曾惟这条线跟恒王做起了与虎谋皮的生意,这回的宴席倒是不宜推脱。不过若姬临风所言属实,虞家的遭遇是曾家从中作梗,那就不必带蓁蓁同去,让她在那些虎狼跟前俯首受委屈了。 她那样的人,原该远离这些污浊。 妙丽眉眼浮上心间,谢长离想起她在窗边认真勾覆账目的模样,心里竟有些温暖熨帖之感,遂召了闻铎进来,吩咐道:“你亲自去趟夏家,挑明银坠的事。告诉她们,虞娘子易容出入是为我办事,让她们安稳些过日子,别再妄生是非。” 待闻铎离去,他又不自觉看了眼云光院的方向。 夜色如水,也不知她在做什么。 是在跟清溪她们闲谈玩闹,还是秉烛翻看那些账目,抑或沐浴盥洗之后早早地歇下了呢? 床帏罗帐里,夏夜的寝衣必定单薄宽松。 印在脑海里的吻痕旖旎又清晰,可以想象是如何拨开如云披散的乌发,情动后难以克制地留在她雪白的肩上。 谢长离有些心浮气躁。 他收留蓁蓁,最初仅是为了庇护,并不想真有肌肤之亲,将她拖进同他一样凶险无望的深渊。然而近来旧梦缠绕,这些古怪又撩拨的念头盘桓不去,习武之人毕竟血气方刚,平素克制自持还好,心魔作祟时哪能真的无动于衷? 但他终是不能去看望蓁蓁的。 谢长离掩上窗扇,竭力凝神静气。【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1、撞破 比起外书房某人的浮想联翩和心浮气躁,云光院里却是夏日荫浓,荷风送香。 蓁蓁有了谢长离的首肯,便少了许多顾忌,将心思都扑在勾覆的账目上,就着香甜糕点和满室花香,乐在其中。 得空时,她又亲自去街市摸行情,因天色尚早,索性让人驾车出城去看望住在城外的南桑。 ——两人已挺久没见面了。 京郊村落众多,南桑藏身的地方并不起眼,是个极寻常的农家院落,只不过地方偏僻些,免得勾起周围村民的好奇。 蓁蓁给南桑挑了几匹布料和两食盒凉拌的各式菜色,顺道买些糕点磨牙,坐在车厢里挑着软帘看郊外风景。 还没到那座院子,她就看到了南桑。 山脚下有河流蜿蜒而过,水畔芦苇茂盛,绿叶梭梭。旁边有片空地,这会儿有极淡的青烟丝丝缕缕的升腾起来,很快随风飘散。南桑就跪在那青烟起处,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布衣,头发利落挽起,背影挺秀又坚韧。 她的旁边还蹲着个男子,侧影颇为熟悉。 竟是闻铎? 蓁蓁心中诧异,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他。 闻铎却也是为正经差事来的。 曾家的案子了结后,南桑刺杀曾绍冲的种种便彻底藏在了案卷之外,除去少数亲信,没半个外人知晓。闻铎这回来找南桑,便是想将事情告诉她,并言明要害,让她务必守口如瓶,免得再生事端。 南桑自是感激的,因这日恰逢亡人忌辰,特地寻个地方安静烧些纸钱。 闻铎看惯生死翻覆的事,对这些早已看淡。 不过瞧着南桑家破人亡后独自流落,想起她那日拼了性命也要救护蓁蓁的样子,到底心生不忍,只觉世道之艰,常将良善之人逼得走投无路。便没急着走,而是陪她烧些纸钱祭奠,哪怕什么话都不说,有个人陪在身边,大抵也能好过些。 风徐徐吹过,铜盆里渐添灰烬。 南桑垂首沉默着,眼角溢出的泪花很快被风吹干,明明在执剑厮杀时凶悍孤勇,此刻看在闻铎眼里,却只觉得孤单瘦削。 闻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忽觉身后有些异样,他回身看去,就见不远处的道旁停了辆马车,染秋正陪着一位头戴斗笠的少年走来,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他轻咳一声后站起了身,待蓁蓁走近时拱手为礼。 “虞娘子。” 蓁蓁亦回礼招呼,而后便握住了南桑的手,虽没多说什么,眼底的宽慰之意却呼之欲出。 南桑自然明白,不好在比她年少许多的蓁蓁跟前太过流露悲伤姿态,恰好纸钱也烧尽了,便迎入屋中稍坐。 果点菜色都是现成的,添上蓁蓁带的两个食盒,也颇丰盛。 闻铎视蓁蓁为内院的小主子,不便与她同桌用饭,更不好听两位女子说私房话,便以差事在身为由先行告辞。剩下蓁蓁和南桑在院里慢坐闲聊,尝着糕点菜肴时,不免问及南桑往后的打算。 “曾绍冲虽死了,平远候却还在,他手上的血债更是数都数不清。”南桑承了恩情,不再像从前打算的那样莽撞刺杀复仇,但想起曾惟的诸般恶行,仍有刻骨愤恨。 蓁蓁轻声道:“你还想报仇,是吗?” “若不能替冤死的人雪恨,苟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南桑从来都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事到如今,心里也添了稍许顾忌,“只是我若再莽撞,万一不慎失手,恐怕会连累姑娘,辜负这番好意。” 蓁蓁明白她的担忧,也不愿看她孤身去侯府复仇,做出鸡蛋碰石头的事,平白枉送性命。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闻铎什么态度?” “他说案子压下去了,不会有人知道内情。劝我回家乡去,别再做这种冒险的事。” “没有责怪你吧?” “闻侍卫瞧着有点凶,其实挺好说话的,想来他背后的人也起了慈悲心肠。” 蓁蓁听了这话,不由抿唇轻笑。 听惯了外间对谢长离心狠手辣的传闻,她还是头回听人说谢长离有慈悲心肠。 不过闻铎既是这般态度,显然谢长离也颇同情南桑的遭遇,那么她先前琢磨的事未必没有可能。遂握着南桑的手,温声劝道:“姐姐不必心急。若你执意报仇,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或许会曲折些。你先安生住着,不管事情会不会有眉目,回头我都会送消息来。” 南桑虽不知她如何打算,却也知此事殊为不易,想着从前素不相识蓁蓁为她的事这般劳心劳力,感动之下眼眶微红。 …… 回府的次日,蓁蓁去了趟外书房。 近来谢长离颇为忙碌,时常早出晚归不见人影,今日据说是去赴恒王府的宴席,回来得倒是挺早。她从阎嬷嬷那儿打听到谢长离很快会去蜀州,未必能有多少空暇搭理她的事情,瞅着这机会,赶紧拎着食盒去寻他。 已是傍晚时分,晚风吹得温柔。 书房外青松翠柏披了金色,门扇是半敞着的,阎嬷嬷坐在旁边的树影里,正摆弄一些香料。 见蓁蓁过来,便起身笑着招呼,“虞娘子。” “嬷嬷,主君回来了吗?” “回来好半天了,就在里面呢。”阎嬷嬷瞧着门扇未掩,便知谢长离这会儿不是在处置公事。因拣择香料是个精细活儿,且蓁蓁身后的清溪手里拎着食盒,明显是来送晚饭的,便没抽开身,让蓁蓁自管送进去。 蓁蓁遂接了食盒,亲自提着进屋。 屋里没人,长案后空空荡荡。 她叫了声“主君”,没听见有人应声,且手里的食盒委实有点重,便先搁在案上,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书房往里就是谢长离的起居之处,前世她曾被带进去无数遍,里头的陈设器具都还清晰印刻在脑海。不过如今成婚未久,且她无意多招惹谢长离,这会儿不好贸然闯进去,只将目光四处打量,搜寻谢长离的身影。 视线挪过古拙简约的香炉茶几,是一方贴墙摆着的花梨木架子,上头稳稳放着把长剑,触目沉重刚硬。剑鞘上缂丝花纹繁复精致,明显是有了年头,沁着斑斑片片的暗色,是这些年浴血厮杀的印记。 蓁蓁不敢多瞧,赶忙挪开目光。 没找见人,她又往里迈了两步探头去寻。 而后,她便怔住了。 因剑架不远处有座宽敞的罗汉床,这会儿帘帐半垂,谢长离正坐在上面,双腿一屈一伸,手里攥着个酒杯。他像是刚刚沐浴过,头发虽未解开,却打得半湿,垂了一缕在耳畔。身上外裳也脱了,只裹着素白色的中衣,胸口半敞,几乎开至腰腹。 常年习武且正当盛时的男人,身材自是劲拔有力,胸膛往下肌肉分明,甚至能窥见腰线的轮廓。 那腰腹她不是没摸过。 甚至险些…… 蓁蓁心头猛地一跳,赶紧缩回脑袋。 不提防旁边立着铜制灯架,她心神慌乱时没留意,后脑勺磕过去,疼得她差点痛呼,又赶忙捂住嘴巴。 热意霎时涌上脸颊,连蓁蓁都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因磕到脑袋的窘迫尴尬,还是因脑海里倏忽而过,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 里头随即传来谢长离的声音,“谁?” “是我,来送些新制的菜色。” 蓁蓁闹了个大红脸,不得不从帐后现身,没敢去看他半裸的胸膛腰腹,只将视线落在他冷清的眉目间,免得自己胡思乱想。 这一瞧,她才发觉今日的谢长离很不一样。迥异于往常的威仪老练,此刻他的眼神沉静又落寞,悄无声息地攥着酒杯坐在那里,无端有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感。尤其是那双眼睛,没了寻常震慑朝堂的压迫感,安静的薄醉中,反而像是…… 蓁蓁说不清楚那是种怎样的感觉。 似曾相识,却似乎很遥远。 她竭力不去乱想,听谢长离微哑的声音道了句“拿过来”,才回身去取食盒。 轻手轻脚地往案边走时,她终于想起来那感觉源于何处。 是在很多年前,大概她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回跟着父亲去外地访友,在一座古庙的附近救了一位重伤的少年。 那个少年给她的就是这种感觉,伤痕累累又沉默寡言,像是被世间遗弃了一般,带着深不见底的孤独落寞。那会儿她年弱天真,瞧他伤得可怜,便让随行的人悉心照料,还试图逗他高兴。奈何少年心如死灰,她费尽心思也没能哄得他展颜一笑。 好在后来他伤势痊愈,临别前还送了个漂亮的玉坠,可惜后来被她弄丢了。 事情隔得太远,且彼时她年岁尚幼,惦记着途中的花草美景和吃食玩具,随手而为的一桩小事,早已记不清那少年的模样。 也是今日碰到那种熟悉的感觉,才依稀想起了些许。 蓁蓁握着食盒,心绪忽而复杂起来。 她知道谢长离这提察司统领做得不容易,朝堂的事千头万绪,雷霆手腕所过之处,几乎都是皇亲重臣那样棘手的人物,每回交锋都似刀剑舔血。 年才廿四的男人,谨守着先帝遗命扶持寡母弱子,平素往来的恒王、相爷、姬家兄弟无不是年过半百、久经风霜的人物。 他要与之斡旋,压力可想而知。 只是谢长离性子冷硬坚毅,便是万钧泰山压到跟前也不会皱眉。再艰难困苦的事,他似乎都能游刃有余的应对,而后步步向前,青云而上,仿佛朝堂上风谲云诡的厮杀与攻讦都不值一提。 在外人看来,便是权柄滔天,生杀予夺。 令人羡慕又敬畏。 前世两人相处那么久,蓁蓁极少看到他流露这般姿态,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她深吸口气,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2-30 第22章 后悔熟悉的心痛击穿梦境 内间,谢长离搁下酒杯,慢吞吞收束领口。 他其实很少喝酒。 今日这般,皆是因恒王府的那场宴席。 宴席自是极为热闹的,虽只邀了朝堂上有头有脸的十几位官员和女眷,名贵的美酒佳肴却如流水般铺陈开,花费不知几何。席间又有美人歌舞、香姬助兴,非但不比皇宫里沈太后的宫宴逊色,还添了酒色风光。 谢长离既答应赴宴,摆出些许有意联手的架势,哪怕仍端着沉稳姿态,却仍须给恒王几分面子。 席间难免与人推杯换盏。 偶尔恒王搭话,少不得客气几句。 半日宴席,将恒王与近臣们相处的情形看了个七七八八,就算知道今日恒王摆在明面的只是冰山一角,对谢长离而言,也足以顺蔓摸瓜一阵了。遂以不胜酒力为由,从恒王府辞别,匆匆回到府里。 而后命人抬水,将浑身洗了两遍。 因他觉得那气息很恶心。 是的,恶心。 谢长离自幼被送去习武,跟着一群糙汉过日子,练得耐摔耐打,后来遭人追杀,少年时孤身亡命天涯,什么样的苦都吃过。即便是泥沼腐物,只消能藏身救命、于大事有益,他都能强行忍耐,不会刻意厌恶躲避。 唯有恒王,每一回与之接触,都让谢长离觉得恶心。 但恩师却恰恰是死在恒王手里的。 光风霁月、满腹才华的老太师,曾为先帝授业解惑、披荆斩棘,却因朝堂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保全先帝而舍弃前程,隐姓埋名。满朝文武中,但凡知道他人品才能的,无不尊称一声欧阳公,在他退居田园之后都有意帮着遮掩行迹,庇护性命。 饶是如此,仍没能躲过恒王的追杀。 先帝纵怀有刻骨之恨,为着朝堂江山和膝下的孩子,也只能装作不知情,到死都没跟恒王撕破脸皮。 这世间,便再无人有能力为欧阳公报仇。 除了谢长离。 幼年丧母失父,他在命悬一线的绝境中被那个小女孩救下,而后遇到欧阳公,不止学到满腹才学本领,亦在欧阳公挚友的指点下习得刚硬手腕。原本师徒隐居、少年蓬勃的时光在欧阳公被刺时戛然而止,谢长离虽被授以锦囊避过大祸,却放不下血海深仇。 恒王一人死不足惜,作威作福的亲信爪牙皆应陪葬。 谢长离知道这条连先帝都未能踏平的路有多难,但自踏进提察司那日起,便义无反顾。 只是恒王的嘴脸终究让人厌恶。 尤其是今日,脑海里印刻着恩师遇刺前后的诸般情形,他却仍须藏尽情绪,与恒王和爪牙同席宴饮,看着凶手逍遥法外嚣张纵横的做派,一遍遍压住恩师死时孤坟凄凉的景象,冷静理智地推断情形,与那罪魁祸首推杯换盏。 因他万分清楚,唯有离敌人更近,才能更了解对方,找到其弱点后伺机出手,将剑锋刺向要害。 半日应酬,他在人前不露半分情绪,回到起居之处时才骤然松懈。 可惜冷水能洗去宴席的气息,却无法冲淡内心的痛与恨。 谢长离唯有独坐饮酒。 直到熟悉的眉眼落入眼底。 看到蓁蓁红着脸从帘帐后探出脑袋,像是偷窥被捉住的淘气小孩般窘迫又羞涩,谢长离着实愣了一下。不多时,少女去而复归,手里拎了一方食盒,陪着笑缓步往跟前走过来。 夕阳的余晖染红窗牖。 她身上裙裾摇曳,轻盈的脚步徐徐走来,眉目间蕴藏了温婉柔和的笑,是迥异于王府宴席的清澈干净。 久远的记忆蓦然浮上心间。 很多年前,当他被贼人追杀险些丧命时,那个小女孩也曾这样含笑走来,发髻上缠着可爱的珠串,玉雪粉嫩,纯真无暇。 这世间终究是有阳光的。 能在最阴暗时,穿破阴翳浓云照在他的身上。 谢长离心里好受了些,搁下酒杯,往旁边挪了挪,又顺手将旁边的矮脚桌拎到床上,好让她有地方放食盒。 蓁蓁很乖觉,情知谢长离不爱在人前流露情绪,便也没多问,只将几样菜色挨个摆好,又取了小碗,给他盛一碗香喷喷的米饭,外加清淡可口的荷叶汤。 菜色做得很精致,因着夏日天热,多是开胃的小菜,或是酸脆爽口,或是滑嫩多汁,很是勾人食欲。 谢长离强压心绪尝了一口,又道:“你吃了吗?”声音低哑,也不知是心绪未平,还是喝酒闹的。 蓁蓁只摇了摇头,“还没吃呢,赵姑姑做好后就装进食盒拿过来了。妾身陪主君一起吃吧。” “好。”谢长离低声,垂眸遮尽情绪。 ……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却并不尴尬。 前世相处甚久,蓁蓁虽未能博得这男人的真心,多少是知道他脾气的。这会儿聒噪多嘴只会惹他心烦,贸然探问更是越矩,她半个字都没多问,只留意他的筷箸所向,挑着合口味的给他布菜,最多夸一句这菜脆嫩开胃,让主君多尝尝之类的。 谢长离或“嗯”或“哦”,倒也没忘了给她添几箸。 碗筷轻碰,菜香四溢,素来空荡冷清的房间里忽然多了个娇软含笑的小美人,这样的陪伴终是抚平了沉郁的心绪。 吃到末尾的时候,谢长离已恢复如常。 脱去那身绣纹狰狞的官袍,这会儿他身上只着中衣,衣领严丝合缝地扣起来,被那淡淡的酒气围绕时,倒有几分家常闲坐的亲切之感。碗里的汤已见了底,他瞧着蓁蓁也吃饱了,正拿着细碎的蜜饯磨牙,便道:“你那小厨房的手艺倒不错。” “赵姑姑是个能人,天南海北的菜都会做,且色香味都很好。说起来,主君这后院里也算卧虎藏龙呢。” 蓁蓁为哄他高兴,拍了个小马屁。 谢长离勾唇,“是在夸自己?” “妾身啊……勉强算吧。毕竟主君也说了,会勾覆的女子不多,妾身也算有点小本事了。”她素手支颐,倒有点小得意。 谢长离颇以为然,又问她,“有事找我?” “嗯,南桑的事情。” 向来公事最能转移心绪,谢长离果然被勾动了兴趣,“说来听听。” “先前我去城外,在南桑那儿瞧见了闻侍卫,想必主君也是查实了南桑的遭遇,不忍看她被侯府欺压吧?南桑性子倔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为了给至亲报仇,孤身夜闯侯府的事都做得出来,这份勇气让妾身很钦佩。只不过……” 她觑了眼谢长离,见他听得认真,心里底气足了些,续道:“曾绍冲虽死,平远候却还逍遥法外,南桑余恨未消,不肯就这么离开京城。妾身瞧她执拗,实在怕她想不开,做出以卵击石的事,非但会白白送死,或许还会连累主君。” “所以呢?”谢长离啜了口酒。 蓁蓁眉眼弯弯,带着点撒娇的语气,试探道:“主君身边还缺人手吗?我瞧南桑身手很好,不妨给她找点事做,别整日钻在仇恨的牛角尖里。等过几年,或是平远候自己犯事获罪,或是她练出本事后能用旁的法子报仇,总比贸然寻仇得好。” “主君,不如你给她寻个身份和差事,让她缓上几年,好不好嘛?” 她自进了谢府,便守着本分有意避嫌,说话做事都跟办差似的,丝毫没像旁的小妾般美色邀宠,这还是头回朝谢长离撒娇。 年方十六的女子,正当韶华之龄,那张脸本就生得娇媚,眼波流转软声求情时,更如春水漫过心头,温柔缱绻。 听得谢长离心都软了几分。 其实先前闻铎提过,说南桑身手不错,当日拼命救护蓁蓁,足见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曾家的血债非曾绍冲 一人的性命可抵,为免南桑莽撞报仇,不若先将她收于麾下,往后再做打算。 不过谢长离手下不缺人手,且觉得南桑出自良善之家,心性未经磨砺,未必遭得住血腥厮杀的磋磨,便没应。 谁知这会儿蓁蓁又找上门来了。 他迟疑着,抬手去揉眉心。 蓁蓁适时将酒杯添满,柔声道:“我知道主君身边的人都是万里挑一,且熟知来路的。南桑的能耐比起闻侍卫他们,自是差得远,也不必多好的去处,只消能让她有个念想和奔头,手里有事情做,别再急着报仇孤身冒险就成。” “她愿意吗?” “愿意的。”蓁蓁问过南桑的意思,自是有备而来。 谢长离瞧她这般用心,不由道:“你对南桑倒是很上心。” “算是同病相怜嘛,若妾身沦落到这般境地,也会盼着旁人能帮一把。”蓁蓁低声。 谢长离觑着她,默然把玩酒杯。 在提察司历练这么久,看了太多的世间苦难,他早已将这颗心磨得冷硬,轻易不施同情。但她好像是个例外,那双清澈柔软的眼睛望过来时,总能让他于坚硬中裂出一丝缝隙,露出仅存的柔软。 其实也不难。 当初五六岁的小女孩尚能救护已是少年的他,如今要给南桑寻个落脚的所在,甚至将来时机恰当时帮她将曾家绳之以法,也不是不能。且若南桑能耐得住性子,守着他这儿的行事规矩,抛下急切报仇的莽撞去耐心搜集曾家的罪证,也未尝不是助力。 这般安排,大约也能让蓁蓁满意。 谢长离琢磨既定,便应了她。 蓁蓁未料他竟能同意,当即笑生双靥,站起身屈膝道:“那妾身先替南桑谢过主君!” 欢喜之态,如春光骤浓。 谢长离几乎想伸手摸摸她含笑的侧脸,却还是忍住了,因汤足饭饱后身体微热,不自觉松了松领口。 中衣松垮微垂,蓁蓁瞧着底下若隐若现的轮廓,想起方才无意间撞见的那一幕,没敢多逗留,将碗碟收回食盒后赶紧告辞溜走。 谢长离则披衣起身,召了闻铎进来,吩咐他为南桑寻个身份,安排个妥当的位置。 闻铎应命,当即就去安排。 走出书房的时候,心里又犯起了嘀咕。 他记得上回跟主君提议时,主君是一口否决了的。如今忽然改了主意,莫不是方才夫妻闭门用饭,听了虞娘子的劝?且适才主君吩咐差事时身上有酒气萦绕,眼底藏着平素少见的温存笑意,必是因夫妻厮磨而心绪颇佳。 看不出来嘛。 主君嘴上说只是当个摆设庇护着,到底是对枕边人上心了。 …… 书房之内,谢长离倒没觉得这举动有多异常。 安排过差事后,他照旧处置琐务。 直到夜深人静才沐浴歇下。 谁知才睡着没多久,他就又梦见了蓁蓁,且比起从前的那些断续的梦境或画面,这回竟真切了许多。 仍是在这座书房,他好似是赴宫宴回来,喝得半醉,便自行宽衣躺下,打算睡醒了再做正事。 睡意朦胧中,蓁蓁不知是何时进来的,穿了身海棠红的薄衫,垂顺柔软的绸缎贴着她的身段,勾勒出纤细柔软的腰肢。她噙着笑走近,发髻挽得松散,柔嫩的唇瓣一张一合,似乎在跟他说什么,他却听不进去,只望着那双眉眼。 一时是娇媚动人的少女。 一时又像是当初救了她的小女孩,干净而纯粹。 她渐渐走近了,宽松的裙衫堆叠在床畔,屈膝跪在榻边将他扶起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碗醒酒汤,委屈又温柔的抱怨,怪他不该喝得这样沉醉。他的身体半靠在她的怀里,少女似乎撑不住重量,半倾靠在软枕上,徐徐给他喂醒酒汤。 那汤是什么滋味,谢长离不知道。 他只嗅得到她身上的气息,连同身上柔软的触感都清晰分明的印刻在脑海。醒酒汤喝尽,她拿着雪白的帕子给他擦嘴,他却着魔似的握住她的腕子,将那柔若无骨的手捏入掌中。 她没躲,就那么由他握着,任由指腹从小臂游弋而上。 梦里的他像是在撕扯。 想要品尝近在咫尺的香软滋味,又克制着不敢沉沦,怕就此万劫不复,将她也拖入深渊。 最后,似是理智占了上风。 他猛地滚向床榻里侧,手指捏紧藏在角落里的短刃,借由疼痛将翻涌的欲念压住,在蓁蓁凑上来时伸手推开了她。 少女微怔,旋即红了眼眶。 她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忽而转身下榻,咬着唇无声跑了出去,背影单薄而落寞。 那一瞬,熟悉的心痛击穿梦境,令他在睡梦里都痛得几乎窒息,他下意识伸手想要将她扯回怀中,梦境却在此时骤然消失。 谢长离猛地睁开眼,几乎大汗淋漓。 梦里的留恋和剧痛残存在心间,他明知是场梦,却还是下意识望向门口,想要找到那抹身影。心底无端浮起懊悔,即便只是梦境,也让此刻的谢长离无比后悔伸手推开她的那个动作。心里浮起强烈的渴望,想将她拽回怀中,再不让泪水打湿她的眼眸。 可蓁蓁不在这里。 她这会儿应该是在云光院,在满屋暖香中,或许香梦正酣。 怎么回事呢? 谢长离捂住胸口,察觉得到那里残存的痛感,不由披衣起身,过去推开了窗户。 月色正明,长夜安静得没半点动静,唯有远处廊下灯笼将灭,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他揉了揉眉心,回味这清晰又古怪的梦境,有些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直到巡夜的侍卫自远处走过,他才收回了心神。 旖旎梦境不知来处,恐怕唯有问之于玄门。 倒是此前的那个场景…… 谢长离闭上眼,犹记得梦中蓁蓁徐徐走来,眉目与记忆里的小女孩重叠,那样清晰分明。 当初救下他的会不会是她? 这念头再度浮起,让谢长离觉得甚为荒唐。 但种种离奇梦境交杂,他忍不住地想,会不会是夏清婉捡了那枚玉珏,才让他误认了旧人,而当初救下他的其实是蓁蓁。那个小女孩长大之后其实是蓁蓁的模样,夏清婉或许才是那个相似的人。 所以他会被梦境困扰,会在某些时候因蓁蓁而心痛如绞。 这念头实在疯狂,却如荒草般迅速滋长蔓延,让他忍不住想去问问蓁蓁,问她可曾去过庐州。 可这实在太荒唐了! 谢长离克制着,并未真的去问,然而这份疑惑萦绕在心头,终于在数日之后达到了顶峰。 第23章 诛心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因不日就要前往蜀州,谢长离这些天几乎都待在衙署里,将后面两月的事安排妥当。提察司里四位副手,如今已有两位被召回京城,代他在离京的这阵子打理公事。 这会儿正逢晌午,谢长离用完了饭,正打算将副手叫过来耳提面命一番,忽见殿外甬道上人影渐近,是闻铎匆匆走来。 他不自觉搁下了卷宗。 闻铎快步赶到,拱手为礼后凑近身前低声道:“虞娘子今日上街时被人尾随,是禁军的姬临风。” “他想做什么?” “属下一时间也猜不到。随行的侍卫察觉后没敢擅动,让人速来告诉属下。姬小将军身份非比寻常,且据林墨先前报来的消息,禁军的耳目也在暗里探查扬州盐运的案子,属下不敢擅自动手,特来禀报主君。” 闻铎虽不在提察司任职,跟谢长离混久了,这些事上便格外谨慎。 谢长离颔首,旋即取剑起身,“走,去看看。” 长街之上,姬临风正在角落啃蜜饯。 目光所落之处,却是蓁蓁喝茶午歇的一座茶楼。 他确实是在尾随蓁蓁。 自从那日北苑会面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蓁蓁。 当初扬州相遇,娇美聪颖的少女令他印象极为深刻,也为此推拒了家中安排的婚事,打算等忙完手头的事腾出空暇,便 说动双亲到扬州去提亲——虽非门当户对,但只消他执意求娶,家人见过蓁蓁的姿容品行,定会点头答应。 谁知一趟西北回来,竟是天翻地覆? 碧桐楼里,蓁蓁委婉恳切的告诫言犹在耳,姬临风看得出来,便强忍着没去闯谢长离的府邸,免得给她添乱。 可蓁蓁像是在谢府后院生了根,除了那场宫宴,几乎没再公然露面,连府门都没怎么出过。 姬临风又有差事在身,忙里偷暇来远远地蹲守美人,几乎回回都扑空。 今日他也是在街上瞧见那个名叫染秋的丫鬟,且染秋身边斗笠少年的身形像极了蓁蓁,才忽地反应过来,或许蓁蓁并非真的足不出府,而是换了装束往来街市。 不过这终究只是猜测,街上人来人往不宜生事,他便暗里尾随,打算等蓁蓁一行人经过僻静之处才现身相见,问她真实处境。 因蓁蓁随行的侍卫作不起眼的车夫打扮,且姬临风没存歹心,尾随时便没太用心,没多久便被侍卫察觉。 姬临风没留意车夫,只在临街摊位买些蜜饯,慢慢啃着等她。 直到察觉身后有些异常。 姬临风警惕回头,就见空荡无人的窄巷里,谢长离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一身玄色官服威仪醒目,腰间悬着长剑。 诧异的间隙里,谢长离已经到了跟前。 “听闻有人鬼鬼祟祟地尾随内子,欲图不轨,却原来是姬小将军。”谢长离难得的语露讥讽,瞥了眼茶楼里蓁蓁的背影,又将视线落到姬临风脸上,“那日碧桐楼里,内子的话说得还不够清楚?” “她为何那样说,谢统领难道不明白?” 姬临风绝不相信蓁蓁会心甘情愿地给人做妾,想着外间那些传闻,胸口愈发闷得慌,“谢统领对夏姑娘的心思,京城里无人不知。虞姑娘那样出挑的人,让她委屈做妾,充当别人的影子,谢统领于心何忍!” “你待怎样。”谢长离沉声。 “放她离开谢府。”姬临风径直挑明了目的,收起蜜饯后神情亦肃然起来,“你将她视为影子,我却视若珍宝。” “所以,你想娶她为妻?” 姬临风微微一愣,旋即道:“我自然想要娶她为妻,三媒六聘娶为正室,不让她受半点委屈!至少,我会悉心呵护,好生善待,绝不让人轻慢欺辱了她!” 谢长离闻言,竟自哂笑。 这些话若是在蓁蓁进府之前说,他或许真就撒手了,任由姬临风这位旧交去照拂蓁蓁。 可如今蓁蓁已经在他身边。 哪怕知道迟早要放手,那双眉眼浮上心间时,他仍不自觉地生出贪恋,不悦于姬临风暗中尾随的觊觎之心。 更何况,姬临风当真能护好她? 姬家兄弟得先帝器重,有辅政匡国之志,姬成与姬戎皆手握重兵,府中主母也都出自高门,家风颇严。蓁蓁如今是罪臣之女,家中冤屈尚未洗清,且外祖父是获罪的盐商,父亲又出自寒门毫无倚仗,京城那些高门贵户会如何看待,谢长离心里门儿清。 高门贵户向来视前程重于一切,他愿意为蓁蓁而践踏礼数,去求沈太后宫宴的请帖,令百官侧目,暗中议论,姬家会有这魄力? 姬临风这点意气之举,着实幼稚! 谢长离沉眉,懒得跟他废话,径直道:“若姬家真愿娶虞氏入府,许她正妻尊荣,由令堂亲自登门求娶,谢某绝无二话。否则——”他的眸底渐生阴鸷,手中长剑半截出鞘,将暗沉的锋刃抵在姬临风面前,“若再暗中尾随,便以贼人处置。” 姬临风闻言顿怒,“你敢!” “不妨试试。” 谢长离咬牙沉声,神情愈发阴沉。 这般强势的姿态反而让姬临风有些不敢擅动,他虽有护美之心,却也知如今要娶蓁蓁为妻断难做到。 心虚之下,气势顿时矮了许多。 谢长离收剑入鞘,震得金戈微鸣,旋即下了驱逐之令,“虞氏是谢某身边的人,觊觎人。妻暗中尾随实为鼠辈之举。小将军,好自为之!”说罢,瞥了眼长巷尽头,分明是让他赶紧滚蛋的意思。 姬临风纵满心恼怒,也知暗中窥视十分理亏,这会儿被谢长离戴个正着,又难以许诺正妻之礼,只好愤然而去。 …… 茶楼里,蓁蓁不知外头的暗流涌动,茶足饭饱后准备动身接着去摸行情。 马车徐徐驶离,去寻另一家绸缎庄。 她掀起侧帘,打量周遭商铺。 在扬州时游荡于街市,又有外祖父亲自指点,对扬州做生意的门道和街市行情她颇为熟悉。不过京城天子脚下,富贵之乡,街市的情形与扬州有所不同,她暗中留意时,也能从中窥出些门道。 绫罗裹身,珠翠拥围,看多了华盖香车中往来的贵人,当蜷缩在角落的破衣烂衫落入视线时,便格外醒目。 蓁蓁愣了一瞬后,忙命人停车。 旋即出了车厢,叫上耿六叔往回走了几步,指着两座酒楼之间的一处狭窄通道,问道:“六叔你瞧,那儿是不是有个人?” 耿六叔闻言看了看,也觉得意外,“瞧着是有个人,不知为何躲在那里。” “去瞧瞧吗?” “走吧。”耿六叔是个爽快良善的人,瞧见那瑟缩的破衣烂衫,便知是有人落难了,哪会坐视不理? 遂喊了侍卫车夫,一道过去瞧。 窄道里堆着酒缸杂物,隔墙便有酒客歌女的笑声传来,一派繁华热闹气象。那人蜷缩在焦炉里,身上衣衫破烂,拿废弃的破席子遮住双腿,旁边堆着些腐坏的食物,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正昏迷着。 耿六叔拿手探了探额头,赶紧又缩回来,“好烫!” “别是生病了吧?” “身上也烫,八成是病了。”耿六叔试过那人脖颈的温度后,不由抬头看向车夫——他知道这是谢府的侍卫,因京城里人事繁杂,他不敢擅作主张救人,这会儿倒有些征询的意思。 蓁蓁忙向车夫道:“你去瞧瞧。” 车夫应命,见那人烧得昏迷不醒,手指在他头脸身上摆弄了片刻,竟也弄得那人悠悠醒转。 耿六叔细细询问,才知道那人是被豪强所欺,家资都被充为债务强夺走了。他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挨了打后没法做工,只能躲在这儿,暂且拿酒楼的剩菜充饥,想等身上好些了寻工糊口。 谁知前夜一场大雨,他睡得沉被淋透全身,之后发起烧来,浑身无力又没东西吃,昏迷到这会儿,几乎奄奄一息。 蓁蓁哪里忍心,便让耿六叔扶起来,打算先送去医馆开些药,再带到耿六叔的小院照顾一阵。 车夫亦知此人并不可疑,便帮忙扶出来。 那人病得沉,浑身都软趴趴的,两个男人左抬右扛地将他往车里塞,不提防夏清和今日上街闲逛,瞧见这架势后,连忙捏着鼻子,拿团扇遮住半边脸,嫌弃道:“这是什么味道,又脏又臭!虞娘子真是兴趣别致,什么东西都敢捡。” “他病了。”蓁蓁不好无视,随口敷衍。 夏清和故意往后躲,一脸的讥笑,“哎哟,别是个乞丐吧。脏兮兮的塞进车里,这马车往后还怎么用啊。回头你可得提醒谢统领一声,让他别再用这车,当心连他也熏臭了。” 她素来叽叽呱呱,蓁蓁也懒得计较,瞧着将人扶进去了,便让驱车送去近处的医馆,她跟染秋走去也无妨。 马车辘辘,一行人迅速走远。 夏清和却还站在原地,跟随行的小丫鬟嘲笑蓁蓁的举动,末了又嚷嚷着要去买身新衣裳,免得她也被熏臭。 主仆俩嬉笑着,似对伤病之人浑不在意。 谢长离站在不远处,眸色暗沉。 他原是怕姬临风去而复返,再度纠缠蓁蓁,才默默跟随了一段路,打算送到岔路口再拐回提察司。谁知 走到半路,就看到了蓁蓁救起病人的那一幕。提察司的下属便在此时追来,就着僻静处禀报事情,谢长离一面听禀,一面将蓁蓁的举动尽数收入眼底。 连同夏清和奚落嘲讽的言辞都没落下。 他不由皱起了眉。 自与夏清婉失踪之后,夏夫人大约是想让他多照拂幼女几分,往常总爱说姐妹俩性子相近,都是极招人怜惜疼爱的。 可今日蓁蓁救人时夏清和在做什么? 捏着鼻子避之不及,非但不帮忙,反而出言奚落,不见半分柔善心肠。 若夏清婉也是这样的性子,当初怎会救下他?毕竟,彼时少年被追杀着流亡逃命,为免人留意,时常穿着破衣烂衫混在流民乞丐之中遮掩行迹,被箭射伤后又昏迷不醒,处境没比方才那人好多少。 狐疑一旦浮起,便如炉水渐沸。 因衙署里有事要处置,谢长离先赶着去了提察司,待回府之后,从阎嬷嬷口中得知蓁蓁已然回府,便欲过去瞧瞧。 阎嬷嬷还颇忧心,“虞娘子回府后让奴婢带她去药房挑了几样药材,说是做药膳用,也不知是不是身体不适。”她没多说旁的,那意思却分明是提醒谢长离留意照看些。 谢长离含糊应着,直奔云光院。 …… 云光院,蓁蓁这会儿正准备药膳。 耿六叔那儿虽方便,要让一个大男人照顾饮食却也不够妥帖。今日那病人并未伤到要害,服药后将养几日便可,她瞧那人急欲痊愈后挣银钱糊口,索性决定送些药膳过去,权当是拿谢长离的东西做好事,帮他积德行善了。 这会儿天色尚早,药膳刚出锅,她指使清溪装进食盒,又让染秋将些上好的驱寒药送去,忙得不亦乐乎。 那轻快模样,浑似乐在其中。 谢长离站在屋舍高处,瞧着院里的窈窕身影,记忆如泉水般翻涌而出。 彼时彼地,那个小女孩也是这样,每回带人来给他送饭时都噙着欢快的笑意,仿佛迫不及待地想看他好转。为了哄他高兴,她还会蹦蹦跳跳地讲周围有趣的见闻,把他当孩子似的哄,阳光从洞开的门扇照进来,她的笑容那样纯澈温暖。 即使隔了许多年,踏过无数凶险的生死关头,谢长离仍清晰记得那双眉眼。 他再难按捺,跃身抬步直入院中。 夏日炎热,蓁蓁才将送药的事情交代清楚,因忙出半身细汗,正准备进屋去沐浴擦身,听见仆妇问候的声音,诧然回身。便见谢长离大步走来,目光紧紧落在她的身上,像是要从她这儿挖出什么似的。 她忙顿住脚步,屈膝为礼。 谢长离却已经走近了,抬步入屋后,反手就关上了门扇。 蓁蓁被他这举动唬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下意识退后半步,脸上浮起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戒备,“主君这是怎么了?” “你——”谢长离微顿,看清了她眼底的慌乱,大约是被他的举动惊着了。 心头突突地跳,他手握重权久经杀伐,素来沉稳冷静,这会儿却莫名有一丝紧张。贸然泄露旧事过于突兀,他竭力掩饰情绪,状若随意地道:“查案时遇到了些疑惑,想问问你以前可曾去过庐州。” “哪里?”蓁蓁心头微跳。 “庐州。” 心跳似乎在那一瞬悬停,谢长离盯着她的眼睛,心底不知在期待怎样的答案。 蓁蓁却下意识摇头,“没去过。” “没去过?” “没有。”蓁蓁答得笃定,因额头热出了细汗,只管垂首取出丝帕,歪着脑袋轻轻擦拭。 谢长离提在嗓子眼的那颗心却在那一瞬间骤然扑空。 他愣了一瞬,才明白这答案的意义。 她没有去过庐州。 平白无故的,这种事上她无需骗他,且方才四目相对,他并未从她眼底捕捉到任何遮掩或旁的情绪。 他的心里无端腾起失落,旋即又觉得好笑,甚至自嘲。 谢长离啊谢长离,你到底在做什么? 世上哪会有那么多阴差阳错! 难道她不是当初那个救人的小姑娘,你就不肯再施以援手庇护她么?相处日久,她的性情渐渐展露,像蓁蓁这样的女孩子,哪怕非亲非故,也是值得疼惜庇护,撑起一方天地给予片刻安宁的。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究竟在期待什么? 谢长离有些茫然地搓着手指,火苗般窜了许久的疯狂念头在片刻间被浇得冷静下去。他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哦”了声,而后转身离去,仿若落荒而逃。 蓁蓁眼睁睁看着他出门,只等那人影消失不见,才轻轻吁了口气,捏紧丝帕进了内室。 浴汤已经备好了。 她褪去染着薄汗的衣衫坐进浴桶,闭上眼睛时,攥紧的手才悄然舒展。 认识谢长离那么久,她骗他的次数并不多。 这是其中一件。 但并非毫无缘故。 许多年前,那会儿她年岁尚幼,曾跟着父亲去庐州访友,亦曾前往道观寺庙小住,与隐居之人闲谈喝茶。彼时她性子跳脱,在寺庙里待不住,便爱在周遭乱逛,还曾随手救过一个少年,常去照看。 只是没多久,父亲便忽然改了主意,带着她匆匆回扬州,不肯在那里久留。 回家途中父亲曾叮嘱她,万不可将这回去庐州的见闻告诉任何人,若有人问起,必须说不曾去过,决不能泄露丝毫。 她不懂,却记得父亲肃极的神情。 仿佛那件事重逾性命。 回府后没两天,父亲便寻由头将随同去庐州的仆从尽数发卖,每人都赠了不菲的银钱,却都须卖到南疆远处,亲信也不例外。 那之后的许多个夜里,父亲都耳提面命,叮嘱她忘记庐州之行,除了母亲之外,便是至亲的外祖父问起来都不能说。 蓁蓁牢记在心,还曾在父亲跟前练习过多次。 好在后来扬州风平浪静,蓁蓁虽不知父亲为何闹出那样的动静,却也猜得是有极要紧的干系,遂将旧事谨慎封藏。哪怕时隔多年,若有人提起庐州二字,她也会下意识给出练习过无数遍的回答。 她记得前世谢长离也曾问过。 回答也如出一辙。 那之后他就没再提起了,想必不是太紧要的事。 且父亲获罪后,蓁蓁曾去狱中探望,父女俩附耳低语时父亲也从未提过庐州的事,想来与父亲的案情并无干系。相较于相识未久的谢长离,父亲的叮嘱显然更为要紧,蓁蓁摸不清谢长离是因哪桩案子才想起问她一句,此刻旧事翻涌,却无比想念父亲。 幼在扬州的温暖记忆绚若朝霞,却在家道骤变时戛然而止。 不知双亲在边地过得怎么样。 担忧渐而化为满腔酸楚。 蓁蓁闭着眼睛,矮身将自己没入温热浴汤之中。 …… 动身去蜀州的前夜,谢长离来了趟云光院。 倒没旁的事,只说他身在提察司,固然权势赫赫,却也招了不少觊觎暗恨。 蓁蓁进京城没多久,不太熟悉宫廷朝堂的弯弯绕绕,若这阵子沈太后召见,须带上阎嬷嬷同行,好有个照应。平素出门时也记得多带个侍卫,有备无患,若碰见难缠的人,也不必争一时意气,等他回来处置便可。 虽言简意赅,却也足见庇护之心。 蓁蓁尽数应了,乖觉道:“主君放心,妾身原本就不大爱出门,若不是为了勾覆去摸行情,也懒得去街市宴席凑热闹。回头寻个大生意,闭门在屋里啃账本就是了。倒是主君在外办差,刀剑无眼,还是要珍重自身,别记挂我这些小事。” 款款软语,不无温柔记挂。 谢长离摩挲着茶杯,知道她是个谨慎的人,便未多言,只在起身时叮嘱,“也别揽太多事情。从蜀州回来歇上十天半月,大约就要去扬州。到时候你跟我一同去,手里的事料理干净。”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早有打算。 蓁蓁听了却大喜过望,“真的要带妾身去扬州?” “是啊。”谢长离觑着 她,眼底带了点笑意,“嫌麻烦不想动?” “妾身巴不得去呢!”蓁蓁眉开眼笑,不好凑过去送他一个香吻,便只深深屈膝,眼角眉梢尽是欣悦。 谢长离勾唇,叮嘱完了仍去外书房,准备明日早朝后便动身前往蜀州。 蓁蓁送他到院外,脸上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 染秋和清溪也都极为欢喜,一时间竟忘了谢长离去蜀州的事,径直跳过这两月时光,琢磨起回扬州后该做些什么。两地间隔着千里,漫长的水路和陆路颠簸劳顿,蓁蓁该带哪些东西。 说着说着,清溪忽然就想起来了,“对了,回扬州的路上,主子是要跟主君一起走的吧?” “当然啦,谁放心让主子独自走。” 染秋笑瞥了眼蓁蓁,将刚熨好的衣裳晾起来,挤了挤眼睛,“奴婢瞧着,主君近来对主子的事是越来越上心了。” 这话说得暧昧,蓁蓁不置是否。 她只是忽然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向清溪,便见清溪嘴巴微张,问出了她脑海里同样冒出来的问题—— “那到了驿站,岂不是要住一间屋?” 第24章 画轴勾勒出个妙龄的女子。 自打蓁蓁进府以来,两人始终分屋别住,一个在内院踏实算账,一个在外书房忙于公务。偶尔谢长离踏足内云光院,也只是逗留一阵,或是说几句话,或是吃顿饭,过后仍去外面安歇,从未留宿。 日子久了,连仆从都似忘了这回事。 可寻常人家娶了妾,又是正当妙龄的动人美色,哪有一直放着不碰的? 院中仆从纵有许多揣测,碍着谢长离的威仪,没人敢乱说什么。清溪和染秋起初也觉不解,听见外头的风言风语后,还曾猜测谢长离会不会真的是心有所属,只拿自家姑娘当个影子。 不过这种话太伤人,她们不愿往那上头想,更不敢在蓁蓁面前提。 但流言蜚语之下,两人心底里仍憋着一股劲,盼望谢长离能待自家姑娘越来越上心,最好是捧在心尖尖上,好叫所有人都知道,比起蓁蓁的姿貌才情和品性气度,夏清婉算不得什么。 待蓁蓁与他两心相印,谢长离平了虞家的案子,没准儿便可抬为正妻,琴瑟和鸣,扫清先前的种种委屈。 提察司统领在外威冷慑人,在府里却会流露温柔,若能得他珍视呵护,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 那才是自家姑娘该过的好日子。 两人憋着这股劲,每尝瞧见谢长离的目光流连于蓁蓁容色,流露照拂之意时,都会暗自高兴。 此刻想到同宿时能增进感情,都默契地觑着她笑。 瞧得蓁蓁都有些心虚了。 前世她没回过扬州,更没跟谢长离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只是偶尔她去书房,或是他因些缘故进了床帏,才会有些暧昧之事。 旧事清晰如昨,她记得谢长离将她压于怀中时的欲念汹涌,也记得他撤身退开时的清醒克制,更没忘记相处那么久后,他仍决意解了婚契送她离开时的无情。大抵美色确实能惑人心志,但谢长离也有理智到极致的自持,不会碰一个终会离开的影子。 那么这回,即使同榻而眠,他应该也不会乱来吧? 自持到骨子里的人,肯定不会! 蓁蓁自我安慰般捏紧手指,瞧着清溪和染秋那模样,不好说明内情,只将容色稍肃,吩咐道:“备几套严实素净的寝衣,别乱揣测,更不许乱说话,免得让人瞧出什么,更添流言。” “奴婢晓得轻重,绝不敢在人前乱说。”俩人瞧着她极少流露的肃色,赶紧收了暗笑。 蓁蓁没苛责,仍回侧间去翻账本。 见清溪端了茶水和糕点进来,像是怕她生闷气特地来哄她的,又有些无奈。 寄人篱下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她是前世碰了太多的壁,又在临终时掐灭了幻想,才能心如止水,不在人前流露端倪,只暗里攒钱筹备前路。清溪和染秋却不同,若叫她们知道谢长离真拿她当影子,恐怕一时难以接受,倘若心生不满让人察觉,只会平白添麻烦。 不如让她们存着期待,留些欢喜。 反正前世的教训历历在目,她会保持清醒,绝不生出妄念重蹈覆辙。 好在谢长离还算有心,这回带她去扬州,不止能故地重游,没准还能容她在父亲的案子上尽尽心,帮双亲早些洗脱冤屈。 蓁蓁手捉玉豪,心已飞到了千里之外。 …… 翌日清晨朝会过后,谢长离单独到麟德殿向沈太后和小皇帝辞行,而后回府换了身墨色长衫,欲以便装入蜀。 蓁蓁身为妾侍,自应相送。 府门口备了几匹骏马,闻铎选了两名得力的侍卫随行,城外又有提察司的部署等着会和,这会儿各着劲装,英姿昂然。 府里的事由管事和阎嬷嬷照看,因林墨刚从扬州回来,风尘仆仆的没歇两天,谢长离便留他在府中照应。 时隔许久,这是蓁蓁头回见到林墨。 还是记忆里端方的脸,穿着规矩的侍卫装束,见到她时也没乱打量,只拱手喊了声“虞娘子”。 蓁蓁稍稍回礼。 而后便擦肩而过,林墨奉命仍回外书房去,蓁蓁则多站了会儿,打算等谢长离骑马出府才回去。 谁知谢长离抖缰才要出门,忽而又想起来什么,拨转马头,踏着齐整铺地的青石板走到她的跟前,微微俯身凑近些,叮嘱道:“记着我的话,不必怕谁,也别强出头,凡事都有我。若有急事,告诉林墨和阎嬷嬷,他们会给我递消息。” 蓁蓁乖乖点头,“主君保重。” 谢长离瞧着她的眉眼,神情里有稍许眷恋,旋即扭头拨马,哒哒的马蹄很快就出了府门,消失在门前长巷。 蓁蓁转身回院,下意识看了眼外书房。 或许是临死前那股睡意来得太古怪,她如今见到林墨时,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觉。不过那个雨夜的饭菜是否有问题,她已无从印证,只能多留意林墨的举动,看能不能窥出些端倪。 好在如今还早,至少在谢长离去接夏清婉之前,她那儿都安稳无事,可以不用提心吊胆。 她回到屋里,照旧勾覆账目。 因着谢长离的两番嘱托,这个盛夏,蓁蓁除了必要的事之外,真的没怎么出门。便是易容出府时,身边也至少带了四个仆从打扮的侍卫,若有夏夫人母女造访,也都是让阎嬷嬷去招待,不曾再打照面。 接到沈太后的旨意入宫时,她也都极为谨慎,半点都没敢张扬。 譬如此刻。 六月里暑气正浓,蓁蓁刚从沈太后的昭阳殿出来,没了那满室的冰盆和风轮,热浪立时袭来。 前晌的日头已颇炽烈,烤得地砖微微发烫。清溪撑伞帮她遮阳,阎嬷嬷跟在旁边,引路的宫人则微微哈腰道:“宫里头四处都用冰盆消暑,廊道上却没法子。好在过了这段路,前面就有荫凉,咱们从西华门走,树荫多些。” “有劳公公了。”蓁蓁刚说完,忽见迎面走来个衣着鲜丽的宫女,脚步飞快,像是奔着她来的。 果然,才到跟前,她便敷衍屈膝,半笑不笑地道:“大长公主听闻虞娘子入宫,特命奴婢前来相邀,请虞娘子到飞鸾殿叙话。”她那装束一看就是掌事之人,品阶不比太后宫里送人打杂的小太监低。 小太监垂着脑袋装没听见,分明是在等蓁蓁的回答。 蓁蓁自是不想惹事的,“时候不早了,太后吩咐了些事给妾身,不如改天再去拜访大长公主殿下可好?” “择日不如撞日,耽误不了多少工夫。虞娘子莫不是仗着太后抬爱,瞧不上咱们殿下?” 这帽子扣得可就重了。 蓁蓁瞧那小太监始终没吱声,知道沈太后寡母幼子,平素对大长公主多有礼遇容让,便也只能挤出点笑意,“妾身位卑人轻,怎敢对大长公主殿下不敬,还请带路吧。” 那宫女才算满意,引着蓁蓁直奔飞鸾殿。 …… 飞鸾殿就在太液池畔。 先帝虽广充后宫,实则子嗣零落,驾崩之后,那些家世不高且无子女傍身的妃嫔尽被送去修行,如今的后宫里,除了沈太后母子外,就只有几位太妃在位,且多闭门不出。这就便宜了燕月卿,哪怕早已有了公主府,也 常要来宫里散心,不时便会留宿。 沈太后要为儿子拉拢人心,也能忍着她的骄纵,还将飞鸾殿腾出来专门给她用。 蓁蓁过去时,殿外的水车飞珠溅雨,里头冰轮徐徐送凉,倒是一方清凉天地。 燕月卿靠在美人榻上,一副慵懒富贵姿态。 见蓁蓁行礼,她只抬了抬手。 “听闻谢统领金屋藏娇,在后院纳了美妾却不怎么出府,看来传闻真是不假。便是我想见面说几句话,还得沾皇嫂的光。”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将蓁蓁上下打量,脸上堆出温和的笑,心里其实不满到了极致。 因谢长离对这妾侍太过上心。 当日宫宴之上,谢长离不顾礼数,带个罪女出身的妾室赴宴,早已引得一些言官不满。后来她略施小计,打算借夏家那对愚蠢莽撞的母女挑破虞氏的鬼祟行径。 最初得知谢长离当众怒斥时,她还觉得这男人不算眼瞎,谁知没过两天,替她收买夏家婢女的仆妇竟平白失踪了! 天子脚下,敢对公主府的人动手的屈指可数。 燕月卿没急着找人,稍加留意,便得知夏家那婢女遭了顿毒打后被发卖别处,过了两天,她那仆妇也回来了。 饿得奄奄一息,惊慌失措。 据仆妇交代,她是上街采买时,不知怎的被人打晕,醒来时被关在一间昏暗的屋里,静得没半点声音。没人露面说话,也没人给她送饭,只有两壶清水给她吊命。就那么胆战心惊地捱了两三天,心里揣测横生惊惧渐浓,后来撑不住晕过去,醒来时已在自己家中。 劫她的人毫无踪影,唯有一块木板丢在她身上,上面写着四个字—— 好自为之。 燕月卿得知经过,几乎气得七窍生烟。 她平素虽仗势骄横,对那些高官重臣却也颇为收敛,没招多少仇家。京城里敢这样对她府上的仆从,且有这般神出鬼没的手段的,除了谢长离还有谁! 不过是借夏家母女的嘴挑破虞氏的行径罢了,他竟如此大动干戈! 燕月卿恨得牙痒痒。 但恨过之后,不免又生忌惮,猜得谢长离捉走仆妇是在警告,当即歇了暗中下手的心思。 不过暗里不行,明着来总是无妨。 此刻殿里熏着淡香,燕月卿从美人榻上起身,不急着让蓁蓁免礼,只取了香茶慢啜,接着道:“其实也没太多要说的,不过是路见不平,想给你看样东西。云英——” 她招呼了声,旁边的女官应声而出,躬身道:“殿下,图已寻来了。” “给她看看。” 云英遂取过旁边案上的一幅卷轴,扯开丝带微微一扬,那卷轴便在蓁蓁面前铺展开来。 上面工笔描画,随未上色,却颇细致地勾勒出个妙龄的女子。 夏清婉。 第25章 狭路心有余悸地大怒回头。 蓁蓁看着那熟悉之极的画面,脑海里浮过这个魔咒般的名字时,心头仍荡起了波澜。 燕月卿看戏似的,抱臂缓缓踱步,“瞧瞧,像不像你?” 见蓁蓁咬着唇没说话,她竟愉快地笑了声,道:“其实应该说,是你像她。知道这是谁吗?知道谢统领为何纳了个罪臣之女当妾,还带你去宫宴上四处张扬吗?知道画上这人失踪之后,谢统领找了多久吗?” 她愈说愈高兴,甚至露出得意的神采来,“他对这女子一见钟情,连带着夏家都鸡犬升天。可惜这夏清婉啊,实在是命薄没福气,这不,失踪后下落不明,至今都没消息呢,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猜,谢统领为何纳了你?” 燕月卿挑眉,手指轻弹画卷。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她还不忘挑唆,“谢统领深受皇兄倚重,这些年赏赐珍宝无数,也有许多名家字画。不过这幅画他没给你瞧过吧?虞蓁,京城里虽常有捕风捉影的事,但有些传闻却也不是空穴来风。长点心吧,被人当成替身都不知道,还自以为攀上高枝啦?” 她啧啧叹了声,抱臂看戏。 蓁蓁没出声,手指却在袖中悄然攥紧。 这幅画谢长离确实从未让她看过。 夏清婉三个字像是根刺,又像一道鸿沟,横亘在她和谢长离中间,哪怕到了如今,仍令她如鲠在喉。 蓁蓁也明白燕月卿的打算。 无非是故意刺激,让她胡思乱想心生嫉妒,之后无论是跟夏家闹别扭,还是去谢长离那里刨根问底,都难免失却方寸。 离间诛心,皇家向来都擅长。 她从画上收回视线,片刻后摇头笑了笑,看向燕月卿的背影,“妾身原以为殿下特地召见是有要紧的话要吩咐,却原来只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夏家的事我已悉数知晓,内子如何打算,外人也未必都清楚。殿下若没旁的吩咐,妾身先告退了?” 她含笑抬眸,带了询问的语气。 燕月卿愕然回头,就见蓁蓁静静站在那里,彩袖画裙,淡笑从容,全然不是期待中得知真相时的惊痛隐忍。 她一时有些呆住了,摸不准这小妾室究竟是否对谢长离用心。 毕竟,普天之下哪个女子愿意心上人情系别家,只将枕畔人视为替身?更何况谢长离龙章凤姿,极易让女人痴恋沉迷。 片刻哑然,燕月卿猜疑不定。 蓁蓁却已屈膝道:“殿下若没旁的吩咐,妾身先告退。”说罢,躬身退后几步,快到殿门的时候才转身而出,招呼了留守在殿外的阎嬷嬷和清溪,顶着烈日照旧出宫。 难过吗?当然会有一点。 但已经不会那么痛了。 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谢长离心里要装着别的女人,谁都拦不住。她扭转不了别人,就只能把握自己,让心里少些不切实际的妄念,安稳踏实地攒够银子,往后双亲归来,才能让日子过得顺遂些。 至于旁的,想多少都没用。 男人挺拔峻整的身姿浮入脑海,蓁蓁摇了摇头,迅速将他赶出去。 蜀州的一座道观里,谢长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 自打入蜀之后,谢长离就一直颇为忙碌。 川蜀鱼米富庶,又有天险可守,向来是个容易割据的地方。本朝虽国力强盛、边关安稳,因当初先帝病弱、难以弹压恒王,加之如今皇帝年幼,虽有重臣辅国,对州府要员的震慑却不及从前。也是因此,朝堂对川蜀和边塞等要地的军政盯得格外紧些。 这回谢长离亲自去蜀州,便是察觉军马钱粮有些异动,为免姑息养奸,早早地就来彻查。 昼夜奔波,抽丝剥茧,进了七月之后,公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这日前晌得空,谢长离特地去了趟颇有名气的道观。 这么多年浴血杀伐,他其实不信鬼神。 但离奇梦境却唯有求之玄门。 闻铎提前安排过,他进了道观后便被引到观主的住处。道长年已古稀,满头鹤发却精神矍铄,在当地极有名望,且据闻铎先前的查探,也是位潜心修道之人,品行贵重,颇可信赖。 谢长离穿了身寻常墨色锦衫,虽未报出家门,观主瞧着他那龙行虎步的气质,也知来路不凡。 小院里草木葱郁,古拙的矮桌上两杯清茶,周遭浮着驱蚊的药膏香气,很是好闻。 观主摇着蒲扇,随性得很。 阳光穿透树叶间隙洒落,铺了一地的碎影,石桌竹篱之外则是连绵的山峦,笼着淡淡的青色,似远离喧嚣,一尘不染。 让谢长离都多了几分沉静。 很多年前,恩师欧阳公尚且在世的时候,师徒俩隐居在深山小院里,欧阳公也常这样摇着蒲扇,教导他读书明事。 而今回想起来,竟已恍若隔世。 谢长离啜着清茶,隐去蓁蓁的身份和不便宣之于口的旖旎梦境,只将困惑道出,欲求道长解惑。 观主见多识广,并不觉得这事有多稀奇,只徐徐道:“若梦境全然虚妄,那倒不必理会。但如施主所言,梦境真切连贯,并非颠倒妄想,且招致心疾,痛似刀割,那便是有些奇特的因缘了。或是过去的夙因未解,或是 对往后的示警,都该好生留意。” “道长修为高深,可曾窥出背后因缘?” “这就是施主难为老道了。”观主掀须一笑,将杯中茶水斟满,也不故作高深,只闲谈般道:“观施主面相气度,迥异于常人,想必身份贵重,非老道能轻易窥视。不过世间万法自有其定数,施主既寻到老道,不如喝完这壶茶,听老道讲些故事?” 谢长离颔首,竟真的听他讲起了故事。 或是书中所载,或是观主的见闻,都是些寻常不过的人,却在不起眼的俗世生活中有玄妙之事牵引。 这些故事若从别处听来,谢长离定会归于荒诞怪论,并不留心。但坐在云雾缭绕的山中道观,从观主口中缓缓说来,竟无端让人有些信服,只觉世事玄妙,道隐无名。 观主也不在意他信或不信,只续上清茶,许他半日山中闲谈。 直到日色将倾,谢长离才起身辞行。 虽说疑惑尚未彻底解开,但半日清茶浇灭积聚的烦扰,有些事便如云开雾散、水落石出,至少让他多了几分笃定。 纵马入城时,谢长离衣衫微扬。 是夜安眠无梦,翌日清晨醒来后去查实了两样证据,刚回到落脚的官驿,便有随从登门禀事。 ——是闻铎麾下的,并非提察司的人。 谢长离正与知州谈事情腾不开手,便让闻铎先去,待事毕之后忙将闻铎召到跟前。 果然,是为了蓁蓁遇袭的事。 “那人的户籍出自蜀州,属下办差时特地查过,经手的人虽七弯八绕,最后却是落在州府的许章身上,他跟大长公主府的家臣往来密切。方才眼线来禀,他们已经查过了,买凶那人虽被灭了口尸骨无存,但顺着许章这边摸下去,却正好对得上。” 闻铎说罢,压低了声音道:“若想确信,恐怕得去审许章。只是……未免大动干戈。” “审。”谢长离却毫不迟疑。 寻常杀人的案子,对于盯着重臣要案的提察司而言,确实不算大事,何况此事牵系位高权重的皇亲,似乎更不宜轻动。 但这毕竟是一桩命案。 许章敢伪造户籍,杀人灭口后藏尽痕迹,必是仗着大长公主这个靠山,在蜀州肆无忌惮。 这种贼子焉能留在朝中? 提察司奉皇命办差,原就担负着监察百官之责,到州府后亦可查办突发的案子,巡查缉捕后直达天听。 谢长离手头这件军政的案子尚未了结,恐怕还得十来日才能回京,既有了确切的嫌隙,当即将此事交予随行的提察司部属,令其设法查明许章的作为。若有了罪证,便可在知会知州通判之后拘捕起来,再深查审问杀人灭口之事。 十日之后,许章那边证据确凿。 谢长离正好办完差事,便在奏折的末尾奏明许章的罪行,没提许章与燕月卿家臣的往来,只以寻常犯官论罪。 而后启程回京,昼夜兼程。 …… 抵京那日正逢月中,宫里办了场消夏宴。 迥异于春秋时节在北苑的宴饮,夏日里暑热逼人,王公贵族多到城外山中避暑,沈太后和小皇帝也躲在自雨亭或是冰盆旁边,没人愿意在烈日炙烤下奔波,这宴席便选在入暮时分开始,近午夜再散。 用宴时,沿着碧波万顷的太液池缀满宫灯,隔水演奏宫乐歌舞,配上望日圆满的明月,湖光月影,夜风习习,也是别有滋味。 不过毕竟在夜间,宫禁尤为严格。 是以宴席只请了皇亲勋贵和几位重臣及其家眷,算是皇家给近臣们的殊荣。 因谢长离在外奔波劳苦,沈太后特地给蓁蓁送了份帖子,算是把给谢长离的恩宠挪到了后宅美妾身上。 蓁蓁哪好推辞? 沐浴熏香后,傍晚时分便乘车入宫,在清溪和阎嬷嬷的陪伴下赴宴。 满庭亲贵,她的身份着实低微。 但众人皆知她是代谢长离来赴宴的,也没谁敢轻慢,除了将座次排在诰命夫人们的末尾外,旁的均无差别。更有宫人着意照料,将沈太后的赏识体贴传达得恰到好处。 待一场歌舞演完,酒菜便尝得差不多了。 有宫人快步走到沈太后面前,附耳禀报什么,旋即,沈太后面露微喜,倾身跟小皇帝说了几句话,便道:“哀家和皇帝有些事要处理,稍去片刻便回。诸位自管欣赏歌舞和湖畔风光,不必拘束。” 说罢,在众人的起身行礼声里,携了小皇帝匆匆离去。 周遭随即松散了些,有命妇陆续离席,去看太液池畔的迷离灯光。 不得不说,皇家的宫苑确乎好看。 太液池的占地极广,万顷碧波固然与别处无异,有了周遭宫廊殿宇的衬托,却立时添了威仪富贵气象。白日里微风徐徐,湖光山色已是悦目,此刻夜色渐浓,沿湖的宫廊悬挂彩灯,殿宇的飞檐翘角也都装点过,琉璃彩灯映在清澈湖面,如银月色下极是悦目。 凉风拂面,送来湖面的水雾。 蓁蓁都忍不住起身,去看这湖光灯色。 周遭满目绫罗,在场的女眷多有诰命加身,既敬畏谢长离的权柄,又瞧不上蓁蓁罪臣之女纳为妾室的身份,虽常在背后议论,却没谁肯来搭话。这倒让蓁蓁落了个清净,随便选个僻静些的角落坐着,耳畔笙箫依约,眼底灯色迷离。 让她想起扬州的夜景,却又有山海相隔。 正自出神,耳畔忽然传来哂笑。 “虞娘子当真是孤僻,哪怕在这热闹宫宴上,也爱做离群索居的事,岂不辜负皇嫂的苦心。”燕月卿华衣瑰艳,披着彩帛徐徐走来,耳畔金玉耀目,在灯光月色映照下着实富丽逼人。 蓁蓁忙起身行礼,“见过殿下。” “别装了。”燕月卿却是肆意惯了的,哪怕在皇宫里,说话也不甚收敛,“上回邀你闲谈都推诿了半天,这会儿装什么恭敬。只是可惜啊,皇嫂枉顾礼数,原是想卖谢统领的面子,谁料这些命妇们都不买账。毕竟么——” 她声音微顿,笑吟吟地道:“妾室的身份,原就是正室们瞧不上的,更何况还是靠着相似的眉眼得宠。” 左近并无旁人,她一开口直戳短处。 蓁蓁早已习惯了明嘲暗讽。 前世也曾伤心愤怒,如今想来却只觉得好笑,毕竟燕月卿深怀敌意,若她回回都把这些言语放在心上,还不气个半死? 狗屁臭气,自是不堪多闻的。 且两人身份悬殊,比起前世那些防不胜防的小手段,如今不过是言语滋扰,忍忍也就过去了。 蓁蓁不愿为她浪费情绪,却也不能跟皇帝的姑姑翻脸,只能瞥着湖光,不失恭敬地道:“殿下教诲,妾身谨记在心。” 这般不痛不痒,让燕月卿大为失望。 她出身皇室身份尊贵,太多的东西都能唾手可得,便也失了一些乐趣。自蓁蓁进了谢府,满腔妒恨无处发泄,便忍不住想戳着蓁蓁的短处讽刺揉捏,无非是想看蓁蓁伤心落泪,心里才能痛快些。 如今一拳打在棉花,哪能遂意? 便将凤目微挑,抬步凑近,想将话说得再重些,非得让这鸠占鹊巢的妾室憋一肚子气。 尚未开口,耳畔忽然有锐器破空。 旋即,一柄黑漆漆的短剑呼啸而来,铮然钉入面前的廊柱,震得剑柄轻颤。燕月卿被这动静惊得花容失色,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耳梢一凉,像是被什么冰冷的器物擦耳而过,惊骇之下心头狂跳,摸了摸耳梢,没瞧见血色,才心有余悸地大怒回头。 便见十余步外,谢长离疾步而来。 第26章 护妻燕月卿简直被他气炸。 谢长离原没打算进宫。 他进城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因衙署那边并无要事禀来,且不知怎的,很想看看几番入梦的那张脸,便先骑马回府。到了外书房没见着阎嬷嬷,才知蓁蓁今夜应沈太后之命入宫赴宴 ,尚未归来。 谢长离原想歇歇,洗尽风尘的。 脱去外衫后,却仍记挂着那道沉默温柔的身影,便迅速换了身衣裳,孤身入宫。 方才沈太后和小皇帝离席,便是听他禀事的。 好在差事办得顺利,且兵马钱粮的事虽有些小猫腻,蜀州的知州和通判还算乖觉,沈太后甚为欢喜,满口夸赞。而后,便说今夜宫中设宴,蓁蓁恰好在席间,谢长离既然来了,不妨过去瞧瞧湖光夜色,也算慰劳途中劳累。 谢长离谢了恩,随他们入席。 女眷们多在赏玩灯色,蓁蓁并不在席间,谢长离扫视周遭,找了片刻,很快就瞧见了那道身影。 比起满目光彩耀目的华裳,她的衣裙颇为清丽,应是不愿再贵妇间出风头的缘故。但少女生得天资瑰色,哪怕不以金玉宝石装点,那身段姿貌也是旁人难及的出挑。此刻灯笼映照,月色流辉,她站在廊下暗处,如从画中走出。 可惜,旁边有人煞风景。 谢长离瞧见燕月卿那骄横凌人的姿态时,便不自觉皱了皱眉。待走近些,眼见蓁蓁恭顺垂首,燕月卿却步步紧逼,心下愈发不悦,袖中短剑便即脱手而出——那是帝王特许,以示信重。 短剑挟着寒风,刺破凌压的架势。 非但燕月卿,就连蓁蓁都被这动静惊得心头猛跳,诧然望向短剑来处,正好撞上了谢长离的目光。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男人神情冷沉,视线却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身上,就那么向她走来。 月华如水,廊下灯彩流光。 他的身姿颀长岿然,一身墨色的锦衣虽无贵重装饰,却将他的身板勾勒得恰到好处。宽阔的肩、劲瘦的腰、修长的腿,脸上罩了层朦胧的灯光,疾步靠近时袍袖微摇,如御风而来。 明明是令人敬畏的狠厉权臣,神情亦阴沉不悦,不知怎的,此刻蓁蓁看着他的眉眼,却只觉得湛然若神。 方才的隐忍霎时烟消云散。 她没料到谢长离竟会在此刻赶来,目光心神皆被他攫住,脸上也不自觉漾起了笑意。 “主君。”她勾唇开口,声音温柔而欢喜。 …… 谢长离须臾就到了跟前。 湖畔有风拂过,撩动蓁蓁鬓边细碎的发。他随手将其捋在耳后,修长的手指夹着剑柄将其拔出,剑尖朝下,向燕月卿拱手为礼,而后慢条斯理地擦拭剑刃。 燕月卿简直被他气炸。 当今皇帝虽年弱,皇权却也未曾动摇,有贤相猛将在朝中辅佐,无人敢去挑战皇家威仪。燕月卿身为皇帝的姑姑,身份尊贵地位超然,哪怕是在沈太后跟前都能得几分客气,何曾被这样轻慢过? 耳畔寒意未消,残留险些被短剑削耳的惊悸。 燕月卿原就惊怒交加,看到谢长离近乎敷衍的拱手,再也忍不住,压着声音斥道:“放肆!” 谢长离抬眉,目光冷沉锋锐。 燕月卿固然爱慕他姿容,却也不肯落了威风,没敢高声惹人留意,只低声怒道:“皇宫之中规矩森严,谢统领带剑入宫原是恩赏,怎可如此肆意妄为!我不过与她闲聊几句,好言相劝而已,你何必拔剑相向,大逆不道!” “闲聊?”谢长离将短剑归入鞘中,丝毫没被这罪名吓住,只沉声道:“内子与殿下非亲非故,能聊什么。” “天下万事,什么不能聊!” “为何在臣看来,并非闲聊,而似仗势威逼?”谢长离说这话时,不自觉揽住蓁蓁的肩,尽是维护之态。 燕月卿气得几乎面红耳赤。 她不是没领教过谢长离的冷厉性情。 早年先帝在时,谢长离偶尔入宫禀事,两人撞见时她和颜悦色地招呼,却从未换来半丝笑颜。后来他青云而上,执掌重权,她兴高采烈地去道贺,却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偶尔她精心装扮后,故意在宫里撞见,他也只有疏离的礼仪,不容她靠近半分。 燕月卿以为她流露得很明白了。 自幼尊荣的大长公主,被帝王捧在掌心的明珠,素来都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从未对谁低过头。 但为了他,她磨着皇兄取缔了婚事,费尽心思梳妆打扮,在宫里假装偶遇,甚至在皇帝斥责谢长离时,众目睽睽地跪地为他求情。后来皇兄驾崩,她熬过最初的伤心之后,曾深夜在提察司前徘徊,无非是想同他说句话,排遣心中彷徨。 朱红宫廊上,她也曾拦住他,隐晦剖白心思。 可谢长离始终无动于衷。 好几年了,他像是独自站在雪山之巅,身上披着终年不化的寒冷坚冰。 若始终如此便也罢了。 可他收留了夏家,还纳了这个罪臣之女为妾,甚至为一句未曾印证的“仗势威逼”,便在宫中飞剑威胁她。 丝毫没把她放在眼里! 燕月卿瞧着那只揽着蓁蓁的手,只觉刺目之极,偏又没法发作,只寒了脸,怒道:“原以为谢统领忠君报国,却怎会儿女情长到这地步!虞氏不过一介妾侍,能得入宫已是天恩浩荡,你为她罔顾礼法,嚣张欺主,当真是色令智昏!” 最末四个字,她说得咬牙切齿。 谢长离却道:“殿下以为微臣是在欺主?” “我毕竟是皇上的姑姑!你执掌着偌大的提察司,难道不知本朝律法?” “可若微臣方才的举动是为清算旧账呢?” 谢长离盯住她,眼底寒若兵刃。 燕月卿极少见到他这样锋锐的眼神,意识到什么后,鬓边突突猛跳,心里一阵发虚。但她自认为行事周密谨慎,弯弯绕绕地布了疑阵后又将关键人证灭了口,笃定谢长离并无实据,便只冷嗤了声。 落在谢长离眼中,几乎勾起轻蔑。 “微臣这次去蜀州,除了去办皇上交代的差事,还顺手查处了个犯事的官员。名字殿下或许听说过,叫许章。” 他盯着燕月卿,清晰捕捉到她眼底骤然涌起的惊愕。念着小皇帝的面子,他没在这里挑破燕月卿那些下作的手段,只沉声道:“许章狗仗人势,在蜀州作恶多端。近来更曾滥用权力伪造户籍,杀人灭口,尽数招供之后已被羁押在狱。” 他点到即止,没再多说。 燕月卿却觉得浑身似被浇了盆寒冷透骨的冰水,令她脊背微寒,脑门乱跳。 侥幸尽被掐灭,她焉能不知谢长离的意思? 提察司有万般刑讯手段,死人嘴里都能掏出东西来,既查到了许章的头上,必是问了个干净。这便意味着,谢长离早在离京前恐怕就已洞悉一切,只是引而未发。而她被蒙在鼓里,自以为万事周全,直到此刻才从他嘴里听到许章被查办的消息。 方才他必定已见过皇帝和沈太后,禀明许章的事了,想必案情已然裁定,如山铁证之下,再无回旋的余地。 以提察司传讯之快,许章的人头不日就会落地。 而她却无能为力。 生于皇家,燕月卿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只消谢长离愿意,便能在她毫无察觉时将她的爪牙都查个遍,而她贵为大长公主,却毫无还手之力。 仆妇带回的“好自为之”四个字遽然浮入脑海,燕月卿未料谢长离竟会对那等小事追查到这地步,惊骇之下,再不复方才的盛气凌人。他甚至垂眸避开他眼底的锋芒,试图掩饰此刻的慌乱。 谢长离再未逗留,牵了蓁蓁的手踏月而去。 在场众人,唯有云英知道许章的身份,方才也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只是畏惧谢长离的威仪,没敢表露。这会儿人一走,她才胆战心惊地上前,想搀扶自家主子。 却见燕月卿双腿一软,就那么跌坐在了廊下的长凳上。 …… 回到府里已是亥时过半。 谢长离昼夜疾驰,一路上奔波劳累,这会儿两肩风尘都还没洗,到府门前翻身下马时,脸上分明挂着疲惫。 蓁蓁瞧在眼里,多少有些不忍。 这男人虽冷硬无情,对朝堂的事却极为上心,碰到棘手的案子时夙兴夜寐,外出办差也常星 夜兼程,少有空暇歇息闲游。今晚入宫想必是为了给小皇帝复命,却因她的事而跟燕月卿起争执,多少耗费心神,此刻怕已身心俱疲。 但夜色太深,她也不宜请他去后院安歇,或是凑到外书房伺候盥洗。 进府之后,便望了眼外书房的方向。 “主君在外奔波许久,既是今晚刚回来,想必还有事处置。夜色太深,主君还是该保重身体,早些安歇,别太劳累了。妾身回去后叫人做些可口的饭菜,明早送过来,算是接风洗尘可好?” 郎朗月色下,她含笑抬眉,语声温婉。 谢长离便点点头,“好。” “那妾身就先回去了。”蓁蓁说完,又朝阎嬷嬷道:“有劳嬷嬷。” 而后,带了清溪自回云光院去。 谢长离瞧着月光下袅娜远去的背影,忽而涌起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 不知怎的,刚才她开口时,他的心里竟隐隐生出些期待,似乎希望蓁蓁能邀他回屋同宿,在灯烛温馨的云光院里洗去这满身疲惫。以至听完那番话,意识到她根本就没这般打算时,竟有种无形的失落。 他本不该失落,更不该期待的。 当初纳她进府为妾,原就只为庇护,并没打算真的碰她,平白牵扯不清。 以蓁蓁的聪慧,想必也摸准了他的心思,才会守着恰到好处的界限,既不失女眷应有的体贴关怀,也不以温柔美色来勾他。 可是他呢? 为何会生出这样隐晦的心思? 谢长离摸不准,只将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直到蓁蓁拐入垂花门,他才收回视线,揉着眉心自回书房。 …… 翌日清晨,蓁蓁果然送来早饭。 菜色颇为丰盛,味道也都十分可口,在夏日清晨吃着也很开胃。 到傍晚时分,谢长离早早从衙署回来,借着许章案的由头去云光院时,那边正忙着备晚饭。他来得及时,加之蓁蓁早有准备,厨房里赶着加了几道菜,荤素兼备,色香俱全,再添上两壶清甜而不醉人的清酒,才算是真正的接风洗尘了。 饭间,谢长离将许章之事简略道明。 蓁蓁虽知这是燕月卿的手笔,却未料背后还干起了杀人灭口的勾当,倒是被惊得不清,被谢长离安抚了片刻才缓过来。 过后各自忙碌,转眼已近八月。 处暑过后出了伏,天气渐而凉快起来。蜀州的差事早已交代清楚,京城里暂且没有亟待处置的案子,且蓁蓁手头那桩勾覆的生意已然交割清楚,赚了笔不少的银钱,可以稍微歇息一阵,前庭后院倒是难得的稍得空暇。 谢长离遂以一桩积压的扬州旧案为由头,禀明小皇帝后,打算八月初三启程,带蓁蓁前往扬州。 动身之前,夫妻俩还赴了场宴。 去的是沈太后的娘家。 沈家算来也是个书香门第,沈太后的曾祖父曾中过进士,几个儿子还算争气,或是科举入仕,或是教书育人,攒下了不错的清誉。传到沈太后的父亲沈曜头上,殿前博得探花出身,又是长于京城小有才名,中榜之后便被靖宁侯府周家看重,结为姻亲。 但这桩婚事更多是为仕途。 周家曾以征战之功立足,祖上也曾深得器重,后来渐渐凋敝,虽有侯府之尊和深厚家底,却后继乏力,欲走文臣的路子。 相较之下,沈氏虽是书香门户,却没个贵人提拔扶持,虽人丁兴旺子孙争气,朝中的官职最高也才五品,登不到更高处。两家各有优劣,正可彼此取长补短,商谈过后,便谈妥了这门亲事。 成婚之初,沈家夫妻俩也算举案齐眉,诞下长子沈从时后,又育有二子一女,那女儿便是当今的沈太后。 但据京中传闻,沈曜年轻时才能卓然洁身自好,且周氏出自侯府性情刚烈霸道,府里除了发妻周氏之外不添半个侍妾,夫妻间处得也还算融洽。到沈曜四十多岁时,却忽而中年逢春,遇到了位心爱的女子,与周氏谈妥之后娶为妾室,万般疼爱。 后来爱妾病逝,沈曜伤心过度,随之撒手人寰。 彼时沈从时年过而立,已能撑起门户,加之沈家独女因才情品貌被选入宫中侍奉帝王,老夫人周氏大权独揽,府中仍屹立不倒。 再后来,沈氏诞下小皇子后独得盛宠,沈从时靠着父辈攒的家底、侯府的人脉和皇亲身份而仕途顺畅,渐至户部高位。 待先帝驾崩,沈氏位尊太后,沈从时成了小皇帝的亲舅舅,地位愈发稳固。且沈家几位兄弟虽非高官,办事也还算得力,固然没法和树大根深的皇室勋贵相较,却也是扶摇直上的新贵了。 沈老夫人身为太后的生母,更是得封一品诰命,亦让娘家靖宁侯府重焕生机。 这日沈老夫人寿宴,自是宾客盈门。 谢长离深得沈太后器重礼遇,在这般大事上也得摆出差不多的姿态,总得去送礼道贺,连同蓁蓁也一道赴宴。 不过蓁蓁知道他并非真心祝寿。 毕竟,谢长离虽对沈太后恭敬,待这位沈老夫人却颇为敷衍,私下里还曾提醒她莫与沈家走得太近。且依着记忆,如今的沈家虽簪缨繁华,却会在明年由谢长离亲自出手,将沈从时撤职查办,便连沈太后都难以阻拦。 以谢长离按兵不动、伏笔千里的做派,如今恐怕早已盯上了沈家。 更何况沈老夫人还会在明年病逝。 有这些事存在心底,蓁蓁对这场寿宴自然无甚兴致。加之席上女眷来路各异,有不少人对她心存好奇,明里暗里地打量揣测,各色目光终究让人腻烦。 宴席过半,厅中觥筹交错,不远处戏台热闹。 蓁蓁原就没打算融入命妇贵女之中,且这些人都有势可依,府邸事务繁杂,不可能给她勾覆生意,愈发兴致寥寥。 便在尝过美食后起身去更衣。 离开宴席,周遭霎时清净了许多,她不好太早告辞,又懒得去听阿谀奉承的热闹,遂以酒后稍困为由,想寻个地方歇上片刻。 那仆妇是沈夫人身边办事的,对宴席上的往来之事极为熟稔。想必事先已有筹划,听蓁蓁困了,便即含笑道:“西边有几处院子,已经洒扫出来了,可供女客小憩。娘子若不嫌弃,奴婢便带您去那里歇歇吧?” 蓁蓁欣然随她过去。 沈家人丁兴旺,府邸原就颇为宽敞,待府中权势蒸蒸日上后,购置了比邻的几处宅邸,打通墙桓修筑起来,愈发豪阔。 今日宴席便在东边新拓的楼阁里,既有开阔地势,又远离沈家主母们的屋舍,两相便宜。 给客人歇的小院却在西边,大抵是为闹中取静,更妥帖地招待女客。 蓁蓁瞧着,倒像是地处旧宅边缘,花木都有了年头。 倒也幽静宜眠。 遂谢过仆妇引路之辛苦,带清溪和阎嬷嬷进了屋里,喝了盏茶,靠在榻上歪着。 渐渐有困意袭来。 蓁蓁虽知这般场合没人敢闹事,也没人敢轻易碰她这位提察司统领的“枕边人”,到底不敢深睡过去,只闭目养神,朦胧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脸颊被人捏了捏。 她困意微消,赶紧睁开眼睛。 便见谢长离躬身站在榻前,那身赴宴时的华贵锦衣已然换去,只穿着不起眼的布衣,眉目离她不过二尺之遥。 蓁蓁懵了一瞬,才道:“主君?” “就这么困,跑到别家来睡?”谢长离淡声,随手把玩榻边的锦绣帘帐。 蓁蓁赧然轻笑,见阎嬷嬷和清溪仍面不更色地守在门边,想必已被谢长离安抚过了。也不知他怎么进来的,神不知鬼不觉。 她站起身,目光落在那身布衣。 谢长离遂低声道:“趁热闹查点东西。待会应会有人请你离开,自管走就是,不必管我。”说罢,顺势坐在她睡过的榻上,那手指有意无意地拂过床褥,神情里辨不出悲喜。 见蓁蓁目露疑惑,他又拍拍她的手臂,“不必惊慌,晚上回去再说。” 少顷,外头便传来错落的脚步声,像是家仆在追人,却也没谁敢 来打扰她,只在附近低声搜寻。 待这动静消失,外头便有人扣门。 谢长离已经绕到帘帐后面去了,阎嬷嬷从里头开了门,便见方才那仆妇笑吟吟站在门口道:“想着娘子也该歇好了,奴婢斗胆问一句,娘子可要回席上去?外头排了新戏,正热闹着呢。” 说话间进了屋,目光往四处瞟。 蓁蓁猜得到她的意图,便只笑道:“已歇好了,有劳主家安排,回头替我谢过老夫人。”说着,稍理衣裙,带着阎嬷嬷和清溪抬步出屋。 那仆妇照旧引路,送她回席上。 待几人走远,立时就有两名家仆进了屋里,对着床榻桌椅一顿翻找,毫无所获后,仍掩门去复命。 直到屋里重归寂静,谢长离才飘然落下。 如同叶落归根,毫无声息。 桌上茶水尚未收去,余温犹在,她睡过的地方床褥微皱,旁边的小铜炉上淡香袅袅。 方才她浅睡的模样仍在脑海。 谢长离没想到会这样巧,她来沈家赴一场寿宴,竟会恰好被安排到这里歇息。许多年前,另一个女人住在这处幽静精致的屋舍时,是否也是像她那样,帘帐半卷,午睡幽香? 谢长离有些出神。 片刻后,他摊开手掌,把玩那枚刚从箱柜里翻出的旧香囊。 十余年的时光,绸缎已然泛黄。 香囊里味道散尽,枯草揉为碎末,微瘪的锦缎上绣着一个暮字。 那是他的母亲在长久的别离中亲手绣成。 藏着他的名字。 沈暮时。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诗人笔下绘出终南山里陶然自得的时光,也道出了母亲心底的向往。 …… 对于谢长离的行踪,沈府上下毫无察觉。 事实上,哪怕谢长离连番出入,将这座改为客院的僻静屋舍搬空,沈家都未必能晓得东西去了哪里。 而今日宾客云集,沈家更是志骄气盈。 蓁蓁回到宴上,厅里热闹如旧。 直到日色西倾时分,才有人陆续动身告辞,她也随之起身,向沈老夫人婆媳告辞之后,独自乘车回府。 谢长离尚未回来,外书房很安静。 蓁蓁自管去云光院准备晚饭,等暮色四合时,果然见谢长离健步而来,恰好赶上这顿晚饭。 因白日里酒席丰盛,晚饭便颇为清淡。 仆妇摆好碗盏菜肴之后,蓁蓁便命她们先闭门退下,而后亲自添箸布菜,问起白日的偶遇。 谢长离没提那个香囊,只就着香喷喷的菜色,道:“你父亲的案子,我先前已让林墨去扬州打探过消息,里头有许多蹊跷。最关键的人物,便是新上任的扬州通判姜盈川。据闻他与沈从时有暗中往来,趁着今日人多,便去翻了翻沈家的书信。”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出入自家府邸。 蓁蓁却听得暗自捏汗。 忍不住停了箸,蹙眉问道:“主君可找到了线索?” “自然不能白跑。”谢长离声音微顿,却还是没瞒她,“扬州那件案子,你父亲的罪名是玩忽职守、贪污受贿,此外还查抄了你外祖父家。据林墨所查,你那几位舅舅未必清白。” 蓁蓁咬唇,轻轻点了点头。 她固然受外祖父疼爱,毕竟只是个外孙,盐商的事轮不到她插手,许多内情也不得而知。 不过几位舅舅的性情她却也知道,哪怕父亲时常敲打提醒,他们也难免倚仗父亲的官声有些飘然。先前小舅舅行事不慎惹了麻烦,还曾被外祖父重惩,让父亲生了好大一场气。 扬州盐运兴盛,盐商们有通着皇亲国戚的,也有通着公侯府邸的,背后各有神仙。 因父亲为官清正不肯给方便,舅舅们心里存着不满,她也能感觉到。且外祖父起家立业时在京城也有些旧交,这些年守着根基开疆拓土,舅舅们为着盐引明争暗夺时,也常与京城有些往来。 蓁蓁没翻过卷宗,着实不知外祖家的罪名是否属实。 但有一点她很笃定—— “舅舅们行事如何,妾身确实不敢作保,但家父的为人妾身却是很清楚的。他出自寒门,虽与盐商结亲,却并非贪图钱财享乐,而是与家母两心相知。这些年,他从县衙小官做起,时常视察民情,最知百姓疾苦,断不会做有悖良心的事。” “外祖家的盐务,母亲也从不让他沾手。” 蓁蓁想起父亲往日辛劳的模样,忆及他锒铛下狱的模样时,心里泛起阵阵酸楚。 然而悲伤无用,她只能强自压着情绪,温声道:“从前外祖父教妾身算术时,也教过经商的事。父亲虽鼓励妾身勤学多思,却也时常说,经商谋财,并不只为囤积资财。” “他说银钱资财都是身外之物,须是取之于民也用之于民,取之有度,用之实处。若不然,就像浇灌农田用的水库,平素蓄水是为用时方便,但若贪得无厌取之无尽,便会水满则溢。更甚者,会令堤坝溃塌,毁于一旦。” “他向来看得清,断不会收受贿赂。”蓁蓁说完,抬眸觑着谢长离。 这些话她从未与人提及。 事实上,也没必要跟谢长离说。 但是此刻,两人的话既说到了这里,她还是想告诉谢长离,她的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人,怀着怎样的处世之心。 那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哪怕终会与谢长离分道扬镳,她还是盼着这世间能多一个人知道父亲的苦心,体会到她的心情。 桌上菜肴飘香,窗外风拂绿枝。 谢长离觑着清澈的眸子,恍若置身山泉清溪,让人觉得干净、透彻又清爽。 见过肮脏的人,也会更珍视纯澈。 看多了朝堂上利欲熏心、奸诈倾轧的险恶之象,得知这世间仍有人志存清正,多少能令人觉得宽慰。 他认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林墨先前已窥出端倪,只是孤身在外不便彻查,手里线索有限。”他搛了青脆的笋片给她,声音也添了温柔,“这回去扬州,咱们慢慢查。” 蓁蓁明知不该再因他触动心肠,听到这话时,却还是泛起了感动。 第27章 扬州这倒是便宜了蓁蓁。 八月初三,谢长离如期启程。 林墨先前去扬州查过线索,更清楚那边的情形,正可与他同行,闻铎则留在府里照看京城的事情。 一群男人劲装仗剑,各自策马。 蓁蓁则带了清溪和染秋,选辆结实的马车同乘。 因有女眷随行,马车颠簸不见得比船快,便打算先走一段陆路后再乘船南下。 当晚暂且宿在驿站之中,用过晚饭之后,谢长离有些琐事要处理,林墨自去安排人巡夜护卫,蓁蓁则先回屋歇着。 出门在外,比不得府里方便,行动起居总会有几双眼睛盯着。谢长离大抵不愿惹旁人胡乱猜测,只挑了一处宽敞的屋舍夫妻同宿,里头固然陈设贵重万事俱备,却只有一张宽绰结实的床榻。 蓁蓁对着那张床榻站了片刻,默默转身去洗漱。 等谢长离忙完回来时,她已睡着了。 床榻锦绣薄软,她侧身靠在摞着的软枕上,青丝散乱铺曳,手边丢着翻到一半的书卷,大约是想等他回来却没能撑住困意。夜已极深,屋里灯烛昏暗,她穿着素净严实的寝衣,睡得很沉,哪怕身边多了个人都不曾察觉。 自然是车马劳顿累着了。 谢长离原想将她叫醒,瞧她睡得很香,到底没忍心,只屈膝跪在榻上,轻轻抱起来让她躺平了睡。 少女的身量于他而言着实轻盈,腰肢落在臂弯,更觉纤弱柔软。大约是被这动静扰了清梦,她不满地蹙了蹙眉,哼哼了一声,倒是没醒来,任由谢长离为她盖了锦被,将青丝捋在枕畔。 精心养护的乌发,握在掌中手感极好。 直到谢长离在距她尺许之外躺好,那股 柔滑之感仍残留在指间,无端让他生出种错觉,仿佛某些时候,这青丝曾在他手里摩挲过许多遍。以至于昏昏入睡时,又一次沦入了梦境。 这次的梦,比往常来得更为清晰。 梦里仍是在京城,似乎是在谁家的宴席上。交错的人影往来谈笑,他借着赴宴的由头跟人谈了些事,从那家的厅里出来,远远就看见贵女们扎堆赏花,蓁蓁则安静地坐在檐下一张长椅上,正同一位官妇说话。 他走过去想招呼她回家,到了跟前才发现她神情不太对,笑意十分勉强。 见着他,不知怎的,她眼圈就红了。 那官妇则起身同他行礼请罪,说是招待不周,让蓁蓁不慎崴了脚,虽已请了郎中敷药,却仍十分愧疚。 他带着蓁蓁出府,欲在马车检看伤势。 梦里似有和风细细,他抱着她穿过热闹的人群,旁人的脸都不曾留意,却将她委屈忍泪的模样看得清楚。到得车上解开鞋袜,就见她脚踝处微微肿起,柔白的肌肤泛着红,崴得还不轻。 他拿了提察司的伤药重新给她敷,左手握着纤秀的足,右手在她伤处打着转缓缓涂药,明明心疼她受伤后的可怜,却又觉得掌中温软细腻,勾人贪念。 而她咬着唇,在他敷完药裹好纱布时,终究没能忍住,拿额头抵在他肩上,任由眼泪温热滚落,低声道:“疼,好疼。” 她的声音很轻,似藏了很多委屈。 听在他耳中,只觉心如刀割。 疼痛再一次穿透梦境,令睡梦里的谢长离紧紧蹙眉。他的手指动了动,似是想要抱紧怀里的人,梦境却在此时倏然远去,只剩她含泪的模样留在心间。 谢长离徐徐睁开了眼睛。 才刚丑初,夜色安静之极,细微的光亮透窗而入,笼得床榻里昏暗朦胧。 他怔怔盯着帐顶,仿佛还能听到蓁蓁凑在耳边,眼泪汪汪地说她很疼。侧过头,枕畔的她倒是睡得很熟,秀致的黛眉之下,长睫遮住眼眸,唇瓣微微抿着,全不是梦里可怜委屈的姿态。 那样真切的梦,仿佛曾发生过一般。 可他怎能真的拥她入怀? 他注定不会有好下场,纳她为妾不过是权宜之计,护着她过了沦为罪女的难关便可,却断然没法许她将来。 谢长离抬手,在指腹触及蓁蓁侧脸时堪堪停住,眼底是她熟睡的模样,脑海里却有许多事如流水般细细漫过。 就那样失眠到了天亮。 翌日清晨蓁蓁醒来的时候,天色尚且有些昏暗,谢长离却已然洗漱毕,正在榻边穿外裳。见她迷迷糊糊地睁眼,他只瞥了一眼,便道:“醒啦。” “主君起得好早。”蓁蓁有点惭愧,轻轻打个哈欠,又解释道:“昨晚实在太困,不小心睡着了,主君勿怪。” 说着话,就想起身伺候他穿衣。 谢长离却只摆了摆手,“无妨,赶路原就让人疲累。天色尚早,你睡个回笼觉再起。我去办些事。”说罢,边理袖口,边抬步出去,叫了林墨议事。 是日晌午,一行人到了码头,改走水路。 船舫毕竟不及客栈,床榻没那么宽敞,若两人同睡,难免是要贴身擦肩的。谢长离想起昨晚的彻夜难免,到底没敢自惹麻烦,只将蓁蓁安排在紧贴着他的隔壁那间,方便夜里照料。 蓁蓁也乐得与他分床睡,晚间听着哗啦啦的水声,瞧瞧映在河面的星辰,倒也十分快意。 因谢长离途中没了公事缠身,白天得空时,俩人一道凭栏观景,谢长离还会告诉她船只所经之地是哪个州县,周遭有什么出名的风物,倒有点如数家珍的架势。想来提察司肩负重任,他总揽天下各州的监察消息,早已将各处要紧的事熟记于心。 这倒是便宜了蓁蓁。 秋日里暑气已消,原就适宜远行游览,乘船时不似马车劳累,途中衣食住行又有人安排打点,她听着谢长离的评点解说,倒真有几分乘舟顺流,观玩沿途景致的惬意了。 一路顺水而下,赶在中秋之前便到了扬州。 熟悉的山水景致入目,仍是记忆里极美的秋色,先前双亲无恙时,一年四时都会带她出去赏玩,一家人和乐融融。如今千里相隔,音信不通,艳艳秋景落入眼底,却只是提醒她物是人非。 蓁蓁渐而沉默,就连清溪和染秋都有些惆怅,猜得蓁蓁是思念双亲了,当着谢长离的面不好说什么,便只悄悄握住她的手。 风吹得和煦,三人一时无言。 直到船靠在码头,蓁蓁瞧着热闹如昔日的场景,深吸了口气,携她们上岸登车。 马车辘辘,径直行至官驿。 因谢长离是小皇帝极倚重的辅政之臣,这回南下又没隐瞒行程,扬州知州荀鹤听得消息,早早地叫了几位同僚在官驿外相候。待得马车停稳,便齐齐迎上来。 蓁蓁随谢长离下车时,也将众人看得清楚。 知州荀鹤是旧识,当初她的父亲任职时,两家免不了来往,她已见过多回了。后面跟着的法曹等人,或是早就见过,或是上回案子后新上任的,都惧于谢长离的威仪,低头拱手颇为恭敬。 倒是荀鹤身边的人有些眼生。 不过看他站的位置和穿的官服,应是新上任的扬州通判,名叫姜盈川。据谢长离前世所言,父亲的案子与此人大有干系。 蓁蓁免不了多看他一眼。 那位施礼过后,视线从谢长离身上挪开,才想打量这位前任通判之女,见蓁蓁也正瞧着他,径自目光一转,若无其事地挪开了。 蓁蓁亦未流露情绪,只安静站在谢长离的身后,随他进了官驿。 扬州这座官驿比邻州府衙门,修得颇为富丽,蓁蓁早年养在闺中时,也曾因父亲的缘故来过,算是熟门熟路。知州荀鹤年逾四时,亲自在前引路,见谢长离的余光不时往蓁蓁身上瞟,便猜得他对这位妾室十分满意,亦颇上心。 等一行人到了下榻的阁楼,他寻个由头让姜盈川等人先去忙,自己单独送谢长离进了住处,含笑道:“谢统领公事繁忙,难得来扬州一趟,下官已命人备了宴席,不知谢统领可有空赏光?” “有劳荀大人。”谢长离倒没推拒。 荀鹤遂道:“当日一场变故,虞姑娘沦为罪女,实在是可惜。”他叹了口气,面上流露惋惜的神情,“下官在扬州任职多年,也算看着她长大的。那件案子自是刑部和皇上定夺,她如今能得谢统领照拂,也算是造化,下官瞧着放心多了。只是今晚这宴席……” 他声音微顿,征询般看向谢长离。 谢长离焉能不知其意? 蓁蓁既已随他南下,到了故乡旧地,少不得要四处走走。 昔日的官家千金沦为罪女,又被收为妾室,旁人瞧着未必不会心存轻视,届时只会令她愈发难过。倒不如趁着这场宴席露个脸,让人知道她虽身份低微,却有权势和宠爱可倚仗,出入之间,处境总能好一些。 遂颔首道:“她是我的内人,既来了旧地,总要见见故人的。女孩子心思纤细,到了宴上恐怕会触景生情,还望荀大人多多费心,让人多加照看。” “自然,自然!” 荀鹤素闻谢长离心肠冷硬,不近人情,如今见他这般维护蓁蓁,便知他是将这小美人放在心坎儿上了。 由此想来,谢长离这回南下,虽打着查几年前一桩旧案的旗号,暗地里未必不会再查虞家的案子。 若果真能如此,他这番苦心也不算白费。 荀鹤暗自松了口气。 第28章 抚慰睡吧,别担心。 荀鹤准备的这场夜宴确实丰盛。 满桌菜肴皆选了新鲜食材,配上美酒歌舞,在临近中秋的清亮月色里十分宜人。荀鹤和姜盈川亲自作陪,下首是几位本地的官员,谢长离则与蓁蓁并肩而坐,背后围了数位仆婢。 重权在握的提察司统领,哪怕年岁尚轻,仍有端然气势,一袭深褐色锦衣在一众男儿中挺拔卓然。 蓁蓁则彩绣画衣,姿容婉丽。 前任通判的掌上明珠,非但常跟着虞夫人往各处赴宴,与扬州官场的女眷们几乎都有过点往来,也常被父亲带出去见世面。日子久了,扬州官场皆知通判虞家的女儿姿貌出 众,秉性聪颖,早就有不少人意欲结亲。 后来虞家落难,蓁蓁被没为官婢,有人打着歪主意欲将美色收入囊中,也有人颇为扼腕。 如今她随谢长离重回扬州,自是惹人留意。在场众人见谢长离对她极为照拂,难能看不出偏袒疼宠的意思?知道这枕边娇人的地位不低,每尝有人向谢长离敬酒时,总也要同蓁蓁稍微客气些,就连姜盈川都不例外。 年近四十的男人,留着短须,生了双笑眯眯的眼睛,颇有点逢人便带三分笑的架势。 同谢长离敬完酒之后,他也不急着坐下,只笑瞥向蓁蓁,道:“虞娘子天资丽色,难怪能得谢统领偏爱。咱们扬州城风光极好,谢统领难得来一趟,可得抽出些闲暇瞧瞧这里的山水。” “自然,我这回带她来扬州,原就是想让她瞧瞧故乡,重温扬州风光。” 谢长离说着,有意无意地往蓁蓁那边倾了倾身,继而道:“说起来,姜大人如今任着扬州通判的官职,与内子也算有缘。”说话间,视线始终盯着姜盈川,锋锐暗藏时,语气也颇意味不明。 就见姜盈川目光闪了闪,似不欲迎接他审视的目光,假作低头理袖,笑道:“确实,确实。” 言毕落座斟酒,半晌没再抬头。 谢长离在狱中阅人无数,立时察觉他的心虚,席间虽未点破,却已留了意。 待歌尽舞毕,已是亥时过半。 荀鹤等人将谢长离送至门口后便各自告辞回府,官驿的仆妇掀帘请两人进去,里面灯火通明,仆婢已然铺好了床榻,连沐浴的热水都掐着时辰兑好了。桌上除了茶水果点,还备了两碗掐着时辰端来的醒酒汤,这会儿正好温热。 染秋和春溪没敢跟进来,只在门外候命。 蓁蓁平素甚少喝酒,今日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倒有点微醺酒意,便先捧着了一碗捧给谢长离,“主君喝一碗,醒醒酒吧。” 瓷碗精致,衬得她指尖纤弱。 谢长离伸手接过,见她两颊被酒意蒸得微红,眸底也有些迷醉,不似平常清澈,便知她也喝了不少。 其实方才在宴席上,那帮官员虽没少劝他喝酒,待蓁蓁也客气,却没人敢劝随行的女眷。这场宴席于她而言,更多的是露个脸让旁人知道她的分量,顺道尝一尝故乡的美酒佳肴,观赏歌舞而已。她这几分醉意,多半是自己喝下去的。 借酒浇愁罢了。 谢长离有些心疼,将那醒酒汤喝尽,也没急着宽衣歇息,只温声道:“我还有些事要吩咐林墨,你早些熄了灯烛歇下。得空的时候,会带你四处走走。”说罢,自将蹀躞解去,将掩上那身锦衣脱了,换件宽松衣裳披着,到隔壁找林墨议事,丝毫不见醉态。 蓁蓁则卸去钗环,盥洗沐浴。 薄醉之后不宜在热水里泡得太久,她泡了片刻觉得有点晕,便早早擦净,到榻上躺着。 身体有些疲累,却了无睡意。 极为熟悉的故乡风景,进城时道旁曾流连过无数遍的商铺茶肆,连同宴席上那几位父亲昔日同僚的脸,全都凌乱无序地浮入脑海。不久之前,她还是闺中千金,在这扬州城里肆意流连,无忧无虑,如今却骤然换了天地,不复从前。 荀鹤他们仍旧锦衣玉食,父亲和母亲何时能回来呢? 蓁蓁望着帐顶,默默算日子。 这般心绪杂乱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察觉耳边锦被悉索微响,身侧的床榻似陷了下去,不由眯开条眼缝。 就见谢长离不知何时回来的,已然洗漱毕,穿着身宽松的寝衣,正欲就寝。方才宴席上的酒意似已消去许多,他的眉眼清冷如旧,若不是有淡淡酒气入鼻,几乎看不出来赴宴的痕迹。 蓁蓁想着时辰应该不早了,只眯着眼含糊招呼,“主君回来了。” “吵着你了?”谢长离轻声。 蓁蓁睡意未消,只勾唇摇了摇头。 床帐垂落,屋里仅留了半数灯烛取亮。昏暗的烛光照入床帏,她的青丝铺曳在枕畔,脸上残存些许酒意,虽则勾唇浅笑,眼角却有泪痕。若不是凑近了,几乎很难察觉。 谢长离微怔,抬手帮她去掖被角,猜得那泪痕的来处,不由俯身凑近些,道:“想家了?” 他的声音很温和,迥异于在外的威仪冷厉,隔得那么近,眼底的担忧清晰可见。 蓁蓁才想否认,便听他道:“是触景生情?” “有一点点。”她知道掩饰不过去,只好垂眸承认。 谢长离眸色微顿,忽而解释道:“并非我有意要你难受。只是你既来了扬州,总会到各处走走,与其让旁人胡乱揣测,不如趁着宴席让他们看清轻重。等你出门时,他们自然会恭敬相待。” 他难得这样耐心解释,昏暗床帏里,近在耳畔的声音格外温柔。 蓁蓁微怔,旋即明白过来,忍不住就勾起了唇角,“妾身明白,方才只是思念父母,并没有怨怪委屈。主君累了一天,还是早点歇息吧。那根烛都快燃尽了,想必时候已经不早了。” 确实很晚了,明晨还得早起问些事情。 谢长离便也躺了下去,“放心,你父亲的事我既说了要查,定会给出交代。先前也让闻铎派人探过,二老如今处境尚可,我也让人打过招呼,不会太委屈。睡吧,别担心。”说罢,手掌隔着锦被在她肩上拍了拍,而后扑灭余下的灯烛。 帐中愈发昏暗,唯有男人身上极淡的酒气萦绕,隔着锦被寝衣,他身上雄健的的愈发分明,却因温和宽慰的话语而添几分亲近。 蓁蓁心底的担忧也被悄然抚平。 她阖上眼,不再去想那些无力扭转的事,只深吸了口气,渐而睡了过去。 …… 翌日清晨醒来时,谢长离已然不见了踪影,就连林墨都不知所踪,唯有几个随行的护卫守在阁楼外面。 蓁蓁梳洗毕,推窗眺望。 坦白说,她是想到官驿外面走走的,尤其想去府里看看——当初父亲受罚,她被没为官婢,一片混乱中仓促离开时,脑海中唯有惊慌。如今过了近乎一年,听说府宅虽已充公,却还没分给旁人住,空置许久之后,不知家中是何模样。 只是既已充公,去之前总要跟人打个招呼的。 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忽见清溪匆匆走来,面带喜色,“娘子,外面通禀,说是有位周少夫人在外面,要来拜望。” “是蒋家姐姐吗?” “可不是!还带着名帖呢。”清溪说着,快步走到跟前捧上名帖。 蓁蓁瞧罢,立时喜上眉梢,“快请。” 清溪当即跑出去迎接。 蓁蓁也按捺不住,顾不上整理衣衫首饰,抬步飞往就往外走。才刚出了阁楼的门,便见不远处的甬道上有位裙裾清雅的女子匆匆走来,可不就是昔日的闺中密友蒋漪? 两人甫一见面,蓁蓁这儿还没怎样呢,蒋漪先没绷住,红着眼圈道:“昨晚听他们说你回扬州来了,我还不信,连夜缠着人问了好几遍。如今总算见着了,蓁蓁,你在京城……” 她话没说完,喉头已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蓁蓁握着她微微颤抖的手,一面往屋里请,一面忙宽慰道:“我在京城很好。” “我听说谢统领他、他,不太好相与。” 蒋漪与蓁蓁年纪相仿,都养在温山软水的扬州,性子也温柔可亲,听闻谢长离在提察司的狠厉手段和冷硬性情后,便颇畏惧。想着密友骤遭变故,原就举步维艰,落到那种心狠手辣的人手里,怕是日子更不好过,昨晚想着这些,整宿都没睡着。 蓁蓁知她担心,强抑重逢的激动,宽慰道:“那只是外间传言,其实他也不是那么凶恶。像是昨晚,原本是官场的宴请,他不必带我出席,特地闹那么一出,就是给我撑腰的。放心,他人不坏的。” 蒋漪半信半疑,“当真吗?不会是你为了让我宽心,才给他说好话吧?” 蓁蓁闻言竟自失笑。 她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会在好姐妹跟前替谢长离这个铁石心肠的人说好话。不过平心而论,从大长公主的事到这回南下扬州、温柔安慰,谢长离确实为她考虑了不少——若不去想夏清婉那档子事,他其实不算太坏。 不过这些都不必跟蒋漪说,免得 平添担忧。 蓁蓁暂将谢长离那些隐晦心思抛到脑后,挽着蒋漪进了屋,先叙别后境况。 这一叙,就从前晌说到了傍晚。 若不是碍着谢长离,蒋漪几乎想将蓁蓁请到自己家里去,像从前那样彻夜长谈。不过毕竟已是时移世易,她不愿添乱,便在暮色四合时依依不舍地告别,约定明日再来拜访。 蓁蓁送她离去后,便先在院里散步,等谢长离回来了一起用饭。 谁知这一等,到戌时将尽都没见他身影,只好先行用饭歇下。 而此时的谢长离,正穿了身夜行衣,潜伏在扬州官署外的深浓夜色里。 第29章 夜行她好像不会翻墙。 比起京兆衙门的恢弘巍峨,扬州这座府衙可算秀致。 不过防备并不宽松。 巡逻的守卫分成了几队,执着火把丝毫不见懈怠,府衙暗处也多挑着灯笼,免得有人趁夜摸进去却无人发觉。存放公文的几处库房门前,守卫跟松柏般站得笔直,跟先前林墨探到的消息稍有不同——想必他大张旗鼓地来了扬州,已有人做贼心虚,催着衙署增了防备之心。 但这于谢长离而言,其实无甚大用。 自进了提察司,刀山火海都曾孤身闯过,要夜探这座地形守卫都了如指掌的州府衙门,也不算太难。 他也不急,耐心蹲在那里,直到子时换值时才轻飘飘纵身而入。 暗夜里屋宇如兽,静谧无声。 他的身影如鬼魅般飘过层层屋舍,最后停在存放要紧卷宗的那座厅后。找时机翻窗越户于他而言是熟稔之极的事,进去后借着极暗的天光寻到想要的卷宗,他也没打算带走,迅速将其翻看完,记在心里后,仍翻窗而出。 守卫困意正浓,哪怕强撑着精神,也未发觉有人来而复返。 谢长离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离开之前,随手捡了个石子掷向那扇并未关严实的窗槅,砸得窗扇晃动轻响。而门口的守卫也终于惊觉,一声厉喝后,立时向窗扇处围拢,察觉有人来过,当即高喝示警。 立时有灯盏陆续亮起,被惊动的护卫有人向此处围拢搜查,亦有人迅速去示警,令旁人严查出入。 谢长离见动静不小,总算满意,一身黑衣利落隐蔽,瞅着空暇悄然出了府衙。 如同所料,没人能跟上来。 谢长离既已轻易脱身,索性寻个地势不错的民宅,远远看府衙的动静。须臾之后,忽觉周遭有异,他的目光陡然锐利,遽然看向不远处。就见那边人影一闪,一道同着黑衣的身影追了上来,看那身手打扮,分明不是扬州衙署的守卫,倒像是…… “姬小将军?”谢长离愕然出声。 姬临风轻笑了声,一把扯去遮面的黑布,轻巧到了他跟前,道:“谢统领好眼光。” 不无调侃的语调,与先前在宫里的针锋相对迥异。 谢长离没想到他竟也在这里,不由道:“你也来了扬州?” “怎么,我的行踪难道还需向谢统领禀报?”姬临风眉梢微挑,看了眼远处乱糟糟的衙署,道:“闹出这般动静,谢统领当真是不嫌事儿大。”他说话间举目四顾,察觉周遭并没有提察司的人接应,唯有谢长离孤身夜闯时,忽然明白过来“故意的?” 谢长离未语,只望着那座府衙。 片刻后,他才看向身侧的人,“我记得姬小将军对谢某似颇存怨怼?” 姬临风稍觉尴尬,却也没躲避,只低声道:“那晚宫宴上的事我都看见了。我是说,大长公主。” 出身高门,深得信重,姬临风这些年意气风发,虽竭力磨平棱角,却仍有桀骜暗藏。对于风头极盛的谢长离,他始终都觉得过于冷厉寡情,非良臣所为,也存了暗里比较的心思。 直到那夜,谢长离甩出匕首钉在大长公主面前时,他才忽而惊觉两人的不同。 他虽有家族做靠山,却也会被其牵制,行事时难免要掂量后果。 谢长离却没这种顾忌。 所以,那日街市上,谢长离让他请了媒妁去求亲时,他才会哑口无言,默然离去。因他知道,以目下的情形,姬家绝不可能容他求娶已为人妾室的蓁蓁,更不会为此跟谢长离撕破脸。他既有家族众任在肩,有些事便不能任性。 相较之下,谢长离就肆意得多。 不过这些话无法明言,姬临风也无意同谢长离说。他只是瞧着远处衙署,若有所悟地道:“州府衙门里进了贼人,必会惊动某些人。谢统领那些随从都不在此处,怕是留着后手。” 见谢长离并未否认,他低声道:“是盯着姜盈川?” 这名字抛出来,谢长离眸色微凝。 “姬小将军来扬州是为了他?” “看来谢统领已经瞧出了他身上的猫腻。” “姜盈川是户部尚书沈从时的人,能有什么猫腻。” “若果真如此,谢统领又何必亲自出手,闹这么一出。”姬临风笑了笑,渐而肃了神色,道:“姜盈川的事,姬某先前已有怀疑,只是尚无实据。这回南下,既是想查清此事,也想帮虞姑娘一把。不若你我联手,一明一暗,早些了结此事,如何?” 他徐徐开口,眼底已不复在京城时的怀疑讥讽。 谢长离默然觑他,片刻后点了点头。 …… 蓁蓁等到谢长离时已近晌午。 昨晚府衙的动静虽大,官驿里倒是风平浪静。 她一觉睡到天亮,晨起后吃过饭,便迎来了蒋漪的造访。 已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官驿里阁楼错落,花木掩映,景致还算不错。两人坐在凉台上,就着一壶香茶慢慢叙话,直到远处拐出谢长离的身影才起身下楼。 门口相遇,谢长离猜得这陌生女子应是蓁蓁的闺中好友,态度倒还算客气,还留着一道用了午饭。 饭后蒋漪先行告辞,谢长离则携蓁蓁回屋。 这趟扬州之行,他既有旧案要办,还须顺带着查蓁蓁父亲的案子,手上事情不少,来之前便想好了快刀斩乱麻。昨晚府衙既已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剩下的更须速战速决,不宜耽搁太久。 是以他昨晚整宿没睡,就连此刻回来,也不是为了歇午觉。 进屋后屏退旁人,他随手掩上窗扇,揽着蓁蓁的肩径直进了内室。 “今早除了周少夫人,可有旁人造访?” “荀知州曾来过,说是有事相商,想同主君一道用饭。瞧着主君不在,就走了。”蓁蓁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新任的通判姜盈川也曾露过面,不过没到跟前来。那会儿我跟蒋姐姐坐在高台上,瞧他在外面逡巡,倒像是在迟疑。” 这般反应倒是在意料之中。 谢长离颔首,继而低声道:“你父亲的事,昨晚已经查到了些线索。稍后会有人递名帖拜访,你只管迎进来,让她量着身段给你做身夜行衣。明晚你得跟我出趟门。” 这般安排,分明是要夜探某处的意思。 蓁蓁立时睁大了眼睛,“去做什么?” “扬州有个盐商叫董立的,你可认识?” “曾见过两回。听说他们家也通着京城的路子,早前还曾觊觎外祖父家的生意,只是品行不知如何。怎么,我父亲的案子里,他曾做过马脚?主君带我过去,是想偷偷核查他们的账本?” “是有些嫌疑。”谢长离倒没有太早论断,瞧她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由一笑道:“既是夜探,最好快去快回。你这两日想想盐商勾覆的事,回头若能看出端倪,能比外头寻的人可靠。” 这道理蓁蓁自然是明白的。 遂莞尔应承,待谢长离歇了片刻后离开,便即默坐在窗前,回想当初从外祖父手里学的本事。 及至后晌,有女眷登门造访,蓁蓁迎进来之后,果真是谢长离安排的裁缝,量了尺寸后便仍告辞而去。 待翌日傍晚,谢长离从外面回来,随行的侍卫拎着一堆锦盒,尽 是扬州街上挑选的衣裳首饰。锦盒上还都有商号徽记,尽是价值不菲之物,全然一副出手极阔绰讨美人欢心的模样。 而锦盒拆开,除去锦绣衣裙,还有一套夜行衣,叠得整整齐齐。 蓁蓁颇觉新奇,待用过饭后夜色四临,便去了内室将衣裳换上身试试。 不得不说,那裁缝的手艺确实极好,虽是连夜赶着缝制出来的,裁剪却极精致,穿在身上不肥不瘦,十分妥帖。她头回穿这种衣裳,瞧着镜中的利落姿态,欣然四顾之余,又吩咐清溪,“去把主君买的那副发簪拿来。” 清溪才要出去,就见谢长离已换好了衣裳,握着发簪走进来。 到了镜前,眸底竟浮起些亮色。 因仲秋的夜不算多凉,这套衣裳裁得也颇单薄,为免累赘,衣料几乎都贴着身体,将细腰长腿勾勒得分明。昏昏烛光下,黑衣衬得她肌肤尤为白嫩,满头青丝也散乱披着,钗环卸尽后,格外显得温柔。 谢长离的目光在她腰身流连片刻,走至近前,忽而抬手,将她满头青丝捋入掌中。 “挽松了容易散开,还是我来。”他解释般低声开口,让蓁蓁坐在椅中,有些生疏地梳好头发,拿发簪挽起。 掌中触感柔滑,鼻端有淡香传来。 谢长离记得先前同床共枕时,就有这幽幽香气入鼻,想必是她沐发时所用香膏的味道,很好闻。 心头忽而有些乱,他抬眸看向镜中。 四道目光在镜中交汇。 蓁蓁心头微跳,脑海里有片刻空白,很快就垂眸去理衣袖,避开这突如其来的暧昧。 “咱们待会怎么去董家呢?” 她适时开口,打破了沉默。 谢长离清了清嗓子,道:“待会罩件披风,再戴上帷帽,权当是去夜游,外面会有安排。”说着话,松开了她的发髻,指腹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似仍贪恋那柔滑的触感。 蓁蓁却已站起身,让清溪去寻披风过来。 待筹备妥当,两人乘车出了官驿,蓁蓁的装束无人可见,谢长离亦拿宽敞的披风遮住全身,更没人瞧得出端倪。待马车驶至一处僻巷,两人便弃车步行,只让车夫赶着空车往城里一处歌坊而去。 临近望日,月色正明,好在有薄云飘动,不时遮住月光,亦让穿巷而过的身影无声无息。 直到站在董家府前,蓁蓁才忽而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好像不会翻墙。 第30章 背背整个人依偎在谢长离怀中时都没察…… 夜色阒寂,薄云浮动。 盐商的宅邸自然比不得州府衙门,除了一群看门护院、四处巡逻的家丁外,其实并无多重的防备。这院墙修得也不算太高,若真有宵小之辈不惧官司翻墙入室,也不算太难。 但于蓁蓁而言,要翻阅这矮墙却很不容易,更何况,这是她头回偷闯别家府邸,多少是有些紧张的。 她摸着墙桓,迟疑了一瞬后,不自觉抬眸看向谢长离。 就见他正低头觑她,唇角似笑非笑。 “翻不过去?” “我又没习过武,哪会这个。”蓁蓁低声。 谢长离径自笑了笑,忽而俯身凑近了半蹲在她面前,一手握住她手臂,一手揽在她小腿,稍稍用力便将她背了起来。而后风声微动,等蓁蓁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背着跃入墙中,落在一片翠竹之间。 蓁蓁懵了一瞬,想要下来自己走,谢长离却没有停留的意思,脚步轻快迅捷,背着她拣了暗影径直往董府的书楼而去。 庭院错落,廊下灯烛半熄。 蓁蓁生怕被人察觉,有些紧张地环住他的脖颈,几乎屏住了呼吸。 谢长离却是极为惯熟的,目光迅速打量四周,身影穿梭过庭院屋舍时,如入无人之境。相较于周遭那几乎可以忽略的防卫,此刻更令他心神微绷的,反而是背后柔软的触感。 在背起蓁蓁之前,他确实没想过这件事。 但当她娇软的身躯伏在他背上,随着他暗夜疾行的脚步轻晃时,那份感觉便格外分明。 他竭力不分神,直到钻入董家书楼,才有些不自然地将她放在地上。 蓁蓁随之松了口气。 比起别处的松散防卫,书楼是各处府邸的重中之重,门前几乎日夜都有人守着。方才谢长离绕到侧面翻窗而入前,她也瞧见了书房门口那两位身形粗悍的护卫,都打着精神守在门口,没半点偷懒的意思。 她和谢长离虽进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待会还是得轻手轻脚,免得闹出动静被人察觉的。 她都没敢挪动,只踮起脚尖凑到谢长离的耳侧道:“账本在哪里呢?” 声音极低,唇瓣几乎贴在耳畔。 谢长离原就精神微绷,被她温软的气息吹在耳畔,察觉若即若离的触碰时,眸色渐深。他想出声,发觉喉头有些紧绷,只好沉默着揽住她的肩,携她穿过几重书架,而后推开最里面的一扇小门。 账本的位置早已摸清,他从怀中取出一方极厚的黑布,将细钉摁入窗槅后挂起窗帘。 屋内霎时漆黑一片。 旋即,有支蜡烛矮短的被火折子点亮,光芒不足以透窗而出,却能照出这方寸天地。 蓁蓁没敢耽搁,就着微弱的光,取了账本挨个翻看。 她看得很快,却也极细致。 一旦察觉账目有异,便指给谢长离看,让他默记在心里。而后逐页逐卷,将谢长离想要查阅的账目细致翻完。 蜡烛渐而燃尽,随即换上新的。 蓁蓁全幅身心皆扑在其中,为借光看得清楚些,整个人依偎在谢长离怀中时都没察觉,亦忘了时辰早晚。眼睛渐渐有些涩疼,她不去理会,直到最后一卷翻完,她才松了口气,阖上眼睛。 暗处用眼太久,难受得很。 涩痛之后便有泪水流出,她没去擦,只闭着眼睛想缓一缓。 谢长离心疼极了,手掌轻轻敷在她双眼,拿掌心的温热极轻地抚揉,只等她好受些了,才低声道:“走吧,天快亮了。”说罢,仍将那细钉和黑布收起,背着蓁蓁翻窗而出,消失在黎明前的寂静里。 书楼重归安静,账目排列纹丝未动,若不是窗槅上那极细小的钉孔,瞧不出任何有人来过的痕迹。 而在董府之外,谢长离带着蓁蓁先去了趟教坊,假作整夜听曲后乘车而归的模样。待到了住处,蓁蓁自由清溪和染秋带着去洗漱用饭歇息,谢长离则依着蓁蓁挑出的可疑账目,吩咐林墨顺蔓摸瓜。 等办妥了回来,蓁蓁已然睡着了。 几重垂落的帘帐遮住日光,她整夜劳心劳神,显然是极为疲惫,睡得极沉。 谢长离没敢吵她,轻手轻脚地擦洗后,随便吃些东西垫了垫肚子,便在她身旁躺下补觉。 等蓁蓁睡醒时,谢长离已不见踪影。 ——据清溪交代,是因晌午时分荀鹤亲自造访,请他议事去了。临走时特地交代,说他有要紧的事处置,让蓁蓁不必等他。 蓁蓁猜得是与父亲的案子有关,一时间也没心思做旁的,只坐在窗畔,对着满院凉爽的风,琢磨昨晚那些蹊跷的账目。 …… 此刻的谢长离却已换上了那身提察司的威仪官服,正与荀鹤在府衙后的花厅喝茶议事。 他这回南下,打的是查访旧案的旗号。 陈年旧账翻出来,既要翻阅一些旧时的卷宗,也需查问零散各处的人,因是在扬州的地盘,有荀鹤这位父母官给些方便,倒是能顺利许多。荀鹤这人也颇配合,但凡谢长离想做的事,他多半都亲自去安排,办得也颇妥帖。 这会儿议事的氛围也还算融洽。 一壶茶喝尽,荀鹤是个雅致的人,亲自冲了新茶给谢长离续上。 窗外的甬道上,林墨却在此时匆匆走来。 谢长离瞧见他的神色,霎 时猜到来意。 ——董家的事有眉目了! 昨晚夜闯府宅,整夜劳累之后,蓁蓁挑出了不少可疑的账目,谢长离半个字不落的全都记在心里。为免夜长梦多,今晨一到遮掩行迹的教坊,他便将查到的线索尽数交代给林墨,让他尽快去核查。 只消其中有一两样确认无误,便可以此为由拿人,而后名正言顺地深挖。 林墨先前就已在扬州待了甚久,加之常随身侧办事老道,很快便将其中一件查实,当即来禀报。 入了厅,他先朝两人行礼。 旁边荀鹤颇为知趣,猜得他主仆俩或许有要紧的事要说,便起身道:“林侍卫行色匆匆,怕是有事禀报。谢统领先坐,下官再去里头寻些好茶,待会儿泡了请您品鉴。” “荀大人不必客气。” 出乎意料地,谢长离拦住了他,只轻扣了扣桌案,道:“都是为扬州的案子,荀大人听听也无妨。”说罢,抬眉示意林墨。 林墨便也没避讳,将查到的事简要禀明。 谢长离边听边观察荀鹤的神色,见他神情反应皆无甚异常,推测荀鹤近来的种种行迹,便知这位知州确乎没卷到虞家的案子里去。那么,那位盐商背后的勾当,恐怕当真是姜盈川一人所为了。 谢长离心里有了数,且有实据在握,便没再耽搁,起身道:“盐务也算朝中要事,谢某既碰上了,便不会置之不理。方才相商之事,还望荀大人妥善安排。告辞。” 说着话,便要动身。 荀鹤闻言,忙拱手道:“这些盐商虽不算什么要紧的人,里头的事却也错综复杂,有许多细微琐碎之处,查起来难免耗神费力。谢统领初至扬州,若是人手不够,尽可吩咐下官。下官就算帮不上大忙,跑腿核查之类的小事,却也是能略尽绵薄之力的。” 说话间笑吟吟地送谢长离出厅,全然一副无惧的模样。 至此,谢长离愈发笃定,荀鹤跟这位新上任的通判姜盈川怕是面和心离的。甚至当初荀鹤将蓁蓁送到他跟前,虽摆着谄媚讨好的架势,背地里却未必不是为今日的事做铺垫。 亦可见,荀鹤对姜盈川身上的猫腻早已有所察觉。 只是如今局势尚未明朗,这狐狸藏着掖着,怕引火烧身毁了前程,不敢贸然行事而已。 谢长离觑着他,一时间倒也不好挑破,只颔首道:“那就有劳荀大人。” 说罢,带了林墨直奔董府。 …… 数条街巷之外,董家尚不知昨夜的动静,这会儿炊烟渐起,各处小院里准备用饭,一如往常。 盐商董立躺在罗汉床上,正翘着脚,让小丫鬟扇风纳凉。 其实仲秋时节,气候已极宜人,几乎无需扇子。不过他生得肥胖,平素跑几步都能喘着出些汗,今日晌午被通判姜盈川暗中请到私宅交代了些事情,这会儿刚从外面回来,想着歇会儿收了汗便去书房。 ——那里有间小室,藏着他盐务往来的账目,平素不许任何人踏足。 其实前些日姜盈川曾召他过去,说提察司统领谢长离亲至扬州,又夜探府衙窥探卷宗,恐怕是对一些事起了疑心,命他这阵子行事收敛小心些,莫让人窥出端倪,抓住把柄。 董立听进去了,连夜吩咐管事们多加留意。 谁知今日晌午时分,他又被姜盈川叫了过去,说这位提察司统领脾气冷厉手段狠辣,便连京中贵人都摸不清他行事的路数。为稳妥起见,让董立将府里要紧的账目暂且藏到别人万不可能察觉之处,免得漏了底细,引来麻烦。 董立听着,觉得姜盈川多少有些风声鹤唳。 不过人家是通判,违拗不得。 董立当时便绞尽脑汁,想着该将那些账目藏在何处才能够掩尽行迹,让提察司掘地三尺都挖不出来,却始终没个头绪。最后还是姜盈川替他出了个主意,解了这烦恼。 此刻团扇送凉,董立眉头紧皱。 正懒得动弹,忽见管事从外面一脸惊慌地跑进来,鞋都快掉了,口中只是道:“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来了好些……”话音未落,便被后面飞来的一记石子击中腘窝,噗通一声跪在青石板铺成的甬道上,后半句话随之变成痛呼。 董立大惊,一骨碌爬起来,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见外面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走来,直奔他歇息的凉亭。 为首那人气势威冷,凌厉慑人。 他身后的也都是身着官服的,各自仗剑疾步,虽认不出那官服到底是哪个衙门,气势却胜过州府万倍。 一霎时,姜盈川的告诫涌上了心头。 董立惊得双腿一软,顺着罗汉床就瘫跪在了地上。 这般反应,足见做贼心虚。 谢长离沉眉,无需吩咐,身后的副手便已拿出公文,高声道:“提察司查案,哪位是董立?” 被这动静惊动的家仆们探头探脑地聚在暗处,目光齐刷刷落向家中主君。董立哪怕身在扬州,也曾听说过提察司的名声,双腿发软有些站不起来,只冷冷看着那纸公文,甚至没敢吩咐管事去姜盈川那儿搬救兵。 不过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姜盈川耳中。 ——毕竟,谢长离亲自去拿一个小小的盐商,且没做半点遮掩,他想不听到都难。 这也让姜盈川极为惴惴不安。 当日谢长离来到扬州,带了那个被纳为妾室的虞家姑娘时,他便隐隐有些不安。不过彼时谢长离并无异样,且接风宴上对那虞氏处处偏袒照料,一副为色所迷的情种模样,姜盈川便不断劝说自己,八成是他想多了。 毕竟,那虞氏确实生得姿貌极美,加之正当韶华之龄,谢长离尝鲜后一时贪恋多加爱护,也是常有的事。 更何况他的事颇为隐蔽,谢长离远在京城,未必就能知情。 但这些终究是指猜测。 单凭那场宴席,姜盈川无从确认谢长离是否嗅到了端倪,直到那晚府衙里闹出动静,他才意识到,谢长离这趟来扬州,恐怕真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难道真是色令智昏,为一介不起眼以色侍人的小妾,特地来扬州重查虞家的案子? 若果真如此,这阵子就得格外警醒了。 好在两地相隔,谢长离既派人到州府衙门去翻看卷宗,想必是还没理出多少头绪,并不知道猫腻究竟在谁的身上。 姜盈川思量过后,当即将董立叫到跟前耳提面命,让他务必谨慎。 而后,姜盈川又暗里留意谢长离的举动。 除了明面上的案子,果真有些奇怪的动静,另外安排了人手在暗里查访些别的。不过依他的眼线回禀,谢长离先前并未留意扬州,这回虽是为帮美妾查案而来,先头功夫并未做足,那些个人手都在他埋的幌子上打转,尚未查到要害。 姜盈川松了口气之余,却也没敢掉以轻心,想着提察司那般手段,假以时日恐怕仍会查到他身上,便又匆匆将董立和旁的涉事之人召来,早些做出应对。 便连后面的事,他都想好了。 若谢长离那儿风声大雨点小便罢,若果真查到他头上,那些个可能成为证据的物件都会按他的主意布置妥当,他只消早些下手,让人灭了口,便可彻底斩断线索——至于这下手灭口的事,自然是有旁人办的,能耐也未必逊色于提察司。 这般折腾了半天,姜盈川才算稍稍放心。 谁知送走那些个办事的,屁股都还没坐热呢,谢长离亲自羁押盐商董立的消息便传到了跟前。 姜盈川听了,当即大惊失色。 而后,便有些手足无措了。 踏上仕途已有许久,他当然听说过提察司的名头,本领如何他不知道,但手段是极为狠辣强硬的。且从先帝到如今的沈太后和小皇帝,对提察司都极为器重,听说这谢长离虽无根基且年纪尚轻,在京城里却是能跟恒王和相爷往来的。 这样的人,哪是他一介新任的通判可比? 此刻搅入董立的事已然十分不妥。 且提察司鹰犬如云,仅凭他自身的这点手段,更不可能将董立捞出来。为今之计,只有等候救兵了。 信鸽已然走了,不知何时会有回音。 姜盈川急得火烧眉毛,却又没有跟谢长离迂回较量的本事,只能再写信求救 ,焦灼地等那位贵人来替他坐镇扬州。 这般窘境中,更没敢到外头露面,免得让人瞧出端倪。 从傍晚至凌晨,姜盈川心急如焚,嘴角的泡一颗颗冒出来,喝了多少降火的药都没能压下去。 直至天蒙蒙亮时,外头才有了些动静。 听到那熟悉的长短交错的扣门声,姜盈川几乎是迎接救星般扑向门口,亲自开了门。 瞧清那人遮在黑斗篷下的面容,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起来,“彭大人,您可算来了!谢长离那厮实在诡诈,不知怎么查到了董立头上,昨日后晌把人带走,这会儿怕是正严刑审问呢!” “你怕了?”来人声音微哑。 朦胧天光里,他浑身都罩在黑色的斗篷中,脸上一方黑色的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 沉静,也冷酷。 姜盈川听着这沉如静水的声音,猜出这位救星并不慌乱,便似吃了颗定心丸一般,忽而有些踏实起来。他匆忙将人引入屋中,亲自倒了杯早已凉透的茶水,道:“原先是有些担心,怕董立撑不住酷刑。若只是招供下官也就罢了,顶多是个盐务上的罪名。可若他……” “他肯定撑不住。”黑衣人沉声。 姜盈川噎住,“那依彭大人看,这事儿该怎么办才好?” “董立知道多少?” 姜盈川稍加思索,很快就说了几个人名,道:“他做的事其实不多,也未必清楚那些人是做什么的。不过提察司里的那些鹰犬实在狡诈,若顺着他招的事深查下去,未必不会察觉这些线索。” 黑衣人闻言颔首,又道:“没了?” “没了。毕竟只是个盐商,贪利又没多少气性,下官没敢让他掺和太多。” “好。”黑衣人言毕,便要转身出门。 姜盈川忙道:“彭大人这是打算……” “灭口。”黑衣人说罢,察觉背后姜盈川的片刻僵硬,忽而又驻足回首道:“放心,主子器重你,不会这样待你。何况你也清楚,倘若万不得已进了提察司,该如何交代。” “自然,自然。主子的吩咐,下官一向是牢记在心的。只是,主子毕竟为下官这差事费过心,扬州城这么些事,也都是下官亲手办的,若要换人重来也是麻烦。还望彭大人多多费心,若能除了这些隐患,便可省却许多麻烦。” 他说完,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 黑衣人听了这话,倒像是想起什么,又道:“董立的事你赖不掉,这官职也保不住,应早做对策。” “下官明白。董立的那些账,都是跟沈尚书那边挂着钩的,下官一直都很谨慎,哪怕提察司查出来,也都不会连累到主子。若下官为此遭罪,也定会求救于沈尚书,不给主子添乱。” 他一副乖觉模样,姿态毕恭毕敬。 黑衣人竟自低笑了声,颇满意地道:“沈从时提拔了你这门生,当真是功德一件。” 说罢,再未逗留,推门而去。【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0-40 第31章 截杀后面的事几乎呼之欲出。 此时的谢长离刚从狱中出来。 相较于提察司从前碰到的那些硬茬子,这董立虽有些狡诈,却实在算不上硬气。戳破董立暗藏的侥幸对谢长离来说轻而易举,从昨夜至今晨,无需动用太狠辣的刑讯手段,董立就已招了个干干净净。 盐务的事上姜盈川自然跑不掉,连同那些账目,都已在缉拿董立时由提察司的人手迅速封存。 此外还有许多旁的。 办案久了,抽丝剥茧顺蔓摸瓜对提察司的人而言几乎是本能。董立招供的所有事情里,或深或浅的,牵连出了数位可疑之人。这些人尽数被列出来,待董立招供殆尽,谢长离便带了林墨和熟悉扬州情形的部下推敲商议,而后圈出了关键人物。 此刻他匆匆出门,便是奔着捉人去的。 天还未大亮,街市上尚且安静,除了一些摊贩早起准备待会要卖的早饭之外,旁人似乎都还在沉睡。 谢长离一行策马如飞,很快找到了起首的两人,以事关要案,须单独查问为由,将人带去了提察司在扬州的小官署。 及至第三人,却平地起了波澜。 那人官职品级很低,手里头管着的事情却颇为要紧——关乎扬州采矿冶铁的事。历来盐铁都是朝廷极注重的要事,此人的官职虽不入流,明面上瞧着也无甚定夺决断的权柄,但既搅进了这趟浑水,难保背后没藏着大鱼。 谢长离找到那人时,他正在前往铁矿的路上,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倒是极为勤快。 ——也不知是不是听说了董立被捉的消息后心虚,大清早就想去矿上掩饰什么。 山道逶迤,这会儿几无行人。 谢长离一行铁蹄如飞,既是循着踪迹而来,远远瞧见那辆马车,便夹动马腹,欲迅速赶到跟前将人拿下。 惊变便在此时骤然降临。 原本安谧的山道旁,忽而有数枝铁箭破空而出,像是抢着机会在那儿守株待兔似的,隔着几步的距离直奔那辆青帷马车。那样近的距离,利箭离弦后几乎瞬间便可射中车里的人,哪怕换成提察司的高手都未必能应付,何况只是个寻常人? 只是瞬息之间,赶车人闷声不吭地栽倒下去,连呼痛都来不及。 车厢内也没什么动静,唯有马车被那强劲的力道推着晃了晃,笃笃作响之间,依稀可见铁箭穿透另一侧的厢壁,染了血迹。 而道旁树丛摇晃,分明是贼人意欲逃窜。 顷刻变故,只在呼吸之间。 谢长离心头微震,知道是有人抢先来灭口,朝随行的副手递了个眼色,而后高声道:“追!” 那副手跟他的时日不短,无需言语便领会了意思,纵马追上仍被马拉着缓行的车辆,掀开帘子一瞧,见里头的人早已气绝,没半点救回的可能,神色骤然阴沉。而另一边,谢长离等人在靠近行凶处后,已然弃马跃上山坡,在崎岖的荆棘丛中追凶。 凶手其实不多,仅两人而已。 看方才地上的情形,是各自执两把弓。弩躲在道旁灌木丛里,悍然灭口。 那两人的身手却很好。 哪怕被成群的提察司高手追着,两人也分毫不乱,逃跑时颇有章法,分明曾久经厮杀。且他们身上似都穿了极上等的软甲,提察司那位箭手的数枝利箭从后呼啸射去,虽都射中其脊背大腿,却仿佛并未有太大影响,甚至有两支箭分明已射到脊背,却未能穿透衣衫。 ——既是相隔太远力道渐弱之故,也是因软甲材质极佳。 这样好的软甲,哪怕是提察司都没有几件。 亦可见这两人的来路。 谢长离眸色稍暗,情知那几箭未必能影响对方的脚程,问过近处地形之后,当即下令将人手分成三路包抄。 那两人显然也不愿多做纠缠,仗着有软甲护体,铆足了劲往前逃。因对方占了先机且彼此身手不相上下,谢长离追了许久,才将百余步的距离缩至十余步,而此时,旁的下属脚力不及,已被落在远处,唯有他和林墨紧紧咬着。 但此时的情势已颇明朗。 只消他和林墨能追到跟前,便有取胜之机,何况后面还有援手,拖住片刻就能让对方寡不敌众。远处还有等着合围的守兵,顺着山道追下去,必可将其生擒。 朝日初升,清寒的风漫过山间。 四人的身影鬼魅般掠过,疾追紧咬,渐而靠 近。 那两人显然知道前路布了伏兵,顺着易于逃窜的山道难以逃命,眼瞧着谢长离和林墨逐渐靠近,径自换了方向,往山道东南边跑去——那边尽是峭壁悬崖,稍有不慎便无生还之机,谢长离今日带的人手有限,并未在那边布防。 谢长离焉能猜不出他们的意图? 但他在提察司待了数年,还是头回碰到这样的硬茬子,既有精甲护体,又有这般强劲的脚力。整个提察司里,追踪时能跟他和林墨比肩的人数得过来,即便是皇帝的亲卫禁军之中也少有这般好手,算来算去,这两人的来路几乎呼之欲出。 风在耳畔呼啸,脚下步履如飞。 耸立的悬崖已在不远处。 那两人虽是奔着绝路而来,真到了云海茫茫的悬崖之畔,脚底下多少有了点迟疑。而这挣扎的间隙里,谢长离和林墨已然纵身赶来,手中剑锋森寒,直取对方要害。 对方被迫拔剑自守,踩着悬崖的边缘凶险交锋,步步后退。 已经无路可逃,远处还有追兵赶来。 一旦落入提察司手里,要面对怎样的境遇,可想而知。 那两人终是下定了决心,仗着有精甲护体,拼着背后遭利剑所创,竟自纵身而起,手中剑锋转向峭壁,迅速跌落下去。看那架势,分明是想寻个有力的地势,以剑锋缓冲力道,在绝壁间求个逃命之机。 谢长离剑锋扑空,遽然收手。 清晨的山间起了大雾,封住他的视线,耳畔唯有山风阵阵,也无从分辨那两人的去处。 他罕见地追凶失手,脸色极为沉肃。 林墨咬牙切齿,恨恨道:“真是难缠得很!要不是有那软甲护着,早就射成刺猬了,哪还有他们逃命的机会!” “好在最后交手了。”谢长离望着茫茫的雾,侧头道:“能看出来路吗?” “有点熟悉,但不敢确信。” “恒王府的路数,对不对?”谢长离比他笃定得多,“跟我交手那人,像是彭野。” 彭野,一个极为熟悉,却少有人知的名字。 那是恒王身边最得力的暗卫。 或者说,杀手。 林墨方阔的脸上再也难掩惊诧,“真是他们?属下只是觉得像,但总不敢确信。若主君交手的那人真是彭野,他们有那般宝物,还能逃出咱们的追杀,也就不奇怪了。” 毕竟,恒王能跟先帝较量半生,到如今仍岿然不倒,手底下自是高手云集。 他最器重的暗卫,是能与小皇帝的亲信比肩的。 好在交手后猜出了身份。 有了这线索,后面的事几乎呼之欲出。 如此算来,今晨这一场较量倒是比他预料的还有收获。 谢长离未再逗留,情知这点人手到悬崖下也未必能搜到什么,便仍回原处,替那小喽啰收了身体,仍去缉拿旁人。 …… 将近晌午时分,涉事之人尽已缉拿。 没了彭野灭口阻拦,姜盈川即便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也没半点儿法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谢长离将人挨个捉进去,却束手无策。 谢长离倒也没急着找他。 毕竟是通判,不好随便动的。 反正情势渐而明朗,姜盈川先前跟沈从时暗通款曲的事,姬临风那边已然查实且拿了铁证,如今彭野为他出头,足见此人明为沈家爪牙,实是恒王府的走狗。这种人哪怕捉拿到京城,也会有人暗里保着,而姜盈川不知彭野身份泄露之事,必存侥幸之心,跑不到那里去。 谢长离自然无需闹得太张扬。 审问的事交由下属去办,他这些天颇为劳累,如今稍稍得空,便先回客栈歇息了一宿。 翌日前晌,带蓁蓁出了官驿。 来到扬州已有数日,他始终琐事缠身,回住处歇息的时间都不多,更别说带蓁蓁重温故土了。如今总算得空,便依着蓁蓁的心思,先去虞家旧宅走了走。 隔了数个季节,宅中的花木一如旧时,只是少了花匠修剪,甬道旁有草木旁逸斜出,亦有浅草从石缝冒出,颇显凌乱。屋舍也都是封着的,近乎整年的风雨过后,封条上的字迹已淡了许多,被风吹过后,或是裂开或是脱落,蒙着一层灰尘。 紧掩的门窗内,贵重器物多已被查抄,清凉树影掩映下格外显得安静幽冷,不复昔日的温暖笑语。 蓁蓁的指尖拂过桌上落灰,忍不住微微颤抖。 谢长离抬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 “他们会安然无恙地回来。”他微微躬身,在蓁蓁耳边低声宽慰,“到时候我亲自过来帮你们拆了封条,洒扫干净,再请二老入住。喜欢什么摆设,我早些让人筹备。” 这话说得,仿佛翻案的事十拿九稳。 不过他确实有这本事。 蓁蓁信得过,也知道自己不宜沉溺在此刻的困境里,便竭力勾唇让心绪平复,道:“那主君可要说话算话,别忙忘了。” “答应你的事情,不会忘。” 谢长离摩挲她纤弱的肩,声音近乎温柔。 第32章 养肥先别买。 看过虞家宅子后,两人乘车出了城。 扬州的温山软水名躁四方,有太多可观玩之处,两人去的却是城外名不见经传的一座山岭——既是图清静,也是因有事要商议。 仲秋时节暑气渐退,山中更是凉爽。 蓁蓁离家太久,难得回到故乡山水,一路上倒是颇有兴致。进得山中,瞧着萋萋草木,秀致山峦,不由道:“主君可真会挑地方。这儿离城颇远,平素很少有人来逛的。你瞧,别处山里都藏着许多别苑,这儿倒清净。” 马车在山道徐行,谢长离原本在闭目养神,听到这话,不由掀开眼皮道:“你喜欢?” “当然啦。” 蓁蓁从前常随双亲出城游玩,对扬州城内外的山川地势还算了解。大抵是方才回家后勾起心绪,她这会儿倒格外想同他说说从前的事情。 “你瞧那边——”她抬手,指着远处一座依稀可见的高耸佛塔,“要论景致,其实那儿未必比得上此处。只是从前有名士隐居,后来有了名气,许多人就争相去建别苑。到如今,那儿的地可贵了。” “要说名副其实,还得是那边——”她换了个方向,指尖所向是不远处的斜坡,说的却是几重山峦外的事情,说那边风景如何出色,有哪些可观玩之处。 谢长离微微倾身,听得倒是认真。 州府的山川地势于他而言也是需要熟记在心的,不过那是为了提察司办案方便,跟人家游山玩水的所求截然不同。此刻听蓁蓁说着那些景致的妙处,他忍不住想象她从前随双亲徜徉此间的模样。 彼时少女天真,无忧无虑,望着眼前同样的风景时必定是满目欢欣的。 她在闺中是什么模样呢? 谢长离的目光落在蓁蓁的侧脸,一时出神。 马车沿山路逶迤而上,最终停在山腰的一座道观。 因先前已有安排,马车才刚停稳,便有道童迎上来将两人迎入观中的客舍。而后稍作休整,用了些饭食,便在山中闲游,从瀑布溪流到竹林松坡,蓁蓁许久没回扬州,一路走得兴致勃勃,倒也没觉得劳累。 谢长离难得有空,竟也将手头的琐事暂且抛下,寸步不离地陪在旁边,慢悠悠闲逛。 …… 直到入暮,两人才回到观中。 林墨已请观主准备了斋饭,蓁蓁回屋后洗手更衣,稍作歇息后,便随谢长离到隔壁屋中用饭。 屋门半掩,饭菜香气透门而出。 蓁蓁晌午时便觉观中的斋饭清淡可口,闻着这香味儿,腹中更觉饥饿。正琢磨着晚斋会是何等菜色,推开门扇往里一瞧,却霎时怔住了——因桌边坐着个人,俊眉朗目青衫磊落,竟是许久未见的姬临风。 他不知是何时来的,穿了身寻常的锦衫,手边一壶茶几乎凉了,靠着椅背翘脚坐在桌边,正慢慢剥石榴吃。 见谢长离揽着蓁蓁走进来,姬临风目光微顿,旋即不太自然地从蓁蓁身上收回视线,顺道搁下了石榴。 猝不及防的会面,令蓁蓁颇为意外。 她下意识看向了谢长离。 就见他神情如常,淡声招呼道:“在后山耽 误了片刻,有劳姬小将军久等。“说着话,又稍稍侧头,温声向她道:“姜盈川的案子,姬小将军出了不少力,今日邀他过来便是为一起斟酌你父亲的卷宗。” 姿态甚是亲昵,仿佛有意摆给谁看。 蓁蓁却无暇琢磨他这小心思,只愕然抬目。 来用饭之前,谢长离确实同她说过,先前声东击西时,已经有人摸浑水摸鱼,悄没声息地瞧了她父亲的卷宗。今日两人过来,既是为游山散心,也是想趁着这地方僻静,慢慢推敲卷宗里的猫腻,为往后翻案做些准备。 只是没想到,那个人竟是姬临风。 他们怎会暗中联手的? 蓁蓁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其中的意味,当即屈膝为礼,向姬临风诚恳道谢。 姬临风只笑了笑,理袖归坐。 观中的饭菜确实可口,相较于官驿中极近奢豪的招待,别有一番风味。但于蓁蓁而言,这会儿心思却几乎都被姬临风所说的勾住了—— 先前谢长离在明处彻查董立等人,姜盈川满腹心思都扑在这事儿上,别处难免疏忽,姬临风趁虚而入,翻出卷宗后从头到尾背了下来,而后誊抄了一份,圈出其中要害。 此刻闭门而坐,正宜慢慢推敲。 提察司的能耐自不必说,姬临风蒸蒸日上,手段也未逊色多少。哪怕蓁蓁对官场的事知之不多,凭着两人手里的消息一件件拼凑出来,逐渐就辨出真伪,理出了头绪。 “赵安荣,法曹。” 烛火明照,铺开的纸张上写出一连串的名字,谢长离拧眉许久后,拿笔尖圈出这个人名,而后掷开了笔,看向姬临风。 姬临风亦满面肃色。 “赵安荣平常瞧着刚正不阿,藏得倒是深。这么看来,恐怕比部派来的人也不干净,若非比部出了文书,赵安荣也没法明目张胆地瞒天过海。”他瞧向蓁蓁,眼底惋惜之余又浮起郑重,“据我所知,赵安荣是工部尚书的亲戚,等闲不会轻易搅和进去。恐怕……” 他声音微顿,只看着蓁蓁的神情。 烛光下,她的脸色很难看。 哪怕早就知道父亲是蒙冤获罪,真的摸出背后这些猫腻时,仍让她觉得脊背生寒。 前世谢长离虽也曾许诺会帮父亲翻案,却未透露太多。不像如今,卷宗里的每个文字都如刀剑加在父亲身上,而背后所列之事,除了舅舅确曾假借父亲之名在外招摇,从而授人以柄之外,其余的哪有一件事是真的? 就连比部出的文书都是受人指使,泼了满身的脏水。 这般处心积虑,不止夺走通判的位置,更以流放之机断了自证清白的路,是要将父亲赶尽杀绝。 为私怨吗?恐怕不至于。 蓁蓁一时间猜不到背后主使,念及当初的翻覆,掌心却已捏出层层冷汗。 风从窗隙扑入,掀得烛火微晃。 屋中陷入片刻的寂静。 视线里衣袖微动,谢长离搭着椅背的那只手忽而凑过来,轻轻握住了蓁蓁的。迥异于她掌心湿冷的汗意,他的手很暖,在秋后微寒的夜里,递来温柔笃定。 蓁蓁下意识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直直落在了她的心底。 第33章 养肥月更,先别买 当天夜里,蓁蓁和谢长离宿在观中。 许是白日里车马颠簸有些劳累,蓁蓁睡得倒是挺踏实,秋日的寝衣严实暖和,她规规矩矩躺在床榻里侧,青丝曳在枕畔,呼吸匀长。 反倒是谢长离失眠了。 此行扬州,同榻而眠的次数愈多,梦境的困扰便愈重。譬如今晚,将后面的事安排妥当,调匀呼吸后阖上眼没睡多久,破碎而凌乱的画面便袭入梦里。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一段光阴,从梦里惊醒时,却不过两炷香的功夫而已。 谢长离却再也没有了睡意。 索性披衣起身,到院子里走走。 道观建在山林深处,秋夜里格外寂静,地方倒选得很好,居高望远,明朗月色下能将远近山色瞧得清清楚楚。 谢长离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对面一处山坳。 出神时,一道身影悄然靠近。 “禀主君,姬小将军那边都安排妥当了,赵荣安那里有人盯着,随着能动手。”林墨压低声音,目光随他落在远处。 谢长离回过神,旋即颔首。 “那边——”他伸手指着对面的山坳,没再过问赵荣安的事,只吩咐道:“明日安排人买下那片地。” 林墨愣了愣,“这地方偏僻,又远离京城,主君买地是要……” “送人。” 这样一说,林墨当即明白过来,“买地的事容易安排,只是文书上的名字,不知写谁比较妥当?” “费翁。” 费翁这个名字林墨倒是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真人,提察司里也没这号人。先前谢长离也曾安排他买过两处宅院,都是远离京城的隐蔽所在,写在费翁的名下,文书凭证也都齐全,却至今闲置着没人住。 据他猜测,这位应是谢长离藏之极深的心腹,虽与提察司无关,却能帮谢长离打点外面的事,用着不起眼的名头,也不会招人耳目。 林墨稍加思忖,便领会了他的心思,“主君放心,属下会安排扬州的眼线办妥。” 谢长离没再多说,目光仍在那处山坳盘桓,半晌,忽而转身回屋,从架上取了张空白的纸铺开,从笔筒里挑了支极细的笔。 他想画一张图纸。 ——给蓁蓁的。 从踏进提察司那日起,谢长离便很清楚地知道,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断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提察司是帝王手里所向披靡的利剑,是百姓眼里手段残酷的鹰犬,也是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的奸佞。大权在握时,瞧着生杀予夺翻云覆雨,可有朝一日遭了清算,皇权重压之下,此时重权在握的种种行径便是弄权欺君的罪证。 从沈太后到姬家兄弟,再到朝中文臣,明面上对他客气,实则早有铲除之心,谢长离清楚得很。 他也不在乎。 反正,只要能在提察司被连根拔起之前,能将那位罪恶的人拽到刑场,洗却旧日冤仇,便足够了。 他的生死本来就无关轻重。 但旁人不同。 先前以费翁的名义买下两处宅邸,便是为夏家母女铺后路的,免得他一朝失势,孤女寡母无处可去。 而今,他记挂的又多了个蓁蓁。 纳为妾室,原就只是为护她一时周全,等过了风头后虞家二老安然归来,总要为她另谋生路的。届时,藏在暗处不为人知的费翁,会比他更适合照拂虞家。 扬州是她的故乡,用来安置最合适不过。 至于楼阁屋宇……谢长离手底下勾勒出粗糙的营造轮廓,心里也渐渐有了主意,一座玲珑别致的木作沙盘在脑海里浮现雏形。 他细细推敲,至天光微明时,一切已然清晰。 …… 比起谢长离的彻夜未眠,蓁蓁倒是睡得很香。 清晨在道观用了饭,瞧着时辰尚早,便同谢长离在附近走了走。 大约是远离京城,没了提察司里繁重的事务压身,谢长离在扬州的这阵子倒是很有耐心。沐着晨光走在山野间,他在赏景之余,竟还有心思琢磨别的—— “这道观建起来有些年头了,倒让周遭山林也比别处清逸。对面的山坳地势不错,若在那边修一处宅邸,抬眼便能看这边风光。” “确实不错,那边地气也和暖些。”蓁蓁附和着,忽而意识到什么,“主君莫非想在这里建一处宅子?” “你觉得好么?”谢长离不答反问,目光落在她眉眼间时,唇边竟有温和笑意。 蓁蓁微怔,心头忽而一酸。 刻意掩埋的记忆在那瞬间浮上心头。 她记得,前世谢长离造的那座名为玲珑苑的木作沙盘,便是仿着江南园林的模样,秀致之外又不失自然洒脱。曾观玩摸索了无数遍的庭院,围墙屋舍莫不熟悉,若将那庭院建在对面的山坳中,倒是极为相称的。 谢长离此时这样问,莫不是与那木作沙盘有关? 只可惜那是送给夏清婉的。 蓁蓁想起当日林墨代他逃走玲珑苑时的模样,一时间有些兴味索然。不过谢长离为虞家的事费 心费力,蓁蓁终究是感激的,便只垂眸点头道:“这地方虽偏僻,景色确实不错。若宅子能与周遭山色映衬,融为一体,自然更好。” 她眺向山坳,不去与谢长离对视,也不去想前世的种种,淡淡的声音亦藏尽情绪。 谢长离的心思都在宅邸上,没听出她的失落,追问道:“倘若是你,会怎样修这宅子?” 蓁蓁默了默,怀着报答他好意的心思,倒真开了口。 从院落格局到亭台布置,乃至楼阁窗扇的描画、庭院花木的选择,她前世对着玲珑苑时有过许多畅想,此刻徐徐说来,已是成竹在胸。说到后面,已浑然忘了这宅邸是为谁而建,只纯然是想要修得更衬山色地势,更适宜给女子居住了。 谢长离认真听着,唇边笑意渐浓。 仿佛那座藏娇的别苑已然依她的喜好建成,而她也与双亲团聚,住在这深山别苑里,鸟鸣山幽,余生静好。 那是他的向往,她若能得到也很好。 秋日暖阳里,谢长离的眼神渐而温柔。 …… 从道观回到州城已是后晌。 连夜看过账目后,蓁蓁如今没了任务,想着谢长离办完差事就要回京,不知何时才能重回扬州,难免更生眷恋之心。索性舍了官驿不住,折道往蒋漪家去,两人说话作伴,偷得清闲。 谢长离则换上官服,命人将赵荣安捉来,连夜审问过后,翌日清晨,直奔姜盈川处。 第34章 养肥更新间隔太久,先别买。 相比起盐商的控告,赵荣安的口供显然更有分量。 更何况,提察司行事向来强横。 姜盈川有嫌疑的事,谢长离早已写了密奏送往京城,这会儿怕是都快到小皇帝的案头了。依朝堂上如今的情势,无论沈太后还是小皇帝,都还需借提察司的手段震慑群臣,这等事上只会任由他裁决。 更何况姜盈川罪行确凿,没什么可抵赖的。 林墨点好人手,谢长离亲自登门,到州府衙署径直拿人。 荀鹤念着同僚的情谊求情了几句便没再做声,而彭野迟迟没有半点动静,显然是已不打算替恒王保住这颗棋子了。 姜盈川大约也是猜出了彭野的打算,起初还言辞振振,仗着有恒王做后盾,直斥谢长离奸佞手段蒙蔽帝王,一副不肯屈服的模样。在牢里关了半日,见外头没半点动静,别说彭野亲至,就连个传递消息的人都没混进来,便渐渐死了心。 谢长离也不急,将他关押在牢里,先磨磨性子。 等到两日之后外面风平浪静,姜盈川彻底死了求人救援的心,又将手头的旧案了结了,才专门腾出空暇来,往牢里亲审。 凭着提察司的手段,撬开姜盈川的嘴并不难。 毕竟那位养尊处优久了,别说提察司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刑,就是连多余的苦头都没吃过。 不消动用酷刑,几鞭子打下去,姜盈川就已招供了起来—— “让赵荣安弄虚作假确实是我的安排,为的是把姓虞的拖进水里,顶上这通判的位子,好在盐务上说得上话。” “裴家是盐商,家产没得说,想瓜分他家财产的人不少。” “……” 关乎百余人性命前程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轻如鸿毛。 谢长离拧眉不语,问他背后主使。 姜盈川起初还嘴硬不肯说,一道刑具用上去,很快就又求饶起来,“是沈尚书。户部的沈从时。” 意料之中的答案,没在谢长离脸上激起半点波澜。 姜盈川跟户部尚书沈从时的交情,知道的人并不算多,但在提察司这样的地方,朝堂要员与地方官员的往来不算秘密,姜家和沈家往来的事情,谢长离也早有耳闻。甚至,据他所查,裴家的家产被查抄之后,确实有一些送进了沈家的府邸—— 那是太后的娘家,哪怕不慎泄露出去,也没人敢说什么。 姜盈川一副怕受苦软骨头的样子,能把沈从时吐出来,似乎也差不多了。 谢长离冷冷瞥他一眼,起身除了牢房。 林墨随他出来,瞧着外头炽烈高照的午后暖日,随手擦去不慎溅在袖口的血迹,“这姜盈川实在是不禁打,就这么几下都受不住,鬼哭狼嚎的起来,实在寒碜。方才那些口供,主君信吗?” “三成。” 谢长离慢条斯理地摆弄袖口,对狱中的刑具血迹无动于衷,暖暖秋阳罩在他脸上,亦难以驱散神情里淡漠的寒意。 “瓜分裴家的财产,这事没得说,脏银送进沈府也是事实。可他铲除虞大人,只是为这通判的位子?” “主君的意思,是为了铁矿?” “盐务就那么大的盘子,早就瓜分差不多了,再动干戈也不容易。漏出来的那些,沈从时或许看得上,却如何能进恒王的眼?若非铁矿,甚至军中的事务,单为这点盐,怎值得彭野费心照看。” 埋在背后的利益和野心,已陆续浮出水面。姜盈川明面上是沈从时的爪牙,实则暗中为恒王卖力,这事搁在从前只是猜疑,如今却已逐渐握住了实据。 只是要翻到明面,怕是不容易。 谢长离想起恒王在朝中作威作福无所顾忌的模样,神色渐沉,思忖片刻,便吩咐道:“姜盈川审到这里差不多了,明日启程回京。路上也不必看得严实,彭野要伺机与他换消息,你只装不知道,回去关在咱们狱里,谁的面子都不卖。” 林墨会意,当即依命去办。 谢长离等身上那股牢狱的阴潮气息散了,只身去寻荀鹤。 …… 已经快傍晚了,荀鹤独自坐在衙署里。 自谢长离拘了姜盈川后,虽则罪名尚未论定,但依着提察司能耐,这种人几乎有去无回。 沈太后和小皇帝显然极倚重提察司,在姜盈川被拘后没多久便让人颁了文书过来,说姜盈川既牵扯进重案且已有证据,通判之责自需托付旁人。朝廷已拟定了人选,不日即将上任,让荀鹤帮着打理交接事宜,免误公事。 荀鹤接了文书,心中已是洞然。 好在姜盈川上任的时日不算太久,先前虞家被查时他已帮着交接了一回,如今将姜盈川手里的事理清楚,便足以迎接新同僚。 今日晌午时,他已将事务理了个七七八八。 后晌趁着有空,将要紧的事再翻了一遍,这会儿便遣散旁人,独自泡了一壶茶,琢磨新官上任后的事。 听外头禀报说谢长离来了,荀鹤忙起身相迎。 宾主落座,他亲自斟茶奉上。 谢长离也没客气,指尖摆弄着茶杯,目光往案头堆叠的文书一瞟,便道:“姜盈川这一走,皇上难免要从别处挑人来用,免得重蹈覆辙。新人过来,未必似姜盈川般熟谙扬州的事,恐怕要让荀大人费心了。” “也是职责所在。荀某受皇上所托主政一方,姜盈川的事上失察,皇上宽仁为怀不追究已是天恩浩荡,做这些原就是应该的。倒是谢统领千里迢迢的过来,实在是辛劳。” 他在迎谢长离进屋时就已掩了屋门,此刻不免欠身靠近,就势询问姜盈川那边审得如何。 提察司审讯犯人的事,原本不足为外人道。 但谢长离却没打算隐瞒。 受沈从时指使诬陷虞家、吞了裴家的家产,这几件最要紧的事,谢长离逐个点了出来。 荀鹤听罢,倒是沉吟了半晌。 谢长离也不急,只管慢吞吞啜茶,好半晌,才随口道:“荀大人想什么呢?” “荀某是觉得沈尚书未必有这胃口。” “哦?”谢长离抬眉,眼底几分玩味。 荀鹤见他无端透露审讯的事,再撞上这般眼神,心里已然明白了九分,当即跪地道:“谢统领明察秋毫,荀某早有耳闻。这回亲自来扬州,耽搁了这一阵,恐怕也不止是为盐务的这点官司。” 这般言辞,正合谢长离的猜测。 他挑 起些许笑意,道:“荀大人果真是聪明人。” “不瞒谢统领,当日虞家的案子上,荀某就曾有过疑心,也觉得姜盈川所谋不消。只是朝堂的事,皇上自有决断,荀某人微言轻,能将手头的差事办好已是不易,哪有能耐去深挖这背后的猫腻。当日将虞娘子赠予谢统领,虽是有讨好之心,却也盼着机缘巧合,能请谢统领来扬州一趟。” 满室安静中,他压低了声音,满脸郑重。 谢长离亦稍肃神色,“你早就知道?” “只是有猜疑,却没半点实据。何况,不管姜盈川背后是谁,都是荀某奈何不了的人物。然而扬州就这么大的地盘,盐务、铁矿、军马又都关乎要害,若放任旁人肆意染指,等事情闹大了,于朝廷无益,荀某更难辞其咎。” 他说得坦诚,丝毫没掩饰小心思。 谢长离不由勾了勾唇。 这荀鹤确实有意思,能在这趟浑水里明哲保身,瞧着姜盈川两处逢源上蹿下跳,他不敢得罪背后的神仙,变着法儿请他来扫除隐患,也是煞费苦心。 好在人虽滑手,私心却不重。 谢长离既已确信,便没再绕弯子,“荀大人既深知当中凶险,想必也有剜去毒瘤之心。谢某不宜在此久留,姜盈川的事查到此处点到为止,回京后再作料理。这边铁矿和军马的事,过后自会有人来查,届时……” “谢统领放心,荀某必定尽心竭力,助提察司查明此事,不打草惊蛇,也不走漏风声。”荀鹤从善如流。 谢长离笑而起身,“有劳。” “职责所在,有劳谢统领费心了。”荀鹤赶紧赔笑。 第35章 养肥更新间隔太久,先别买。 处理妥了姜盈川的事,回京便迫在眉睫。 蓁蓁虽不舍故乡,却还是辞别了蒋漪,准备跟谢长离启程。 她随身的东西并不多,收起来也不过是个小包袱,很快就准备妥当了。 倒是谢长离事忙,因荀鹤还有件事想请教,今晨在衙署里耽搁了好半天,直到晌午时分才回到官驿。原想着叫蓁蓁过来一道用饭,问过仆妇后才知道她已用过饭了,这会儿就在屋里午睡。 他回住处推开门,没瞧见榻上有人,隔着半敞的窗扇一瞧,就见她躺在外面露台的摇椅里,身上盖了条毯子,睡得正数。 晚秋的天气虽渐渐寒凉起来,晌午的日头却仍十分和暖。 她脖颈往下沐浴着阳光,脑袋藏在树影里,合着眼的神情十分惬意。旁边的矮几上,茶杯早已放凉,看来午睡已经有一会儿了。 屋外有人禀报,是仆妇来送午饭。 谢长离压低声音命她们进门,瞧着窗边正好有张长桌,便让人将饭菜摆在那里,就着拂槛的清风、午睡的美人,正可悠然饱食。 仆妇轻手轻脚地摆好,恭敬退了出去。 谢长离终于得空,只管斟了杯酒慢尝美食,视线却不时落向窗外的蓁蓁。 比起在京城时的收敛安静,南下扬州后的这些天里,明显能看出她心绪好了一些,尤其是跟蒋涟在一起时,笑容中的欢喜肉眼可见。 人都贪恋故乡,她也不例外。 扬州是她长大的地方,哪怕遭受了变故,仍有故交在此,足以慰怀。等日后道观旁的玲珑别苑修好,将她送来安居,她必定会喜欢吧?或许那时,她也会坐在窗畔捏着玉笔,慢慢推算账目,等日影慢慢挪过中天时,去午憩、去散步。 彼时,即便他已粉身碎骨,也可稍得宽慰。 谢长离的目光在蓁蓁身上驻留,看清风拂过她鬓边的发丝,摇动垂曳的裙角。 林墨就在此时走了进来。 “主君,京城里有急报传来。”他站在门外,压低声音禀报。 谢长离招手示意他走近。 林墨走到跟前,见蓁蓁就在窗外不远处睡着,迟疑了下,低声道:“是夏姑娘的事,这里……” “无妨。”谢长离瞧蓁蓁睡得香甜,没打算换地方,只问道:“怎么说?” “有人找到了她的行踪,就在几天之前。”林墨躬身靠近些,将事情经过简要说了,又道:“若不是长公主做手脚想接着害她,谁都想不到她会被藏在那等地方。如今看来,当初夏姑娘忽然失踪,跟长公主脱不掉干系。” “人没事吧?”谢长离抬眉。 “属下派去盯梢的都是好手,长公主不知道咱们起了疑心,派过去的不算厉害。咱们的人救出夏姑娘后,已藏在别处了。只是她如今……” 林墨说到这里声音稍顿,有些忐忑地道:“夏姑娘吃了太多苦,如今谁都不肯信,屡次想要逃脱。恐怕还得主君亲自过去一趟,才能将她安然接回来,否则贸然送回,只怕半路会出岔子。” “好。递信过去,让她们照顾好人,我回京后处理了紧要的事就赶过去。”谢长离沉声吩咐。 林墨依言去办,躬身告退。 少顷,屋门吱呀掩上,谢长离坐在重归安静的屋中,想着长公主暗中谋害的手段,神情中有担忧,亦渐渐浮起暗怒。 而蓁蓁躺在摇椅,胸口怦怦轻跳。 她午睡已有些时候了,原就在将醒未醒之际,虽没察觉谢长离以秀色佐餐的举动,却依稀听见了林墨在门外禀报的声音。 只是懒得动弹,仍迷迷糊糊睡着。 直到夏清婉的名字依稀入耳。 残存的睡意消散,隔着窗户外几步的距离,她并不能全然真切地听到林墨的禀报,只能偶尔听清几个字句,明白他说的事与夏家和长公主有关。 但这些已然足够了。 尤其是谢长离吩咐林墨照顾好人,他会亲自赶过去时,蓁蓁便已明白了全部。 夏清婉找到了。 比前世提前了许多日子,想必是这回长公主言行失当引起谢长离怀疑,又派人去拿夏清婉撒气,被谢长离的人顺蔓摸瓜找到了线索。 然后呢? 谢长离回去找夏清婉,将她带回来,会让林墨先将她驱赶出去,为那个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腾地方。 心口一阵阵抽痛。 哪怕隔了那么久的时间,哪怕已打定主意提前离开,不再掺和谢长离和夏家的事,想起前世的种种,蓁蓁仍觉难受得要命。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竭力让呼吸平稳如旧,只捏紧了手平复心绪,免得让谢长离察觉什么。 好半天,那股难过才褪去了。 蓁蓁睁开眼,仿若无事般随意伸个懒腰,将那毯子收起来,进屋后朝谢长离笑了笑,“主君既用过饭了,咱们何时动身?” “这会儿就能走。”谢长离神色如常,瞥见她那小小的包袱,又问道:“你还有什么想带回京城的?” “没有了。路途遥远,带着东西实在麻烦。”蓁蓁温声说着,眼底又浮起了浅笑,“这趟回扬州,既见到了故人,又有主君查明家父冤案的内情,切身已很满足了。” 说话间,取了披风帮他穿好。 谢长离习以为常,见她午睡后鬓发微松,不自觉抬手帮她捋在耳后。 这样的举动多少掺杂了温柔。 如同那天在道观里,她因父亲的案子心绪波动时,谢长离温暖的手握住她的,虽未言语,却递来温柔笃定。 但那些终究只是片刻绮梦。 父亲的冤情既已明朗,夏清婉的下落又已探明,虞家冤案昭雪、谢长离亲自将心上人接回京城,都会是迟早的事。 而她该思索的,应是如何奔赴前路- 从扬州回京城,一路天气渐寒,到得巍峨的皇城之外,已是落木萧萧的初冬气象了。 小皇帝和沈太后照常对谢长离礼遇有加,派了人亲自到城门口迎接,又在谢长离复命之后设了顿小宴慰他劳苦。沈太后甚至还找个由头,不止赐谢长离以金玉田产,还让人挑上等的贡缎首饰等物赐给了蓁蓁。 谢长离如常受赏,转身却翻出一桩旧案,向沈太 后的娘家兄弟、当今户部尚书沈从时率先发难。 案子牵扯的,正是蓁蓁的父亲。 第36章 养着更新间隔太久,别买 入冬后天气渐寒,沈太后不慎在夜里着了凉,这两日身体不适,也不太能打起精神,只好在殿里歇息调养。 这日恰逢阴天,殿里格外暗沉。 她盖了厚软的毯子,眯着眼靠在榻上,听亲信女官细细禀报宫内外新近事宜。 ——因小皇帝尚且年幼,她虽不敢垂帘听政,却仍处处留心,帮儿子盯着各处的事。宫内自有亲信的女官内监打点,外头则多半靠沈从时和笼络的几位亲信臣子,或有不便当面来禀的,偶尔也会请女官代为传达。 染病后身体畏寒,宫人早早就笼了火盆,令殿中温暖如春。 沈太后听女官禀报的事都无甚紧要,就有些睡意昏沉。 正想屏退她睡会儿,亲信的徐太监便在此时躬着身走了进来。 女官瞧主子犯困,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太后却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微微抬起沉重的眼皮,“什么事,走得这么匆忙。” “老奴慌乱失仪,还望娘娘恕罪。”徐太监杧跪地告了罪,见沈太后抬了抬手,才起身凑到跟前,低声道:“谢统领才刚呈了个折子,皇上瞧过后不知如何处置,遣老奴来讨娘娘的意思。” “折子上怎么说?”沈太后对此习以为常。 徐太监瞥了眼她神情,壮着胆子低声道:“是关于沈尚书的。谢统领这回南下办差,顺道把扬州新上任的通判姜盈川给办了,亲自押送回京。” 这事儿沈太后当然知道,谢长离先前曾差人密奏禀报过,只是…… “怎么牵扯了沈家?” “谢统领将姜盈川带回提察司,又让人细审,得知当初姜盈川构陷原扬州通判虞章,是……”他顿了下,才硬着头皮道:“是受沈尚书指使,想请皇上许他彻查此事,以免背后另有图谋。” 话音落处,殿里片刻安静。 沈太后愣了一瞬,才不甚确信地道:“你没听错?” 徐太监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自打先帝驾崩,皇帝幼年登基,沈太后担心朝臣欺帝王年弱,便借谢长离的铁腕震慑群臣,对这位提察司统领也格外器重。 宫廷内外,无人不知沈太后母子对谢长离的信任和倚重,按理说,谢长离也该感念皇恩,忠心报效才对。 谁知他会将剑锋指向沈尚书? 蓦然袭来的凉意让沈太后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裹紧软毯,吩咐女官,“取斗篷过来,我得去瞧瞧。”- 谢长离想查尚书沈从时的事,不止惊动了沈太后,也迅速传到了恒王的耳边。 饶是他久经朝堂风波,听到这消息也是愣了片刻。 “你没听错,他是要查沈从时?” “下官听得真真儿的。说扬州通判姜盈川招供的,是受沈从时指使才构陷了他先头那位姓虞的。王爷也知道,谢长离收了个美妾,恰是虞家的女儿,这会怕是替爱妾讨公道呢。” 下属陪着笑禀明了消息,又摇头嗤笑,“没想到啊,谢长离也有为色所迷的一天。” 恒王听见这调侃,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男人为身边人讨公道,这事儿自是合乎情理。但谢长离做着鹰犬的行当,朝堂上下树敌无数,全靠皇家撑腰,如今把刀锋指向沈家,就不怕太后记恨,等小皇帝长大了翻旧账? 更何况那姜盈川…… 他心里存着疑虑,却也没让下属瞧出来,只敷衍着笑了笑,问起旁的事情。 等翌日在宫里碰见谢长离,便开口喊住了。 “谢统领此行南下辛苦了好些日子,倒是许久没见了。” 谢长离闻声回首,客气道:“恒王爷。” 他的态度向来不冷不热,恒王早就习惯,情知计较无益,便只笑道:“难得顺路,本王正好有件事想向谢统领请教。” 说话间行至跟前,与谢长离并肩出宫,问了几件琐事。 行至僻静处,却示意随从留意周遭把风,他将话锋一转,便提起了姜盈川的事。 谢长离听后也没觉得意外。 宫里住着孤儿寡母,外戚的能耐又有限,恒王常会截取御前奏折的消息,也算见怪不怪了。 他亲呈奏折,原也不是给小皇帝看。 如今恒王存心试探,谢长离顺水推舟,全然不提彭野那档子事,只淡声道:“姜盈川鬼迷心窍、构陷同僚,本就罪有应得。沈尚书身在高位,却贪图一己之利,借着姜盈川的手肆意妄为,焉能纵容。” “如此坚决,看来是证据确凿了?” “姜盈川吐得干净,九成都已查实。”谢长离瞥他一眼,道:“莫非恒王爷也有些线索?” 恒王腆着肚子笑了笑,“线索么倒是没什么。不过沈从时贪图权势,蒙蔽天子,若谢统领不弃,本王倒愿助一臂之力。” 反正削弱外戚,对他有益无害。 若真让沈太后母子孤立无援,哪怕将来小皇帝长大了,也拿不回多少权柄,好操控得很。 恒王很乐意从旁摄政。 只不过…… “若罪行都查实了,谢统领打算如何处置?毕竟——”他抬下巴指了指宫城。 谢长离道:“沈从时如何论处,听凭皇上裁决。姜盈川罪行累累,多半是斩首。”他的眼底掠过寒意,随口补充,“那种人留着也是无用。” 恒王闻言心头一松。 遂调侃笑道:“虞家既是遭人构陷,蒙冤获罪,等这边查清,扬州的旧事水落石出,谢统领内宅里便交代得过了。难得谢统领遇见可心之心,本王也会适时让人提起,为她请封。” 说罢,自顾自地哈哈笑着,辞别离去。 而后安排言官部属,趁着谢长离向沈家发难之机,纷纷参奏沈家或大或小的罪行。 雪片般的奏折飞到御前,小皇帝无所适从,沈太后也束手无策。 恒王的狼子野心和作威作福,她早就有所领教。从前还能借谢长离的铁腕牵制震慑,如今他俩联手威逼,沈家焉有招架之力? 且谢长离出手极为坚决。 纵然她放下太后的身段去退让商议,抛出种种好处转圜,也未能换得他些许动摇,分明是铁了心要动摇沈家根基。 连日威逼,朝堂上剑拔弩张,后宫里焦头烂额。 最终是小皇帝没能撑下去。 于那日朝会之上,暂且免了沈从时的官职,命由提察司按律去查,待问明情由缘故后再呈于御前,由帝王定夺裁决。 第37章 养着更新间隔太久,别买。 案子既然交到了谢长离手里,剩下的事情几乎顺理成章。 早在南下扬州之前,提察司手里就已攥满了沈从时的罪证,这回在扬州盘桓了不少时日,借着姜盈川的招供,更是挖出不少线索。 谢长离虽领着主审之责,事情却都是交给下属去办的。 提察司的监牢修得铜墙铁壁,哪怕小皇帝吩咐了事情查明前不可苛待沈从时,谢长离也挑了个不错的牢舍来羁押,高墙围出的天地里,又能有什么好日子? 沈从时仗着沈太后的势,这些年养尊处优,旦夕之间沦落到这般境地,迅速憔悴了下去。 谢长离也不急,每日让人提审他两三个时辰,将已然查实的罪证陆续送到御前。 他这边不紧不慢,沈家却急成了热锅蚂蚁。 沈家老夫人古稀高龄,眼瞧着谢长离骤然发难,沈家那些亲朋门生都帮不上忙,只好一天两三趟地 王宫里跑,想让沈太后拿个主意。 可沈太后又能有什么法子? 若皇帝已然年长,君权在握,能够统摄群臣,她自然可以在皇帝面前求情,保沈家平安无事。 可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皇宫里寡母弱子,宫外的恒王权柄威势几乎盛于帝王。她从前是靠着姬家忠心耿耿地守卫皇宫,又有先帝留下的晏相和谢长离这把利剑,才勉强能弹压住这位野心勃勃的皇叔。 如今谢长离失心疯似的查起了沈家,且桩桩件件都证据确凿,哪怕她和小皇帝想保全,晏相也竭力早朝堂上帮忙,恒王却怎会袖手旁观? 逮住这机会,让人将沈家上下讨伐参奏了个遍。 小皇帝起初还能说几句话,后来被这架势唬得节节败退,每日上朝时都磨磨唧唧,就怕满朝文武拿他舅舅家的事来吵架,让他无所适从。 沈太后自知沈家理亏,又没法子解决,每回召谢长离进宫说话时,对方都是软硬不吃,次数多了也只能死心。 如是胶着了月余,参奏沈家的奏折攒了好几箱,谢长离拿出的罪证也堆满了小皇帝的案头。 朝堂争执之余,民间也拿沈家的事儿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纷纷议论之间,将沈家罪行传得人尽皆知。甚至有苦主到京兆衙门报案,拼着性命都要讨个公道,闹得沸沸扬扬。 朝堂上物议如沸,民间千夫共指,事已至此,沈太后还能有什么法子? 那日朝会后,小皇帝将恒王、谢长离和晏相召至内殿,沈太后坐于帘后,商量如何处置沈家的事。 一番激烈争执,直到沈太后走出珠帘,摆出要跪地求情的架势,恒王才算稍稍让步,愿意听从圣意将沈家涉案的旁人从轻发落。但沈从时身为罪魁,结党弄权谋财害命的事做了一堆,为平众怒,仍需处以斩首。 谢长离对此并无意义,既没帮沈家说话,也没再出手逼迫。 至于晏相,既受了先帝的嘱托辅佐小皇帝,又知沈从时所作所为确乎不妥,一时间也没再多言。 小皇帝被这事情吵得夜不能寐,起初维护舅舅的那点心思不知不觉间变成烦躁厌弃,深恨舅舅为官不正,给他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见咄咄逼人的恒王难得退步,便就此定夺。 事情既已议定,沈从时当即被转入提察司的死囚牢房,待小皇帝亲自朱批后择日问斩。沈家其余获罪之人,或是流放或是贬官撤职,一时间兵荒马乱。 不过毕竟是沈太后的娘家,女眷们暂且无事,仍旧住在沈家府邸里,由沈太后亲自照应。 但家道骤变,谁又能泰然处之? 尤其是沈老夫人,仗着女儿飞黄腾达,这些年花团锦簇的尊养着,如今乍逢变故,先前还能靠微妙的希望强撑着,得知沈从时要问斩,一口血喷出来,顿时病倒在榻。 太医匆忙来去,尽心为她诊治,一日三趟地去她跟前请脉。 这日傍晚,常年照料沈老夫人的章太医在暖阁里请过脉后,由沈夫人陪着去旁边开方子。嬷嬷瞧沈老夫人颇有疲色,便落下旁边的帘帐请她眯会儿,等睡醒了再吃饭喝药。 沈老夫人如常躺在罗汉榻上,正想翻身闭眼,忽觉肩肩膀下有什么东西,伸手一摸,竟是个陈旧的香囊。 那香囊有些年头了,上等的料子稍有些褪色,里头香气也早就散尽了,只是角落里一片暗沉的猩红,与旁边清雅的花色截然不同。 她凑近了瞧,猛地心头一跳。 那似乎是……血迹? 她下意识将香囊丢开,就想喊人过来,电光火石之间,却又想起那花纹有些熟悉,忙收了声。 这暖阁在深宅中,寻常人进不来,她身边那些嬷嬷丫鬟也不会在这罗汉榻上乱丢东西。 更何况,她方才过来时上头干干净净的没半点杂物。 除非这是章太医留下的。 且是趁人不注意,悄无声息地塞到她宽松的衣服下面。 这是什么意思? 沈老夫人掂量着那香囊,一时间猜不透章太医的意思。到了吃饭时,也没甚精神,心里记挂着那香囊,总觉得那东西仿佛在哪里见过,却一时间寻不到确切的印象。 这般精神恍惚地到了半夜,迷迷糊糊中猛地想起件事情,几乎惊出她一身冷汗- 事情是二十多年前了。 彼时沈家虽非皇亲国戚,靠着祖宗留下的基业,也算得上荣华富贵。 她嫁给沈荀,原是两家为了在朝堂上互相寻个助力,夫妻俩的感情其实并不深。且她在闺中时就十分要强,嫁进来接了中馈,拿雷厉风行的手段震慑仆从树立威信,让夫君颇有点不满。 于是夫妻俩同床异梦,除了正事几乎不怎么说话,中间似乎总是隔着道墙。 她也不甚在乎,只管抓紧权柄,将那些试图接近夫君的女人尽数除去。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她生下了儿子、诞下了女儿,看着孩子们渐渐长大,在府里的地位日益稳固。 直到那天,陪嫁的嬷嬷趁着四下无人,悄悄地说主君在外头养着个女人。 那女人据说生得很美。 也许是担心那个女人在府里受委屈,也许是不好将事情搬到台面,年逾四十的沈荀并未提纳妾之事,只将她锦衣玉食地养在外面,暗地里还置办了田产屋舍,比寻常小官的夫人还过得体面。 且那女人已诞下了个儿子,都快两岁了,先前一直瞒得密不透风,半丝儿消息都没往外漏。 沈夫人得知此事,惊得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第38章 养着更新间隔太久,别买。 天底下的女人,有几个真能忍得了丈夫偷偷养着外室? 哪怕夫妻俩自成婚后便同床异梦,这么些年生儿育女地相处下来,多少是有稍许情分在的。且沈夫人自成婚后便攥着府里的中馈,性子强硬又说一不二,骤然听闻这种事,自然没法平心静气。 当天晚上,她便将此事摊到了沈荀面前。 沈荀竟未否认,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既然你已打听清楚,就不必多说了。往后你管着府里,我照料那边,互不相扰就是。” 沈夫人险些被他气笑,当下便争执起来,以顾全府中颜面为由,逼着沈荀将那对母子远远送走,免得惹来旁人耻笑。 沈荀却少有地坚持,铁了心要将他们留在京城。 夫妻俩婚后头回红了脸争吵,到最后,就剩下沈荀的两句狠话—— “若你不情愿,我便休妻娶她。” “这些年,我身边的女人被你赶走不少,里头总得有两三条人命吧?” 只是一句威胁,便彻底堵住了沈夫人的嘴。 她当然知道沈荀不是开玩笑。 当初为扫除威胁,握紧府里的权柄,她确实做过不干净的事,沈荀也从未说过什么。原以为早已遮掩过去无人知晓,却哪里知道,沈荀心里都门儿清,只不过没跟她提半个字,就那么不咸不淡地过着日子,生儿育女。 直到他心里真正有了人,过去种种,便成了攻讦的利剑。 而沈夫人断乎不敢将那些事翻到人前。 她只能捏着鼻子,任由沈荀将那对母子接到府里,悉心照料。 在外人看来,她仍是沈家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儿女绕膝,夫妻和睦,让许多人心生艳羡。却少有人知道,沈荀每尝回府,不过是在她身边稍微坐坐,瞧瞧儿女,便会独自去后院一处僻静的宅院,陪伴那对母子。 恨意悄然滋生,她却装得若无其事。 如常地管家理事,在向沈荀妥协之后拿出当家主母的宽容气度,仿佛毫不芥蒂般照顾那对母子,衣食住行上没半分苛待。 日子便相安无事地过了下去。 后来孩子大些了,沈荀瞧他活泼好动,在教他识字读书之余,又请人教他习武强身,百般爱护。乃至后来四处寻访,得知北地有位武术名家,便不远千里将孩子送去,留在那边增长见识。 整整四五年的时间,沈荀夹在那对母子中间,两地奔波来回照顾,几乎倾注了全部心血,全然枉顾其余子女的不满。 沈夫人冷眼看着,没多说半个字。 直到那年冬天,沈荀办的差事出了点岔子,为善后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忙碌了一个多月,好容易将事情料理清楚,人也病倒 在了床榻。 过度的劳累令他昏迷了几日。 沈夫人也终于等到机会将那个刺一般扎在心上的女人连根拔除。 顺道将丈夫的药汤悄然调换。 早些年攒下的些许情分早已在沈荀的威胁里消磨殆尽,对于结发的丈夫,她只剩怨恨于虚与委蛇。那个女人生的孩子渐渐长到十岁,沈夫人膝下的儿女也早已成家立业,更有爱女入宫得宠,为她带来许多的荣耀。 儿子成器、女儿貌美,沈家的门户有了后继之人,府里家底也日益丰厚,于她而言,这个并不同心的丈夫已经没有了任何用处。 于是她下狠心,让自己成了寡妇。 没人知道药汤里的手脚。 哪怕是至亲儿女。 将近十年的时光里,沈从时兄弟看着父亲独宠妾室庶子,心中早已积攒了许多的不满。而沈夫人辛苦持家,百般忍让,在亲生的儿女们看来,已然是仁至义尽,呕心沥血。 谁都没生出怀疑,只是满怀伤心地葬了沈荀,而后奔回各自的生活,巩固名利和地位。 沈夫人如常遣人递信,将丧讯告知千里之外的庶子。 并命人趁机取了他性命,免得将来庶子回京,平添麻烦。 心腹归来时,说事情已然办妥。 庶子丧命于悬崖,尸骨无存,连染着血迹的信物都带来了。 沈夫人就此彻底放了心。 此后安然余生,在女儿的荣宠和儿子顺遂的仕途下飞黄腾达,凭着登基为帝的小外孙,成了京城里人人艳羡、最有福气的老人家。 直到谢长离骤然发难,沈从时被谪出京- 此刻,沈老夫人瞧着那枚陈旧而暗沉的香囊,往事一件件掠过心头时,只觉心惊肉跳。 香囊虽然陌生,却藏在记忆深处。 是那个女人用过的。 埋藏在尘埃里的往事早已无人追究,除了她之外,这世间恐怕早就没人记得当年的后宅琐事。且据她所知,那女人是无依无靠才委身做了外室,并无娘家故旧可依,在沈荀死后,世间唯一肯惦记她的恐怕只有那个庶子。 那个她以为早就丧命了的庶子。 可如今,香囊却借由太医之手送到了她的身边。 会是他吗? 沈老夫人回想旧事,身上凉飕飕的直冒冷汗。 对于那些早就被尘封的陈年旧事,她极少回首去想,更不曾后悔过。年轻时心高气傲,权柄在握,她既厌恨那女人夺了夫君的心、令她的颜面荡然无存,下手时便不曾有半点犹豫。对于那庶子也是恨屋及乌,加之不愿家产被争分,下手时便毫无愧疚。 如今沈从时骤然失势,沈家从昔日的烈火烹油变成如今的冷清模样,再去回想从前,心境就稍有不同了。 有些事各有对错,但归根结底,是他和沈荀乃至那个女人的恩怨。 幼子毕竟无辜。 如今那庶子在沈从时被贬谪、沈家风雨飘零时送来这东西,是什么意思? 难道沈家的遭遇与他有关? 这般处心积虑地在朝堂上搅弄风云,是要为生母报仇,还是要讨个公道?甚至是耀武扬威,拿沈从时来作筏子威胁她? 沈老夫人无从确认,一时之间,她也无从知道那个庶子藏在何处。是依附在谢长离的麾下,还是站在恒王的背后,甚至就是与那庶子年岁相若、凭着狠厉手段一步步走到她和沈太后面前的谢长离本人。 唯一能笃定的是此人手段不低,且他在观察着沈家的反应。 抑或者,是在等她赔罪。 万千思绪一起涌来,沈老夫人本就因沈从时的事身心俱疲,想着那人压了十余年的恨意和对沈家的雷霆手段时,只觉心胆皆寒。 第39章 养着更新间隔太久,别买别买呀!!…… 连着好些天,沈老夫人都寝食难安。 长子获罪,家族倾塌,这对于荣华一生的沈老夫人而言,已经是从天上跌到泥里的遭遇。 但若那个孩子还不甘心呢? 沈家女眷尚在京城,她疼爱的女儿还在宫里,若那人余恨未消,对沈太后出手呢? 皇帝尚且年幼,恒王手握重拳且对皇位虎视眈眈,若非先帝留下的几位重臣在朝中制衡,怕是早将皇权夺去了。 那孩子既能逆着沈太后和小皇帝的意思,借群臣之力将沈从时推入泥沼,焉知没能耐帮恒王撼动宫里孤儿寡母的地位? 越往深了想,沈老夫人越是畏惧。 敌暗我明,她能做的其实非常有限,但归根结底,那孩子对沈家的恨意皆是因她而起。 连着好几个晚上彻夜无寐,她最终拿定主意,凭着沈太后的安排,在京城权贵最钟爱的玉清观里做了场盛大的法事。 法事的由头是为沈家历代先祖。 但众多牌位之中却悄然添了一处新刻的,上面端正书写着的,是那个沈太后怨恨多年却不得不重新翻出来的名字。 连着数日的法事引得百姓议论纷纷,沈老太后在一众百姓的指指点点和好奇揣测中亲自进香祈祷,将态度摆得卑微而诚恳。 除了她,几乎没人知道那个新供的牌位意味着什么。 直到法事结束后的次夜。 深夜的玉清观里万籁俱寂,谢长离轻飘飘的身影掠过树梢屋脊,最后停在供奉牌位的那座殿前。越窗而入,里面灯烛幽微,极昏暗的光线照在后方整齐的牌位上。 冬夜寒冷,这座殿里更是格外幽森。 他却是看惯生死的人,目光随意扫过一组牌位,最后落在那座新供的牌位上。 曾被沈家刻意抹去的女人,如今终于光明正大的受了香火。 哪怕逝者已逝,更无从弥补昔日所受的苦楚,但终归也算是从暗处来到明光之下,不再被遮掩尘封。 他静静站着,好半晌,为她恭敬进香。 …… 谢府里,此刻的蓁蓁倒是睡得正熟。 沈家的倾塌固然令众人惊愕,于她倒也不算意外。 从扬州回来之后,她仍旧住在云光院里,安稳过她的小日子。前世这个时候,京城里也曾有翻覆剧变,她却未曾放在心上,只一门心思的惦记着谢长离。或是为他调制汤羹,或是为他准备衣裳,或是早晚过去嘘寒问暖,真心关怀之余也存了博他情意的心思。 谢长离倒也没冷落过她。 每尝她撒娇时他偶尔也会笑着安抚,也曾陪她在暮色里用饭,在月下散步消食,甚至在醉酒而归时到屋里看望身体不适的她。 有一次她伤了脚,他还曾悉心为她敷药,拿掌心将膏药化开后在她伤处细细摩挲。 欲念似乎也是在彼时涌起,直到有一次酒后将她压于怀中。 但最终,谢长离都会克制着离开。 当时的蓁蓁也曾失落,如今却已然明白,一切症结不过都在于那个叫夏清婉的人罢了。 既已想通,自然无需再白费力气。 是以这次从扬州回来后,蓁蓁便深居简出,除了偶尔谢长离过来看她,平素也不曾到他跟前露面。闲暇之时倒是更多琢磨起了后路——前世的谢长离北上去接夏清婉是在一年之后,不过这回恐怕要提前些。 回京城的途中,林墨说已然查到了夏清婉的行踪,恐怕是因先前长公主的闹腾,让谢长离更早地摸到了线索。 既已查明夏清婉的所在,他又怎会放任不管?想必等京城的事情稍微安稳些,就要北上去接夏清婉。 她又怎好继续留在这座后宅? 蓁蓁拿定主意后,反倒日渐坦然起来,每日如常用饭歇息,连睡觉都比从前踏实了许多。 黑甜一觉睡到天明时分,起身后盥洗用饭,翻看了半天的账本,到日色将倾时正准备歇会儿,却见院门口人影一晃,是谢长离走了进来。 蓁蓁连忙迎了出去。 谢长离今日倒是难得空暇,这样早的时辰,却已褪去了那身惯常在提察司穿的衣裳,换成居家所用,只在外头罩了件大氅。 晚风渐寒,阴云堆积了大半天,这会儿倒隐隐有要下雪的架势。 京城的冬天颇为寒冷难熬,蓁蓁早早就在屋里笼 了火盆,炭火用足了,屋子里也热烘烘的,再摆上几口养着花草的水瓮,倒也不觉得干燥。 谢长离抬步而入,只觉热意扑面而来。 他不自觉解开大氅,顺手递给蓁蓁。 蓁蓁接了,又问他可曾用过晚饭。 谢长离便道:“还没。” “小厨房里正要做饭呢,那我叫人去添几个菜色,主君就在这里用晚饭吧?”她含笑问着,是妾侍该有的柔顺体贴。 谢长离听着外头瑟瑟寒冷的风声,心念一动,随口道:“不如吃暖锅?” 蓁蓁一怔,旋即道:“好呀,我去吩咐她们。主君歇会儿吧。”说着,让染秋奉上香茶,而后往厨房里去安顿。 晚饭的菜色是晌午就定下了的,这会儿食材都已齐备,因着时辰尚早,倒还没上灶去做。 谢府里如今只住着两位主子,谢长离又时常忙得不知踪影,厨娘们倒多半都拿来伺候蓁蓁了。如今谢长离既发了话,众人就着先前准备的食材,再添上几样,倒是很快就齐备了。 而后架起暖锅,温上一壶酒,暖乎乎的倒很是熨帖。 天色将暮,仆妇早早的掌了灯。 春溪和染秋在旁伺候用饭,蓁蓁有一搭没一搭的找着话题与谢长离闲聊,不时为他添彩添酒。 谢长离喝了几杯,眼神也渐渐添了暖意。 幼时流离在外,自打双亲和师长过世,他在这世间便是孤身一人,也从未期盼过烟火温暖。而此刻薄暮欲雪,外面寒风渐而凛冽,屋里却有暖锅喷香、美人添酒,算来已是难得的温馨了。 更何况……他的视线落在蓁蓁脸上,看她宝髻松挽、红袖轻摇,心底无端生出贪恋。 但他很快压住了这情愫。 “过两日,我得离开京城一趟,或许得过完年才能回来。”他饮尽杯中酒,觑着蓁蓁,徐徐道:“这趟回来后,你父亲的冤案应该能有眉目。届时,我便解了文契送你出府,找个地方安稳度日,如何?” 熟悉的言辞骤然入耳,蓁蓁不由停了筷箸。 前世,他离京前也曾如此说过。 如今虽时节迥然,有些事却又再次悄然交汇。 她不由抬目看向谢长离。 第40章 养着更新间隔太久,别买别买呀! 夜色四合,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天地之间一片安静,倒让暖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格外清晰。微红的炭火热腾腾的,蓁蓁原就吃得浑身暖和,加上喝了两杯酒,被热气熏得脸颊有些泛红。 她迎着谢长离的视线,浅笑道:“家父若能沉冤得雪,必定感念主君大恩。” “既然案情有疑,原就该查。”谢长离倒不觉得这是什么恩情,“提察司本就该做这个。” 他看着蓁蓁脸上的笑意,又提醒道:“回头送你去扬州住,好么?” “好,多谢主君费心。” 她答应得太爽快,倒让谢长离微微一怔。 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浮起些画面,是蓁蓁在听闻这消息后诧然而不舍,甚至有泪珠滚落。 “为何要送我出府?是我照顾得不好吗?” “我想一直陪着主君。” “……” 似乎有声音从遥远处飘来,断续而模糊地落入耳中,是蓁蓁带着哭腔的音调。 那画面和声音真切得不像是幻想,让谢长离有些恍惚。 可眼前的蓁蓁分明噙着笑意。 心头无端隐隐作痛,谢长离竭力摒除那些似乎要汹涌而出的杂念,又道:“去扬州的时候还想带些什么吗?” 他很少这样不厌其烦地追问,好像她先前的答案并没有让他满意似的。 蓁蓁不由捏紧了衣袖。 即使早已打定主意离开京城,真的听到这种消息时,说一点都不难过那是假的。不过既然谢长离放在心头的是夏清婉,要给正主儿腾地方,她难过不舍终归无济于事,倒不如利落爽快些。 毕竟,前世哪怕她哭着婉拒,谢长离也不曾开口。 蓁蓁深吸了口气,起身帮谢长离斟酒,道:“住在京城的这阵子承蒙主君照拂,妾身已很感激了,去扬州倒也不必带什么。主君公事繁忙,往后可得珍重自身,别累着了。” 说罢,又依着平素照顾他起居的细节叮嘱了几样小事。 这般闲话之间,倒抹平了方才那微妙的氛围。 用完饭后,仍送谢长离回原处歇息。 下雪的冬夜寒意冷冽,甬道上积雪渐深,他也无需仆婢撑伞,自管披着大氅踏雪而归。 回到住处后,他却不曾急着歇息,而是进了平素不让闲人踏足的梢间。 屋里设有宽敞的案台,而案台之上则摆着个快要完工的木作沙盘——那是他打算送给蓁蓁的礼物。其实不止这座精巧别致的沙盘,在扬州的那座道观附近,亦有匠人按着他先前的安排,悄然修筑一座与之相似的院落。 那是他打算安顿蓁蓁的地方。 谢长离抚着亲手打磨雕琢的沙盘,眸色渐深。 这座谢府看似煊赫,但其实谢长离知道,等时机成熟时,他这位重权在握呼风唤雨的提察司统领必定会祭天。蓁蓁若留在这里,对她实在有害无益,无论如何都该另行安顿,免得往后受苦。 他也一直清醒的知道,她不能在身边久留。 可今晚灯下相对,她那样爽快地答应离开京城前往扬州,没半点眷恋不舍时,心底却还是涌起难言的情愫。 那样含泪不舍的画面和语调,究竟是哪里发生过,还是他深藏心底却被压制着不敢表露的期待? 他望着那座沙盘,半晌,哑然失笑。 …… 五日之后,谢长离启程北上。 自然,是以办差为由。 天还没亮的时候,蓁蓁就起身了,匆匆梳洗过后换好衣裳,又去厨房检看给谢长离备的早饭。 前世谢长离离京北上的时候,蓁蓁是极为不舍的,除了上赶着帮他打理行囊之外,还费了许多心思绣香囊等物,盼着谢长离能时时惦记留在京城的她。 如今又到临别关头,心态却已迥然不同。 两人相识一场,谢长离许诺帮她重审旧案,蓁蓁心底自是感激,也相信以他手里的权柄,应是愿意做成这件事的——不止是为两人的交情,凭先前扬州的经历和朝堂上的局势,蓁蓁约莫也能察觉得到,父亲的案子其实还有些用处。 除此而外呢? 蓁蓁原先总以为,重新走到离别的关头,她的心头必定只剩下如释重负的松快,往后跟谢长离分道扬镳再无瓜葛,绝不会生出半分眷恋。 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心里却还是隐隐有些难过。 为从前的无数朝夕,也为以后的江湖不见。 她也没压着这些复杂的情绪,只是细心带着厨娘将几样早点打理完毕,等饭菜上桌,谢长离端然而入时,心底却已渐渐平静下来。 ——他这趟北上,名为公务,实则为了寻回夏清婉。 那才是他真正放在心坎儿上的人。 人家有情人团圆在即,她在这儿纠结个什么劲呢。 蓁蓁含笑舀了香喷喷的羊肉汤放在谢长离的面前,又给他夹上小菜软糕,“眼瞧着要腊月了,清早的风都有些刮骨寒了,北边又格外冷,主君出门后记得及时添衣。” 谢长离应着,瞧见她单薄的身子裹在夹袄里,脸上却还是有些瑟瑟的不大自在,便琢磨着这回若能得空,该好生给她挑件保暖的貂带回来。 两人各怀心事,将暖乎乎的早饭用完,便该谢长离启程了。 林墨和闻铎早已将行囊备齐,连同几个随行的护卫齐齐在府门候着。 待蓁蓁送谢长离出门,便各自翻身上马。 日头初升,晨风凛冽入骨。 谢长离执缰在手,瞧着站在门口冲他微笑的蓁蓁,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理不出个清晰的头绪。 他迟疑了下,到底还是折身返回,叮嘱道:“若我腊月底还赶不回来,你只管安心过年。朝堂内外琐事杂乱,你不必搭理,安心等我回来。” “好。”蓁蓁将这场离别视为两人最后的会面,见谢长离有宽慰关怀的意思, 也将笑容堆得温柔,“主君在外面多多保重。” 往后山高水长,也须各自珍重。 她仰着头,到底还是将这张脸深深印在了脑海里。 目光有片刻交织,谢长离瞧见她帽兜里乱飞的碎发,不自觉伸手替她戴端正些,挡住斜吹而过的寒风。 而后纵马动身,很快拐过街角。 熟悉的背影消失不见,远处唯有偶尔路过的马车和摊贩。蓁蓁怔怔的站了片刻,又抬头望了眼府门的匾额,才抬步回住处去。 谢长离则带着心腹林墨和闻铎,连同随行的护卫一道行过长街,于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京城。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有心人的耳边,不免都暗里揣测着提察司统领亲自离京办案,又不知会是哪家遭殃,顺道念叨一句心狠手辣。有被提察司整治过、素有积怨的人恨红了眼,暗盼他一去不归,也有心怀不轨着,瞅准了他离京的机会,蠢蠢欲动。 谢长离则率众一路疾驰。 直到离京两百余里,才寻了个僻静所在,让林墨和众侍卫候在路边,只将闻铎叫到跟前。 “北边有林墨他们即可,你按先前说的,换身装束潜回京城。”他将一枚要紧的令牌交到闻铎的手上,“平远候曾家的事火候已至,该操练起来了,南桑那边,消息没断吧?” “南姑娘那边一切顺利。她对曾家恨之入骨,这回真是卖命做事,属下看着都佩服。”提起南桑,闻铎的神情里竟浮起稍许疼惜。 谢长离颔首,顿了片刻,又道:“照看好虞娘子。” 这话来得突兀,倒让闻铎稍感意外。 毕竟,以谢长离的性情,这种时候正事为重,等闲不太会提儿女情长的内宅女眷。 谢长离这句话却也不是平白叮嘱。 府里有他留着的护卫,只要他这位提察司统领不倒台,没人敢去碰蓁蓁半根汗毛,倒无需担忧外贼。只不过今晨离别时,谢长离总觉得蓁蓁不太对劲,琢磨了一路,总算回过味来—— 京城里关乎替身的传言沸沸扬扬,莫不是她听见了他跟林墨的对话,猜到他要去接夏清婉,才露出那样平静不舍却又释然的奇异神情? 女儿家心思敏感,可别为此生出什么傻念头来。 谢长离心头始终有些不安,低声叮嘱了闻铎好半天,才重回官道,与林墨等人纵马北上。【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第 41 章【VIP】 第41章 养着别买别买呀! 一路往北,离京城越远,谢长离心中的不安便愈来愈浓。 这种感觉实在迥异于往常。 自打恩师故去,决意踏进提察司之后,谢长离早已将生死置于度外。身家性命都能看轻,旁的事情又焉能乱他心怀? 可这回却是个例外。 临别前蓁蓁的浅笑软语浮上心头,虽说看着与往常没什么不同,谢长离却总觉得她应是有事情瞒着他。京城里固然有闻铎盯着,但他在朝中树敌太多,哪怕有提察司的铁碗震慑,未必不会累及孤身在京的蓁蓁。 更何况,近来不知为何,涌入脑海的碎片般的画面愈来愈多。 翻来覆去的全都是蓁蓁。 是她红着眼睛,泪水朦胧地靠在他怀里。是她对着一座玲珑精致的木作沙盘,在夜色里对灯叹息。也是她含笑抬眉,踮起脚尖亲在他的侧脸,明媚的眼底藏满欢喜——“这院子真漂亮,多谢主君!” 唇瓣本应温暖,落在脸颊时却仿若有泪划过。 谢长离猛地睁开眼睛。 郊野的夜分外安静,朗月悬于半空,三五星子点缀在薄云之间。 是个梦。 可又怎会那样清晰真切? 明明那座木作沙盘尚未完工,因赶着来寻夏清婉,一些扫尾的细节尚未雕琢完毕。可所有的画面,无论是忽然掠过脑海的,还是梦里断续浮现的,却都清晰得仿佛真的发生过,虽与眼下的境遇稍有不同,却渐渐能串成明晰的脉络。 谢长离坐起身,眉心渐而拧紧。 …… 京城谢府。 蓁蓁这会儿睡得十分香甜。 行囊已经悄然收拾齐备,出京的事情,在谢长离北上之后也都让耿六叔迅速打点好了。清溪和染秋既是打小服侍蓁蓁的,如今也都愿意跟着主子离京,主仆几个齐心做事,自然将事情瞒得密不透风。 待次日天明,蓁蓁如常起身梳洗,用过早饭后,便以去京城外的道观进香、需小住几日为名,带了清溪和染秋在侧徐徐出了府门。 冬日风寒,却是个极好的晴天。 成群的白鸽自不远处飞过,摇动的树梢在府门前透出疏密错落的影子,连同照壁都似被日光映得发亮。 蓁蓁回眸,目光扫过熟悉的匾额。 男人的身影蓦然浮上心间,旧事随之呼啸着涌过来,让心头一片潮湿。 但不论心底如何,此时此刻,眼前却是晴光明照的。 蓁蓁一笑,提起裙角踩凳登上马车,在耿六叔扬起的马鞭里,香车辘辘远去。 走过热闹长街,穿过巍峨城门,骏马扬蹄直奔扬州而去。 …… 等谢长离接到夏清婉后紧赶慢赶地回到京城时,云光院里早已是人去楼空。 邻近年关春朝,天气渐而和暖起来,京城里到处都是迎接年节的喜庆。谢府的管事早已命人将各处洒扫干净,将年货准备得齐全,连同灯笼都早早悬在了廊下,只待除夕。 夏清和母女两个在门房里坐立不安地等着,不时探头往外望,好容易瞧见马车驶近,忙急不可待地迎了上去。 对面车帘掀起,饱受磋磨煎熬的夏清婉瞧见亲人,顿时眼泪汪汪,恨不能立时扑进母亲怀里。 夏夫人却是先将目光投向了谢长离—— “谢天谢地,可算是把人找回来了。婉儿这回能够安然无恙地回京城,全都仰仗……”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谢长离抬手打断,“人没事,但有些虚弱,你先接回家休养。” 又吩咐林墨,“送她们回去。” 说罢,再不多瞧夏家母女一眼,抬脚直奔云光院。 剩夏夫人忐忑地站在那里,想要追上去再说点什么,又觉得谢长离神色不太对劲,只好先按捺住心思去瞧夏清婉。 旁边夏清和满心以为谢长离费尽心思寻找姐姐,又亲自将她接回京城,定是要妥帖安顿的。瞧见谢长离只轻飘飘丢下那么一句,远非想象中的郑重,也有些忐忑,不自觉看向林墨。 但这里毕竟人多眼杂,她不敢冒撞,只忍不住回头忘了一眼云光院的方向,咬了咬唇。 先前屡次登门,却都因蓁蓁而没能顺心,后来又听说谢长离带着蓁蓁入宫赴宴、南下扬州,很是亲近的样子,夏清和母女俩心里早就犯了嘀咕。这回夏清和从林墨口中得知谢长离北上是要去接夏清婉时,欢欣之余,难免又生出担忧来。 毕竟姐姐失踪后下落不明,一个姑娘家孤身流离在外,定是吃了许多苦头的。就算寻回来,怕也早已不复从前的姿色,再往坏了想,若碰见什么歪心思的男人…… 她和母亲固然心疼姐姐,可谢长离会怎样想呢? 尤其谢府里还住着个相貌出众的蓁蓁,在谢长离身边伺候了那么久,一对儿男女日益亲近,焉能不威胁姐姐在谢长离心里的地位? 届时,夏家又如何安安稳稳地依附谢长离,在京城里安享荣华富贵? 揣着这心思,母女俩其实商量过,该如何趁着谢长离不在京城,借由早已被夏清和勾走心神的林墨暗里安排,将这隐患扫除。 谁知还没等她们动手,那虞蓁竟凭空消失了? 夏清和母女俩心里隐隐不安,却也探不到旁的消息,好容易盼着谢长离回到京城,早早的就在府门口候着了。 而如今,迥异于 想象中谢长离将夏清婉安顿在府里亲自照料的情形,方才谢长离随手将母女几个丢给林墨后,竟连句招呼都不打就进府了。 是为了那个虞蓁吗? 夏清和心里揣测不定,恨不得眼珠子能飞过院墙,到里头去看个究竟。 …… 高墙之内,谢长离几乎是疾奔到了云光院前。 仆从们恭恭敬敬地候在甬道上,将庭院洒扫得干净如常,连同花木游廊都为了年节而精心装饰过。 只是门窗紧闭,不见蓁蓁的人影。 谢长离心里突突直跳,疾步推门进屋,里面虽被炭盆熏得暖和,却因意料之外的空荡而格外冷清。 闻铎小心翼翼地跟进屋里,瞅着旁边没了旁人,才低声禀报道:“虞娘子走的时候,没跟任何人透露信儿,属下也是听到禀报,才得知她出京城后并没去道观,而是往南去了。” “去了哪里?” “扬州。”闻铎忙回道。 当日谢长离北上,特地叮嘱他看顾蓁蓁时,闻铎便已明白那女子在主君心里的分量。之后他虽忙着暗中不知公事,却也特地分出了点人手充当蓁蓁的暗卫——当然,这是他自作主张,没禀明谢长离之前是不敢让蓁蓁知道的。 待蓁蓁悄然带人出京,闻铎也没敢搅扰,只命人暗中护着,只将行踪禀报于他,而后修书给谢长离,禀明此事。 而今谢长离急匆匆赶回来,他已做好了被责罚的准备。 屋中片刻安静,谢长离环视桌椅床帐,脸上不辩喜怒,好半晌,才道:“她没留下什么?” “只留了个口信,说……”闻铎垂目,有些不敢看谢长离的神情,“说往后山长路远,请主君善自珍重,不必再寻她。” 谢长离又问,“可曾带走什么?” “除了一点随身行李,没带什么。” 就这么走了。 不给他留只字片语,也没带他送的东西,是想跟他断得干干净净吗? 虽然早就商量过要送她要扬州,但如今真的面对着空荡荡的屋舍时,却仍有疼痛遽然袭来。 谢长离身子晃了晃,指尖扶住旁边的桌案。 “出去吧,关上门。”他的声音很平静,直待闻铎诧异地行礼退出去后掩上屋门,才抬眉看向里头的床榻,有些踉跄地走了过去。 熟悉的枕榻,残香犹存。 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她坐在榻边垂首浅笑的模样。 可随之涌起的,却是比那惊骇得多的场景——在北上途中涌入脑海的那些比梦境清晰百倍、真实得如同曾经发生过的画面里,他接了夏清婉回到京城时,迎接他的是蓁蓁的死讯。 那个曾经鲜活明丽的姑娘,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如同长睡,却再也不会醒来。 不会攀着他的脖子撒娇巧笑,不会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诉说委屈,更不会在暮色四合时含笑等他归来,将他引入温暖灯火。 陆续闯入脑海的片段是那样清晰、连贯,让谢长离无比确信,那些事曾经发生过。 即使他查明实情后重惩了林墨跟夏清和母女,也无法再令她重新睁眼。 而如今蓁蓁走了。 默不作声,毫不留恋地离开京城,连封信都没留给他。 谢长离不知道是该心痛于曾经的过错,还是该庆幸于她此刻的安然无恙。 他的手指拂过枕榻,良久的沉默后,抬目看往扬州的方向。【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第42章 结局 第42章 结局来赴这场春日之约。…… 扬州城外的小镇子,冬去春来。 年节才罢,辞旧迎新的喜气还没散尽,次第绽放的梅花混着悄然破土的新嫩草芽,又给孩童带来新的期待。 蓁蓁前阵子忙着帮人看账,元宵后终于空闲下来,今儿便由耿六叔驱车,带着春溪和染秋去赏了大半天的梅花。这会儿暮色渐合,染秋她们在厨下忙着做饭,她便搬了个藤编的躺椅,端了一小盘蜜饯坐在檐下。 这院子不大,地方也偏僻,但于她而言却是个很好的落脚之处。 去年跟着谢长离南下时,蓁蓁就曾悄悄的托付过蒋漪,请她帮忙留意着寻个不会惹人留意的院子,往后或许用得上。 蒋漪当真就办妥了。 这回她离京南下,以谢长离的性情,既然早就打算好了要将她送走,如今她能有眼色地给夏家姑娘腾出地方,想来也会合他心意。 侍妾的名分到这里大约也就能够翻篇了。 以谢长离的手腕,他既知道虞家的冤情且答应了重查此案,想必是能够做到的。 她只消在这里安生躲着,等京城里风云变幻,父亲罪名得以洗清之时,便可与双亲重逢安稳度日。 算下来,到底是谢长离于她有恩的。 男人的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蓁蓁叹息着,迅速将这年头抹去,正要起身去斟杯茶,起身时视线扫过院门,忽然又怔住了。 方才从脑海里挥走的身影,此刻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她怀疑是看错了,不自觉眨了眨眼睛,没等到那个幻影消失,却见他抬步往这边走了过来。 这是……白日见鬼了? 蓁蓁错愕地起身,余光瞥见厨房门口同样目瞪口呆的春溪,便知这不是她的错觉,谢长离是真的寻过来了。 她心头猛跳,有点忐忑地开口,“主君?” 谢长离没有说话,只将视线死死地锁在她的身上,三两步走到她跟前后,忽而伸臂抱住了她。 这拥抱来得着实突兀,蓁蓁整个人都愣住了。 谢长离却将怀抱愈收愈紧,甚至低头在她额间轻轻亲了一下,带着眷恋而温柔的意味。 “哐当”一声,春溪手里的小铜盆掉在了地上。 响动惊得里头染秋往这边瞧过来,蓁蓁也从这突如其来的幻梦中惊醒,抬头道:“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谢长离闷声,心底涌起失而复得的喜悦。 …… 晚饭添双筷子不是难事。 春溪她们原本还担心蓁蓁悄然出走会惹得谢长离不快,这会儿见他面上没半点愠怒之色,甚至还给蓁蓁夹菜舀汤,险些惊掉下巴。 就连蓁蓁都十分意外,有些别扭地吃完饭后打发染秋她们出去,只将谢长离留在了屋里。 天色渐而昏暗,屋里一灯如豆。 鉴于谢长离今日的行径着实有些古怪,蓁蓁拿不准他的心思,没好意思提不告而别的事情,只就着家常话头道:“夏姑娘应该已经接回来了吧?她一切都好么?” “嗯。”谢长离颔首,“你离京出走是因为她?” “毕竟夏姑娘是主君看重的人,京城里那些留言主君也都知道,我留在府里,恐怕会惹她不快。何况,”她倚着桌案,轻笑道:“主君原就打算送我到扬州,我早点卷包袱走人,也不算出走吧。” 这话看似调侃,却藏着稍许赌气的意思,谢长离听得出来。 他觑着蓁蓁,强压心头的剧颤,低声道:“当真是为了那些流言?还是……因为林墨?” 蓁蓁被这话震得遽然抬眸。 惊愕无从掩饰,悉数落在谢长离眼底。 那一瞬,像是天穹里密布的积云骤然裂出缝隙,炽烈明亮的阳光透隙而入,让他心底积压许久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蓁蓁跟林墨几乎没什么旧交。 平白无故的,她听到林墨时本该茫然,最多觉得诧异才对,何以会有这样惊愕的反应? 除非是跟他一样。 若她也曾经历或看到那些画面,记得林墨回京和她的故去,这会儿被他突然提起时自然会觉得震惊,那些前前后后许多不一致的事就都解释得通了。 谢长离不由得站起身,素日里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人,此刻却连指尖都有些发抖。 他跨步近前,握住了蓁蓁的肩,声音颤而发哑,“你是不是也记得?林墨先于我回京,同你要回那座沙盘……” 旧事骤然袭来,纵然蓁蓁竭力忘却,此刻却还是不由红了眼眶。 她怎么会不记得呢? 而谢长离…… 她抬头看着面前的男人,近在咫尺的距离,他眼底的痛惜与洞然清晰分明。加上先前执意送她离开,此刻却千里追来的态度折转,想来那些旧事并非只她一人记得。 心头剧颤,当时林墨的言辞却还深深刻在脑海里。 她强压着翻涌的情绪,竭力勾出一点笑意,”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如今好好过着日子,主君也不必挂怀。夏姑娘既已安然无恙第回了京城,主君往后好生待她就是了。只不过家父的案子确属冤狱,还望主君能不负旧日之言,帮她洗清冤屈,虞家上下必定铭感大恩。” “我答应过的自然会做到。” 谢长离离京之前其实就已让闻铎着手安排此事,待他从扬州回去,便可见机行事。 而此刻堆在心头的,却只有蓁蓁。 他看着她垂眸躲开视线的模样,听得出话里的推却与生分。 在那些断续想起的旧事里,林墨为夏清和所蛊惑,趁着提前回京办事的机会找到蓁蓁,故意扭曲他的意思,让蓁蓁误以为他只惦记着夏清婉,于蓁蓁毫无情意。 于是她归还了视若珍宝的沙盘,死在林墨的手里,还被伪饰成灰心自绝的样子。 纵然他查明实情,重惩了夏清和母女,却也于事无补。 而如今,她还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 谢长离自幼孤苦,踽踽而行,这是头一回真心实意地感激上苍的慈悯。 他注视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伸手拉住蓁蓁,在她尝试挣脱时将手握得更紧,脸上竟自浮起点笑意,“听信了林墨的话,跟我闹别扭呢?”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送你去扬州?”他微微屈膝,蹲低一些,抬眸看着她的眼睛,温声道。 蓁蓁避无可避,却也不再掩藏,径直道:“夏清婉都回来了,鸠占鹊巢的人可不就该腾出地方么,免得往后尴尬。” 谢长离差点儿嗤的笑出来。 “傻。”他屈指敲了敲蓁蓁的脑袋,牵着她往屋外走,“过来,给你讲个故事。” …… 谢长离讲的这个故事,起于十多年前。 那时候他还姓沈,名叫暮时。 他的父亲,名叫沈荀。 妾室所生的孩子在主母手里难以讨生活,他很小就被送去别处习武,与母亲两地分割。原本日子就那么慢悠悠过着,直到那年父亲病故,主母派了人手,千里迢迢的追杀于他。 还没长大的小子,哪里敌得过成群的杀手?他一路逃亡,那伙人却穷追不舍。最后,在一个下雨的暗夜,他在庐州地界的一处深山里,终于找到机会做出假死之状,只留下染血的信物。 追杀者拿了那东西回去交差,他也终于得以清净,结束了两年多的逃亡之路。 那个时候他几乎筋疲力竭。 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玩耍时发现了重伤隐匿的他,让随身的仆妇丫鬟们照料医治,让他重归康健。 也是在那里,他遇到了恩师钟先生。 那位原是先帝的伴读,文韬武略远胜常人,拼着浑身之力将原本不甚受宠的先帝推上帝位,也因此得罪了原本胜券在握的恒王。 彼时的恒王虽然错失了帝位,因着多年深耕,在朝中的势力仍旧盘根错节。他没法子奈何先帝,便将满腔仇恨集于钟先生身上,设计栽赃以重罪。而先帝初掌大权,宫内宫外都被恒王掣肘,没能寻出破解之法,又不忍心真个取了钟先生的性命,便命人送他出京,暂避锋芒。 恒王得知后穷追不舍,钟先生与之几番交手,终于甩开眼线,寻了个僻静山坳隐居,也将同样遭人追杀的少年收留在身边。 谢长离的名字,便是那时有的。 其后六年的时光里,钟先生对谢长离精心教导,文武之上都让谢长离进益飞快。 安稳的日子却在恒王的人手再次找到钟先生时戛然而止。 谢长离永远记得那一天。 他独自去山中狩猎,拎着猎物兴冲冲地回去时,迎接他的却只有满院狼藉和已然惨死于剑下、首级被拿去邀功的钟先生。 不用想都知道凶手是谁派的。 谢长离如遭雷轰,将钟先生好生安葬之后,在他坟前守了好几个日夜,最后收拾行囊直奔京城。 彼时,先帝虽渐而坐稳帝位,因心思多半放在边患民生上,积劳之下身体每况愈下,并未能撼动恒王多少。而恒王仗着早年建起的盘根错节的势力,虽说没有弑兄篡位的本事,在朝堂上也可算呼风唤雨。 先帝渐而病弱,膝下只有个襁褓里的孩子,又少个能铲除恒王的利剑,焉能不担心往后? 而于谢长离而言,莫说刺杀恒王之举未必能成,即便刺杀成功,还有恒王背后成堆的鹰犬,都背着钟先生的血债横行朝堂。若想将这些人尽数拔除,凭一己之力哪能做到? 是以,当对恒王满怀仇恨的谢长离借着钟先生的由头走到御前时,两人几乎一拍即合。 于是谢长离进了提察司,在先帝的暗中扶持和提拔之下,凭着钟先生的教导和自幼磨砺的能耐一路披荆斩棘,凭着果决狠厉的做派,渐渐将提察司握在手中,以狠辣手腕威慑群臣。 一件件血案办下去,关乎恒王的罪证和把柄逐渐积累,也是这股冒死而行的劲头和君臣齐心的经营,让他慢慢有了与恒王争锋的底气。 再后来先帝驾崩,小皇帝即位。 先帝找了姬家父子等心腹重臣托孤,唯有谢长离是个异类—— 旁的托孤重臣都是走正路的忠直之人,颇受朝臣赞誉信服,唯有他是借着狠辣手段青云直上的“鹰犬”,没了先帝的暗中提拔便再无依处。 甚至早已惹得众臣忌惮,甚至因办案时的凌厉手段攒了许多仇恨。 那样的处境,其实不是没有预料。 先帝想让他做的,是斩除恒王一派肃清朝堂、顺便为钟先生报仇。可先帝既容不下恒王,又岂会真的给年弱的小皇帝埋下他这么个尾大不掉的权臣? 待到恒王倾塌之日,恐怕也就该是他丧命之时了。 狡兔死走狗烹,历来莫不如是。 恒王并不清楚谢长离跟钟先生的渊源,还当他与旁的权臣无异,还试图笼络过谢长离,想要携手压制小皇帝,在朝中呼风唤雨。 谢长离却怎会忘了初心? 哪怕必死无疑,也定要将恒王连根拔起! 既知前面是条绝路,又怎忍他死去后留下蓁蓁遭人报复?早些寻个隐秘去处,无非是不愿连累于她罢了。 这些心思,谢长离从不敢泄露分毫。 甚至这辈子离京去寻夏清婉时,他也还是打着同样的主意,想给蓁蓁寻一个安稳度余生的去处。 直到旧事翻涌而来,他想起了蓁蓁无辜被害的事,也想起了他的结局——如同所料,恒王轰然倾塌没多久,在走狗们被查处得差不多时,他也迎来了先帝安排好的利剑。 提察司统领之职一朝易主,能忠心跟随他的人终究是有限的,朝堂之上群起而攻时,昔日“横行无忌”的他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禁军如铁桶般围住谢府,照红夜空的大火将连绵的屋舍化为灰烬。 谢长离原本料定了帝王的手段,打算安然赴死的。却未料绝境之中,先帝终究还是给他留了一条活路,以一道遗诏保住了他的性命。 从那之后,权臣谢长离死于大火。 昔日的种种荣辱与恩仇,也随着那场大火烟消云散,朝中两座山头倒下后,几位忠臣便可辅佐着小皇帝,期盼一个清平朝堂。 剩下火海里走出的人悄然出京,重新做回无人问津的沈暮时。 …… 那么长的故事,谢长离慢慢说着,蓁蓁也就静静的听。 到最后,脸颊上一片湿凉。 天际泛起鱼肚白,曙光代之以黑夜。 蓁蓁看着身侧的男人,头一次那样认真的打量他,无法想象他明知绝路却孤身而行的那么多年是如何熬过来的。 谢长离却勾了勾唇,笑得风轻云淡。 从前再怎么艰难,如今回头看,当初想要的都还是实现了——恩师大仇得报,朝堂拨乱反正,在意的人安然无恙,而他做了那么多心狠手辣的事之后还能苟全 性命,实属上天垂怜。 他牵住蓁蓁的手,于微凉的晨风里渡去温暖。 蓁蓁没躲,好半晌,才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道:“那位夏姑娘,就是当初在庐州救下你的小姑娘?” “应该是她。”谢长离摩挲着她指尖,缓声道:“当初她不过四五岁,过了十来年样貌总归会有变化,不过相似而已。只是她身上带着一枚长命金锁,是那个小姑娘当初戴着的。其实,我一直觉得——” 谢长离顿了一下,蓁蓁心头也随之轻跳。 就听他道:“其实你更像当初那个小姑娘。” 所以,或许不是她像夏清婉,而是夏清婉长得像她? 某个看似荒唐的猜测骤然浮上心间,蓁蓁忽然想起来,谢长离曾不止一次地问过她,从前是否去过庐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强压着心跳,拉着谢长离的手掌,在他掌心轻轻描画出一个别致的轮廓,“金锁是不是这样的?还挂了个小兔子铃铛。” 嗓子被火苗熏过般干涩,连同心跳里都扑通扑通的像是要蹦出腔子。 谢长离眼神骤紧,一把攥紧她的手腕,“那是你的?” 话才出口,心中却已有了笃定的答案——长命锁的样式可能有相似的,但挂上小兔子铃铛的怕是没几个。蓁蓁与夏清婉素未谋面,不清楚两人的瓜葛,更没见过那长命锁。 除非,那东西本就属于她! 可先前屡次询问,她都迅速否认去过庐州的事,谢长离只觉口舌干燥,再次问道:“所以,你其实去过庐州?” 蓁蓁迎上他炙热的视线,终于点了点头。 “那时候我还小,缠着外出游历父亲去玩,那天父亲去找僧人下棋,我拽着嬷嬷去外面逛,确实救过一个男孩子。”她简略说了当时的情形,虽说记忆早已有点模糊,少年的衣衫模样也都已淡去,大致时间和地点却还是对得上的。 谢长离听她说救的是个面目清俊的小哥哥,竟自笑了笑。 蓁蓁觉出其意,也自低头一笑,又道:“那次不知怎么的,父亲神情很古怪,原本要去的很多地方都没再去。回家的时候千叮万嘱,让我千万别说去过庐州,连同嬷嬷也被下令封口。” “我当时不明白缘故,但父亲说这事若被人知晓,可能会连累一位要紧的人,或许还会将我家置于险境。” “所以后来我对庐州绝口不提,旁人提到时也都不搭话。我瞧主君当时只是随口一问,不知背后情由,这才否认。” 却未料这一否认,竟会误事至此。 蓁蓁心里竟浮起歉疚。 谢长离稍作思索,便猜到了其中缘故——他与恩师钟先生相遇也是在庐州,就在遇到蓁蓁后没多久。想来当初蓁蓁的父亲也曾见过被恒王追杀的钟先生,怕小姑娘口无遮才那样叮嘱。 既是不愿泄露钟先生踪迹,也为保全家人。 倒没想到蓁蓁那么听话,过了这么多年都还守口如瓶。 谢长离也不知是该叹还是该笑。 好在如今,一切柳暗花明。 …… 谢长离没在小院逗留太久,确认蓁蓁安然无恙,解开心结之后就先动身了—— 闻铎在京城里紧锣密鼓的布置了一阵子,在谢长离回京之前,借着南桑行刺曾家的契机,关于平远候曾家的种种恶行已经悄然散播开。许多事都还在等着他去做,实在不宜耽搁太久。 春雨初至的傍晚,谢长离戴上斗笠披了蓑衣,一如来时无人留意。 蓁蓁送他到小院门前,纵然知道以谢长离的能耐,必定能如前世般将恒王和爪牙们连根拔起,想到那样胆战心惊的生死决斗,仍不免担忧。 在他接过缰绳时终还是忍不住叮嘱,“主君万事留意,切不可掉以轻心。” 谢长离闻言回首,隔着雨雾看到她眼底清晰分明的牵挂。 两个月之前在京城里分别时,她也曾叮嘱他保重,心里打的却是再不相见的主意。而如今误会消解,当起于十多年前的旧缘再度重叠时,她先前的疏冷似乎也随之烟消云散,于眼底重添温柔惦念。 他折身回步,于细雨中拥她入怀。 “安心等我回来。” 他贴在她的耳边,唇瓣摩挲过柔软肌肤时,带着深藏甚久的眷恋缱绻,“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别慌。等我。” …… 回京后办妥亟待处理的事,空暇的时候,谢长离去了趟夏家。 母女三个热切地迎他入厅含笑奉茶,说着夏清婉身体日渐康复的闲话时,谢长离只觉得讽刺。 当日,确实是他先找的夏家。 在当铺门前看到那枚深藏在记忆里的长命金锁,瞧见有些相似的眉眼时,谢长离当时就让人留意她们的行踪,而后暗中赎回金锁,寻到夏家门前。 两个姑娘怯生生地看着他,夏夫人却如今日般热情奉承。 提及那枚金锁,夏夫人说那是女儿出生时亲友送给女儿的物件,她丧夫后家道艰难,才不得不换些银钱度日。 谢长离瞧着夏清婉的眉眼,也曾问过她可曾去过庐州,可曾见过一位少年。 彼时的夏清婉一脸茫然。 夏夫人便陪着笑,说她幼时确曾去过庐州,是跟着亲戚去的。只是后来不甚染上伤风,高烧了好几个日夜,过去的许多事就记不清楚了。她确信女儿曾去过庐州,至于在那里碰见什么人,就不清楚了。 谢长离不是没有怀疑过,毕竟当初的小姑娘有仆妇丫鬟们照看着,口齿伶俐玉雪可爱,显见得是官宦千金,而夏家并无官宦根基。那位亲戚,听说也只是个富户而已。 但时隔多年,难得遇到一位故人,还是当年曾救过性命、如今落入困境的姑娘,他焉能坐视不理? 于是收留了夏家母女,予以照拂。 彼时,谢长离已是以铁石心肠闻于京城的提察司统领,原本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的男人,忽然将夏清婉那么个容貌出挑的姑娘留在身边,京城里的人会如何揣测,可想而知。 谢长离向来懒得管风言风语,只凭心做事而已。 直到夏清婉忽然失踪,直到蓁蓁被送到他的面前,生了与夏清婉肖似的容貌,更有似乎与当年那小姑娘一脉相承的性情学识。 而今事情已经是清晰分明。 当日蓁蓁不慎遗落的长命锁被夏清婉捡去,在落魄时拿去当铺换钱。夏夫人看出他是个富贵人,便就地扯了那么个谎言,将好处全都揽在了夏清婉的身上,继而为阖家寻了生路。 后来夏清婉遭燕月卿记恨,被捉走后饱尝流离苦楚,也算是自讨苦吃。 唯有夏清和母女俩为了保住骗来的富贵,暗里勾搭林墨,妄图谋害蓁蓁保住前路,算来着实可恶。 林墨毕竟是他的侍从,前世重惩于他是为蓁蓁的性命,因着自断臂膀之举,还给谢长离添了不小的麻烦。如今祸事消弭,不值当为这对母女殃及对付恒王的大计,待事成之后再处置也不迟。 谢长离略略应答,也没搭理夏夫人试探的话茬。 朝堂上,因着民间物议如沸,平远候的事终于还是闹到了御前,小皇帝亲命交由提察司处置。于是,谢长离很自然地翻出了姜盈川,重捋他明面上投于沈家、暗中为曾家效劳的行径,继而牵扯出前扬州通判等人的案子,将卷宗拿回提察司重审。 曾经做过一遍的事情,再次坐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蓁蓁的父亲洗去冤屈重得清白,而扬州的事情查来查去,也将恒王假借他人之手染指铁矿、暗中蓄养兵马的事昭于人前。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摆上台面,从先帝在位时就慢慢织起的网,终于由谢长离牵着收紧。 整整一年半的时间,他奔走于京城内外,凭着前世攒的经验抢占先机,于夏末秋初时分,将恒王落入狱中问罪。 大树一倒,猢狲自然四处奔散。 整个秋冬时节,几乎都是追查恒王党羽,依律问罪处置。 到了年末,虽说朝堂近乎天翻地覆、官员变动极剧,却也革除旧弊,由一批新选 任的官员重新蓄起力量,在相爷晏秋的带领下,拱卫着小皇帝迎来新的一岁。 新岁来临时,小皇帝改元更号,祈求朝堂上崭新的开始。 而谢长离这个旧人,也终于迎来他的宿命。 同样的人事更替,同样的群起而攻,同样的一场大火,曾令许多人侧目的权臣命丧黄泉,连同曾经不可一世的权柄和查案时攒的新仇旧怨一道化为烟尘,成了坊间酒肆里的闲谈之资。 有人说他坏事做尽、遭了报应,有人说他也算为朝堂立过功勋。种种谈论,无论多么激烈,终也会在四季轮转中渐而消弭。 新上任的提察司统领既没有谢长离的铁腕,也不复号令群属的威仪,加之小皇帝和相爷刻意压制,很快就滑向朝堂边缘,不复昔日荣光。 仅仅一两年间,提察司便沦为附庸,随着新的宠臣上位,朝野民间都再没几个人提起曾经那位权臣。 谢长离这个名字就此销声匿迹。 而在千里之外,山中的春日欣欣向荣,蓁蓁随沈暮时射猎归来,将途中采摘的野花交给母亲,等待她的是染秋她们治好的新鲜饭菜。 不远处的学堂里,父亲正带着一群孩子朗朗读诵。 十余里处,闻铎与南桑亦骑马沿着山路慢悠悠地往这边走来,踏过肆意绽放的野花,来赴这场春日之约。 (全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