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后悔熟悉的心痛击穿梦境
内间,谢长离搁下酒杯,慢吞吞收束领口。
他其实很少喝酒。
今日这般,皆是因恒王府的那场宴席。
宴席自是极为热闹的,虽只邀了朝堂上有头有脸的十几位官员和女眷,名贵的美酒佳肴却如流水般铺陈开,花费不知几何。席间又有美人歌舞、香姬助兴,非但不比皇宫里沈太后的宫宴逊色,还添了酒色风光。
谢长离既答应赴宴,摆出些许有意联手的架势,哪怕仍端着沉稳姿态,却仍须给恒王几分面子。
席间难免与人推杯换盏。
偶尔恒王搭话,少不得客气几句。
半日宴席,将恒王与近臣们相处的情形看了个七七八八,就算知道今日恒王摆在明面的只是冰山一角,对谢长离而言,也足以顺蔓摸瓜一阵了。遂以不胜酒力为由,从恒王府辞别,匆匆回到府里。
而后命人抬水,将浑身洗了两遍。
因他觉得那气息很恶心。
是的,恶心。
谢长离自幼被送去习武,跟着一群糙汉过日子,练得耐摔耐打,后来遭人追杀,少年时孤身亡命天涯,什么样的苦都吃过。即便是泥沼腐物,只消能藏身救命、于大事有益,他都能强行忍耐,不会刻意厌恶躲避。
唯有恒王,每一回与之接触,都让谢长离觉得恶心。
但恩师却恰恰是死在恒王手里的。
光风霁月、满腹才华的老太师,曾为先帝授业解惑、披荆斩棘,却因朝堂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保全先帝而舍弃前程,隐姓埋名。满朝文武中,但凡知道他人品才能的,无不尊称一声欧阳公,在他退居田园之后都有意帮着遮掩行迹,庇护性命。
饶是如此,仍没能躲过恒王的追杀。
先帝纵怀有刻骨之恨,为着朝堂江山和膝下的孩子,也只能装作不知情,到死都没跟恒王撕破脸皮。
这世间,便再无人有能力为欧阳公报仇。
除了谢长离。
幼年丧母失父,他在命悬一线的绝境中被那个小女孩救下,而后遇到欧阳公,不止学到满腹才学本领,亦在欧阳公挚友的指点下习得刚硬手腕。原本师徒隐居、少年蓬勃的时光在欧阳公被刺时戛然而止,谢长离虽被授以锦囊避过大祸,却放不下血海深仇。
恒王一人死不足惜,作威作福的亲信爪牙皆应陪葬。
谢长离知道这条连先帝都未能踏平的路有多难,但自踏进提察司那日起,便义无反顾。
只是恒王的嘴脸终究让人厌恶。
尤其是今日,脑海里印刻着恩师遇刺前后的诸般情形,他却仍须藏尽情绪,与恒王和爪牙同席宴饮,看着凶手逍遥法外嚣张纵横的做派,一遍遍压住恩师死时孤坟凄凉的景象,冷静理智地推断情形,与那罪魁祸首推杯换盏。
因他万分清楚,唯有离敌人更近,才能更了解对方,找到其弱点后伺机出手,将剑锋刺向要害。
半日应酬,他在人前不露半分情绪,回到起居之处时才骤然松懈。
可惜冷水能洗去宴席的气息,却无法冲淡内心的痛与恨。
谢长离唯有独坐饮酒。
直到熟悉的眉眼落入眼底。
看到蓁蓁红着脸从帘帐后探出脑袋,像是偷窥被捉住的淘气小孩般窘迫又羞涩,谢长离着实愣了一下。不多时,少女去而复归,手里拎了一方食盒,陪着笑缓步往跟前走过来。
夕阳的余晖染红窗牖。
她身上裙裾摇曳,轻盈的脚步徐徐走来,眉目间蕴藏了温婉柔和的笑,是迥异于王府宴席的清澈干净。
久远的记忆蓦然浮上心间。
很多年前,当他被贼人追杀险些丧命时,那个小女孩也曾这样含笑走来,发髻上缠着可爱的珠串,玉雪粉嫩,纯真无暇。
这世间终究是有阳光的。
能在最阴暗时,穿破阴翳浓云照在他的身上。
谢长离心里好受了些,搁下酒杯,往旁边挪了挪,又顺手将旁边的矮脚桌拎到床上,好让她有地方放食盒。
蓁蓁很乖觉,情知谢长离不爱在人前流露情绪,便也没多问,只将几样菜色挨个摆好,又取了小碗,给他盛一碗香喷喷的米饭,外加清淡可口的荷叶汤。
菜色做得很精致,因着夏日天热,多是开胃的小菜,或是酸脆爽口,或是滑嫩多汁,很是勾人食欲。
谢长离强压心绪尝了一口,又道:“你吃了吗?”声音低哑,也不知是心绪未平,还是喝酒闹的。
蓁蓁只摇了摇头,“还没吃呢,赵姑姑做好后就装进食盒拿过来了。妾身陪主君一起吃吧。”
“好。”谢长离低声,垂眸遮尽情绪。
……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却并不尴尬。
前世相处甚久,蓁蓁虽未能博得这男人的真心,多少是知道他脾气的。这会儿聒噪多嘴只会惹他心烦,贸然探问更是越矩,她半个字都没多问,只留意他的筷箸所向,挑着合口味的给他布菜,最多夸一句这菜脆嫩开胃,让主君多尝尝之类的。
谢长离或“嗯”或“哦”,倒也没忘了给她添几箸。
碗筷轻碰,菜香四溢,素来空荡冷清的房间里忽然多了个娇软含笑的小美人,这样的陪伴终是抚平了沉郁的心绪。
吃到末尾的时候,谢长离已恢复如常。
脱去那身绣纹狰狞的官袍,这会儿他身上只着中衣,衣领严丝合缝地扣起来,被那淡淡的酒气围绕时,倒有几分家常闲坐的亲切之感。碗里的汤已见了底,他瞧着蓁蓁也吃饱了,正拿着细碎的蜜饯磨牙,便道:“你那小厨房的手艺倒不错。”
“赵姑姑是个能人,天南海北的菜都会做,且色香味都很好。说起来,主君这后院里也算卧虎藏龙呢。”
蓁蓁为哄他高兴,拍了个小马屁。
谢长离勾唇,“是在夸自己?”
“妾身啊……勉强算吧。毕竟主君也说了,会勾覆的女子不多,妾身也算有点小本事了。”她素手支颐,倒有点小得意。
谢长离颇以为然,又问她,“有事找我?”
“嗯,南桑的事情。”
向来公事最能转移心绪,谢长离果然被勾动了兴趣,“说来听听。”
“先前我去城外,在南桑那儿瞧见了闻侍卫,想必主君也是查实了南桑的遭遇,不忍看她被侯府欺压吧?南桑性子倔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为了给至亲报仇,孤身夜闯侯府的事都做得出来,这份勇气让妾身很钦佩。只不过……”
她觑了眼谢长离,见他听得认真,心里底气足了些,续道:“曾绍冲虽死,平远候却还逍遥法外,南桑余恨未消,不肯就这么离开京城。妾身瞧她执拗,实在怕她想不开,做出以卵击石的事,非但会白白送死,或许还会连累主君。”
“所以呢?”谢长离啜了口酒。
蓁蓁眉眼弯弯,带着点撒娇的语气,试探道:“主君身边还缺人手吗?我瞧南桑身手很好,不妨给她找点事做,别整日钻在仇恨的牛角尖里。等过几年,或是平远候自己犯事获罪,或是她练出本事后能用旁的法子报仇,总比贸然寻仇得好。”
“主君,不如你给她寻个身份和差事,让她缓上几年,好不好嘛?”
她自进了谢府,便守着本分有意避嫌,说话做事都跟办差似的,丝毫没像旁的小妾般美色邀宠,这还是头回朝谢长离撒娇。
年方十六的女子,正当韶华之龄,那张脸本就生得娇媚,眼波流转软声求情时,更如春水漫过心头,温柔缱绻。
听得谢长离心都软了几分。
其实先前闻铎提过,说南桑身手不错,当日拼命救护蓁蓁,足见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曾家的血债非曾绍冲
一人的性命可抵,为免南桑莽撞报仇,不若先将她收于麾下,往后再做打算。
不过谢长离手下不缺人手,且觉得南桑出自良善之家,心性未经磨砺,未必遭得住血腥厮杀的磋磨,便没应。
谁知这会儿蓁蓁又找上门来了。
他迟疑着,抬手去揉眉心。
蓁蓁适时将酒杯添满,柔声道:“我知道主君身边的人都是万里挑一,且熟知来路的。南桑的能耐比起闻侍卫他们,自是差得远,也不必多好的去处,只消能让她有个念想和奔头,手里有事情做,别再急着报仇孤身冒险就成。”
“她愿意吗?”
“愿意的。”蓁蓁问过南桑的意思,自是有备而来。
谢长离瞧她这般用心,不由道:“你对南桑倒是很上心。”
“算是同病相怜嘛,若妾身沦落到这般境地,也会盼着旁人能帮一把。”蓁蓁低声。
谢长离觑着她,默然把玩酒杯。
在提察司历练这么久,看了太多的世间苦难,他早已将这颗心磨得冷硬,轻易不施同情。但她好像是个例外,那双清澈柔软的眼睛望过来时,总能让他于坚硬中裂出一丝缝隙,露出仅存的柔软。
其实也不难。
当初五六岁的小女孩尚能救护已是少年的他,如今要给南桑寻个落脚的所在,甚至将来时机恰当时帮她将曾家绳之以法,也不是不能。且若南桑能耐得住性子,守着他这儿的行事规矩,抛下急切报仇的莽撞去耐心搜集曾家的罪证,也未尝不是助力。
这般安排,大约也能让蓁蓁满意。
谢长离琢磨既定,便应了她。
蓁蓁未料他竟能同意,当即笑生双靥,站起身屈膝道:“那妾身先替南桑谢过主君!”
欢喜之态,如春光骤浓。
谢长离几乎想伸手摸摸她含笑的侧脸,却还是忍住了,因汤足饭饱后身体微热,不自觉松了松领口。
中衣松垮微垂,蓁蓁瞧着底下若隐若现的轮廓,想起方才无意间撞见的那一幕,没敢多逗留,将碗碟收回食盒后赶紧告辞溜走。
谢长离则披衣起身,召了闻铎进来,吩咐他为南桑寻个身份,安排个妥当的位置。
闻铎应命,当即就去安排。
走出书房的时候,心里又犯起了嘀咕。
他记得上回跟主君提议时,主君是一口否决了的。如今忽然改了主意,莫不是方才夫妻闭门用饭,听了虞娘子的劝?且适才主君吩咐差事时身上有酒气萦绕,眼底藏着平素少见的温存笑意,必是因夫妻厮磨而心绪颇佳。
看不出来嘛。
主君嘴上说只是当个摆设庇护着,到底是对枕边人上心了。
……
书房之内,谢长离倒没觉得这举动有多异常。
安排过差事后,他照旧处置琐务。
直到夜深人静才沐浴歇下。
谁知才睡着没多久,他就又梦见了蓁蓁,且比起从前的那些断续的梦境或画面,这回竟真切了许多。
仍是在这座书房,他好似是赴宫宴回来,喝得半醉,便自行宽衣躺下,打算睡醒了再做正事。
睡意朦胧中,蓁蓁不知是何时进来的,穿了身海棠红的薄衫,垂顺柔软的绸缎贴着她的身段,勾勒出纤细柔软的腰肢。她噙着笑走近,发髻挽得松散,柔嫩的唇瓣一张一合,似乎在跟他说什么,他却听不进去,只望着那双眉眼。
一时是娇媚动人的少女。
一时又像是当初救了她的小女孩,干净而纯粹。
她渐渐走近了,宽松的裙衫堆叠在床畔,屈膝跪在榻边将他扶起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碗醒酒汤,委屈又温柔的抱怨,怪他不该喝得这样沉醉。他的身体半靠在她的怀里,少女似乎撑不住重量,半倾靠在软枕上,徐徐给他喂醒酒汤。
那汤是什么滋味,谢长离不知道。
他只嗅得到她身上的气息,连同身上柔软的触感都清晰分明的印刻在脑海。醒酒汤喝尽,她拿着雪白的帕子给他擦嘴,他却着魔似的握住她的腕子,将那柔若无骨的手捏入掌中。
她没躲,就那么由他握着,任由指腹从小臂游弋而上。
梦里的他像是在撕扯。
想要品尝近在咫尺的香软滋味,又克制着不敢沉沦,怕就此万劫不复,将她也拖入深渊。
最后,似是理智占了上风。
他猛地滚向床榻里侧,手指捏紧藏在角落里的短刃,借由疼痛将翻涌的欲念压住,在蓁蓁凑上来时伸手推开了她。
少女微怔,旋即红了眼眶。
她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忽而转身下榻,咬着唇无声跑了出去,背影单薄而落寞。
那一瞬,熟悉的心痛击穿梦境,令他在睡梦里都痛得几乎窒息,他下意识伸手想要将她扯回怀中,梦境却在此时骤然消失。
谢长离猛地睁开眼,几乎大汗淋漓。
梦里的留恋和剧痛残存在心间,他明知是场梦,却还是下意识望向门口,想要找到那抹身影。心底无端浮起懊悔,即便只是梦境,也让此刻的谢长离无比后悔伸手推开她的那个动作。心里浮起强烈的渴望,想将她拽回怀中,再不让泪水打湿她的眼眸。
可蓁蓁不在这里。
她这会儿应该是在云光院,在满屋暖香中,或许香梦正酣。
怎么回事呢?
谢长离捂住胸口,察觉得到那里残存的痛感,不由披衣起身,过去推开了窗户。
月色正明,长夜安静得没半点动静,唯有远处廊下灯笼将灭,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他揉了揉眉心,回味这清晰又古怪的梦境,有些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直到巡夜的侍卫自远处走过,他才收回了心神。
旖旎梦境不知来处,恐怕唯有问之于玄门。
倒是此前的那个场景……
谢长离闭上眼,犹记得梦中蓁蓁徐徐走来,眉目与记忆里的小女孩重叠,那样清晰分明。
当初救下他的会不会是她?
这念头再度浮起,让谢长离觉得甚为荒唐。
但种种离奇梦境交杂,他忍不住地想,会不会是夏清婉捡了那枚玉珏,才让他误认了旧人,而当初救下他的其实是蓁蓁。那个小女孩长大之后其实是蓁蓁的模样,夏清婉或许才是那个相似的人。
所以他会被梦境困扰,会在某些时候因蓁蓁而心痛如绞。
这念头实在疯狂,却如荒草般迅速滋长蔓延,让他忍不住想去问问蓁蓁,问她可曾去过庐州。
可这实在太荒唐了!
谢长离克制着,并未真的去问,然而这份疑惑萦绕在心头,终于在数日之后达到了顶峰。
第23章 诛心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因不日就要前往蜀州,谢长离这些天几乎都待在衙署里,将后面两月的事安排妥当。提察司里四位副手,如今已有两位被召回京城,代他在离京的这阵子打理公事。
这会儿正逢晌午,谢长离用完了饭,正打算将副手叫过来耳提面命一番,忽见殿外甬道上人影渐近,是闻铎匆匆走来。
他不自觉搁下了卷宗。
闻铎快步赶到,拱手为礼后凑近身前低声道:“虞娘子今日上街时被人尾随,是禁军的姬临风。”
“他想做什么?”
“属下一时间也猜不到。随行的侍卫察觉后没敢擅动,让人速来告诉属下。姬小将军身份非比寻常,且据林墨先前报来的消息,禁军的耳目也在暗里探查扬州盐运的案子,属下不敢擅自动手,特来禀报主君。”
闻铎虽不在提察司任职,跟谢长离混久了,这些事上便格外谨慎。
谢长离颔首,旋即取剑起身,“走,去看看。”
长街之上,姬临风正在角落啃蜜饯。
目光所落之处,却是蓁蓁喝茶午歇的一座茶楼。
他确实是在尾随蓁蓁。
自从那日北苑会面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蓁蓁。
当初扬州相遇,娇美聪颖的少女令他印象极为深刻,也为此推拒了家中安排的婚事,打算等忙完手头的事腾出空暇,便
说动双亲到扬州去提亲——虽非门当户对,但只消他执意求娶,家人见过蓁蓁的姿容品行,定会点头答应。
谁知一趟西北回来,竟是天翻地覆?
碧桐楼里,蓁蓁委婉恳切的告诫言犹在耳,姬临风看得出来,便强忍着没去闯谢长离的府邸,免得给她添乱。
可蓁蓁像是在谢府后院生了根,除了那场宫宴,几乎没再公然露面,连府门都没怎么出过。
姬临风又有差事在身,忙里偷暇来远远地蹲守美人,几乎回回都扑空。
今日他也是在街上瞧见那个名叫染秋的丫鬟,且染秋身边斗笠少年的身形像极了蓁蓁,才忽地反应过来,或许蓁蓁并非真的足不出府,而是换了装束往来街市。
不过这终究只是猜测,街上人来人往不宜生事,他便暗里尾随,打算等蓁蓁一行人经过僻静之处才现身相见,问她真实处境。
因蓁蓁随行的侍卫作不起眼的车夫打扮,且姬临风没存歹心,尾随时便没太用心,没多久便被侍卫察觉。
姬临风没留意车夫,只在临街摊位买些蜜饯,慢慢啃着等她。
直到察觉身后有些异常。
姬临风警惕回头,就见空荡无人的窄巷里,谢长离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一身玄色官服威仪醒目,腰间悬着长剑。
诧异的间隙里,谢长离已经到了跟前。
“听闻有人鬼鬼祟祟地尾随内子,欲图不轨,却原来是姬小将军。”谢长离难得的语露讥讽,瞥了眼茶楼里蓁蓁的背影,又将视线落到姬临风脸上,“那日碧桐楼里,内子的话说得还不够清楚?”
“她为何那样说,谢统领难道不明白?”
姬临风绝不相信蓁蓁会心甘情愿地给人做妾,想着外间那些传闻,胸口愈发闷得慌,“谢统领对夏姑娘的心思,京城里无人不知。虞姑娘那样出挑的人,让她委屈做妾,充当别人的影子,谢统领于心何忍!”
“你待怎样。”谢长离沉声。
“放她离开谢府。”姬临风径直挑明了目的,收起蜜饯后神情亦肃然起来,“你将她视为影子,我却视若珍宝。”
“所以,你想娶她为妻?”
姬临风微微一愣,旋即道:“我自然想要娶她为妻,三媒六聘娶为正室,不让她受半点委屈!至少,我会悉心呵护,好生善待,绝不让人轻慢欺辱了她!”
谢长离闻言,竟自哂笑。
这些话若是在蓁蓁进府之前说,他或许真就撒手了,任由姬临风这位旧交去照拂蓁蓁。
可如今蓁蓁已经在他身边。
哪怕知道迟早要放手,那双眉眼浮上心间时,他仍不自觉地生出贪恋,不悦于姬临风暗中尾随的觊觎之心。
更何况,姬临风当真能护好她?
姬家兄弟得先帝器重,有辅政匡国之志,姬成与姬戎皆手握重兵,府中主母也都出自高门,家风颇严。蓁蓁如今是罪臣之女,家中冤屈尚未洗清,且外祖父是获罪的盐商,父亲又出自寒门毫无倚仗,京城那些高门贵户会如何看待,谢长离心里门儿清。
高门贵户向来视前程重于一切,他愿意为蓁蓁而践踏礼数,去求沈太后宫宴的请帖,令百官侧目,暗中议论,姬家会有这魄力?
姬临风这点意气之举,着实幼稚!
谢长离沉眉,懒得跟他废话,径直道:“若姬家真愿娶虞氏入府,许她正妻尊荣,由令堂亲自登门求娶,谢某绝无二话。否则——”他的眸底渐生阴鸷,手中长剑半截出鞘,将暗沉的锋刃抵在姬临风面前,“若再暗中尾随,便以贼人处置。”
姬临风闻言顿怒,“你敢!”
“不妨试试。”
谢长离咬牙沉声,神情愈发阴沉。
这般强势的姿态反而让姬临风有些不敢擅动,他虽有护美之心,却也知如今要娶蓁蓁为妻断难做到。
心虚之下,气势顿时矮了许多。
谢长离收剑入鞘,震得金戈微鸣,旋即下了驱逐之令,“虞氏是谢某身边的人,觊觎人。妻暗中尾随实为鼠辈之举。小将军,好自为之!”说罢,瞥了眼长巷尽头,分明是让他赶紧滚蛋的意思。
姬临风纵满心恼怒,也知暗中窥视十分理亏,这会儿被谢长离戴个正着,又难以许诺正妻之礼,只好愤然而去。
……
茶楼里,蓁蓁不知外头的暗流涌动,茶足饭饱后准备动身接着去摸行情。
马车徐徐驶离,去寻另一家绸缎庄。
她掀起侧帘,打量周遭商铺。
在扬州时游荡于街市,又有外祖父亲自指点,对扬州做生意的门道和街市行情她颇为熟悉。不过京城天子脚下,富贵之乡,街市的情形与扬州有所不同,她暗中留意时,也能从中窥出些门道。
绫罗裹身,珠翠拥围,看多了华盖香车中往来的贵人,当蜷缩在角落的破衣烂衫落入视线时,便格外醒目。
蓁蓁愣了一瞬后,忙命人停车。
旋即出了车厢,叫上耿六叔往回走了几步,指着两座酒楼之间的一处狭窄通道,问道:“六叔你瞧,那儿是不是有个人?”
耿六叔闻言看了看,也觉得意外,“瞧着是有个人,不知为何躲在那里。”
“去瞧瞧吗?”
“走吧。”耿六叔是个爽快良善的人,瞧见那瑟缩的破衣烂衫,便知是有人落难了,哪会坐视不理?
遂喊了侍卫车夫,一道过去瞧。
窄道里堆着酒缸杂物,隔墙便有酒客歌女的笑声传来,一派繁华热闹气象。那人蜷缩在焦炉里,身上衣衫破烂,拿废弃的破席子遮住双腿,旁边堆着些腐坏的食物,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正昏迷着。
耿六叔拿手探了探额头,赶紧又缩回来,“好烫!”
“别是生病了吧?”
“身上也烫,八成是病了。”耿六叔试过那人脖颈的温度后,不由抬头看向车夫——他知道这是谢府的侍卫,因京城里人事繁杂,他不敢擅作主张救人,这会儿倒有些征询的意思。
蓁蓁忙向车夫道:“你去瞧瞧。”
车夫应命,见那人烧得昏迷不醒,手指在他头脸身上摆弄了片刻,竟也弄得那人悠悠醒转。
耿六叔细细询问,才知道那人是被豪强所欺,家资都被充为债务强夺走了。他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挨了打后没法做工,只能躲在这儿,暂且拿酒楼的剩菜充饥,想等身上好些了寻工糊口。
谁知前夜一场大雨,他睡得沉被淋透全身,之后发起烧来,浑身无力又没东西吃,昏迷到这会儿,几乎奄奄一息。
蓁蓁哪里忍心,便让耿六叔扶起来,打算先送去医馆开些药,再带到耿六叔的小院照顾一阵。
车夫亦知此人并不可疑,便帮忙扶出来。
那人病得沉,浑身都软趴趴的,两个男人左抬右扛地将他往车里塞,不提防夏清和今日上街闲逛,瞧见这架势后,连忙捏着鼻子,拿团扇遮住半边脸,嫌弃道:“这是什么味道,又脏又臭!虞娘子真是兴趣别致,什么东西都敢捡。”
“他病了。”蓁蓁不好无视,随口敷衍。
夏清和故意往后躲,一脸的讥笑,“哎哟,别是个乞丐吧。脏兮兮的塞进车里,这马车往后还怎么用啊。回头你可得提醒谢统领一声,让他别再用这车,当心连他也熏臭了。”
她素来叽叽呱呱,蓁蓁也懒得计较,瞧着将人扶进去了,便让驱车送去近处的医馆,她跟染秋走去也无妨。
马车辘辘,一行人迅速走远。
夏清和却还站在原地,跟随行的小丫鬟嘲笑蓁蓁的举动,末了又嚷嚷着要去买身新衣裳,免得她也被熏臭。
主仆俩嬉笑着,似对伤病之人浑不在意。
谢长离站在不远处,眸色暗沉。
他原是怕姬临风去而复返,再度纠缠蓁蓁,才默默跟随了一段路,打算送到岔路口再拐回提察司。谁知
走到半路,就看到了蓁蓁救起病人的那一幕。提察司的下属便在此时追来,就着僻静处禀报事情,谢长离一面听禀,一面将蓁蓁的举动尽数收入眼底。
连同夏清和奚落嘲讽的言辞都没落下。
他不由皱起了眉。
自与夏清婉失踪之后,夏夫人大约是想让他多照拂幼女几分,往常总爱说姐妹俩性子相近,都是极招人怜惜疼爱的。
可今日蓁蓁救人时夏清和在做什么?
捏着鼻子避之不及,非但不帮忙,反而出言奚落,不见半分柔善心肠。
若夏清婉也是这样的性子,当初怎会救下他?毕竟,彼时少年被追杀着流亡逃命,为免人留意,时常穿着破衣烂衫混在流民乞丐之中遮掩行迹,被箭射伤后又昏迷不醒,处境没比方才那人好多少。
狐疑一旦浮起,便如炉水渐沸。
因衙署里有事要处置,谢长离先赶着去了提察司,待回府之后,从阎嬷嬷口中得知蓁蓁已然回府,便欲过去瞧瞧。
阎嬷嬷还颇忧心,“虞娘子回府后让奴婢带她去药房挑了几样药材,说是做药膳用,也不知是不是身体不适。”她没多说旁的,那意思却分明是提醒谢长离留意照看些。
谢长离含糊应着,直奔云光院。
……
云光院,蓁蓁这会儿正准备药膳。
耿六叔那儿虽方便,要让一个大男人照顾饮食却也不够妥帖。今日那病人并未伤到要害,服药后将养几日便可,她瞧那人急欲痊愈后挣银钱糊口,索性决定送些药膳过去,权当是拿谢长离的东西做好事,帮他积德行善了。
这会儿天色尚早,药膳刚出锅,她指使清溪装进食盒,又让染秋将些上好的驱寒药送去,忙得不亦乐乎。
那轻快模样,浑似乐在其中。
谢长离站在屋舍高处,瞧着院里的窈窕身影,记忆如泉水般翻涌而出。
彼时彼地,那个小女孩也是这样,每回带人来给他送饭时都噙着欢快的笑意,仿佛迫不及待地想看他好转。为了哄他高兴,她还会蹦蹦跳跳地讲周围有趣的见闻,把他当孩子似的哄,阳光从洞开的门扇照进来,她的笑容那样纯澈温暖。
即使隔了许多年,踏过无数凶险的生死关头,谢长离仍清晰记得那双眉眼。
他再难按捺,跃身抬步直入院中。
夏日炎热,蓁蓁才将送药的事情交代清楚,因忙出半身细汗,正准备进屋去沐浴擦身,听见仆妇问候的声音,诧然回身。便见谢长离大步走来,目光紧紧落在她的身上,像是要从她这儿挖出什么似的。
她忙顿住脚步,屈膝为礼。
谢长离却已经走近了,抬步入屋后,反手就关上了门扇。
蓁蓁被他这举动唬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下意识退后半步,脸上浮起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戒备,“主君这是怎么了?”
“你——”谢长离微顿,看清了她眼底的慌乱,大约是被他的举动惊着了。
心头突突地跳,他手握重权久经杀伐,素来沉稳冷静,这会儿却莫名有一丝紧张。贸然泄露旧事过于突兀,他竭力掩饰情绪,状若随意地道:“查案时遇到了些疑惑,想问问你以前可曾去过庐州。”
“哪里?”蓁蓁心头微跳。
“庐州。”
心跳似乎在那一瞬悬停,谢长离盯着她的眼睛,心底不知在期待怎样的答案。
蓁蓁却下意识摇头,“没去过。”
“没去过?”
“没有。”蓁蓁答得笃定,因额头热出了细汗,只管垂首取出丝帕,歪着脑袋轻轻擦拭。
谢长离提在嗓子眼的那颗心却在那一瞬间骤然扑空。
他愣了一瞬,才明白这答案的意义。
她没有去过庐州。
平白无故的,这种事上她无需骗他,且方才四目相对,他并未从她眼底捕捉到任何遮掩或旁的情绪。
他的心里无端腾起失落,旋即又觉得好笑,甚至自嘲。
谢长离啊谢长离,你到底在做什么?
世上哪会有那么多阴差阳错!
难道她不是当初那个救人的小姑娘,你就不肯再施以援手庇护她么?相处日久,她的性情渐渐展露,像蓁蓁这样的女孩子,哪怕非亲非故,也是值得疼惜庇护,撑起一方天地给予片刻安宁的。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究竟在期待什么?
谢长离有些茫然地搓着手指,火苗般窜了许久的疯狂念头在片刻间被浇得冷静下去。他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哦”了声,而后转身离去,仿若落荒而逃。
蓁蓁眼睁睁看着他出门,只等那人影消失不见,才轻轻吁了口气,捏紧丝帕进了内室。
浴汤已经备好了。
她褪去染着薄汗的衣衫坐进浴桶,闭上眼睛时,攥紧的手才悄然舒展。
认识谢长离那么久,她骗他的次数并不多。
这是其中一件。
但并非毫无缘故。
许多年前,那会儿她年岁尚幼,曾跟着父亲去庐州访友,亦曾前往道观寺庙小住,与隐居之人闲谈喝茶。彼时她性子跳脱,在寺庙里待不住,便爱在周遭乱逛,还曾随手救过一个少年,常去照看。
只是没多久,父亲便忽然改了主意,带着她匆匆回扬州,不肯在那里久留。
回家途中父亲曾叮嘱她,万不可将这回去庐州的见闻告诉任何人,若有人问起,必须说不曾去过,决不能泄露丝毫。
她不懂,却记得父亲肃极的神情。
仿佛那件事重逾性命。
回府后没两天,父亲便寻由头将随同去庐州的仆从尽数发卖,每人都赠了不菲的银钱,却都须卖到南疆远处,亲信也不例外。
那之后的许多个夜里,父亲都耳提面命,叮嘱她忘记庐州之行,除了母亲之外,便是至亲的外祖父问起来都不能说。
蓁蓁牢记在心,还曾在父亲跟前练习过多次。
好在后来扬州风平浪静,蓁蓁虽不知父亲为何闹出那样的动静,却也猜得是有极要紧的干系,遂将旧事谨慎封藏。哪怕时隔多年,若有人提起庐州二字,她也会下意识给出练习过无数遍的回答。
她记得前世谢长离也曾问过。
回答也如出一辙。
那之后他就没再提起了,想必不是太紧要的事。
且父亲获罪后,蓁蓁曾去狱中探望,父女俩附耳低语时父亲也从未提过庐州的事,想来与父亲的案情并无干系。相较于相识未久的谢长离,父亲的叮嘱显然更为要紧,蓁蓁摸不清谢长离是因哪桩案子才想起问她一句,此刻旧事翻涌,却无比想念父亲。
幼在扬州的温暖记忆绚若朝霞,却在家道骤变时戛然而止。
不知双亲在边地过得怎么样。
担忧渐而化为满腔酸楚。
蓁蓁闭着眼睛,矮身将自己没入温热浴汤之中。
……
动身去蜀州的前夜,谢长离来了趟云光院。
倒没旁的事,只说他身在提察司,固然权势赫赫,却也招了不少觊觎暗恨。
蓁蓁进京城没多久,不太熟悉宫廷朝堂的弯弯绕绕,若这阵子沈太后召见,须带上阎嬷嬷同行,好有个照应。平素出门时也记得多带个侍卫,有备无患,若碰见难缠的人,也不必争一时意气,等他回来处置便可。
虽言简意赅,却也足见庇护之心。
蓁蓁尽数应了,乖觉道:“主君放心,妾身原本就不大爱出门,若不是为了勾覆去摸行情,也懒得去街市宴席凑热闹。回头寻个大生意,闭门在屋里啃账本就是了。倒是主君在外办差,刀剑无眼,还是要珍重自身,别记挂我这些小事。”
款款软语,不无温柔记挂。
谢长离摩挲着茶杯,知道她是个谨慎的人,便未多言,只在起身时叮嘱,“也别揽太多事情。从蜀州回来歇上十天半月,大约就要去扬州。到时候你跟我一同去,手里的事料理干净。”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早有打算。
蓁蓁听了却大喜过望,“真的要带妾身去扬州?”
“是啊。”谢长离觑着
她,眼底带了点笑意,“嫌麻烦不想动?”
“妾身巴不得去呢!”蓁蓁眉开眼笑,不好凑过去送他一个香吻,便只深深屈膝,眼角眉梢尽是欣悦。
谢长离勾唇,叮嘱完了仍去外书房,准备明日早朝后便动身前往蜀州。
蓁蓁送他到院外,脸上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
染秋和清溪也都极为欢喜,一时间竟忘了谢长离去蜀州的事,径直跳过这两月时光,琢磨起回扬州后该做些什么。两地间隔着千里,漫长的水路和陆路颠簸劳顿,蓁蓁该带哪些东西。
说着说着,清溪忽然就想起来了,“对了,回扬州的路上,主子是要跟主君一起走的吧?”
“当然啦,谁放心让主子独自走。”
染秋笑瞥了眼蓁蓁,将刚熨好的衣裳晾起来,挤了挤眼睛,“奴婢瞧着,主君近来对主子的事是越来越上心了。”
这话说得暧昧,蓁蓁不置是否。
她只是忽然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向清溪,便见清溪嘴巴微张,问出了她脑海里同样冒出来的问题——
“那到了驿站,岂不是要住一间屋?”
第24章 画轴勾勒出个妙龄的女子。
自打蓁蓁进府以来,两人始终分屋别住,一个在内院踏实算账,一个在外书房忙于公务。偶尔谢长离踏足内云光院,也只是逗留一阵,或是说几句话,或是吃顿饭,过后仍去外面安歇,从未留宿。
日子久了,连仆从都似忘了这回事。
可寻常人家娶了妾,又是正当妙龄的动人美色,哪有一直放着不碰的?
院中仆从纵有许多揣测,碍着谢长离的威仪,没人敢乱说什么。清溪和染秋起初也觉不解,听见外头的风言风语后,还曾猜测谢长离会不会真的是心有所属,只拿自家姑娘当个影子。
不过这种话太伤人,她们不愿往那上头想,更不敢在蓁蓁面前提。
但流言蜚语之下,两人心底里仍憋着一股劲,盼望谢长离能待自家姑娘越来越上心,最好是捧在心尖尖上,好叫所有人都知道,比起蓁蓁的姿貌才情和品性气度,夏清婉算不得什么。
待蓁蓁与他两心相印,谢长离平了虞家的案子,没准儿便可抬为正妻,琴瑟和鸣,扫清先前的种种委屈。
提察司统领在外威冷慑人,在府里却会流露温柔,若能得他珍视呵护,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
那才是自家姑娘该过的好日子。
两人憋着这股劲,每尝瞧见谢长离的目光流连于蓁蓁容色,流露照拂之意时,都会暗自高兴。
此刻想到同宿时能增进感情,都默契地觑着她笑。
瞧得蓁蓁都有些心虚了。
前世她没回过扬州,更没跟谢长离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只是偶尔她去书房,或是他因些缘故进了床帏,才会有些暧昧之事。
旧事清晰如昨,她记得谢长离将她压于怀中时的欲念汹涌,也记得他撤身退开时的清醒克制,更没忘记相处那么久后,他仍决意解了婚契送她离开时的无情。大抵美色确实能惑人心志,但谢长离也有理智到极致的自持,不会碰一个终会离开的影子。
那么这回,即使同榻而眠,他应该也不会乱来吧?
自持到骨子里的人,肯定不会!
蓁蓁自我安慰般捏紧手指,瞧着清溪和染秋那模样,不好说明内情,只将容色稍肃,吩咐道:“备几套严实素净的寝衣,别乱揣测,更不许乱说话,免得让人瞧出什么,更添流言。”
“奴婢晓得轻重,绝不敢在人前乱说。”俩人瞧着她极少流露的肃色,赶紧收了暗笑。
蓁蓁没苛责,仍回侧间去翻账本。
见清溪端了茶水和糕点进来,像是怕她生闷气特地来哄她的,又有些无奈。
寄人篱下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她是前世碰了太多的壁,又在临终时掐灭了幻想,才能心如止水,不在人前流露端倪,只暗里攒钱筹备前路。清溪和染秋却不同,若叫她们知道谢长离真拿她当影子,恐怕一时难以接受,倘若心生不满让人察觉,只会平白添麻烦。
不如让她们存着期待,留些欢喜。
反正前世的教训历历在目,她会保持清醒,绝不生出妄念重蹈覆辙。
好在谢长离还算有心,这回带她去扬州,不止能故地重游,没准还能容她在父亲的案子上尽尽心,帮双亲早些洗脱冤屈。
蓁蓁手捉玉豪,心已飞到了千里之外。
……
翌日清晨朝会过后,谢长离单独到麟德殿向沈太后和小皇帝辞行,而后回府换了身墨色长衫,欲以便装入蜀。
蓁蓁身为妾侍,自应相送。
府门口备了几匹骏马,闻铎选了两名得力的侍卫随行,城外又有提察司的部署等着会和,这会儿各着劲装,英姿昂然。
府里的事由管事和阎嬷嬷照看,因林墨刚从扬州回来,风尘仆仆的没歇两天,谢长离便留他在府中照应。
时隔许久,这是蓁蓁头回见到林墨。
还是记忆里端方的脸,穿着规矩的侍卫装束,见到她时也没乱打量,只拱手喊了声“虞娘子”。
蓁蓁稍稍回礼。
而后便擦肩而过,林墨奉命仍回外书房去,蓁蓁则多站了会儿,打算等谢长离骑马出府才回去。
谁知谢长离抖缰才要出门,忽而又想起来什么,拨转马头,踏着齐整铺地的青石板走到她的跟前,微微俯身凑近些,叮嘱道:“记着我的话,不必怕谁,也别强出头,凡事都有我。若有急事,告诉林墨和阎嬷嬷,他们会给我递消息。”
蓁蓁乖乖点头,“主君保重。”
谢长离瞧着她的眉眼,神情里有稍许眷恋,旋即扭头拨马,哒哒的马蹄很快就出了府门,消失在门前长巷。
蓁蓁转身回院,下意识看了眼外书房。
或许是临死前那股睡意来得太古怪,她如今见到林墨时,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觉。不过那个雨夜的饭菜是否有问题,她已无从印证,只能多留意林墨的举动,看能不能窥出些端倪。
好在如今还早,至少在谢长离去接夏清婉之前,她那儿都安稳无事,可以不用提心吊胆。
她回到屋里,照旧勾覆账目。
因着谢长离的两番嘱托,这个盛夏,蓁蓁除了必要的事之外,真的没怎么出门。便是易容出府时,身边也至少带了四个仆从打扮的侍卫,若有夏夫人母女造访,也都是让阎嬷嬷去招待,不曾再打照面。
接到沈太后的旨意入宫时,她也都极为谨慎,半点都没敢张扬。
譬如此刻。
六月里暑气正浓,蓁蓁刚从沈太后的昭阳殿出来,没了那满室的冰盆和风轮,热浪立时袭来。
前晌的日头已颇炽烈,烤得地砖微微发烫。清溪撑伞帮她遮阳,阎嬷嬷跟在旁边,引路的宫人则微微哈腰道:“宫里头四处都用冰盆消暑,廊道上却没法子。好在过了这段路,前面就有荫凉,咱们从西华门走,树荫多些。”
“有劳公公了。”蓁蓁刚说完,忽见迎面走来个衣着鲜丽的宫女,脚步飞快,像是奔着她来的。
果然,才到跟前,她便敷衍屈膝,半笑不笑地道:“大长公主听闻虞娘子入宫,特命奴婢前来相邀,请虞娘子到飞鸾殿叙话。”她那装束一看就是掌事之人,品阶不比太后宫里送人打杂的小太监低。
小太监垂着脑袋装没听见,分明是在等蓁蓁的回答。
蓁蓁自是不想惹事的,“时候不早了,太后吩咐了些事给妾身,不如改天再去拜访大长公主殿下可好?”
“择日不如撞日,耽误不了多少工夫。虞娘子莫不是仗着太后抬爱,瞧不上咱们殿下?”
这帽子扣得可就重了。
蓁蓁瞧那小太监始终没吱声,知道沈太后寡母幼子,平素对大长公主多有礼遇容让,便也只能挤出点笑意,“妾身位卑人轻,怎敢对大长公主殿下不敬,还请带路吧。”
那宫女才算满意,引着蓁蓁直奔飞鸾殿。
……
飞鸾殿就在太液池畔。
先帝虽广充后宫,实则子嗣零落,驾崩之后,那些家世不高且无子女傍身的妃嫔尽被送去修行,如今的后宫里,除了沈太后母子外,就只有几位太妃在位,且多闭门不出。这就便宜了燕月卿,哪怕早已有了公主府,也
常要来宫里散心,不时便会留宿。
沈太后要为儿子拉拢人心,也能忍着她的骄纵,还将飞鸾殿腾出来专门给她用。
蓁蓁过去时,殿外的水车飞珠溅雨,里头冰轮徐徐送凉,倒是一方清凉天地。
燕月卿靠在美人榻上,一副慵懒富贵姿态。
见蓁蓁行礼,她只抬了抬手。
“听闻谢统领金屋藏娇,在后院纳了美妾却不怎么出府,看来传闻真是不假。便是我想见面说几句话,还得沾皇嫂的光。”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将蓁蓁上下打量,脸上堆出温和的笑,心里其实不满到了极致。
因谢长离对这妾侍太过上心。
当日宫宴之上,谢长离不顾礼数,带个罪女出身的妾室赴宴,早已引得一些言官不满。后来她略施小计,打算借夏家那对愚蠢莽撞的母女挑破虞氏的鬼祟行径。
最初得知谢长离当众怒斥时,她还觉得这男人不算眼瞎,谁知没过两天,替她收买夏家婢女的仆妇竟平白失踪了!
天子脚下,敢对公主府的人动手的屈指可数。
燕月卿没急着找人,稍加留意,便得知夏家那婢女遭了顿毒打后被发卖别处,过了两天,她那仆妇也回来了。
饿得奄奄一息,惊慌失措。
据仆妇交代,她是上街采买时,不知怎的被人打晕,醒来时被关在一间昏暗的屋里,静得没半点声音。没人露面说话,也没人给她送饭,只有两壶清水给她吊命。就那么胆战心惊地捱了两三天,心里揣测横生惊惧渐浓,后来撑不住晕过去,醒来时已在自己家中。
劫她的人毫无踪影,唯有一块木板丢在她身上,上面写着四个字——
好自为之。
燕月卿得知经过,几乎气得七窍生烟。
她平素虽仗势骄横,对那些高官重臣却也颇为收敛,没招多少仇家。京城里敢这样对她府上的仆从,且有这般神出鬼没的手段的,除了谢长离还有谁!
不过是借夏家母女的嘴挑破虞氏的行径罢了,他竟如此大动干戈!
燕月卿恨得牙痒痒。
但恨过之后,不免又生忌惮,猜得谢长离捉走仆妇是在警告,当即歇了暗中下手的心思。
不过暗里不行,明着来总是无妨。
此刻殿里熏着淡香,燕月卿从美人榻上起身,不急着让蓁蓁免礼,只取了香茶慢啜,接着道:“其实也没太多要说的,不过是路见不平,想给你看样东西。云英——”
她招呼了声,旁边的女官应声而出,躬身道:“殿下,图已寻来了。”
“给她看看。”
云英遂取过旁边案上的一幅卷轴,扯开丝带微微一扬,那卷轴便在蓁蓁面前铺展开来。
上面工笔描画,随未上色,却颇细致地勾勒出个妙龄的女子。
夏清婉。
第25章 狭路心有余悸地大怒回头。
蓁蓁看着那熟悉之极的画面,脑海里浮过这个魔咒般的名字时,心头仍荡起了波澜。
燕月卿看戏似的,抱臂缓缓踱步,“瞧瞧,像不像你?”
见蓁蓁咬着唇没说话,她竟愉快地笑了声,道:“其实应该说,是你像她。知道这是谁吗?知道谢统领为何纳了个罪臣之女当妾,还带你去宫宴上四处张扬吗?知道画上这人失踪之后,谢统领找了多久吗?”
她愈说愈高兴,甚至露出得意的神采来,“他对这女子一见钟情,连带着夏家都鸡犬升天。可惜这夏清婉啊,实在是命薄没福气,这不,失踪后下落不明,至今都没消息呢,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猜,谢统领为何纳了你?”
燕月卿挑眉,手指轻弹画卷。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她还不忘挑唆,“谢统领深受皇兄倚重,这些年赏赐珍宝无数,也有许多名家字画。不过这幅画他没给你瞧过吧?虞蓁,京城里虽常有捕风捉影的事,但有些传闻却也不是空穴来风。长点心吧,被人当成替身都不知道,还自以为攀上高枝啦?”
她啧啧叹了声,抱臂看戏。
蓁蓁没出声,手指却在袖中悄然攥紧。
这幅画谢长离确实从未让她看过。
夏清婉三个字像是根刺,又像一道鸿沟,横亘在她和谢长离中间,哪怕到了如今,仍令她如鲠在喉。
蓁蓁也明白燕月卿的打算。
无非是故意刺激,让她胡思乱想心生嫉妒,之后无论是跟夏家闹别扭,还是去谢长离那里刨根问底,都难免失却方寸。
离间诛心,皇家向来都擅长。
她从画上收回视线,片刻后摇头笑了笑,看向燕月卿的背影,“妾身原以为殿下特地召见是有要紧的话要吩咐,却原来只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夏家的事我已悉数知晓,内子如何打算,外人也未必都清楚。殿下若没旁的吩咐,妾身先告退了?”
她含笑抬眸,带了询问的语气。
燕月卿愕然回头,就见蓁蓁静静站在那里,彩袖画裙,淡笑从容,全然不是期待中得知真相时的惊痛隐忍。
她一时有些呆住了,摸不准这小妾室究竟是否对谢长离用心。
毕竟,普天之下哪个女子愿意心上人情系别家,只将枕畔人视为替身?更何况谢长离龙章凤姿,极易让女人痴恋沉迷。
片刻哑然,燕月卿猜疑不定。
蓁蓁却已屈膝道:“殿下若没旁的吩咐,妾身先告退。”说罢,躬身退后几步,快到殿门的时候才转身而出,招呼了留守在殿外的阎嬷嬷和清溪,顶着烈日照旧出宫。
难过吗?当然会有一点。
但已经不会那么痛了。
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谢长离心里要装着别的女人,谁都拦不住。她扭转不了别人,就只能把握自己,让心里少些不切实际的妄念,安稳踏实地攒够银子,往后双亲归来,才能让日子过得顺遂些。
至于旁的,想多少都没用。
男人挺拔峻整的身姿浮入脑海,蓁蓁摇了摇头,迅速将他赶出去。
蜀州的一座道观里,谢长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
自打入蜀之后,谢长离就一直颇为忙碌。
川蜀鱼米富庶,又有天险可守,向来是个容易割据的地方。本朝虽国力强盛、边关安稳,因当初先帝病弱、难以弹压恒王,加之如今皇帝年幼,虽有重臣辅国,对州府要员的震慑却不及从前。也是因此,朝堂对川蜀和边塞等要地的军政盯得格外紧些。
这回谢长离亲自去蜀州,便是察觉军马钱粮有些异动,为免姑息养奸,早早地就来彻查。
昼夜奔波,抽丝剥茧,进了七月之后,公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这日前晌得空,谢长离特地去了趟颇有名气的道观。
这么多年浴血杀伐,他其实不信鬼神。
但离奇梦境却唯有求之玄门。
闻铎提前安排过,他进了道观后便被引到观主的住处。道长年已古稀,满头鹤发却精神矍铄,在当地极有名望,且据闻铎先前的查探,也是位潜心修道之人,品行贵重,颇可信赖。
谢长离穿了身寻常墨色锦衫,虽未报出家门,观主瞧着他那龙行虎步的气质,也知来路不凡。
小院里草木葱郁,古拙的矮桌上两杯清茶,周遭浮着驱蚊的药膏香气,很是好闻。
观主摇着蒲扇,随性得很。
阳光穿透树叶间隙洒落,铺了一地的碎影,石桌竹篱之外则是连绵的山峦,笼着淡淡的青色,似远离喧嚣,一尘不染。
让谢长离都多了几分沉静。
很多年前,恩师欧阳公尚且在世的时候,师徒俩隐居在深山小院里,欧阳公也常这样摇着蒲扇,教导他读书明事。
而今回想起来,竟已恍若隔世。
谢长离啜着清茶,隐去蓁蓁的身份和不便宣之于口的旖旎梦境,只将困惑道出,欲求道长解惑。
观主见多识广,并不觉得这事有多稀奇,只徐徐道:“若梦境全然虚妄,那倒不必理会。但如施主所言,梦境真切连贯,并非颠倒妄想,且招致心疾,痛似刀割,那便是有些奇特的因缘了。或是过去的夙因未解,或是
对往后的示警,都该好生留意。”
“道长修为高深,可曾窥出背后因缘?”
“这就是施主难为老道了。”观主掀须一笑,将杯中茶水斟满,也不故作高深,只闲谈般道:“观施主面相气度,迥异于常人,想必身份贵重,非老道能轻易窥视。不过世间万法自有其定数,施主既寻到老道,不如喝完这壶茶,听老道讲些故事?”
谢长离颔首,竟真的听他讲起了故事。
或是书中所载,或是观主的见闻,都是些寻常不过的人,却在不起眼的俗世生活中有玄妙之事牵引。
这些故事若从别处听来,谢长离定会归于荒诞怪论,并不留心。但坐在云雾缭绕的山中道观,从观主口中缓缓说来,竟无端让人有些信服,只觉世事玄妙,道隐无名。
观主也不在意他信或不信,只续上清茶,许他半日山中闲谈。
直到日色将倾,谢长离才起身辞行。
虽说疑惑尚未彻底解开,但半日清茶浇灭积聚的烦扰,有些事便如云开雾散、水落石出,至少让他多了几分笃定。
纵马入城时,谢长离衣衫微扬。
是夜安眠无梦,翌日清晨醒来后去查实了两样证据,刚回到落脚的官驿,便有随从登门禀事。
——是闻铎麾下的,并非提察司的人。
谢长离正与知州谈事情腾不开手,便让闻铎先去,待事毕之后忙将闻铎召到跟前。
果然,是为了蓁蓁遇袭的事。
“那人的户籍出自蜀州,属下办差时特地查过,经手的人虽七弯八绕,最后却是落在州府的许章身上,他跟大长公主府的家臣往来密切。方才眼线来禀,他们已经查过了,买凶那人虽被灭了口尸骨无存,但顺着许章这边摸下去,却正好对得上。”
闻铎说罢,压低了声音道:“若想确信,恐怕得去审许章。只是……未免大动干戈。”
“审。”谢长离却毫不迟疑。
寻常杀人的案子,对于盯着重臣要案的提察司而言,确实不算大事,何况此事牵系位高权重的皇亲,似乎更不宜轻动。
但这毕竟是一桩命案。
许章敢伪造户籍,杀人灭口后藏尽痕迹,必是仗着大长公主这个靠山,在蜀州肆无忌惮。
这种贼子焉能留在朝中?
提察司奉皇命办差,原就担负着监察百官之责,到州府后亦可查办突发的案子,巡查缉捕后直达天听。
谢长离手头这件军政的案子尚未了结,恐怕还得十来日才能回京,既有了确切的嫌隙,当即将此事交予随行的提察司部属,令其设法查明许章的作为。若有了罪证,便可在知会知州通判之后拘捕起来,再深查审问杀人灭口之事。
十日之后,许章那边证据确凿。
谢长离正好办完差事,便在奏折的末尾奏明许章的罪行,没提许章与燕月卿家臣的往来,只以寻常犯官论罪。
而后启程回京,昼夜兼程。
……
抵京那日正逢月中,宫里办了场消夏宴。
迥异于春秋时节在北苑的宴饮,夏日里暑热逼人,王公贵族多到城外山中避暑,沈太后和小皇帝也躲在自雨亭或是冰盆旁边,没人愿意在烈日炙烤下奔波,这宴席便选在入暮时分开始,近午夜再散。
用宴时,沿着碧波万顷的太液池缀满宫灯,隔水演奏宫乐歌舞,配上望日圆满的明月,湖光月影,夜风习习,也是别有滋味。
不过毕竟在夜间,宫禁尤为严格。
是以宴席只请了皇亲勋贵和几位重臣及其家眷,算是皇家给近臣们的殊荣。
因谢长离在外奔波劳苦,沈太后特地给蓁蓁送了份帖子,算是把给谢长离的恩宠挪到了后宅美妾身上。
蓁蓁哪好推辞?
沐浴熏香后,傍晚时分便乘车入宫,在清溪和阎嬷嬷的陪伴下赴宴。
满庭亲贵,她的身份着实低微。
但众人皆知她是代谢长离来赴宴的,也没谁敢轻慢,除了将座次排在诰命夫人们的末尾外,旁的均无差别。更有宫人着意照料,将沈太后的赏识体贴传达得恰到好处。
待一场歌舞演完,酒菜便尝得差不多了。
有宫人快步走到沈太后面前,附耳禀报什么,旋即,沈太后面露微喜,倾身跟小皇帝说了几句话,便道:“哀家和皇帝有些事要处理,稍去片刻便回。诸位自管欣赏歌舞和湖畔风光,不必拘束。”
说罢,在众人的起身行礼声里,携了小皇帝匆匆离去。
周遭随即松散了些,有命妇陆续离席,去看太液池畔的迷离灯光。
不得不说,皇家的宫苑确乎好看。
太液池的占地极广,万顷碧波固然与别处无异,有了周遭宫廊殿宇的衬托,却立时添了威仪富贵气象。白日里微风徐徐,湖光山色已是悦目,此刻夜色渐浓,沿湖的宫廊悬挂彩灯,殿宇的飞檐翘角也都装点过,琉璃彩灯映在清澈湖面,如银月色下极是悦目。
凉风拂面,送来湖面的水雾。
蓁蓁都忍不住起身,去看这湖光灯色。
周遭满目绫罗,在场的女眷多有诰命加身,既敬畏谢长离的权柄,又瞧不上蓁蓁罪臣之女纳为妾室的身份,虽常在背后议论,却没谁肯来搭话。这倒让蓁蓁落了个清净,随便选个僻静些的角落坐着,耳畔笙箫依约,眼底灯色迷离。
让她想起扬州的夜景,却又有山海相隔。
正自出神,耳畔忽然传来哂笑。
“虞娘子当真是孤僻,哪怕在这热闹宫宴上,也爱做离群索居的事,岂不辜负皇嫂的苦心。”燕月卿华衣瑰艳,披着彩帛徐徐走来,耳畔金玉耀目,在灯光月色映照下着实富丽逼人。
蓁蓁忙起身行礼,“见过殿下。”
“别装了。”燕月卿却是肆意惯了的,哪怕在皇宫里,说话也不甚收敛,“上回邀你闲谈都推诿了半天,这会儿装什么恭敬。只是可惜啊,皇嫂枉顾礼数,原是想卖谢统领的面子,谁料这些命妇们都不买账。毕竟么——”
她声音微顿,笑吟吟地道:“妾室的身份,原就是正室们瞧不上的,更何况还是靠着相似的眉眼得宠。”
左近并无旁人,她一开口直戳短处。
蓁蓁早已习惯了明嘲暗讽。
前世也曾伤心愤怒,如今想来却只觉得好笑,毕竟燕月卿深怀敌意,若她回回都把这些言语放在心上,还不气个半死?
狗屁臭气,自是不堪多闻的。
且两人身份悬殊,比起前世那些防不胜防的小手段,如今不过是言语滋扰,忍忍也就过去了。
蓁蓁不愿为她浪费情绪,却也不能跟皇帝的姑姑翻脸,只能瞥着湖光,不失恭敬地道:“殿下教诲,妾身谨记在心。”
这般不痛不痒,让燕月卿大为失望。
她出身皇室身份尊贵,太多的东西都能唾手可得,便也失了一些乐趣。自蓁蓁进了谢府,满腔妒恨无处发泄,便忍不住想戳着蓁蓁的短处讽刺揉捏,无非是想看蓁蓁伤心落泪,心里才能痛快些。
如今一拳打在棉花,哪能遂意?
便将凤目微挑,抬步凑近,想将话说得再重些,非得让这鸠占鹊巢的妾室憋一肚子气。
尚未开口,耳畔忽然有锐器破空。
旋即,一柄黑漆漆的短剑呼啸而来,铮然钉入面前的廊柱,震得剑柄轻颤。燕月卿被这动静惊得花容失色,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耳梢一凉,像是被什么冰冷的器物擦耳而过,惊骇之下心头狂跳,摸了摸耳梢,没瞧见血色,才心有余悸地大怒回头。
便见十余步外,谢长离疾步而来。
第26章 护妻燕月卿简直被他气炸。
谢长离原没打算进宫。
他进城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因衙署那边并无要事禀来,且不知怎的,很想看看几番入梦的那张脸,便先骑马回府。到了外书房没见着阎嬷嬷,才知蓁蓁今夜应沈太后之命入宫赴宴 ,尚未归来。
谢长离原想歇歇,洗尽风尘的。
脱去外衫后,却仍记挂着那道沉默温柔的身影,便迅速换了身衣裳,孤身入宫。
方才沈太后和小皇帝离席,便是听他禀事的。
好在差事办得顺利,且兵马钱粮的事虽有些小猫腻,蜀州的知州和通判还算乖觉,沈太后甚为欢喜,满口夸赞。而后,便说今夜宫中设宴,蓁蓁恰好在席间,谢长离既然来了,不妨过去瞧瞧湖光夜色,也算慰劳途中劳累。
谢长离谢了恩,随他们入席。
女眷们多在赏玩灯色,蓁蓁并不在席间,谢长离扫视周遭,找了片刻,很快就瞧见了那道身影。
比起满目光彩耀目的华裳,她的衣裙颇为清丽,应是不愿再贵妇间出风头的缘故。但少女生得天资瑰色,哪怕不以金玉宝石装点,那身段姿貌也是旁人难及的出挑。此刻灯笼映照,月色流辉,她站在廊下暗处,如从画中走出。
可惜,旁边有人煞风景。
谢长离瞧见燕月卿那骄横凌人的姿态时,便不自觉皱了皱眉。待走近些,眼见蓁蓁恭顺垂首,燕月卿却步步紧逼,心下愈发不悦,袖中短剑便即脱手而出——那是帝王特许,以示信重。
短剑挟着寒风,刺破凌压的架势。
非但燕月卿,就连蓁蓁都被这动静惊得心头猛跳,诧然望向短剑来处,正好撞上了谢长离的目光。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男人神情冷沉,视线却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身上,就那么向她走来。
月华如水,廊下灯彩流光。
他的身姿颀长岿然,一身墨色的锦衣虽无贵重装饰,却将他的身板勾勒得恰到好处。宽阔的肩、劲瘦的腰、修长的腿,脸上罩了层朦胧的灯光,疾步靠近时袍袖微摇,如御风而来。
明明是令人敬畏的狠厉权臣,神情亦阴沉不悦,不知怎的,此刻蓁蓁看着他的眉眼,却只觉得湛然若神。
方才的隐忍霎时烟消云散。
她没料到谢长离竟会在此刻赶来,目光心神皆被他攫住,脸上也不自觉漾起了笑意。
“主君。”她勾唇开口,声音温柔而欢喜。
……
谢长离须臾就到了跟前。
湖畔有风拂过,撩动蓁蓁鬓边细碎的发。他随手将其捋在耳后,修长的手指夹着剑柄将其拔出,剑尖朝下,向燕月卿拱手为礼,而后慢条斯理地擦拭剑刃。
燕月卿简直被他气炸。
当今皇帝虽年弱,皇权却也未曾动摇,有贤相猛将在朝中辅佐,无人敢去挑战皇家威仪。燕月卿身为皇帝的姑姑,身份尊贵地位超然,哪怕是在沈太后跟前都能得几分客气,何曾被这样轻慢过?
耳畔寒意未消,残留险些被短剑削耳的惊悸。
燕月卿原就惊怒交加,看到谢长离近乎敷衍的拱手,再也忍不住,压着声音斥道:“放肆!”
谢长离抬眉,目光冷沉锋锐。
燕月卿固然爱慕他姿容,却也不肯落了威风,没敢高声惹人留意,只低声怒道:“皇宫之中规矩森严,谢统领带剑入宫原是恩赏,怎可如此肆意妄为!我不过与她闲聊几句,好言相劝而已,你何必拔剑相向,大逆不道!”
“闲聊?”谢长离将短剑归入鞘中,丝毫没被这罪名吓住,只沉声道:“内子与殿下非亲非故,能聊什么。”
“天下万事,什么不能聊!”
“为何在臣看来,并非闲聊,而似仗势威逼?”谢长离说这话时,不自觉揽住蓁蓁的肩,尽是维护之态。
燕月卿气得几乎面红耳赤。
她不是没领教过谢长离的冷厉性情。
早年先帝在时,谢长离偶尔入宫禀事,两人撞见时她和颜悦色地招呼,却从未换来半丝笑颜。后来他青云而上,执掌重权,她兴高采烈地去道贺,却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偶尔她精心装扮后,故意在宫里撞见,他也只有疏离的礼仪,不容她靠近半分。
燕月卿以为她流露得很明白了。
自幼尊荣的大长公主,被帝王捧在掌心的明珠,素来都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从未对谁低过头。
但为了他,她磨着皇兄取缔了婚事,费尽心思梳妆打扮,在宫里假装偶遇,甚至在皇帝斥责谢长离时,众目睽睽地跪地为他求情。后来皇兄驾崩,她熬过最初的伤心之后,曾深夜在提察司前徘徊,无非是想同他说句话,排遣心中彷徨。
朱红宫廊上,她也曾拦住他,隐晦剖白心思。
可谢长离始终无动于衷。
好几年了,他像是独自站在雪山之巅,身上披着终年不化的寒冷坚冰。
若始终如此便也罢了。
可他收留了夏家,还纳了这个罪臣之女为妾,甚至为一句未曾印证的“仗势威逼”,便在宫中飞剑威胁她。
丝毫没把她放在眼里!
燕月卿瞧着那只揽着蓁蓁的手,只觉刺目之极,偏又没法发作,只寒了脸,怒道:“原以为谢统领忠君报国,却怎会儿女情长到这地步!虞氏不过一介妾侍,能得入宫已是天恩浩荡,你为她罔顾礼法,嚣张欺主,当真是色令智昏!”
最末四个字,她说得咬牙切齿。
谢长离却道:“殿下以为微臣是在欺主?”
“我毕竟是皇上的姑姑!你执掌着偌大的提察司,难道不知本朝律法?”
“可若微臣方才的举动是为清算旧账呢?”
谢长离盯住她,眼底寒若兵刃。
燕月卿极少见到他这样锋锐的眼神,意识到什么后,鬓边突突猛跳,心里一阵发虚。但她自认为行事周密谨慎,弯弯绕绕地布了疑阵后又将关键人证灭了口,笃定谢长离并无实据,便只冷嗤了声。
落在谢长离眼中,几乎勾起轻蔑。
“微臣这次去蜀州,除了去办皇上交代的差事,还顺手查处了个犯事的官员。名字殿下或许听说过,叫许章。”
他盯着燕月卿,清晰捕捉到她眼底骤然涌起的惊愕。念着小皇帝的面子,他没在这里挑破燕月卿那些下作的手段,只沉声道:“许章狗仗人势,在蜀州作恶多端。近来更曾滥用权力伪造户籍,杀人灭口,尽数招供之后已被羁押在狱。”
他点到即止,没再多说。
燕月卿却觉得浑身似被浇了盆寒冷透骨的冰水,令她脊背微寒,脑门乱跳。
侥幸尽被掐灭,她焉能不知谢长离的意思?
提察司有万般刑讯手段,死人嘴里都能掏出东西来,既查到了许章的头上,必是问了个干净。这便意味着,谢长离早在离京前恐怕就已洞悉一切,只是引而未发。而她被蒙在鼓里,自以为万事周全,直到此刻才从他嘴里听到许章被查办的消息。
方才他必定已见过皇帝和沈太后,禀明许章的事了,想必案情已然裁定,如山铁证之下,再无回旋的余地。
以提察司传讯之快,许章的人头不日就会落地。
而她却无能为力。
生于皇家,燕月卿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只消谢长离愿意,便能在她毫无察觉时将她的爪牙都查个遍,而她贵为大长公主,却毫无还手之力。
仆妇带回的“好自为之”四个字遽然浮入脑海,燕月卿未料谢长离竟会对那等小事追查到这地步,惊骇之下,再不复方才的盛气凌人。他甚至垂眸避开他眼底的锋芒,试图掩饰此刻的慌乱。
谢长离再未逗留,牵了蓁蓁的手踏月而去。
在场众人,唯有云英知道许章的身份,方才也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只是畏惧谢长离的威仪,没敢表露。这会儿人一走,她才胆战心惊地上前,想搀扶自家主子。
却见燕月卿双腿一软,就那么跌坐在了廊下的长凳上。
……
回到府里已是亥时过半。
谢长离昼夜疾驰,一路上奔波劳累,这会儿两肩风尘都还没洗,到府门前翻身下马时,脸上分明挂着疲惫。
蓁蓁瞧在眼里,多少有些不忍。
这男人虽冷硬无情,对朝堂的事却极为上心,碰到棘手的案子时夙兴夜寐,外出办差也常星
夜兼程,少有空暇歇息闲游。今晚入宫想必是为了给小皇帝复命,却因她的事而跟燕月卿起争执,多少耗费心神,此刻怕已身心俱疲。
但夜色太深,她也不宜请他去后院安歇,或是凑到外书房伺候盥洗。
进府之后,便望了眼外书房的方向。
“主君在外奔波许久,既是今晚刚回来,想必还有事处置。夜色太深,主君还是该保重身体,早些安歇,别太劳累了。妾身回去后叫人做些可口的饭菜,明早送过来,算是接风洗尘可好?”
郎朗月色下,她含笑抬眉,语声温婉。
谢长离便点点头,“好。”
“那妾身就先回去了。”蓁蓁说完,又朝阎嬷嬷道:“有劳嬷嬷。”
而后,带了清溪自回云光院去。
谢长离瞧着月光下袅娜远去的背影,忽而涌起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
不知怎的,刚才她开口时,他的心里竟隐隐生出些期待,似乎希望蓁蓁能邀他回屋同宿,在灯烛温馨的云光院里洗去这满身疲惫。以至听完那番话,意识到她根本就没这般打算时,竟有种无形的失落。
他本不该失落,更不该期待的。
当初纳她进府为妾,原就只为庇护,并没打算真的碰她,平白牵扯不清。
以蓁蓁的聪慧,想必也摸准了他的心思,才会守着恰到好处的界限,既不失女眷应有的体贴关怀,也不以温柔美色来勾他。
可是他呢?
为何会生出这样隐晦的心思?
谢长离摸不准,只将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直到蓁蓁拐入垂花门,他才收回视线,揉着眉心自回书房。
……
翌日清晨,蓁蓁果然送来早饭。
菜色颇为丰盛,味道也都十分可口,在夏日清晨吃着也很开胃。
到傍晚时分,谢长离早早从衙署回来,借着许章案的由头去云光院时,那边正忙着备晚饭。他来得及时,加之蓁蓁早有准备,厨房里赶着加了几道菜,荤素兼备,色香俱全,再添上两壶清甜而不醉人的清酒,才算是真正的接风洗尘了。
饭间,谢长离将许章之事简略道明。
蓁蓁虽知这是燕月卿的手笔,却未料背后还干起了杀人灭口的勾当,倒是被惊得不清,被谢长离安抚了片刻才缓过来。
过后各自忙碌,转眼已近八月。
处暑过后出了伏,天气渐而凉快起来。蜀州的差事早已交代清楚,京城里暂且没有亟待处置的案子,且蓁蓁手头那桩勾覆的生意已然交割清楚,赚了笔不少的银钱,可以稍微歇息一阵,前庭后院倒是难得的稍得空暇。
谢长离遂以一桩积压的扬州旧案为由头,禀明小皇帝后,打算八月初三启程,带蓁蓁前往扬州。
动身之前,夫妻俩还赴了场宴。
去的是沈太后的娘家。
沈家算来也是个书香门第,沈太后的曾祖父曾中过进士,几个儿子还算争气,或是科举入仕,或是教书育人,攒下了不错的清誉。传到沈太后的父亲沈曜头上,殿前博得探花出身,又是长于京城小有才名,中榜之后便被靖宁侯府周家看重,结为姻亲。
但这桩婚事更多是为仕途。
周家曾以征战之功立足,祖上也曾深得器重,后来渐渐凋敝,虽有侯府之尊和深厚家底,却后继乏力,欲走文臣的路子。
相较之下,沈氏虽是书香门户,却没个贵人提拔扶持,虽人丁兴旺子孙争气,朝中的官职最高也才五品,登不到更高处。两家各有优劣,正可彼此取长补短,商谈过后,便谈妥了这门亲事。
成婚之初,沈家夫妻俩也算举案齐眉,诞下长子沈从时后,又育有二子一女,那女儿便是当今的沈太后。
但据京中传闻,沈曜年轻时才能卓然洁身自好,且周氏出自侯府性情刚烈霸道,府里除了发妻周氏之外不添半个侍妾,夫妻间处得也还算融洽。到沈曜四十多岁时,却忽而中年逢春,遇到了位心爱的女子,与周氏谈妥之后娶为妾室,万般疼爱。
后来爱妾病逝,沈曜伤心过度,随之撒手人寰。
彼时沈从时年过而立,已能撑起门户,加之沈家独女因才情品貌被选入宫中侍奉帝王,老夫人周氏大权独揽,府中仍屹立不倒。
再后来,沈氏诞下小皇子后独得盛宠,沈从时靠着父辈攒的家底、侯府的人脉和皇亲身份而仕途顺畅,渐至户部高位。
待先帝驾崩,沈氏位尊太后,沈从时成了小皇帝的亲舅舅,地位愈发稳固。且沈家几位兄弟虽非高官,办事也还算得力,固然没法和树大根深的皇室勋贵相较,却也是扶摇直上的新贵了。
沈老夫人身为太后的生母,更是得封一品诰命,亦让娘家靖宁侯府重焕生机。
这日沈老夫人寿宴,自是宾客盈门。
谢长离深得沈太后器重礼遇,在这般大事上也得摆出差不多的姿态,总得去送礼道贺,连同蓁蓁也一道赴宴。
不过蓁蓁知道他并非真心祝寿。
毕竟,谢长离虽对沈太后恭敬,待这位沈老夫人却颇为敷衍,私下里还曾提醒她莫与沈家走得太近。且依着记忆,如今的沈家虽簪缨繁华,却会在明年由谢长离亲自出手,将沈从时撤职查办,便连沈太后都难以阻拦。
以谢长离按兵不动、伏笔千里的做派,如今恐怕早已盯上了沈家。
更何况沈老夫人还会在明年病逝。
有这些事存在心底,蓁蓁对这场寿宴自然无甚兴致。加之席上女眷来路各异,有不少人对她心存好奇,明里暗里地打量揣测,各色目光终究让人腻烦。
宴席过半,厅中觥筹交错,不远处戏台热闹。
蓁蓁原就没打算融入命妇贵女之中,且这些人都有势可依,府邸事务繁杂,不可能给她勾覆生意,愈发兴致寥寥。
便在尝过美食后起身去更衣。
离开宴席,周遭霎时清净了许多,她不好太早告辞,又懒得去听阿谀奉承的热闹,遂以酒后稍困为由,想寻个地方歇上片刻。
那仆妇是沈夫人身边办事的,对宴席上的往来之事极为熟稔。想必事先已有筹划,听蓁蓁困了,便即含笑道:“西边有几处院子,已经洒扫出来了,可供女客小憩。娘子若不嫌弃,奴婢便带您去那里歇歇吧?”
蓁蓁欣然随她过去。
沈家人丁兴旺,府邸原就颇为宽敞,待府中权势蒸蒸日上后,购置了比邻的几处宅邸,打通墙桓修筑起来,愈发豪阔。
今日宴席便在东边新拓的楼阁里,既有开阔地势,又远离沈家主母们的屋舍,两相便宜。
给客人歇的小院却在西边,大抵是为闹中取静,更妥帖地招待女客。
蓁蓁瞧着,倒像是地处旧宅边缘,花木都有了年头。
倒也幽静宜眠。
遂谢过仆妇引路之辛苦,带清溪和阎嬷嬷进了屋里,喝了盏茶,靠在榻上歪着。
渐渐有困意袭来。
蓁蓁虽知这般场合没人敢闹事,也没人敢轻易碰她这位提察司统领的“枕边人”,到底不敢深睡过去,只闭目养神,朦胧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脸颊被人捏了捏。
她困意微消,赶紧睁开眼睛。
便见谢长离躬身站在榻前,那身赴宴时的华贵锦衣已然换去,只穿着不起眼的布衣,眉目离她不过二尺之遥。
蓁蓁懵了一瞬,才道:“主君?”
“就这么困,跑到别家来睡?”谢长离淡声,随手把玩榻边的锦绣帘帐。
蓁蓁赧然轻笑,见阎嬷嬷和清溪仍面不更色地守在门边,想必已被谢长离安抚过了。也不知他怎么进来的,神不知鬼不觉。
她站起身,目光落在那身布衣。
谢长离遂低声道:“趁热闹查点东西。待会应会有人请你离开,自管走就是,不必管我。”说罢,顺势坐在她睡过的榻上,那手指有意无意地拂过床褥,神情里辨不出悲喜。
见蓁蓁目露疑惑,他又拍拍她的手臂,“不必惊慌,晚上回去再说。”
少顷,外头便传来错落的脚步声,像是家仆在追人,却也没谁敢
来打扰她,只在附近低声搜寻。
待这动静消失,外头便有人扣门。
谢长离已经绕到帘帐后面去了,阎嬷嬷从里头开了门,便见方才那仆妇笑吟吟站在门口道:“想着娘子也该歇好了,奴婢斗胆问一句,娘子可要回席上去?外头排了新戏,正热闹着呢。”
说话间进了屋,目光往四处瞟。
蓁蓁猜得到她的意图,便只笑道:“已歇好了,有劳主家安排,回头替我谢过老夫人。”说着,稍理衣裙,带着阎嬷嬷和清溪抬步出屋。
那仆妇照旧引路,送她回席上。
待几人走远,立时就有两名家仆进了屋里,对着床榻桌椅一顿翻找,毫无所获后,仍掩门去复命。
直到屋里重归寂静,谢长离才飘然落下。
如同叶落归根,毫无声息。
桌上茶水尚未收去,余温犹在,她睡过的地方床褥微皱,旁边的小铜炉上淡香袅袅。
方才她浅睡的模样仍在脑海。
谢长离没想到会这样巧,她来沈家赴一场寿宴,竟会恰好被安排到这里歇息。许多年前,另一个女人住在这处幽静精致的屋舍时,是否也是像她那样,帘帐半卷,午睡幽香?
谢长离有些出神。
片刻后,他摊开手掌,把玩那枚刚从箱柜里翻出的旧香囊。
十余年的时光,绸缎已然泛黄。
香囊里味道散尽,枯草揉为碎末,微瘪的锦缎上绣着一个暮字。
那是他的母亲在长久的别离中亲手绣成。
藏着他的名字。
沈暮时。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诗人笔下绘出终南山里陶然自得的时光,也道出了母亲心底的向往。
……
对于谢长离的行踪,沈府上下毫无察觉。
事实上,哪怕谢长离连番出入,将这座改为客院的僻静屋舍搬空,沈家都未必能晓得东西去了哪里。
而今日宾客云集,沈家更是志骄气盈。
蓁蓁回到宴上,厅里热闹如旧。
直到日色西倾时分,才有人陆续动身告辞,她也随之起身,向沈老夫人婆媳告辞之后,独自乘车回府。
谢长离尚未回来,外书房很安静。
蓁蓁自管去云光院准备晚饭,等暮色四合时,果然见谢长离健步而来,恰好赶上这顿晚饭。
因白日里酒席丰盛,晚饭便颇为清淡。
仆妇摆好碗盏菜肴之后,蓁蓁便命她们先闭门退下,而后亲自添箸布菜,问起白日的偶遇。
谢长离没提那个香囊,只就着香喷喷的菜色,道:“你父亲的案子,我先前已让林墨去扬州打探过消息,里头有许多蹊跷。最关键的人物,便是新上任的扬州通判姜盈川。据闻他与沈从时有暗中往来,趁着今日人多,便去翻了翻沈家的书信。”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出入自家府邸。
蓁蓁却听得暗自捏汗。
忍不住停了箸,蹙眉问道:“主君可找到了线索?”
“自然不能白跑。”谢长离声音微顿,却还是没瞒她,“扬州那件案子,你父亲的罪名是玩忽职守、贪污受贿,此外还查抄了你外祖父家。据林墨所查,你那几位舅舅未必清白。”
蓁蓁咬唇,轻轻点了点头。
她固然受外祖父疼爱,毕竟只是个外孙,盐商的事轮不到她插手,许多内情也不得而知。
不过几位舅舅的性情她却也知道,哪怕父亲时常敲打提醒,他们也难免倚仗父亲的官声有些飘然。先前小舅舅行事不慎惹了麻烦,还曾被外祖父重惩,让父亲生了好大一场气。
扬州盐运兴盛,盐商们有通着皇亲国戚的,也有通着公侯府邸的,背后各有神仙。
因父亲为官清正不肯给方便,舅舅们心里存着不满,她也能感觉到。且外祖父起家立业时在京城也有些旧交,这些年守着根基开疆拓土,舅舅们为着盐引明争暗夺时,也常与京城有些往来。
蓁蓁没翻过卷宗,着实不知外祖家的罪名是否属实。
但有一点她很笃定——
“舅舅们行事如何,妾身确实不敢作保,但家父的为人妾身却是很清楚的。他出自寒门,虽与盐商结亲,却并非贪图钱财享乐,而是与家母两心相知。这些年,他从县衙小官做起,时常视察民情,最知百姓疾苦,断不会做有悖良心的事。”
“外祖家的盐务,母亲也从不让他沾手。”
蓁蓁想起父亲往日辛劳的模样,忆及他锒铛下狱的模样时,心里泛起阵阵酸楚。
然而悲伤无用,她只能强自压着情绪,温声道:“从前外祖父教妾身算术时,也教过经商的事。父亲虽鼓励妾身勤学多思,却也时常说,经商谋财,并不只为囤积资财。”
“他说银钱资财都是身外之物,须是取之于民也用之于民,取之有度,用之实处。若不然,就像浇灌农田用的水库,平素蓄水是为用时方便,但若贪得无厌取之无尽,便会水满则溢。更甚者,会令堤坝溃塌,毁于一旦。”
“他向来看得清,断不会收受贿赂。”蓁蓁说完,抬眸觑着谢长离。
这些话她从未与人提及。
事实上,也没必要跟谢长离说。
但是此刻,两人的话既说到了这里,她还是想告诉谢长离,她的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人,怀着怎样的处世之心。
那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哪怕终会与谢长离分道扬镳,她还是盼着这世间能多一个人知道父亲的苦心,体会到她的心情。
桌上菜肴飘香,窗外风拂绿枝。
谢长离觑着清澈的眸子,恍若置身山泉清溪,让人觉得干净、透彻又清爽。
见过肮脏的人,也会更珍视纯澈。
看多了朝堂上利欲熏心、奸诈倾轧的险恶之象,得知这世间仍有人志存清正,多少能令人觉得宽慰。
他认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林墨先前已窥出端倪,只是孤身在外不便彻查,手里线索有限。”他搛了青脆的笋片给她,声音也添了温柔,“这回去扬州,咱们慢慢查。”
蓁蓁明知不该再因他触动心肠,听到这话时,却还是泛起了感动。
第27章 扬州这倒是便宜了蓁蓁。
八月初三,谢长离如期启程。
林墨先前去扬州查过线索,更清楚那边的情形,正可与他同行,闻铎则留在府里照看京城的事情。
一群男人劲装仗剑,各自策马。
蓁蓁则带了清溪和染秋,选辆结实的马车同乘。
因有女眷随行,马车颠簸不见得比船快,便打算先走一段陆路后再乘船南下。
当晚暂且宿在驿站之中,用过晚饭之后,谢长离有些琐事要处理,林墨自去安排人巡夜护卫,蓁蓁则先回屋歇着。
出门在外,比不得府里方便,行动起居总会有几双眼睛盯着。谢长离大抵不愿惹旁人胡乱猜测,只挑了一处宽敞的屋舍夫妻同宿,里头固然陈设贵重万事俱备,却只有一张宽绰结实的床榻。
蓁蓁对着那张床榻站了片刻,默默转身去洗漱。
等谢长离忙完回来时,她已睡着了。
床榻锦绣薄软,她侧身靠在摞着的软枕上,青丝散乱铺曳,手边丢着翻到一半的书卷,大约是想等他回来却没能撑住困意。夜已极深,屋里灯烛昏暗,她穿着素净严实的寝衣,睡得很沉,哪怕身边多了个人都不曾察觉。
自然是车马劳顿累着了。
谢长离原想将她叫醒,瞧她睡得很香,到底没忍心,只屈膝跪在榻上,轻轻抱起来让她躺平了睡。
少女的身量于他而言着实轻盈,腰肢落在臂弯,更觉纤弱柔软。大约是被这动静扰了清梦,她不满地蹙了蹙眉,哼哼了一声,倒是没醒来,任由谢长离为她盖了锦被,将青丝捋在枕畔。
精心养护的乌发,握在掌中手感极好。
直到谢长离在距她尺许之外躺好,那股
柔滑之感仍残留在指间,无端让他生出种错觉,仿佛某些时候,这青丝曾在他手里摩挲过许多遍。以至于昏昏入睡时,又一次沦入了梦境。
这次的梦,比往常来得更为清晰。
梦里仍是在京城,似乎是在谁家的宴席上。交错的人影往来谈笑,他借着赴宴的由头跟人谈了些事,从那家的厅里出来,远远就看见贵女们扎堆赏花,蓁蓁则安静地坐在檐下一张长椅上,正同一位官妇说话。
他走过去想招呼她回家,到了跟前才发现她神情不太对,笑意十分勉强。
见着他,不知怎的,她眼圈就红了。
那官妇则起身同他行礼请罪,说是招待不周,让蓁蓁不慎崴了脚,虽已请了郎中敷药,却仍十分愧疚。
他带着蓁蓁出府,欲在马车检看伤势。
梦里似有和风细细,他抱着她穿过热闹的人群,旁人的脸都不曾留意,却将她委屈忍泪的模样看得清楚。到得车上解开鞋袜,就见她脚踝处微微肿起,柔白的肌肤泛着红,崴得还不轻。
他拿了提察司的伤药重新给她敷,左手握着纤秀的足,右手在她伤处打着转缓缓涂药,明明心疼她受伤后的可怜,却又觉得掌中温软细腻,勾人贪念。
而她咬着唇,在他敷完药裹好纱布时,终究没能忍住,拿额头抵在他肩上,任由眼泪温热滚落,低声道:“疼,好疼。”
她的声音很轻,似藏了很多委屈。
听在他耳中,只觉心如刀割。
疼痛再一次穿透梦境,令睡梦里的谢长离紧紧蹙眉。他的手指动了动,似是想要抱紧怀里的人,梦境却在此时倏然远去,只剩她含泪的模样留在心间。
谢长离徐徐睁开了眼睛。
才刚丑初,夜色安静之极,细微的光亮透窗而入,笼得床榻里昏暗朦胧。
他怔怔盯着帐顶,仿佛还能听到蓁蓁凑在耳边,眼泪汪汪地说她很疼。侧过头,枕畔的她倒是睡得很熟,秀致的黛眉之下,长睫遮住眼眸,唇瓣微微抿着,全不是梦里可怜委屈的姿态。
那样真切的梦,仿佛曾发生过一般。
可他怎能真的拥她入怀?
他注定不会有好下场,纳她为妾不过是权宜之计,护着她过了沦为罪女的难关便可,却断然没法许她将来。
谢长离抬手,在指腹触及蓁蓁侧脸时堪堪停住,眼底是她熟睡的模样,脑海里却有许多事如流水般细细漫过。
就那样失眠到了天亮。
翌日清晨蓁蓁醒来的时候,天色尚且有些昏暗,谢长离却已然洗漱毕,正在榻边穿外裳。见她迷迷糊糊地睁眼,他只瞥了一眼,便道:“醒啦。”
“主君起得好早。”蓁蓁有点惭愧,轻轻打个哈欠,又解释道:“昨晚实在太困,不小心睡着了,主君勿怪。”
说着话,就想起身伺候他穿衣。
谢长离却只摆了摆手,“无妨,赶路原就让人疲累。天色尚早,你睡个回笼觉再起。我去办些事。”说罢,边理袖口,边抬步出去,叫了林墨议事。
是日晌午,一行人到了码头,改走水路。
船舫毕竟不及客栈,床榻没那么宽敞,若两人同睡,难免是要贴身擦肩的。谢长离想起昨晚的彻夜难免,到底没敢自惹麻烦,只将蓁蓁安排在紧贴着他的隔壁那间,方便夜里照料。
蓁蓁也乐得与他分床睡,晚间听着哗啦啦的水声,瞧瞧映在河面的星辰,倒也十分快意。
因谢长离途中没了公事缠身,白天得空时,俩人一道凭栏观景,谢长离还会告诉她船只所经之地是哪个州县,周遭有什么出名的风物,倒有点如数家珍的架势。想来提察司肩负重任,他总揽天下各州的监察消息,早已将各处要紧的事熟记于心。
这倒是便宜了蓁蓁。
秋日里暑气已消,原就适宜远行游览,乘船时不似马车劳累,途中衣食住行又有人安排打点,她听着谢长离的评点解说,倒真有几分乘舟顺流,观玩沿途景致的惬意了。
一路顺水而下,赶在中秋之前便到了扬州。
熟悉的山水景致入目,仍是记忆里极美的秋色,先前双亲无恙时,一年四时都会带她出去赏玩,一家人和乐融融。如今千里相隔,音信不通,艳艳秋景落入眼底,却只是提醒她物是人非。
蓁蓁渐而沉默,就连清溪和染秋都有些惆怅,猜得蓁蓁是思念双亲了,当着谢长离的面不好说什么,便只悄悄握住她的手。
风吹得和煦,三人一时无言。
直到船靠在码头,蓁蓁瞧着热闹如昔日的场景,深吸了口气,携她们上岸登车。
马车辘辘,径直行至官驿。
因谢长离是小皇帝极倚重的辅政之臣,这回南下又没隐瞒行程,扬州知州荀鹤听得消息,早早地叫了几位同僚在官驿外相候。待得马车停稳,便齐齐迎上来。
蓁蓁随谢长离下车时,也将众人看得清楚。
知州荀鹤是旧识,当初她的父亲任职时,两家免不了来往,她已见过多回了。后面跟着的法曹等人,或是早就见过,或是上回案子后新上任的,都惧于谢长离的威仪,低头拱手颇为恭敬。
倒是荀鹤身边的人有些眼生。
不过看他站的位置和穿的官服,应是新上任的扬州通判,名叫姜盈川。据谢长离前世所言,父亲的案子与此人大有干系。
蓁蓁免不了多看他一眼。
那位施礼过后,视线从谢长离身上挪开,才想打量这位前任通判之女,见蓁蓁也正瞧着他,径自目光一转,若无其事地挪开了。
蓁蓁亦未流露情绪,只安静站在谢长离的身后,随他进了官驿。
扬州这座官驿比邻州府衙门,修得颇为富丽,蓁蓁早年养在闺中时,也曾因父亲的缘故来过,算是熟门熟路。知州荀鹤年逾四时,亲自在前引路,见谢长离的余光不时往蓁蓁身上瞟,便猜得他对这位妾室十分满意,亦颇上心。
等一行人到了下榻的阁楼,他寻个由头让姜盈川等人先去忙,自己单独送谢长离进了住处,含笑道:“谢统领公事繁忙,难得来扬州一趟,下官已命人备了宴席,不知谢统领可有空赏光?”
“有劳荀大人。”谢长离倒没推拒。
荀鹤遂道:“当日一场变故,虞姑娘沦为罪女,实在是可惜。”他叹了口气,面上流露惋惜的神情,“下官在扬州任职多年,也算看着她长大的。那件案子自是刑部和皇上定夺,她如今能得谢统领照拂,也算是造化,下官瞧着放心多了。只是今晚这宴席……”
他声音微顿,征询般看向谢长离。
谢长离焉能不知其意?
蓁蓁既已随他南下,到了故乡旧地,少不得要四处走走。
昔日的官家千金沦为罪女,又被收为妾室,旁人瞧着未必不会心存轻视,届时只会令她愈发难过。倒不如趁着这场宴席露个脸,让人知道她虽身份低微,却有权势和宠爱可倚仗,出入之间,处境总能好一些。
遂颔首道:“她是我的内人,既来了旧地,总要见见故人的。女孩子心思纤细,到了宴上恐怕会触景生情,还望荀大人多多费心,让人多加照看。”
“自然,自然!”
荀鹤素闻谢长离心肠冷硬,不近人情,如今见他这般维护蓁蓁,便知他是将这小美人放在心坎儿上了。
由此想来,谢长离这回南下,虽打着查几年前一桩旧案的旗号,暗地里未必不会再查虞家的案子。
若果真能如此,他这番苦心也不算白费。
荀鹤暗自松了口气。
第28章 抚慰睡吧,别担心。
荀鹤准备的这场夜宴确实丰盛。
满桌菜肴皆选了新鲜食材,配上美酒歌舞,在临近中秋的清亮月色里十分宜人。荀鹤和姜盈川亲自作陪,下首是几位本地的官员,谢长离则与蓁蓁并肩而坐,背后围了数位仆婢。
重权在握的提察司统领,哪怕年岁尚轻,仍有端然气势,一袭深褐色锦衣在一众男儿中挺拔卓然。
蓁蓁则彩绣画衣,姿容婉丽。
前任通判的掌上明珠,非但常跟着虞夫人往各处赴宴,与扬州官场的女眷们几乎都有过点往来,也常被父亲带出去见世面。日子久了,扬州官场皆知通判虞家的女儿姿貌出
众,秉性聪颖,早就有不少人意欲结亲。
后来虞家落难,蓁蓁被没为官婢,有人打着歪主意欲将美色收入囊中,也有人颇为扼腕。
如今她随谢长离重回扬州,自是惹人留意。在场众人见谢长离对她极为照拂,难能看不出偏袒疼宠的意思?知道这枕边娇人的地位不低,每尝有人向谢长离敬酒时,总也要同蓁蓁稍微客气些,就连姜盈川都不例外。
年近四十的男人,留着短须,生了双笑眯眯的眼睛,颇有点逢人便带三分笑的架势。
同谢长离敬完酒之后,他也不急着坐下,只笑瞥向蓁蓁,道:“虞娘子天资丽色,难怪能得谢统领偏爱。咱们扬州城风光极好,谢统领难得来一趟,可得抽出些闲暇瞧瞧这里的山水。”
“自然,我这回带她来扬州,原就是想让她瞧瞧故乡,重温扬州风光。”
谢长离说着,有意无意地往蓁蓁那边倾了倾身,继而道:“说起来,姜大人如今任着扬州通判的官职,与内子也算有缘。”说话间,视线始终盯着姜盈川,锋锐暗藏时,语气也颇意味不明。
就见姜盈川目光闪了闪,似不欲迎接他审视的目光,假作低头理袖,笑道:“确实,确实。”
言毕落座斟酒,半晌没再抬头。
谢长离在狱中阅人无数,立时察觉他的心虚,席间虽未点破,却已留了意。
待歌尽舞毕,已是亥时过半。
荀鹤等人将谢长离送至门口后便各自告辞回府,官驿的仆妇掀帘请两人进去,里面灯火通明,仆婢已然铺好了床榻,连沐浴的热水都掐着时辰兑好了。桌上除了茶水果点,还备了两碗掐着时辰端来的醒酒汤,这会儿正好温热。
染秋和春溪没敢跟进来,只在门外候命。
蓁蓁平素甚少喝酒,今日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倒有点微醺酒意,便先捧着了一碗捧给谢长离,“主君喝一碗,醒醒酒吧。”
瓷碗精致,衬得她指尖纤弱。
谢长离伸手接过,见她两颊被酒意蒸得微红,眸底也有些迷醉,不似平常清澈,便知她也喝了不少。
其实方才在宴席上,那帮官员虽没少劝他喝酒,待蓁蓁也客气,却没人敢劝随行的女眷。这场宴席于她而言,更多的是露个脸让旁人知道她的分量,顺道尝一尝故乡的美酒佳肴,观赏歌舞而已。她这几分醉意,多半是自己喝下去的。
借酒浇愁罢了。
谢长离有些心疼,将那醒酒汤喝尽,也没急着宽衣歇息,只温声道:“我还有些事要吩咐林墨,你早些熄了灯烛歇下。得空的时候,会带你四处走走。”说罢,自将蹀躞解去,将掩上那身锦衣脱了,换件宽松衣裳披着,到隔壁找林墨议事,丝毫不见醉态。
蓁蓁则卸去钗环,盥洗沐浴。
薄醉之后不宜在热水里泡得太久,她泡了片刻觉得有点晕,便早早擦净,到榻上躺着。
身体有些疲累,却了无睡意。
极为熟悉的故乡风景,进城时道旁曾流连过无数遍的商铺茶肆,连同宴席上那几位父亲昔日同僚的脸,全都凌乱无序地浮入脑海。不久之前,她还是闺中千金,在这扬州城里肆意流连,无忧无虑,如今却骤然换了天地,不复从前。
荀鹤他们仍旧锦衣玉食,父亲和母亲何时能回来呢?
蓁蓁望着帐顶,默默算日子。
这般心绪杂乱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察觉耳边锦被悉索微响,身侧的床榻似陷了下去,不由眯开条眼缝。
就见谢长离不知何时回来的,已然洗漱毕,穿着身宽松的寝衣,正欲就寝。方才宴席上的酒意似已消去许多,他的眉眼清冷如旧,若不是有淡淡酒气入鼻,几乎看不出来赴宴的痕迹。
蓁蓁想着时辰应该不早了,只眯着眼含糊招呼,“主君回来了。”
“吵着你了?”谢长离轻声。
蓁蓁睡意未消,只勾唇摇了摇头。
床帐垂落,屋里仅留了半数灯烛取亮。昏暗的烛光照入床帏,她的青丝铺曳在枕畔,脸上残存些许酒意,虽则勾唇浅笑,眼角却有泪痕。若不是凑近了,几乎很难察觉。
谢长离微怔,抬手帮她去掖被角,猜得那泪痕的来处,不由俯身凑近些,道:“想家了?”
他的声音很温和,迥异于在外的威仪冷厉,隔得那么近,眼底的担忧清晰可见。
蓁蓁才想否认,便听他道:“是触景生情?”
“有一点点。”她知道掩饰不过去,只好垂眸承认。
谢长离眸色微顿,忽而解释道:“并非我有意要你难受。只是你既来了扬州,总会到各处走走,与其让旁人胡乱揣测,不如趁着宴席让他们看清轻重。等你出门时,他们自然会恭敬相待。”
他难得这样耐心解释,昏暗床帏里,近在耳畔的声音格外温柔。
蓁蓁微怔,旋即明白过来,忍不住就勾起了唇角,“妾身明白,方才只是思念父母,并没有怨怪委屈。主君累了一天,还是早点歇息吧。那根烛都快燃尽了,想必时候已经不早了。”
确实很晚了,明晨还得早起问些事情。
谢长离便也躺了下去,“放心,你父亲的事我既说了要查,定会给出交代。先前也让闻铎派人探过,二老如今处境尚可,我也让人打过招呼,不会太委屈。睡吧,别担心。”说罢,手掌隔着锦被在她肩上拍了拍,而后扑灭余下的灯烛。
帐中愈发昏暗,唯有男人身上极淡的酒气萦绕,隔着锦被寝衣,他身上雄健的的愈发分明,却因温和宽慰的话语而添几分亲近。
蓁蓁心底的担忧也被悄然抚平。
她阖上眼,不再去想那些无力扭转的事,只深吸了口气,渐而睡了过去。
……
翌日清晨醒来时,谢长离已然不见了踪影,就连林墨都不知所踪,唯有几个随行的护卫守在阁楼外面。
蓁蓁梳洗毕,推窗眺望。
坦白说,她是想到官驿外面走走的,尤其想去府里看看——当初父亲受罚,她被没为官婢,一片混乱中仓促离开时,脑海中唯有惊慌。如今过了近乎一年,听说府宅虽已充公,却还没分给旁人住,空置许久之后,不知家中是何模样。
只是既已充公,去之前总要跟人打个招呼的。
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忽见清溪匆匆走来,面带喜色,“娘子,外面通禀,说是有位周少夫人在外面,要来拜望。”
“是蒋家姐姐吗?”
“可不是!还带着名帖呢。”清溪说着,快步走到跟前捧上名帖。
蓁蓁瞧罢,立时喜上眉梢,“快请。”
清溪当即跑出去迎接。
蓁蓁也按捺不住,顾不上整理衣衫首饰,抬步飞往就往外走。才刚出了阁楼的门,便见不远处的甬道上有位裙裾清雅的女子匆匆走来,可不就是昔日的闺中密友蒋漪?
两人甫一见面,蓁蓁这儿还没怎样呢,蒋漪先没绷住,红着眼圈道:“昨晚听他们说你回扬州来了,我还不信,连夜缠着人问了好几遍。如今总算见着了,蓁蓁,你在京城……”
她话没说完,喉头已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蓁蓁握着她微微颤抖的手,一面往屋里请,一面忙宽慰道:“我在京城很好。”
“我听说谢统领他、他,不太好相与。”
蒋漪与蓁蓁年纪相仿,都养在温山软水的扬州,性子也温柔可亲,听闻谢长离在提察司的狠厉手段和冷硬性情后,便颇畏惧。想着密友骤遭变故,原就举步维艰,落到那种心狠手辣的人手里,怕是日子更不好过,昨晚想着这些,整宿都没睡着。
蓁蓁知她担心,强抑重逢的激动,宽慰道:“那只是外间传言,其实他也不是那么凶恶。像是昨晚,原本是官场的宴请,他不必带我出席,特地闹那么一出,就是给我撑腰的。放心,他人不坏的。”
蒋漪半信半疑,“当真吗?不会是你为了让我宽心,才给他说好话吧?”
蓁蓁闻言竟自失笑。
她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会在好姐妹跟前替谢长离这个铁石心肠的人说好话。不过平心而论,从大长公主的事到这回南下扬州、温柔安慰,谢长离确实为她考虑了不少——若不去想夏清婉那档子事,他其实不算太坏。
不过这些都不必跟蒋漪说,免得
平添担忧。
蓁蓁暂将谢长离那些隐晦心思抛到脑后,挽着蒋漪进了屋,先叙别后境况。
这一叙,就从前晌说到了傍晚。
若不是碍着谢长离,蒋漪几乎想将蓁蓁请到自己家里去,像从前那样彻夜长谈。不过毕竟已是时移世易,她不愿添乱,便在暮色四合时依依不舍地告别,约定明日再来拜访。
蓁蓁送她离去后,便先在院里散步,等谢长离回来了一起用饭。
谁知这一等,到戌时将尽都没见他身影,只好先行用饭歇下。
而此时的谢长离,正穿了身夜行衣,潜伏在扬州官署外的深浓夜色里。
第29章 夜行她好像不会翻墙。
比起京兆衙门的恢弘巍峨,扬州这座府衙可算秀致。
不过防备并不宽松。
巡逻的守卫分成了几队,执着火把丝毫不见懈怠,府衙暗处也多挑着灯笼,免得有人趁夜摸进去却无人发觉。存放公文的几处库房门前,守卫跟松柏般站得笔直,跟先前林墨探到的消息稍有不同——想必他大张旗鼓地来了扬州,已有人做贼心虚,催着衙署增了防备之心。
但这于谢长离而言,其实无甚大用。
自进了提察司,刀山火海都曾孤身闯过,要夜探这座地形守卫都了如指掌的州府衙门,也不算太难。
他也不急,耐心蹲在那里,直到子时换值时才轻飘飘纵身而入。
暗夜里屋宇如兽,静谧无声。
他的身影如鬼魅般飘过层层屋舍,最后停在存放要紧卷宗的那座厅后。找时机翻窗越户于他而言是熟稔之极的事,进去后借着极暗的天光寻到想要的卷宗,他也没打算带走,迅速将其翻看完,记在心里后,仍翻窗而出。
守卫困意正浓,哪怕强撑着精神,也未发觉有人来而复返。
谢长离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离开之前,随手捡了个石子掷向那扇并未关严实的窗槅,砸得窗扇晃动轻响。而门口的守卫也终于惊觉,一声厉喝后,立时向窗扇处围拢,察觉有人来过,当即高喝示警。
立时有灯盏陆续亮起,被惊动的护卫有人向此处围拢搜查,亦有人迅速去示警,令旁人严查出入。
谢长离见动静不小,总算满意,一身黑衣利落隐蔽,瞅着空暇悄然出了府衙。
如同所料,没人能跟上来。
谢长离既已轻易脱身,索性寻个地势不错的民宅,远远看府衙的动静。须臾之后,忽觉周遭有异,他的目光陡然锐利,遽然看向不远处。就见那边人影一闪,一道同着黑衣的身影追了上来,看那身手打扮,分明不是扬州衙署的守卫,倒像是……
“姬小将军?”谢长离愕然出声。
姬临风轻笑了声,一把扯去遮面的黑布,轻巧到了他跟前,道:“谢统领好眼光。”
不无调侃的语调,与先前在宫里的针锋相对迥异。
谢长离没想到他竟也在这里,不由道:“你也来了扬州?”
“怎么,我的行踪难道还需向谢统领禀报?”姬临风眉梢微挑,看了眼远处乱糟糟的衙署,道:“闹出这般动静,谢统领当真是不嫌事儿大。”他说话间举目四顾,察觉周遭并没有提察司的人接应,唯有谢长离孤身夜闯时,忽然明白过来“故意的?”
谢长离未语,只望着那座府衙。
片刻后,他才看向身侧的人,“我记得姬小将军对谢某似颇存怨怼?”
姬临风稍觉尴尬,却也没躲避,只低声道:“那晚宫宴上的事我都看见了。我是说,大长公主。”
出身高门,深得信重,姬临风这些年意气风发,虽竭力磨平棱角,却仍有桀骜暗藏。对于风头极盛的谢长离,他始终都觉得过于冷厉寡情,非良臣所为,也存了暗里比较的心思。
直到那夜,谢长离甩出匕首钉在大长公主面前时,他才忽而惊觉两人的不同。
他虽有家族做靠山,却也会被其牵制,行事时难免要掂量后果。
谢长离却没这种顾忌。
所以,那日街市上,谢长离让他请了媒妁去求亲时,他才会哑口无言,默然离去。因他知道,以目下的情形,姬家绝不可能容他求娶已为人妾室的蓁蓁,更不会为此跟谢长离撕破脸。他既有家族众任在肩,有些事便不能任性。
相较之下,谢长离就肆意得多。
不过这些话无法明言,姬临风也无意同谢长离说。他只是瞧着远处衙署,若有所悟地道:“州府衙门里进了贼人,必会惊动某些人。谢统领那些随从都不在此处,怕是留着后手。”
见谢长离并未否认,他低声道:“是盯着姜盈川?”
这名字抛出来,谢长离眸色微凝。
“姬小将军来扬州是为了他?”
“看来谢统领已经瞧出了他身上的猫腻。”
“姜盈川是户部尚书沈从时的人,能有什么猫腻。”
“若果真如此,谢统领又何必亲自出手,闹这么一出。”姬临风笑了笑,渐而肃了神色,道:“姜盈川的事,姬某先前已有怀疑,只是尚无实据。这回南下,既是想查清此事,也想帮虞姑娘一把。不若你我联手,一明一暗,早些了结此事,如何?”
他徐徐开口,眼底已不复在京城时的怀疑讥讽。
谢长离默然觑他,片刻后点了点头。
……
蓁蓁等到谢长离时已近晌午。
昨晚府衙的动静虽大,官驿里倒是风平浪静。
她一觉睡到天亮,晨起后吃过饭,便迎来了蒋漪的造访。
已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官驿里阁楼错落,花木掩映,景致还算不错。两人坐在凉台上,就着一壶香茶慢慢叙话,直到远处拐出谢长离的身影才起身下楼。
门口相遇,谢长离猜得这陌生女子应是蓁蓁的闺中好友,态度倒还算客气,还留着一道用了午饭。
饭后蒋漪先行告辞,谢长离则携蓁蓁回屋。
这趟扬州之行,他既有旧案要办,还须顺带着查蓁蓁父亲的案子,手上事情不少,来之前便想好了快刀斩乱麻。昨晚府衙既已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剩下的更须速战速决,不宜耽搁太久。
是以他昨晚整宿没睡,就连此刻回来,也不是为了歇午觉。
进屋后屏退旁人,他随手掩上窗扇,揽着蓁蓁的肩径直进了内室。
“今早除了周少夫人,可有旁人造访?”
“荀知州曾来过,说是有事相商,想同主君一道用饭。瞧着主君不在,就走了。”蓁蓁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新任的通判姜盈川也曾露过面,不过没到跟前来。那会儿我跟蒋姐姐坐在高台上,瞧他在外面逡巡,倒像是在迟疑。”
这般反应倒是在意料之中。
谢长离颔首,继而低声道:“你父亲的事,昨晚已经查到了些线索。稍后会有人递名帖拜访,你只管迎进来,让她量着身段给你做身夜行衣。明晚你得跟我出趟门。”
这般安排,分明是要夜探某处的意思。
蓁蓁立时睁大了眼睛,“去做什么?”
“扬州有个盐商叫董立的,你可认识?”
“曾见过两回。听说他们家也通着京城的路子,早前还曾觊觎外祖父家的生意,只是品行不知如何。怎么,我父亲的案子里,他曾做过马脚?主君带我过去,是想偷偷核查他们的账本?”
“是有些嫌疑。”谢长离倒没有太早论断,瞧她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由一笑道:“既是夜探,最好快去快回。你这两日想想盐商勾覆的事,回头若能看出端倪,能比外头寻的人可靠。”
这道理蓁蓁自然是明白的。
遂莞尔应承,待谢长离歇了片刻后离开,便即默坐在窗前,回想当初从外祖父手里学的本事。
及至后晌,有女眷登门造访,蓁蓁迎进来之后,果真是谢长离安排的裁缝,量了尺寸后便仍告辞而去。
待翌日傍晚,谢长离从外面回来,随行的侍卫拎着一堆锦盒,尽
是扬州街上挑选的衣裳首饰。锦盒上还都有商号徽记,尽是价值不菲之物,全然一副出手极阔绰讨美人欢心的模样。
而锦盒拆开,除去锦绣衣裙,还有一套夜行衣,叠得整整齐齐。
蓁蓁颇觉新奇,待用过饭后夜色四临,便去了内室将衣裳换上身试试。
不得不说,那裁缝的手艺确实极好,虽是连夜赶着缝制出来的,裁剪却极精致,穿在身上不肥不瘦,十分妥帖。她头回穿这种衣裳,瞧着镜中的利落姿态,欣然四顾之余,又吩咐清溪,“去把主君买的那副发簪拿来。”
清溪才要出去,就见谢长离已换好了衣裳,握着发簪走进来。
到了镜前,眸底竟浮起些亮色。
因仲秋的夜不算多凉,这套衣裳裁得也颇单薄,为免累赘,衣料几乎都贴着身体,将细腰长腿勾勒得分明。昏昏烛光下,黑衣衬得她肌肤尤为白嫩,满头青丝也散乱披着,钗环卸尽后,格外显得温柔。
谢长离的目光在她腰身流连片刻,走至近前,忽而抬手,将她满头青丝捋入掌中。
“挽松了容易散开,还是我来。”他解释般低声开口,让蓁蓁坐在椅中,有些生疏地梳好头发,拿发簪挽起。
掌中触感柔滑,鼻端有淡香传来。
谢长离记得先前同床共枕时,就有这幽幽香气入鼻,想必是她沐发时所用香膏的味道,很好闻。
心头忽而有些乱,他抬眸看向镜中。
四道目光在镜中交汇。
蓁蓁心头微跳,脑海里有片刻空白,很快就垂眸去理衣袖,避开这突如其来的暧昧。
“咱们待会怎么去董家呢?”
她适时开口,打破了沉默。
谢长离清了清嗓子,道:“待会罩件披风,再戴上帷帽,权当是去夜游,外面会有安排。”说着话,松开了她的发髻,指腹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似仍贪恋那柔滑的触感。
蓁蓁却已站起身,让清溪去寻披风过来。
待筹备妥当,两人乘车出了官驿,蓁蓁的装束无人可见,谢长离亦拿宽敞的披风遮住全身,更没人瞧得出端倪。待马车驶至一处僻巷,两人便弃车步行,只让车夫赶着空车往城里一处歌坊而去。
临近望日,月色正明,好在有薄云飘动,不时遮住月光,亦让穿巷而过的身影无声无息。
直到站在董家府前,蓁蓁才忽而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好像不会翻墙。
第30章 背背整个人依偎在谢长离怀中时都没察……
夜色阒寂,薄云浮动。
盐商的宅邸自然比不得州府衙门,除了一群看门护院、四处巡逻的家丁外,其实并无多重的防备。这院墙修得也不算太高,若真有宵小之辈不惧官司翻墙入室,也不算太难。
但于蓁蓁而言,要翻阅这矮墙却很不容易,更何况,这是她头回偷闯别家府邸,多少是有些紧张的。
她摸着墙桓,迟疑了一瞬后,不自觉抬眸看向谢长离。
就见他正低头觑她,唇角似笑非笑。
“翻不过去?”
“我又没习过武,哪会这个。”蓁蓁低声。
谢长离径自笑了笑,忽而俯身凑近了半蹲在她面前,一手握住她手臂,一手揽在她小腿,稍稍用力便将她背了起来。而后风声微动,等蓁蓁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背着跃入墙中,落在一片翠竹之间。
蓁蓁懵了一瞬,想要下来自己走,谢长离却没有停留的意思,脚步轻快迅捷,背着她拣了暗影径直往董府的书楼而去。
庭院错落,廊下灯烛半熄。
蓁蓁生怕被人察觉,有些紧张地环住他的脖颈,几乎屏住了呼吸。
谢长离却是极为惯熟的,目光迅速打量四周,身影穿梭过庭院屋舍时,如入无人之境。相较于周遭那几乎可以忽略的防卫,此刻更令他心神微绷的,反而是背后柔软的触感。
在背起蓁蓁之前,他确实没想过这件事。
但当她娇软的身躯伏在他背上,随着他暗夜疾行的脚步轻晃时,那份感觉便格外分明。
他竭力不分神,直到钻入董家书楼,才有些不自然地将她放在地上。
蓁蓁随之松了口气。
比起别处的松散防卫,书楼是各处府邸的重中之重,门前几乎日夜都有人守着。方才谢长离绕到侧面翻窗而入前,她也瞧见了书房门口那两位身形粗悍的护卫,都打着精神守在门口,没半点偷懒的意思。
她和谢长离虽进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待会还是得轻手轻脚,免得闹出动静被人察觉的。
她都没敢挪动,只踮起脚尖凑到谢长离的耳侧道:“账本在哪里呢?”
声音极低,唇瓣几乎贴在耳畔。
谢长离原就精神微绷,被她温软的气息吹在耳畔,察觉若即若离的触碰时,眸色渐深。他想出声,发觉喉头有些紧绷,只好沉默着揽住她的肩,携她穿过几重书架,而后推开最里面的一扇小门。
账本的位置早已摸清,他从怀中取出一方极厚的黑布,将细钉摁入窗槅后挂起窗帘。
屋内霎时漆黑一片。
旋即,有支蜡烛矮短的被火折子点亮,光芒不足以透窗而出,却能照出这方寸天地。
蓁蓁没敢耽搁,就着微弱的光,取了账本挨个翻看。
她看得很快,却也极细致。
一旦察觉账目有异,便指给谢长离看,让他默记在心里。而后逐页逐卷,将谢长离想要查阅的账目细致翻完。
蜡烛渐而燃尽,随即换上新的。
蓁蓁全幅身心皆扑在其中,为借光看得清楚些,整个人依偎在谢长离怀中时都没察觉,亦忘了时辰早晚。眼睛渐渐有些涩疼,她不去理会,直到最后一卷翻完,她才松了口气,阖上眼睛。
暗处用眼太久,难受得很。
涩痛之后便有泪水流出,她没去擦,只闭着眼睛想缓一缓。
谢长离心疼极了,手掌轻轻敷在她双眼,拿掌心的温热极轻地抚揉,只等她好受些了,才低声道:“走吧,天快亮了。”说罢,仍将那细钉和黑布收起,背着蓁蓁翻窗而出,消失在黎明前的寂静里。
书楼重归安静,账目排列纹丝未动,若不是窗槅上那极细小的钉孔,瞧不出任何有人来过的痕迹。
而在董府之外,谢长离带着蓁蓁先去了趟教坊,假作整夜听曲后乘车而归的模样。待到了住处,蓁蓁自由清溪和染秋带着去洗漱用饭歇息,谢长离则依着蓁蓁挑出的可疑账目,吩咐林墨顺蔓摸瓜。
等办妥了回来,蓁蓁已然睡着了。
几重垂落的帘帐遮住日光,她整夜劳心劳神,显然是极为疲惫,睡得极沉。
谢长离没敢吵她,轻手轻脚地擦洗后,随便吃些东西垫了垫肚子,便在她身旁躺下补觉。
等蓁蓁睡醒时,谢长离已不见踪影。
——据清溪交代,是因晌午时分荀鹤亲自造访,请他议事去了。临走时特地交代,说他有要紧的事处置,让蓁蓁不必等他。
蓁蓁猜得是与父亲的案子有关,一时间也没心思做旁的,只坐在窗畔,对着满院凉爽的风,琢磨昨晚那些蹊跷的账目。
……
此刻的谢长离却已换上了那身提察司的威仪官服,正与荀鹤在府衙后的花厅喝茶议事。
他这回南下,打的是查访旧案的旗号。
陈年旧账翻出来,既要翻阅一些旧时的卷宗,也需查问零散各处的人,因是在扬州的地盘,有荀鹤这位父母官给些方便,倒是能顺利许多。荀鹤这人也颇配合,但凡谢长离想做的事,他多半都亲自去安排,办得也颇妥帖。
这会儿议事的氛围也还算融洽。
一壶茶喝尽,荀鹤是个雅致的人,亲自冲了新茶给谢长离续上。
窗外的甬道上,林墨却在此时匆匆走来。
谢长离瞧见他的神色,霎
时猜到来意。
——董家的事有眉目了!
昨晚夜闯府宅,整夜劳累之后,蓁蓁挑出了不少可疑的账目,谢长离半个字不落的全都记在心里。为免夜长梦多,今晨一到遮掩行迹的教坊,他便将查到的线索尽数交代给林墨,让他尽快去核查。
只消其中有一两样确认无误,便可以此为由拿人,而后名正言顺地深挖。
林墨先前就已在扬州待了甚久,加之常随身侧办事老道,很快便将其中一件查实,当即来禀报。
入了厅,他先朝两人行礼。
旁边荀鹤颇为知趣,猜得他主仆俩或许有要紧的事要说,便起身道:“林侍卫行色匆匆,怕是有事禀报。谢统领先坐,下官再去里头寻些好茶,待会儿泡了请您品鉴。”
“荀大人不必客气。”
出乎意料地,谢长离拦住了他,只轻扣了扣桌案,道:“都是为扬州的案子,荀大人听听也无妨。”说罢,抬眉示意林墨。
林墨便也没避讳,将查到的事简要禀明。
谢长离边听边观察荀鹤的神色,见他神情反应皆无甚异常,推测荀鹤近来的种种行迹,便知这位知州确乎没卷到虞家的案子里去。那么,那位盐商背后的勾当,恐怕当真是姜盈川一人所为了。
谢长离心里有了数,且有实据在握,便没再耽搁,起身道:“盐务也算朝中要事,谢某既碰上了,便不会置之不理。方才相商之事,还望荀大人妥善安排。告辞。”
说着话,便要动身。
荀鹤闻言,忙拱手道:“这些盐商虽不算什么要紧的人,里头的事却也错综复杂,有许多细微琐碎之处,查起来难免耗神费力。谢统领初至扬州,若是人手不够,尽可吩咐下官。下官就算帮不上大忙,跑腿核查之类的小事,却也是能略尽绵薄之力的。”
说话间笑吟吟地送谢长离出厅,全然一副无惧的模样。
至此,谢长离愈发笃定,荀鹤跟这位新上任的通判姜盈川怕是面和心离的。甚至当初荀鹤将蓁蓁送到他跟前,虽摆着谄媚讨好的架势,背地里却未必不是为今日的事做铺垫。
亦可见,荀鹤对姜盈川身上的猫腻早已有所察觉。
只是如今局势尚未明朗,这狐狸藏着掖着,怕引火烧身毁了前程,不敢贸然行事而已。
谢长离觑着他,一时间倒也不好挑破,只颔首道:“那就有劳荀大人。”
说罢,带了林墨直奔董府。
……
数条街巷之外,董家尚不知昨夜的动静,这会儿炊烟渐起,各处小院里准备用饭,一如往常。
盐商董立躺在罗汉床上,正翘着脚,让小丫鬟扇风纳凉。
其实仲秋时节,气候已极宜人,几乎无需扇子。不过他生得肥胖,平素跑几步都能喘着出些汗,今日晌午被通判姜盈川暗中请到私宅交代了些事情,这会儿刚从外面回来,想着歇会儿收了汗便去书房。
——那里有间小室,藏着他盐务往来的账目,平素不许任何人踏足。
其实前些日姜盈川曾召他过去,说提察司统领谢长离亲至扬州,又夜探府衙窥探卷宗,恐怕是对一些事起了疑心,命他这阵子行事收敛小心些,莫让人窥出端倪,抓住把柄。
董立听进去了,连夜吩咐管事们多加留意。
谁知今日晌午时分,他又被姜盈川叫了过去,说这位提察司统领脾气冷厉手段狠辣,便连京中贵人都摸不清他行事的路数。为稳妥起见,让董立将府里要紧的账目暂且藏到别人万不可能察觉之处,免得漏了底细,引来麻烦。
董立听着,觉得姜盈川多少有些风声鹤唳。
不过人家是通判,违拗不得。
董立当时便绞尽脑汁,想着该将那些账目藏在何处才能够掩尽行迹,让提察司掘地三尺都挖不出来,却始终没个头绪。最后还是姜盈川替他出了个主意,解了这烦恼。
此刻团扇送凉,董立眉头紧皱。
正懒得动弹,忽见管事从外面一脸惊慌地跑进来,鞋都快掉了,口中只是道:“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来了好些……”话音未落,便被后面飞来的一记石子击中腘窝,噗通一声跪在青石板铺成的甬道上,后半句话随之变成痛呼。
董立大惊,一骨碌爬起来,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见外面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走来,直奔他歇息的凉亭。
为首那人气势威冷,凌厉慑人。
他身后的也都是身着官服的,各自仗剑疾步,虽认不出那官服到底是哪个衙门,气势却胜过州府万倍。
一霎时,姜盈川的告诫涌上了心头。
董立惊得双腿一软,顺着罗汉床就瘫跪在了地上。
这般反应,足见做贼心虚。
谢长离沉眉,无需吩咐,身后的副手便已拿出公文,高声道:“提察司查案,哪位是董立?”
被这动静惊动的家仆们探头探脑地聚在暗处,目光齐刷刷落向家中主君。董立哪怕身在扬州,也曾听说过提察司的名声,双腿发软有些站不起来,只冷冷看着那纸公文,甚至没敢吩咐管事去姜盈川那儿搬救兵。
不过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姜盈川耳中。
——毕竟,谢长离亲自去拿一个小小的盐商,且没做半点遮掩,他想不听到都难。
这也让姜盈川极为惴惴不安。
当日谢长离来到扬州,带了那个被纳为妾室的虞家姑娘时,他便隐隐有些不安。不过彼时谢长离并无异样,且接风宴上对那虞氏处处偏袒照料,一副为色所迷的情种模样,姜盈川便不断劝说自己,八成是他想多了。
毕竟,那虞氏确实生得姿貌极美,加之正当韶华之龄,谢长离尝鲜后一时贪恋多加爱护,也是常有的事。
更何况他的事颇为隐蔽,谢长离远在京城,未必就能知情。
但这些终究是指猜测。
单凭那场宴席,姜盈川无从确认谢长离是否嗅到了端倪,直到那晚府衙里闹出动静,他才意识到,谢长离这趟来扬州,恐怕真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难道真是色令智昏,为一介不起眼以色侍人的小妾,特地来扬州重查虞家的案子?
若果真如此,这阵子就得格外警醒了。
好在两地相隔,谢长离既派人到州府衙门去翻看卷宗,想必是还没理出多少头绪,并不知道猫腻究竟在谁的身上。
姜盈川思量过后,当即将董立叫到跟前耳提面命,让他务必谨慎。
而后,姜盈川又暗里留意谢长离的举动。
除了明面上的案子,果真有些奇怪的动静,另外安排了人手在暗里查访些别的。不过依他的眼线回禀,谢长离先前并未留意扬州,这回虽是为帮美妾查案而来,先头功夫并未做足,那些个人手都在他埋的幌子上打转,尚未查到要害。
姜盈川松了口气之余,却也没敢掉以轻心,想着提察司那般手段,假以时日恐怕仍会查到他身上,便又匆匆将董立和旁的涉事之人召来,早些做出应对。
便连后面的事,他都想好了。
若谢长离那儿风声大雨点小便罢,若果真查到他头上,那些个可能成为证据的物件都会按他的主意布置妥当,他只消早些下手,让人灭了口,便可彻底斩断线索——至于这下手灭口的事,自然是有旁人办的,能耐也未必逊色于提察司。
这般折腾了半天,姜盈川才算稍稍放心。
谁知送走那些个办事的,屁股都还没坐热呢,谢长离亲自羁押盐商董立的消息便传到了跟前。
姜盈川听了,当即大惊失色。
而后,便有些手足无措了。
踏上仕途已有许久,他当然听说过提察司的名头,本领如何他不知道,但手段是极为狠辣强硬的。且从先帝到如今的沈太后和小皇帝,对提察司都极为器重,听说这谢长离虽无根基且年纪尚轻,在京城里却是能跟恒王和相爷往来的。
这样的人,哪是他一介新任的通判可比?
此刻搅入董立的事已然十分不妥。
且提察司鹰犬如云,仅凭他自身的这点手段,更不可能将董立捞出来。为今之计,只有等候救兵了。
信鸽已然走了,不知何时会有回音。
姜盈川急得火烧眉毛,却又没有跟谢长离迂回较量的本事,只能再写信求救 ,焦灼地等那位贵人来替他坐镇扬州。
这般窘境中,更没敢到外头露面,免得让人瞧出端倪。
从傍晚至凌晨,姜盈川心急如焚,嘴角的泡一颗颗冒出来,喝了多少降火的药都没能压下去。
直至天蒙蒙亮时,外头才有了些动静。
听到那熟悉的长短交错的扣门声,姜盈川几乎是迎接救星般扑向门口,亲自开了门。
瞧清那人遮在黑斗篷下的面容,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起来,“彭大人,您可算来了!谢长离那厮实在诡诈,不知怎么查到了董立头上,昨日后晌把人带走,这会儿怕是正严刑审问呢!”
“你怕了?”来人声音微哑。
朦胧天光里,他浑身都罩在黑色的斗篷中,脸上一方黑色的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
沉静,也冷酷。
姜盈川听着这沉如静水的声音,猜出这位救星并不慌乱,便似吃了颗定心丸一般,忽而有些踏实起来。他匆忙将人引入屋中,亲自倒了杯早已凉透的茶水,道:“原先是有些担心,怕董立撑不住酷刑。若只是招供下官也就罢了,顶多是个盐务上的罪名。可若他……”
“他肯定撑不住。”黑衣人沉声。
姜盈川噎住,“那依彭大人看,这事儿该怎么办才好?”
“董立知道多少?”
姜盈川稍加思索,很快就说了几个人名,道:“他做的事其实不多,也未必清楚那些人是做什么的。不过提察司里的那些鹰犬实在狡诈,若顺着他招的事深查下去,未必不会察觉这些线索。”
黑衣人闻言颔首,又道:“没了?”
“没了。毕竟只是个盐商,贪利又没多少气性,下官没敢让他掺和太多。”
“好。”黑衣人言毕,便要转身出门。
姜盈川忙道:“彭大人这是打算……”
“灭口。”黑衣人说罢,察觉背后姜盈川的片刻僵硬,忽而又驻足回首道:“放心,主子器重你,不会这样待你。何况你也清楚,倘若万不得已进了提察司,该如何交代。”
“自然,自然。主子的吩咐,下官一向是牢记在心的。只是,主子毕竟为下官这差事费过心,扬州城这么些事,也都是下官亲手办的,若要换人重来也是麻烦。还望彭大人多多费心,若能除了这些隐患,便可省却许多麻烦。”
他说完,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
黑衣人听了这话,倒像是想起什么,又道:“董立的事你赖不掉,这官职也保不住,应早做对策。”
“下官明白。董立的那些账,都是跟沈尚书那边挂着钩的,下官一直都很谨慎,哪怕提察司查出来,也都不会连累到主子。若下官为此遭罪,也定会求救于沈尚书,不给主子添乱。”
他一副乖觉模样,姿态毕恭毕敬。
黑衣人竟自低笑了声,颇满意地道:“沈从时提拔了你这门生,当真是功德一件。”
说罢,再未逗留,推门而去。【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