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附近的建筑物里已经陆续点上灯,湿冷的空气驱散夏季的燥热,明天一定有个令人舒爽的清晨。
天空黑的很透,斜斜的雨滴从灯光照见的范围里划过,埃洛伊斯的目光盯着远处路口,繁忙的人群缩小成一个个白点,她捻着卷烟,希望尼古丁能够缓解疲倦。
如果瑞妮能慢一点来就好了,埃洛伊斯不自禁想着,她闭上眼睛打哈欠,侧脸感受风的力度,十分享受这片刻的放空。
之前她总不明白为什么小狗总爱把脑袋搁在向前驶动的车窗边,现在却懂了,空气里也有许多可以阅读的东西。
面包铺,皮革店,雨打过的花朵与熄灭的火柴硝烟味。
车轮的隆隆声正回荡在耳侧,她胳膊上的细微汗毛被冷风刮的倒竖起来,正思索明日的行程,身后有侍应生走过来叫了她。
“小姐,是您需要伞吗?”
埃洛伊斯回过头,一个懵懂的侍者正拿了把雨伞看着她,似乎她什么时候表达过这种需求一样。
她疑惑了一会儿,恰好瑞妮乘着马车过来,只得依从了侍者的服务,弯腰将裙摆收好搭在胳膊上,埃洛伊斯顶着伞走出廊下,很快钻进车里,没了身影。
马车上,瑞妮告诉埃洛伊斯,她在仆人们歇脚的地方,与一些人交换了各自雇主的名片,又闲谈几句,后面那屋子里进来几个做派拘谨的外地人。
又告诉埃洛伊斯,原来在她们楼上吃饭的都是哪几位大人物。
听到一半,埃洛伊斯就大概知道那侍者是怎么回事了。
她下意识地把玩锁链手提包的金属链条,眸色看起来有些凝重,像在思索什么,叫人捉摸不透想法。
瑞妮迟疑了一下,又将收到的名片拿出来,念出来给她听。
…
清晨,公寓里弥漫着碳水被煎烤过的质朴香味,埃洛伊斯今日难得早起,她穿着质地柔软的棉布晨袍,捧着一杯热奶,吹开乳白色的浮沫,抿一口,安静观看餐桌对面露易丝忙碌的纸笔。
她自打那天宿醉之后,只花费半天时间懒觉,之后便忙着挑选办旅店能用的房屋。
在这上面,露易丝算是历练出来了一些功夫,她知道,多少房间需要多少人力物力的打理才能运转自如,后厨配备多少工人才能供给得当,如何节俭成本装潢出更好的效果。
又实地走访,预备在两三处屋舍中抉择出一处,那天去酒馆在半道看见的房屋屋主也给回了信。
现有的资源,足以她办一座十来间房屋的小型旅店,如果叫上她亲爱的母亲帮助她的话。
特莉女士活了半辈子也没得个清闲,不过她对此没有意见,唯一的担忧,便是没人照顾几姊妹生活起居。
这个问题,埃洛伊斯主动提出解决办法。
“雇一两个白日来家里做饭打扫的帮佣不就好了?露易丝的生意更重要,您必须得在她身边帮助她。”
埃洛伊斯如此劝说她,特莉也只能点头答应。
而刚睡醒穿好衬衫打算在客厅熨熨外套的托马斯则又临时接到了这个寻觅帮佣的任务。
他惺忪睡眼,指了指自己:“让我去找?”
埃洛伊斯点头,毫无心理负担地说:“怎么了?你看起来挺有闲工夫的。”
她话音刚落,托马斯便摆了摆手,就像一位真正的大人那样得意:
“正要告诉你们,莱逊律师给我写了一封推荐信,他在帕歌斯公学与一位校董关系深厚,对方答应收我入学,并且…如果我能每年都拿到全A的成绩,就能退给我一部分学费。”
对于家人对事情经过的好奇他又娓娓道来,原来莱逊在出现泄密事件之后就一直没什么顾客,他裁掉了绝大多数员工,只留了他这个便宜货。
作为一个皮实的便宜货,莱逊带着他四处走动,低声下气的寻找新客户改变境遇,有人重新相信莱逊并赞叹他的勇气,也顺带留下对托马斯的好印象,自然有人为他提供机遇。
他是个机灵的小伙,又恰好遇上一个对他友好的时代。
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埃洛伊斯闻言心情近乎复杂,在欣慰之余又近乎嫉妒这小子生在了好时候,最后化为一声长叹,挑眉酸酸地问他:
“你确定他们不是要把你卖去西伯利亚给农场主种土豆?”
亲姐近乎尖刻的揶揄过后,特莉“噢”的一声,上前用她那坚实温暖的臂膀拥抱托马斯,恭喜他得到了这样一个好机会。
相比起令人喘不过气的庆祝,托马斯瞬间就觉得埃洛伊斯这样也挺好,他讪讪地说道:
“所以啊,再过几天,我就要收拾行李去芝加哥了。”托马斯陷入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中,他闭上眼,仿佛这一切就如同梦幻一样神奇。
殷实的家庭,学习的资格,改变人生通道跨越阶级的途径,那一切都唾手可得,金色的未来在向他招手,他未来可以成为任何身份的人。
不过,这一切尚需努力,重复的努力与清醒,没有人能够幸免。
于是,寻找帮佣的事情,就叫特莉揽去了,她打算找一位不住家的帮佣,最好要是认识,熟悉底细的人。
埃洛伊斯今天要去一趟剧院看排演,她迅速解决完早餐,回浴室更换新做的衬裙,弯腰剪线头时,意外划破了手。
鲜红聚拢滴出来,触目惊心,让人对这趟剧院之行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92章
与夜晚的百老汇相比较,白日里这里更具有一种生活气息,随处可见只穿着排扣长靴和长衬衣四处走动,在街边小摊买东西的演员。
被雨水冲刷过,石块拼凑成的马路上还算干净,没有飞扬尘土,天色发蓝,像靛青布料被漂褪色后留下的一层薄晕。
一轮刺目的太阳就悬挂在头顶上,平等的为所有人提供燥热。
埃洛伊斯坐在憋闷的铁厢内,她穿着件灰色半袖裙,纱堆袖管露出光滑小臂,她脑袋冒着汗,脸颊红扑扑的,在随身的工具箱里翻找一把绢布粘成精致小折扇。
如果不是有特别焦急的事情,通常都会欣赏这些沿途的风景,可今天是个大日子,又因为早上那点令人心悸的意外,埃洛伊斯看起来有些隐隐的焦躁,又尽力在克制。
抱着工具箱子的瑞妮尤其能感受到,对面黛西见状也安抚似的说道:
“戏服每一件我都检查过,没有任何问题,今天的排演一定能顺利的。”
埃洛伊斯挥动折扇,侧脸“嗯哼”了一声,车窗外的风吹动她的头发,这点凉意消失,马车停下,她们到了尤维剧院。
埃洛伊斯将指尖的折扇合好,下车去,等黛西与瑞妮一人拎着两个箱子跟随,她们前往了后台经理费南迪的办公室。
费南迪忙碌的脚后跟不着地,又要劝强迫症发作的格朗丁不要再想着添加台词的事,又要指挥道具组,灯光,还得与几位主演沟通卡点更换服装的时间。
后台乱成了一锅粥,埃洛伊斯被费南迪安排了一个小隔间,就在娜莎的更衣室旁边。
她们将演员们先前试过的戏服都从箱子里掏出来,一件件挂在推架上,等着对完台本,弄完妆造的演员来穿。
这些戏服多少都罩着白布,今天才算是第一次公开露面。
这场戏排过之后,也就尘埃落定再不能改了,以后这出戏就会按照今天的效果去复制呈现。
费南迪告诉埃洛伊斯,今天剧院老板尤维和他的合伙人,邀请了许多同行和报社编辑,各种评说家,作家过来观看排演。
算是某种程度的映前试看会,对这出剧目的宣传很重要。
她们三人打理服装,与剧院服装组的人沟通,将一件又一件的戏服从罩子里剥出来,交给演员去换。
到娜莎时,连同埃洛伊斯在内的四五个人全都围着她和她的衣服在更衣室打转。
埃洛伊斯帮助她更换定制的隐形衬裙时,还看见她膝盖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血。
这是娜莎练习舞台走位动作时,不停在地板上跪出来的痕迹,她不觉得有什么,倒觉得一惊一乍的埃洛伊斯小题大做。
“这点算什么,剧院里哪个人不是一身的伤痕,不努力,光靠旁人的追捧,可怎么混的下去啊。”
娜莎苦笑,她朝外面瞥了几眼,心里希望今天乔约翰不要来,躲了那么多天,她还没想好要如何回答他,无法面对。
“话虽然这么说,但你多不容易,也只有自己知道,这出戏一定会红的,不是靠任何人,而是靠你自己。”
埃洛伊斯看出她这话说的心猿意马,出言警醒她。
娜莎脸色一顿,低头不言语,她知道,如果上一出戏的火热是个意外,新戏要是能继续获得好评,那么她的地位就能愈发稳固,成为有作品做靠山,不害怕被忘记的演员。
而那些蜂拥而至的权贵,只不过是她演艺事业上添的花。
不过这里环境嘈杂,这点小插曲并未惹人注意。
她沉着心思,换好第一幕的戏服准备上台,埃洛伊斯又提前将下一幕需要的拿出来整理。
原本这些准备工作应该由剧院里的人来做,只不过她愿意加这个班,确保万无一失,先尽人事再听天命。
…
乔约翰今日一早就找借口从长岛进城,在银行蹲着温斯顿处理完工作,午后,他们踏上了前往尤维剧院的马车。
“你说的正事到底是什么?别告诉我,是剧院的剧目排演,他们邀请你了?”
温斯顿平静的声音从报纸后冒出来。
“要不是说找你,我母亲大人能放我出门?就当是为了我的爱情,保驾护航一下呗。”
乔约翰说着,探头往窗外看看,确保后面没人跟着。
温斯顿以报纸遮盖面目,对于这个伟大的任务,并没有什么表示。
他穿着薄厚适合夏季的衣装,正襟危坐,那外套的质地只有在迎着灯时才会泛一点点光,这布料远看融入人群,只有细瞧才能见出品质。
款式与以往那些中庸规矩的模样比较,好像有所变化,但行外人不知道区别在哪。
乔约翰莫名觉得,温斯顿想通了什么。
他知道今天好像会出门,似乎试图打扮了。
嗯,还用了点淡香,看着比往常少几分严肃,但是,效果不大,依旧像一只黑乎乎的鸦雀。
乔约翰忽然懊恼自己出门时忘记将行头精雕细琢一番,他摇摇脑袋把这吓人的想法摇散了。
这世上谁都有可能开始改变自己的衣食住行,但温斯顿·默肯是绝对不可能的。
就连写字的墨水,都只用同一款,从学会拼写那年到现在。
“对了,你怎么知道尤维剧院今天排演,我可没说漏嘴。”乔约翰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片刻后,温斯顿放下报纸,翻过来,指节敲了敲着上面的字。
“托你的福,我还不瞎呢。”他那冷漠的口吻中有些鄙夷之意。
尤维剧院在这个演出季赚了钱,宣传新剧目时一点也不吝啬,主流报纸上较为显眼的地方,巨细无遗的写了排演,以及首演的时间。
乔约翰脸一绿,挠了挠头,也就是说他老母亲也可能知道他出门的动机?
这太糟糕了,不过,今天是娜莎的大日子,也是他的大日子,他必须来。
抵达剧院,他们从正门进入,乔约翰带着温斯顿甫一露面,便引起了周遭目光的凝视与议论。
老板尤维携经理恭迎,喜笑颜开地将二人引入席内,贵宾的专属看台,并打算亲自陪同默肯先生,但被他拒绝了。
温斯顿坐在红色丝绒布围出来的狭小看台上,他不怎么看戏剧,对此毫无兴趣,只有与家族成员进行固定社交时会到场。
他十分安静的等待,乔约翰却忙着端茶倒水:
“待会儿我要去后台见她,如果一切顺利就不会花很久的时间,您老就在这等我,拜托拜托!”
温斯顿双肘搁在扶手上,他双手指腹交叠,目光飘忽在戏台上,又寻觅向边角处。
像是根本就没听见谁在说话一般,始终偏着脸。
大约夕阳西下的时候,剧目开始演绎,埃洛伊斯与格朗丁在侧面的位置,一边交流,同时死死盯着台上的情况。
演员们排练过台词和走位许多次,还是第一次全都穿上戏服,在搭好的景里发挥。
其实戏剧的准备工作中,最能拉长时间线的便是服装的工期,不过还好,埃洛伊斯她们完成的很迅速。
看着娜莎穿那些巴洛克时期流行的衣裙,仿佛真是一位美艳而悲剧的王后。
角色的设定是奢靡无度,故而埃洛伊斯在设计时使用了大量的刺绣,用打磨过的水晶代替宝石缀上去。
那像是灯罩子一样高的古典圆领里也堆了二十多道蕾丝硬褶,还原古典的同时,又有她暗处的改动,实验过三五次,才找出最适合这里环境呈现的布料。
此刻眼前,钟型蓝色天鹅绒裙显得格外庄重,其装饰之繁复与灵动,使其具有一种莫名的历史感。
好像真只有一位被娇纵无度又像天才一样的王后才能拥有这样的衣服。
使人不由更加代入,觉得好像亲眼目睹了那个时代的陈旧与奢靡。
埃洛伊斯将注意力从台上转移至台下,她希望,能在那两三排由业内人士组成的观众脸上,捕捉到喜爱的神色。
却发现,他们这群人在对舞台表现感到惊艳的同时,却时不时地扭过头,将注意力放在对面二楼的贵宾看台里。
好像那里有更值得瞩目的事。
埃洛伊斯眯了眯眼,视线透过镜片锁定那片光线不好的地方,还没有看清楚,她身后传来经理助手的声音。
“小姐,经理想请你去一趟,有几出老戏的戏服可能要翻新或重做…”
埃洛伊斯收回注意力,她与格朗丁告辞,带着黛西与瑞妮跟随前往,离开台侧。
库房里,经理费南迪为埃洛伊斯介绍了几组戏服,清点出来七八条需要修改的,上面或有破洞和霉点,在台下看不出,主演们却苦不堪言。
还有两出戏,衣服破损到已经不能用了的,要按照剧本设定重新做,等衣服做好,那两出戏才能返场。
这是一笔几千美元的大单子,她叫黛西与瑞妮分门别类出来,理了一顿。
她写出件数,明细的单据叫经理核对,细节到哪件衣服需要补几个洞,又几轮讨价还价,最后签字。
漫长的理论过后,埃洛伊斯与经理握了握手。
之后,费南迪安排人将这些打包收拾好装车,反正离的不远,埃洛伊斯就叫黛西与瑞妮一同押送货品先行回店。
两个小时过去了,戏剧早已排演结束。
此刻,来宾与主演们正在老板尤维的安排下,前往附近的餐厅聚餐。
埃洛伊斯与经理也有人来呼唤,她核对了那么多的戏服,身上扑了灰尘,镜框将脸颊都压出了红印,有些不太从容。
但经理盛情邀请,埃洛伊斯擦了擦手,也只能一同前往。
可抵达餐厅后,她目光满场寻找,却没找到娜莎,心里有些放心不下,又一人重新折返剧院。
第93章
这场排演十分成功,埃洛伊斯在欢声笑语的人群里逆流而行,一路上有人向她递出名片,询问她的工期,还有一家报社想访问她,好出篇短文。
“诶,埃洛伊斯你去哪?尤维正在寻你问事…”经理也回过头去,遥遥地喊她。
埃洛伊斯维持着僵硬的淡定,一一应付过这些人,称在后台落下了东西,这才溜出餐厅去。
已经是黄昏时,天空暮色四合,唯有那一层薄薄的绯红飘在天上,夹在云层里。
横穿街道时有风刮起来,埃洛伊斯被吹的像一只灰色蛾子,她已经能闻到,空气里有股泥味。
今晚又要变天。
这段日子都是这样,在燥热气候之后,会有一场令人心醉缠绵的急雨,它才不管和不合时宜。
埃洛伊斯行至后台更衣室附近,这里没什么人。
夜间的剧目已经开演,演员和各种工人们都躲在幕布后边。
起翘的木质地板散发一股难闻味道,在埃洛伊斯的鞋子下生出“吱呀吱呀”的动静。
她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指引,往娜莎的更衣间里走去,怀着一种莫名的心情,渐渐靠近那格外安静,被丝绒布笼罩的小隔间。
埃洛伊斯驻足,双手垂下,她听见了一道脚步声,里面有人掀开帘子走出来,是小本杰明。
他有些出人意料的安静,面色苍白,脸颊上挂着两行透明泪珠,仿佛一条潮汐河流,从他似乎散了焦点的眼睛,蜿蜒至他那紧闭的唇线。
这位贵公子似乎受到了什么挫折,且一定与这更衣室的主人有关。
乔约翰垂着头迅速绕路走开,他看着有些无措,颓靡,好像一瞬间枯萎了一样。
埃洛伊斯心里一惊,掀开帘子,身影没入光线黯淡的更衣室。
娜莎还没有换掉最后一幕的戏服,她跌坐在地板上,枕着胳膊将整张脸伏在枕头里,不见低泣也听不到一点动静。
埃洛伊斯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她目光四处寻觅,也并未从这屋里看出什么有用信息。
忽然,娜莎从沙发边直起身,她缓缓地站立,一点点将脸庞转过来,埃洛伊斯看清她手中握着的是什么。
那是去芝加哥的火车票。
她坐下,摊开手,埃洛伊斯上前接过,娜莎的口吻有些麻木:
“乔约翰在他的生日那天向我表白,给我许下了一个美好的未来,一座芝加哥的剧院,他邀请我跟他私奔,去那里重新生活,重新开始演艺事业。”
“但看样子你拒绝了他。”埃洛伊斯坐下,在小圆几上倒了杯水,递给她润口。
娜莎的手指圈过那只水杯,指腹传递温热感,仿佛麻木的心脏也有了一些触觉。
“我告诉了他我的过去,他说他无所谓,但我依旧我拒绝了他……”
娜莎说道末尾声音渐渐不闻,她只感觉自己心里刺刺的发疼,好像有针扎一样。
她将这一切始末慢慢的告诉埃洛伊斯。
明明已经上过一次感情的当,知道人性是靠不住的,可她还是清醒的陷进去,一次又一次的欺骗自己,那只是对他的利用,不是动了感情。
她太过渺小,没有动感情的资本。
可真正在他说出私奔那个词汇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想赌上人生的冲动,直到几个小时之前。
“我穿着戏服在台上,好像这个世界的焦点都在我的身上,我知道这出新戏会给我不一样的前途,我知道我不喜欢芝加哥。”
“我忽然对眼下的成就充满了眷恋,不管是好是坏,我都不愿意为他而错过。”
“我是不是辜负他了,我这辈子是不是再也不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了?”
“埃洛伊斯,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埃洛伊斯的沉默有些漫长,这个拒绝对娜莎来说意义非凡,也就意味着她必须将接下来的一切精力都投入进舞台,用真正的努力让自己无可替代,才不会被群狼环伺吞噬。
而不是依靠任何人的保护。
埃洛伊斯张了张嘴。
“既然做好了决定,就不要再想了,反正,无论走哪条路,都不会简单。”
埃洛伊斯将报社想访问的事情告知娜莎。
闻言,娜莎忽然来,这家报社她从前婉拒过,当时因为害怕被尖锐的问题难为。
她起身从旁边粗糙的柚木抽屉里翻找,从满屉柔软的丝绸手套里,拿出她的行程簿,也就是一沓厚厚的纸页给埃洛伊斯看。
“让他们来,这周我有四场戏要演,还能挤出一点时间,从下周开始,就要去与尤维合作的另外两家大剧院演出,然后再是去别的州……”
未来一个月乃至今年圣诞,她每天都会特别的忙碌。
纸簿上密密麻麻记载着各家剧院的出演通告,这是她与尤维谈判的结果,相当于一份对赌协议。
如果在圣诞之前,她的名字能彻底走出纽约,为尤维创造出约定的价值,那么尤维就会将这家剧院的股份卖给她,作为利益绑定。
如果反之,那么她就只能继续拿那份远低于劳动成果的薪水,还要听从尤维的指派。
利用价值,可以使人的处境产生剧变。
“我想我能控制好这一切,等我得到那一切无可撼动的名利,或许生活会有所选择一些吧。”
“那当然了。”
…
半小时后,埃洛伊斯从后门走出剧院,她松了一口气,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落进肚子里。
此时她有种莫名的自在,但也再没有兴致去与人逢迎。
她打算在路边用小吃填饱肚子,再回店铺继续安排工作。
此时,天空已经完全昏暗,乌云密布,细雨舔舐大地,正给泛白的砖石印上抽象马赛克。
埃洛伊斯正提着裙边,冒雨走入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面包房外,她刚踏进门廊里。
身后,一辆马车驶来,在她身侧停下。
乔约翰掀开帘子,他擦了一把眼泪,嗓音沙哑地呼唤:
“埃洛伊斯!埃洛伊斯!等等,我想求你一件事!”
她扭过头,就见那小本杰明跌跌撞撞的下车,跑到面前,他深吸一口气,惆怅地问:
“娜莎,她应该告诉你…我和她之间发生什么了吧?”
小本杰明一副要长篇大论的模样,埃洛伊斯觉得今天这面包房她大概率是进不去了。
她冷漠的点点头。
“我知道,这些考虑远远不够周到,是我做的不够好,她拒绝我是对的。”
乔约翰希望,埃洛伊斯能替他表达他对娜莎的歉意。
他小心翼翼观察娜莎这位为数不多的朋友的脸色。
见埃洛伊斯满脸严肃,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超出了他那浅薄的认识。
“我的意思是,如果以后娜莎出了什么事情,或者她有需要我的地方希望你一定告知我……”
他明显还不想死心。
埃洛伊斯闭了闭眼,她忽然叹气,打断乔约翰的话。
“你的天真可真是一种残忍,乔约翰。”
雨幕中,干净舒适的车轿里,一只手撩开车帘,温斯顿好奇地将目光投递出来,他的视线锁定。
门廊下,店铺里昏黄的煤气灯光芒柔和,埃洛伊斯的身影笔直,即使衣摆叫雨给淋湿了。
她似乎还是忍不下心,想给眼前这位迷茫的年轻人指点一二。
“你是家族的继承人,就算出走半生,只要哪天想回头,你的家族也会容纳你,可她却没有。”
“戏剧这行业的特殊性,一个演员的青春与容颜是她最宝贵的财富,哪怕浪费一天都会影响一生。”
“一段能有结果的感情,靠的不是互相牺牲,况且还是这种根本不对等的牺牲。”
乔约翰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几乎一模一样的忠告。
他的思绪翻涌,欲言又止。
原本他想说他足够坚定,可那些他以为能胜过一切的爱,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尤为苍白。
“我该怎么办?”他好似陷入一个僵局。
“无法战胜的东西实在太多,越逃避就越无路可走。”
埃洛伊斯停顿了一下,眸光闪烁,继续说道:
“你喜欢她,就得往她的选择范围里努力,解决阻碍,让彼此之间不必亏欠。”
“得到话语权,拥有无可替代的价值,直到你的感情被所有人当做律法一样尊重。”
埃洛伊斯反问乔约翰:
“让自己有所选择,你可以吗?”
乔约翰起初沉默,又渐渐悟出什么,他抬头看向半空,面色平静下来,思索着朝雨里走去。
埃洛伊斯在原地看着乔约翰影子渐渐缩小,她叹气,预备拔腿继续前行。
与此同时,安静靠在路边的马车,走出来一个人。
温斯顿将直檐帽留在车座上,他叮嘱马车夫跟着乔约翰,不要让他去危险的地方,但也别打搅他。
车轮倾轧透明的薄水远去,温斯顿这才回过头,隔着不远的距离,他与身后的埃洛伊斯四目相对。
埃洛伊斯眨了眨眼,她摘掉镜片,瞳孔里映着一具轮廓鲜明,十分好辨认的躯体。
他几乎融入黑暗,缓缓向前走来,到她面前,在几英尺外,步履停住。
“可以请你吃顿晚餐吗?”
他被盯的有些不自在,垂首随口编了个理由:“……感谢你能劝他。”
埃洛伊斯始终仰着头,她想透过心灵的窗户把对方看穿,又觉得这个说法还算合理。
“噢,去哪?我还有工作要忙,只有半个小时留给晚餐。”她故作为难。
到底怎么会有人这么喜欢工作,温斯顿语塞一小会,迅速地分析,又抬手指向距离几步之外的小门头。
那显然是一家特别廉价的餐馆,看掉漆的门框就知道,内部环境一定不会有多优雅宜人,但那是最近的选择。
其实本来只怀着能远远窥视一眼的侥幸心理。
他懊悔自己无所准备,微微抿唇。
第94章
逼仄的小酒馆里没什么人,墙布斑驳,地板磨损,厚厚的实木桌因为长年累月的使用,已经产生黝黑裂痕。
烛蜡融化后挂在生锈的烛台边,这里可供选择的座位并不多。
二人一前一后踏进这里,埃洛伊斯径直往角落里一处靠墙的边桌走。
她侧目,身旁那道人影稍稍越过她,前去拉开椅子,椅腿儿在地板上摩擦出动静。
埃洛伊斯顺势落座,温斯顿绕一圈坐到她的身侧,以同一个方向面朝墙壁。
光晕摇曳,潮湿的闷味里还混着食物焦香,他们与这里格格不入。
小酒馆的侍者穿着一件打过补丁的棉布衬衣与灰马甲,他很意外,在不适合出行的雨夜,会有一对靓装男女,踏足这种不上台面的小地方,约会?会不会有些仓促。
埃洛伊斯根据侍者的推荐,点上一大盘烤蔬菜配腌渍橄榄,卡恰托雷鸡肉,以及一如既往的柠檬水。
温斯顿将菜谱一看,估摸店主应该是个意大利人,他面不改色,要了利口酒,以及一道鱼肉和她相同的配菜。
侍者走后,他往身旁看,目光落在埃洛伊斯身上,发觉她正单手托着腮,歪着头,手指顺着桌面的裂缝摩挲,沉默不语。
她的心情还沉溺在别处,直到鼻腔里传来一缕十分微弱,冷冽的馥郁味道,才仿佛回过神。
埃洛伊斯张了张嘴,捋顺今天遇到所有事情的逻辑,她扭头看向同样沉默,坐姿端正,盯着墙壁上那副油画发呆的男人。
她的目光在他穿着的外套上转了一圈。
这是当初康奈斯在纽约时为他定制的服装,埃洛伊斯几乎一瞬就认出来了,这种版型设计,用料习惯。
不得不说,康奈斯有两把刷子,这服饰的腰线与衣摆没有一处横平竖直。
这很大程度上降低了他身上那股冷硬,机械般的刻板。
肤色偏冷,适合深色,但深色面料中透着光丝,有轻微的丝绸质感,弱化了面部以及身材上的棱角,肩部弧度放量稍宽,让肌肉有更宽裕的空间,更减少了拘谨。
她下意识地将眼睛往前挪半寸,目测康奈斯将平驳领的宽度减少了。
一件礼服,宽领会显得华丽而正式,太窄又显得稚嫩,这样不多不少。
而腰部,又以弧形侧襟紧紧控制着放量,仅容单粒扣约束,坐姿状态需要解开。
嗯,依旧是一具完美的衣架,哪个裁缝不希望,自己做的衣服能穿在这种色香味俱全的人身上。
埃洛伊斯结束了她漫长的女性凝视,又收回目光,侍者端来她的柠檬水与蔬菜,以及温斯顿点的利口酒。
她的注意力停留在那杯利口酒上一会。
没想到,这种甜味蒸馏酒受众人群竟然是面前这位。
“所以,你也知道小本杰明先生企图带着娜莎私奔?”
埃洛伊斯低头抿柠檬水,她简短地问。
“刚知道,无论如何,我并不赞成这种方式,实在轻率。”他答。
温斯顿话音刚落,埃洛伊斯扔下手中的刀叉,她凝目直视他的侧脸。
“轻率而已吗? 是啊,无论怎么样,他还是世家公子,可她却没有退路。”
“从名誉上来说,只要娜莎与他缠上关系,那么她在戏剧上的努力都会被人磨灭。”
“这个世界厌恶女人,一句演的好不如嫁的好,就能将她的个人情感与爱恨钉在耻辱柱上。”
“如果她赌输了,不知道又有多少人会说,她是活该,痴心妄想走捷径。”
“自以为爱就能如此,难道仅仅是轻率吗?难道就一点没有因为,自身地位高过于她,所以肆无忌惮?”
到这里,埃洛伊斯忽然住口,强咽下什么。
她知道自己说的有点多,情绪失衡,这些话她不应该对默肯。
对于上位者来说,这不是非要共情的问题。
他听完却沉默地饮起利口酒,一动也没动那些食物。
“对不起。”
温斯顿其实从不喜欢饮酒,但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来填充言语间的空白。
也同样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什么而道歉。
为什么坐在这里听训斥。
为什么不想离开。
埃洛伊斯撇开脸。
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而这位默肯先生并不是棉花,而是真正的资本,纯粹,极致。
他道的哪门子歉?
正是这样模糊不清,没有来由的温驯态度,总让她情不自禁恍惚,忽略了他所代表的东西。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便是。
埃洛伊斯闭上嘴,她不愿承认自己仗着的是什么,为何如此胆大妄为。
这又不是他的错。
可她并不想收回自己的话。
各自沉默中,暴雨声愈发浓烈,侍者端着木盘上菜,古怪的氛围被打破,心照不宣的忽略过。
埃洛伊斯打算暂且搁置那些需要动脑筋的事,先填饱肚子,再说。
温斯顿脑子里还弥漫着她的话语,那么锋利。
让他不由地想到了自己做的那点事情,例如并不礼貌的背地调查,几次三番的等待与窥视,偷偷让人给她送伞。
他只得勉强镇定着,压抑着心虚。
自己确实有错。
可如果不那么做,就会像两条平行在纽约这寒冷城市中的线,若不人为篡改命运,恐怕昨日雪榈饭店的一眼,会是唯一一面。
她是什么好人吗?他很清楚,并不是。
可是,人总会想着触碰发炎的智齿。
抿这杯些劣质的甜酒,闻质朴的烟熏肉油脂味,不知何处天花板漏水,“滴答滴答”
在高档餐厅里,鲜少有这种味道。
那些宽阔而又冰冷的圆盘,被银器罩住,里面尽是些固然新鲜但令人毫无食欲的东西。
这里的粗糙餐盘里尽是挂满酱汁颤巍巍的肉,好似在满足大型掠食者一般。
他不打算开启阀门,让自己活的太开心,故而选择不动,闻闻就够。
液体见底,玻璃杯在桌面轻置,温斯顿从衣袋里取了钞票付账,给予侍者大笔小费。
他双眸因低度数酒精而散发出朦胧雾气,面颊稍微酡红,眨动眼皮,盯着她一点点风卷残云,将盘中肉拆吃入腹,好似时间定格。
眼看着半小时之期即将临门,温斯顿睫毛颤动,声线微沉,问道:
“开裁缝店的效益如何?”
这句问候有些突兀,混杂在这种氛围里,好像忽然将她拉回现实世界。
埃洛伊斯面前刚好空盘,她并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叠了手帕擦干嘴唇,实话实说。
每周进货费,房租,订单款,人工薪资,最后总结利润,以及下一步商业规划。
从接受访问扩大讨论度,再到合作计划。
这些东西每周一盘点,记录在工作日志上,她下意识就能倒背如流。
“问这个,怎么? 有兴趣投资分红? 不过可惜,如今效益正在增长的阶段,我舍不得。”
埃洛伊斯回眸才发觉他面色上的不对头,貌似是有些微醺。
他撑开微阖的眼皮。
即使眼睛有些发晕,但本能还在,听过一遍,他心里当即盘算出来,发觉确实是门好生意,高回报率,风险适中,值得付出心血。
她是个素质极好的操盘手,数据次序清晰,进出十分了然,可见老练通达,只可惜,不在银行替那些老头上班。
闻者伤心。
好伤心。
“你的…户头开在哪里?”他郁闷地问。
埃洛伊斯双手抱臂,她往椅背上靠,饶有兴致欣赏。
那些酡红一点点扩大范围,爬上耳垂,延至脖颈……不过他依旧直直坐着,意识尚存条理。
她假作没看见,只说出一家小银行的名称。
温斯顿觉得脸有些发烫,思索了半晌,到底也没想起来纽约有这么个银行,有这么个竞争对手,他下意识捏了捏眉心想缓酒劲。
埃洛伊斯口吻又高深莫测起来,有种平淡的嘲讽:
“照理来说,与你到底有点一面之缘,应该支持默肯银行,可是,它不支持未婚女人开账户,那就只能抱歉,默肯先生。”
她的声音很轻,从耳朵钻进脑子里,开始有了回音。
温斯顿利用最后一丝清醒来思索,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这只不过是行内墨守成规的东西。
对他毫无影响,他也没想过要改动。
好吧,现在好像有影响了。
他沉吟着,那一丝余烬也消散,意识陷入梦魇前的幻境。
脑海中,好像闪过她的脸,这张脸的五官,鼻子,眼睛,柔软的头发,唇与利口酒一个颜色。
她在质问什么?
好像在质问他,为什么要对她产生好奇心,为什么要调查她不主动告知的事情,为什么不再次戳穿她。
那些声音,与耳畔的声音重合,交叠,好像就是她此刻说的。
他喉咙里发出了什么哼声,目光涣散,脑子里那条理智的准绳,正轻轻摇晃。
“什么? 对不起……我很抱歉。”
在埃洛伊斯看来,他显然已经开始失去思维能力,讲话失去条理,那苦苦维持的仪态也渐渐崩溃。
慢慢弓着背,手肘杵在桌面,掌心撑着额头,双眼紧闭。
“对不起,埃洛伊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
他彻底失去意识,答非所问,胡乱喃喃。
“……我只想,看见你。”
第95章
“你说什么?”
埃洛伊斯蹙眉,她将耳朵靠过去,只听见一串含糊的词汇。
他嗓音醇厚,唇间吐出酒精味儿的呼吸,断断续续,每个咬字都小心翼翼,好似在隐忍什么情绪。
除开她的名字,其余什么也没说清。
顷刻间,他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枕在桌面上,如同睡着了一样,紧封唇线。
“默肯?”
她站起身,试探性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对方的肩膀,又后撤半步,拉开距离。
这么容易就醉昏过去了?
她陷入无语凝噎的安静,断不敢想,这男人就这么痛快的喝过去,那后面该怎么处理来着?
他的马车夫去跟着乔约翰了,外边天气不好,也不能让人晾在这里。
埃洛伊斯告诉自己别慌,她盘算着,首先应该想办法送他回家,可他哪有家?
思索过后,她又重新探出手,细指轻轻拍他后背宽阔的肩胛骨,试图唤醒,她问:
“默肯,你喝醉了? 醒醒,我要送你去利兹酒店吗?还是回长岛?还是银行?还是哪?”
闻言,意识陷入阒黑境地的温斯顿眼皮上下浮动,他意识大概清醒些,可听见她念出那些地名,便生出万分抗拒,哪里都不想去。
她看着他的侧脸。
浓密扇睫漆黑,眉头微皱起,高挺的鼻梁也泛红,薄唇发白,明明一贯冷峻,此刻模样却莫名楚楚可怜起来。
他缓缓地撑起脑袋,虚睁着眼摇头,似乎一头倔强的猫科动物。
“不去,我想不去。”
埃洛伊斯没见过这种场面。
她心神一动,继续在默肯的身边坐下。
沉思良久,先唤来侍者,去泡杯温热的蜂蜜柠檬水好稀释酒体浓度,再准备一条热毛巾。
侍者刚刚得了大笔小费,十分迅速地将东西送来,依次放在埃洛伊斯手边。
可她却没有着急使用。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顺着他的言词,低声问道:
“那为什么不想去呢?”
“因为……不喜欢。”他诚实地答。
“你想去哪?”她又问。
温斯顿使用他那昏昏沉沉,不算清醒的脑子思索了一会,这个问题对他现在的状态有些难回答。
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去利兹酒店,住那是因为工作方便。
也不想回长岛,在那他只觉得无聊,更不想去银行,或者去别的地方。
温斯顿因为那些现实的刺激而清醒了一点,朦胧间想起。
他其实想跟她走,去哪都好,任她处置。
在那些调查中,埃洛伊斯的胆量很大。
白手起家,漫长的忍耐。
看中的事情便全力以赴,撬动一切机会为自己赋能,向上攀爬,无畏插曲与环境。
事关前途的抉择,果断,清晰。
对待情感,也并没有因为理智而生出半分冷漠与警惕,她供家人以可靠的依赖,体贴的守护朋友,甚至能为乔约翰设身处地。
好像永远强大,势不可挡的前行。
她掌控着她的人生。
这些东西,生长出一颗巨树,让渺小的动物想要朝圣。
恍惚地下定决心,温斯顿摇摇晃晃,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埃洛伊斯抬头,看着眼前人身体慢慢挡住大半的烛光,他依旧一张惺忪的脸,驼峰鼻梁与下颌角逆光藏影。
忽然,他又小腿一软,迅速地弯腰跌地,一只膝盖砸在地面上,刺痛的他不由仰起头。
埃洛伊斯还未及时反应,他便跪在垂至地面的灰色裙边,撑开肿胀的眼皮,他的手掌勉强扶着地板,面带祈求。
“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
他此刻胸膛暖洋洋的,就连血液都滚烫的流淌,不愿意回到那个冰窖一样的世界里。
只努力清晰的说这一句话。
在这瞬息之中。
埃洛伊斯睁大眼睛,看着这位受尽追捧的人物,就这么丝滑的对她祈求,态度卑微。
什么意思?
不想回到那些金碧辉煌的地方,却想跟她走?
即使是醉话,但也足够让人看出来,他对自己身处的环境并不满意,近乎厌恶。
埃洛伊斯忽然察觉,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温斯顿·默肯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以往,埃洛伊斯把温斯顿·默肯当做名利场里标准的角色。
地位,外貌,财富,性格。
她渴望拥有他所拥有的,那种香车宝马,权势地位,于是将这个人当做一种,代表本时代上流社会的符号,并希望自己也成为这种符号。
现在看来,是埃洛伊斯以为错了。
这个符号内心并不自洽。
他几乎没有野心,对名利无感,更不乐于处理那些冗杂繁忙的事物,也并非情绪稳定。
只是在沉默的接受命运,刚好有能力,做好每件事而已。
她百感交集,好似悟出了什么东西。
这一刻,埃洛伊斯更加确定那些不确定的事情。
她收束呼吸,思绪回到现实问题上。
既然不想回,那就跟她去店铺工作吧。
“你要跟我走?”
温斯顿下意识点头。
埃洛伊斯将蜂蜜水拿下来递给他,命令他喝,又展开热毛巾,递给他,叫他擦擦脸。
“要跟我走,就得听我的。”埃洛伊斯试图与这个乖巧的醉汉商量。
“好。”
温斯顿答应她,他扶着东西从地上站起来,如果从远处看,与清醒状态区别不大。
埃洛伊斯起身,她拿钱,请托小酒馆里的人出去叫一辆马车来。
又一步一回头,领着默肯先生往前走。
“不许摔倒,不许说话,跟着我。”埃洛伊斯不容置疑地说,见温斯顿非常顺从,她悄悄露出得意地神色,又很快把尾巴藏好。
等他清醒了,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是被怎么对待的,埃洛伊斯暗下决心,她可什么都没干。
二人冒着雨走出酒馆,在路边乘上马车,埃洛伊斯递出手,他掌心覆盖,借力蹬上车,坐进位置里,又脱力的歪向车壁。
雨一直下,“噼啪”敲击着车顶,淋到的雨顺着他们的脸颊和发丝往下滑,二人皆很狼狈的坐在黑暗里。
埃洛伊斯刚才询问过侍者,得知了确切的时间,估摸着店铺里还有没有人留守。
等抵达地方,她又一次走了霉运,大门紧闭,里面没人。
埃洛伊斯拿钥匙开门,示意温斯顿进去,又合上门板。
她点燃了一盏煤气灯拎着朝楼上走,默肯也非要跟在身后,他一身都是湿漉漉的,就连睫毛上都挂着水珠。
那些冰冷的触感让温斯顿稍微醒酒,但他此时脑子里只剩下服从这个执念,这或许是年少时从军校里带出来的。
前边,埃洛伊斯打开工作间的门,她把灯挂在墙壁上,又点燃烛台,登时屋里便亮堂起来。
墙角有块堆着常用布料的地方,她拿出白坯布盖上去,指着那儿让他去歪倒。
他照做,瘫坐在柔软的布卷上,朦胧视线里,看见她细影来回走动,很快又递来干燥的衬衣,让他脱掉湿外套。
埃洛伊斯拎着他换下的外套走开,挂在门边,这才出了房屋,去隔壁更换衣裙,穿上踏实的素色棉裙,她抱着一杯热茶回到工作间。
从抽屉里拿出空白纸页,以及剧院戏服维修和制作的数字单据,给每个员工写出具体工作布置。
等她忙完这些东西,回头看向墙角。
温斯顿·默肯的体格庞大,四肢垂在木地板上,十分局促困囿。
但他身体与脑袋枕着坯布,双眼紧闭,呼吸匀畅,早已安稳睡去。
埃洛伊斯打了个哈欠,她好艳羡他那副好睡的样子,又咽下一口浓茶,继续拿起桌子上的信纸,一封封拆开,写回复或留下等着跟人商议。
今夜剧院那些想找她的人扑了个空,留下许多邀请函。
其中,有家报纸出版社的编辑,很希望访问她关于与剧院,与格朗丁合作的细节,从幕后制作的角度,来为这出戏写剧评。
埃洛伊斯择出一个有空闲的日子,写了回信,窗外雨势渐小,逐渐变得安静,她都没摘下眼镜,准备趴在桌上打个小盹再说。
人总会低估自己的疲惫。
黎明时分,蓝调微光透过薄帘照进房内。
温斯顿睁眼,盯着陌生的天花板放空大脑。
好的很。
他根本不知道把自己弄哪来了,这是哪?
温斯顿头涨,有些断片,努力回忆这是在哪,记忆停留的最后一刻,还在昨晚,他在观察埃洛伊斯吃晚餐。
后面发生了什么,一概变成飘散的烟雾,彻底成为空白断档。
他回过神,挪动酸痛的四肢,才发现自己几乎躺在地上,只不过身下有许多布码。
这里是裁缝店。
他起身,第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趴在桌子上枕着手臂酣睡的埃洛伊斯。
僵硬在原地半晌,温斯顿才承认,他的人生确实失去控制了。
没有任何一个合乎常理的理由,能让他抵达踏足这个地方。
昨天他因为那杯酒,醉了,他想知道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以怎么样的方式出现在这里。
但又不敢知道,不敢将埃洛伊斯惊扰醒来,不想面对她,不想让她帮他回忆。
他害怕自己在她面前暴露了什么东西,又或者说做了什么奇怪的举止。
本来一切都隐藏的好好的。
温斯顿深吸一口气,他就知道,他的命也不太好。
…
阳光穿透黎明时的暗调,埃洛伊斯在刺目的感觉里醒来。
她揉了揉眼睛,忽然醒神,回头看去,墙角空无一人。
门边挂的外套被取走了,有块覆盖在她身上的布料,顺着她直起的后背,缓缓滑落。
她的眼镜被取了下来,折叠好放在手边。
桌尾,余温尚存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隔壁小店售卖的焦糖肉桂卷,黄油牛角包,煎培根。
埃洛伊斯懵了一会。
她起身,拾起那块布料,又忽然在纸袋旁,看见一张字迹工整的便签。
上面写着,再见。
第96章
七点正刻,钟楼报时,纽约城内道路湿润,在这个时间,有工作在身的人早已离开温暖床铺,前往到岗的路上。
很快,黛西与巴顿,还有新来的杂工,就前后脚到店。
先头来的是黛西,她拎着钥匙,大门却一推就开。
被吓了一跳,以为有小偷走穴,上楼来,看见埃洛伊斯在工作间里,才把心放进肚子里。
朝日暖阳中,埃洛伊斯在一边整理昨夜困觉之前没做完的文书工作,又面无表情,捏着面包往嘴里塞。
在黛西看起来,她似乎来的很早,甚至已经买了早餐。
这在最近可是稀罕,昨夜剧院那一堆人有聚会,她还以为埃洛伊斯得晚来。
“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
说着,她往屋里货架边去,准备取熨斗。
埃洛伊斯眼也没抬,她在椅子上睡了半夜,腰酸背痛,随口说没回家而已。
黛西一愣,又见她说:
“喏,剧院那批东西的工期安排,都在这里了,等助手们全都来了就分给他们,维修的费不了多少功夫,先做这个。”
她目光落在两出老剧目的名字上,这两出戏即使不是演出季,也时常上台演。
要重新设计主角的整套服装,她必须得去弄来剧本看看,生出灵感来了再动笔,这两出戏剧的作者有把手稿刊印成书册,外面店里就能买到。
埃洛伊斯在心里慢慢增加日程,又想起来,昨天经理开了汇票,她还得去兑换。
以及要寄出写给报社的回信,她确定了一段可以空出来的时间,在三天后的上午。
巴顿在一刻钟后领了这些任务去做,不一会儿,他又从楼下带上来几份新日期的报纸,恭恭敬敬码在埃洛伊斯桌边。
并称,其中有一家,评价了顾问官夫人在外面参与社交时的穿着。
埃洛伊斯闻言,将那封找出来看,上边说,顾问官夫人的穿戴令人耳目一新,抢走了宴会主人许多风头,又指出,知情人透露服饰来自一家新店。
看完,顺着版面往下找,又有尤维剧院新戏《王后》排演结束的报道,有位昨天被邀请的作家,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其实早已写好,只等着日子发表的推荐。
那位作家早就在格朗丁的口述下知道了全部故事,现在为这出戏出力的,大多数也都是些主创的亲友。
真正要看能否激起水花,要等娜莎几轮外勤演出之后。
看过报纸,巴顿又拿出来一些清早送到的信封,这回是一大把,他先拆开过一遍,将信主人的名字和目的念给埃洛伊斯听。
区分开邀请埃洛伊斯参与聚会与社交的,剩下就是新客户来的咨询。
她一样样思索了,告诉巴顿如何处理,他记在纸上,打算下楼去写回信。
其中,还有让娜送来,一些小布料商的联系方式,这也需要巴顿一家家去联络。
埃洛伊斯脑子转的飞快,梳理完乱麻一样的大堆事,用这种繁杂的琐事填住注意力。
又开了缝纫机,与安柏瓦他们一起修补旧戏服,临近中午,在店里吃过午餐,才歇下来,打算去一趟银行,再回家里洗漱顺便补觉。
路上,她在一家门框上雕刻了郁金香的书店里购买到需要的刊物,又漫无目的步行,至剧院指定的银行汇出钱款,又乘车回到她使用的银行寄存。
看见余额指数型增长,达到了一个新台阶,说不开心那是不可能的。
但埃洛伊斯今天没睡好,她选择回家补充精力。
家中,牛皮锁扣的箱子摊了一地,托马斯正在与新来的帮佣收拾要去芝加哥的行李。
帮佣是个中年妇女,就住在附近街头,以前给总给她们家里洗衣服,特莉与她打过多次交道,知道底细。
而露易丝与特莉,正在餐桌上对坐,从淘汰过一轮的房屋里选出间最合适的,她们的意见十分一致,又开始了下一轮的成本核算。
埃洛伊斯回来,没人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更没人问她昨晚去哪了,这个世界照常运行着。
她从忙碌的两波人里穿过,走进浴室,点燃香薰,脱掉裙子,痛痛快快的涮一顿,又包着头发泡在缸里,擦干手指翻阅戏剧台本,水中的泡沫浮光掠影。
…
城市另一端的宽阔建筑物上有铜水倒模凝固成的金属字母,拼成默肯这个姓氏,折射刺目的光。
大楼顶部圆厅,进行对邻州某银行注资控股比例调整会议,走廊外人影进出往来,端茶送水。
室内一排沉默,鸦雀无声的秘书或经理坐在靠窗位置挥动笔杆子。
议席里满头银发的老头子们全部穿着差不多的黑色套装,手里拿着雪茄或老式烟杆,他们的脸上已经爬满褶皱,说话声音低的发沉,回荡在耳畔半小时后渐渐结束,挨个起立离开,皮鞋踩在地毯上一丝动静也没有。
厅内彻底空荡,温斯顿有半小时的空余时间,半小时之后得见人。
他靠着椅背来回揉捏鼻梁眼睛眉心,总感觉自己好像还有些不清醒,每当他镇定的聆听别人说话时,脑子里就会浮现出一些毫无逻辑的短暂记忆。
好像抓碎相纸塞进脑子里,碎片一幕一幕的随机展示。
从父亲那继承的工作助理推门进屋用常年同一种谨小慎微的语气,隔着距离汇报着什么。
他说完,见没有指示,狐疑地往前挪两步,发觉温斯顿·默肯在对窗发呆。
他再次提醒,温斯顿才回过神来。
感到诧异地汇报完安排工作,助理又继续言语:
“汉森才回来,说小本杰明先生昨晚安全回到长岛。
只不过今早,他就称要辍学去参军,本杰明夫人正与他争执不下,动静闹大了,小本杰明先生便离家出走,现在没了踪影。”
这下算好。
第97章
浴室墙上镶着牙白色百叶窗,窗台外舅妈栽着花卉,是盆品红三角梅,浓烈的颜色被灿烂光芒照耀,影子透进隔帘,上下摇晃,颜色掠在水面霎是好看。
埃洛伊斯总是从生活细微处存下些灵感备用,她裹着棉袍从水里出来,带着书本走出客厅,帮佣便进来收拾浴室,放掉水,清理浴缸。
客厅里,托马斯已经将行李全都锁好。
他将为冬季准备的呢子衣和厚衬衫留在家里,只打包两三条适合夏季的薄衬衫与裤子,一套苎麻的游泳衣,一整套出席正式场合要穿的燕尾服,大礼服外套。
以及骑马需要的长靴与紧身袜灯笼裤与上衣,打板球需要的衫子。
接着,他又从床底掏出埃洛伊斯之前交给他的金属铁盒,这半年来,他积攒在铁盒里每周薪水,各种小费,以及一些意外收获。
叫露易丝帮着清数,跟她兑换了整钱,一共百来美元,说要充作本学期的学费。
埃洛伊斯看着这一幕,有些恍然,她们家现在还真是藏富于民,经济水平,在平头百姓里算得上温饱不愁,如果就这样过普通温馨的小日子,好像也是不错。
“到了学校给家里寄信来,以后每个月初,我按照那个地址给你寄一笔生活费,想要多少钱?”
埃洛伊斯说着,又站在客厅窗前解开毛巾,迎光擦拭头发,皂香味绽放出来,与暖光交汇。
托马斯将换好的钱揣进兜里,他摆摆手,从餐边柜里拿出柑橘片,塞进杯中红茶里泡。
“不用,我已经与那里的老师通上信,学校里边有座图书楼,每周都招学生整理书架,薪水还行,反正课业时间松,在那只用买一日三餐,也花费不了多少。”
埃洛伊斯对待家里的开销用度向来大方,知道托马斯是个好小孩,可她上辈子不是没读过书,尝过因为求生而消磨意志的滋味,也很羡慕别人除了学习什么都不用烦心。
不想他把时间花在最基本的琐事上,便不依他的,硬给了一周十五美元的伙食费。
她说的话从不轻易往回收,托马斯受宠若惊地答应,不过他仍旧打算偷偷去图书楼打工。
埃洛伊斯擦完头发,晾的半干,问托马斯买了什么时间的车票,他说是后天一早。
她点头,估摸那会儿能挤出两个小时,便又回到屋里,打算睡上半刻钟,然后再去店里检查员工工作,顺便把那两出戏剧的设计稿给画出来。
一旦有灵感,她做这些设计的速度就会很快。
下午起床,露易丝与特莉已经结伴出门去选中做的旅馆的屋舍见房东。
那也正是两姐妹那天夜晚去酒馆路过的地方,如果谈得拢,她们也会顺道选好木匠店。
下午,埃洛伊斯醒来,感觉精力恢复了一些,她回到店铺,先梳理泡澡时脑子里漫出来的想法,又在逐渐昏暗的天色里找到安全感,专心致志工作到天黑。
手稿存放好,等夜深又才回家去。
第二天清晨,先去一位富商妻子家里为她服务,又带着几百美元的订单回店。
恰好店里的杂工将午餐买回来,埃洛伊斯正吃着,巴顿说早晨收到一封安东尼写来的信件。
埃洛伊斯接过,打开看,安东尼信上说,她当初给的那一批设计稿,现在成品货全都赶制出来了,大货马上要摆进他那几家门店里,说要请她去厂里看看。
安柏瓦上午补完了三四件剧院的旧戏服,下午正带着范妮和新来的助手,以及黛西给埃洛伊斯昨夜画好的那一沓设计稿打版型。
埃洛伊斯见自己没什么重要事情,就打算带着瑞妮去一趟安东尼那里。
瑞妮还是从范妮口中得知这位安东尼是什么人。
原来他老早就与埃洛伊斯认识,本是开精品店的,后来二人常合作往来,互相帮助,现在安东尼又办了工厂,总求着她帮忙。
看在他帮过忙的情面,与对方的利用价值上,埃洛伊斯也不拿什么架子,并没因为有了点成就和热度而疏远。
下午,燥热空气弥漫工厂区,尘土飞扬,骡子拉着纺织品行走在沿路,瑞妮从车内将帘子拉上,与埃洛伊斯笑道:
“在这片地方做老板的人,通常都是灰头土脸的白手起家,一点点从各地汇聚而来,他们平日里最消耗的东西是皮鞋,雪茄,也喜欢价格昂贵,味道很主流的香水。”
埃洛伊斯笑着问她为什么。
瑞妮答:“这样的味道就像一张无声的名片,凡是一个阶级里的人,闻闻就能知道,这一季他厂里的效益好还是不好。”
听了这样的一番话,埃洛伊斯虚心求教起瑞妮,香水里的门门道道,问她自己适合什么。
瑞妮仔细的端详埃洛伊斯。
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习惯上几乎没有任何显著偏好,特质,但整体又让人无法忽略,就像一个踏在森林里的猎人,她必须隐蔽,又着实是个大危险。
瑞妮告诉埃洛伊斯,她不必使用任何香水,又搬出那一套森林与猎人的理论,解释道:
“故事书里说猎人一旦有了味道,就会一无所获。”
埃洛伊斯听完陷入沉思,她确实不喜欢被特质所绑架,无论是生意还是设计,个人风格甚至不如约瑟芬那样显著。
或许是因为活了两辈子的缘故,她更喜欢尝试不同的新鲜事物,每一个订单,都摄取不同的东西做灵感,创作无定式。
各个年代的流行元素,设计特点,经典轮廓,她使用地非常随机,行云流水。
或许只有特别亲近熟悉的人,可以从细节或感觉分辨出她手下两个系列的设计,都出自她之手。
埃洛伊斯相信,每个颜色和材质,形状,都有它的特性,一旦明白它们的特性都是什么,设计,就好比拿着一副扑克出牌一样简单。
安东尼的工厂扩建完毕,一整层的空间,打掉隔断墙之后,相比从前要宽敞许多。
他在这里恭候多时,见到埃洛伊斯第一面,先是恭贺她,尤维剧院的昨天首次公开演出很顺利,讲那些服饰受到许多关注,又带着她往楼上走。
行至楼梯间,埃洛伊斯看见大木箱里存放着她所设计的一些物品,有帽子,钱包,坎肩与手套。
绘制这些东西的时候,她才刚刚独立出来开店铺,甚至都没什么生意,设计大概也是按照安东尼的要求,再追加上她觉得合适的元素。
但现在,生活已经天翻地覆,以报纸上她姓名出现的频率来看,安东尼就明白,他应该与埃洛伊斯建立更深厚的联络。
好借名借势头,也借借她在上流社会里的人脉,给他的生意创造更多上限。
又有什么,能比商业合作,共同的利益关系更牢固呢?
他希望,能在商品上使用埃洛伊斯的姓名作为噱头,将未来的卖点,从单纯的设计,变成埃洛伊斯的设计。
安东尼带她看完这些东西,从生意上讲了许多事,例如何时上架,定价与宣传,再到工厂的扩建,他又招了二十名缝纫工。
在埃洛伊斯询问其经营成本之后,安东尼摸着胡子,耐心地解释完,又道:
“今天叫你来,本不是为了这些,我家里的太太很喜欢你的设计,想请你给她做裙子,又愁排不上工期,就让我来请你,她还在家里准备了晚餐,正盼着你登门。”
埃洛伊斯听了,知道这其实也是借口,无非是想寻个更能让人感觉舒适,亲厚的温馨环境,才好卖交情,开口谈更核心的利益。
可她也有此意,正中下怀,便微笑称好,带着瑞妮一同前往。
第98章
托马斯的火车明日一早就要出发,埃洛伊斯打算早些回家,第二天早起送他去车站。
于是,便没有与安东尼多耽搁,他开口请了,一行人立马便动身前往。
安东尼的家在上城区地价不便宜,治安也好的地方,有一栋没有前后院,与邻居联排的三层精致小楼。
照说安东尼自打办厂后的收入增加几倍,也能住的起更好的地方,换个有前后院子的独栋住,买地皮建,也出得起钱。
可他家里有个新生儿,才刚满岁,打小身体又不算太好,不太方便折腾,也就没预备换地方住。
一路上,安东尼讲完他工厂里那些关于经营上烦心的事情,眼看着到了他家门口时,他又旁敲侧击,开口打听起埃洛伊斯那生意做的怎么样。
安东尼知道,埃洛伊斯接到了剧院的大订单,他连面都见不到的那些政界贵妇都能服务上几位,还上了报纸。
埃洛伊斯名声正往外显露,安东尼是看着她在裁缝店一步步起来的,可又还不明白,她现在涉足什么交际圈,背后靠的又是哪股风。
纽约有这么多裁缝,个个都不是吃素的,人人都是大浪淘沙过,有自己看家本领才能立足,圈子并不好混。
之前埃洛伊斯请他帮忙设局给她那房东敲警钟,他就知道,埃洛伊斯虽然年轻,可却手段多,魄力也大。
他还没见过,哪个没人脉背景,光靠拔尖点的设计,就能一跃踩着名店的脸往上爬,眼看着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她必然是动用了同样的手段,借人借力往上爬,站了新的台阶,又上下通吃。
埃洛伊斯知道这老奸巨滑的安东尼脑子里在想什么,她与瑞妮打眼色,一路卖他的关子。
瑞妮顾左右而言他,只说现在的客户个个都有来头,皆不好伺候,裁缝店里的助手们总焦头烂额。
“那位顾问官夫人,上回去参加生日会,穿着咱们店里的服饰,在报纸上受了人的称赞,昨儿又来信,要我们给做适合秋冬季交际的礼服。”
“她身份摆在那里,怎么敢让她多等,明日下午见了报社的人,后天一早,就得上门去问候她想做什么款式。”
瑞妮说罢,安东尼摸着胡子陪笑,他只打听到,那位顾问官年纪轻轻身居要职,在纽约城里风头很劲,他夫人出了名的爱交际。
无论是哪个大人物养的情妇,还是哪个同僚的夫人,她一概来者不拒,关系处理的都好,更叫她丈夫得益。
能掌握住她这样的客人,基本也不愁没有生意。
偶尔,这位夫人还能受长岛那一层更金贵些的贵妇邀请,去参加宴会,负责围着贵妇们捧场。
安东尼的神色很自然,转眼他又邀埃洛伊斯她们下车,带着人往家里去。
门是女佣打开的,穿过小门廊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三开间,最左边是书房,砌了半堵墙隔开,中间是客厅,胡桃木地板上摆着整套蓝绒布桌椅沙发。
最右边,是摆着长条桌子的餐厅,可以正经容纳的下十人用餐,搭配了几组香料和插花。
这种房屋,比埃洛伊斯住的那种要好一档,他太太也收拾的十分敞亮干净,可见对生活用心。
她们进客厅里落了座,就有一位穿蓝色绸裙子,抱着小孩子的美貌女人从楼上下来。
这肯定就是安东尼太太了,埃洛伊斯看的发愣,真是美呀。
约莫二十三四左右的年龄,亚麻色头发,鹅蛋脸,深邃的眉眼里带有笑意,皮肤白里透红。
安东尼已经上前接过他女儿,过来给埃洛伊斯瞧,又介绍起他的太太,说亲近的人都管她叫吉蒂。
埃洛伊斯隔着柔软的织物看见那小娃漂亮的模样,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长的不像安东尼,否则可真令人唏嘘。
吉蒂知道埃洛伊斯是个厉害的女裁缝,也知道这是他丈夫要讨好的人,态度也殷勤,将她请上餐桌,好好的恭维了一遍。
埃洛伊斯如今练就了一番不动声色的功夫,她回了几句,夸赞安东尼家里的饭食不错。
饭后,埃洛伊斯被请去了书房小坐,吉蒂忙着呼唤佣人准备水果红茶,与瑞妮说话,又得顾着小孩,这家里倒也热闹。
埃洛伊斯接过安东尼递来的账册,纸上的数据,是前几个月她与范妮给他工厂挑出来的那些设计图,所创造的销量。
“你的眼力好,设计也好,店里却只做服饰订制,到底只能赚那些贵妇的钱,她们虽然有钱,但人数却不如那些家庭教师和女管事多,不是有些亏吗?”
安东尼终于开始将话题往正头上靠拢。
埃洛伊斯将那些账放下,微笑道:“我那店里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人手少,光是给那些夫人订制礼服,都不够折腾。”
“若是想将这些女帽,手套都带上,恐怕得等我再赚上几年钱,将裁缝店的房屋买下来,扩建成霍德华裁缝店那样,也招上一群杂工和学徒,恐怕才行。”
“哪要等那么久,我这里不就有现成的人手吗?”
安东尼今天才说过,他扩招的二十个缝纫工,是每周的薪水要发小二百美元出去,却能比从前增效三倍。
以前每周只能产出一千美元的货,现在就能制出三千美元的货。
埃洛伊斯也不再装腔,直接反问:“你的意思,看来是想跟我合伙?”
安东尼手一拍,乐呵呵地说:“我也是这会一时兴起,不过仔细想想也确实可行。”
他将早就打好的腹稿讲出来:“你出设计,我负责造出来,两相便宜。”
“到时候可以放在我那几家门店里售卖,要是不放心,先从些小东西试手,过后,我把利润分你两成,每个月积累下来,也是一笔大钱。”
埃洛伊斯先摇头,又故作不懂:“要是想买设计,给稿费就好,要是分两成利润,那可就不止几百美元,你怎么划算呢?”
“不过,有了这笔钱,我也能解许多燃眉之急。跟你合作,我是放心又愿意的,这事好说。”
没等安东尼高兴,紧接着,埃洛伊斯又问三成行不行,说道:
“要是能给三成利,那但凡是受报社访问,还是在外面交际,我少不了要看在这几成利的份上,宣传与安东尼服饰店的合作。”
其实她没打算收三成利,这么说只是为了试探安东尼的底线。
两成利润已经不少,她不需要出材料,人工,只需要设计,以及允许以她的名号来宣传。
如今名号还不算特别显,两成利不多也不少。
安东尼思索着,她从前设计的东西在店里的定价就不低,均价在十三美元左右,纯利润十美元左右。
以她现在的名气,价格可以稍微提点,均价到十七美元左右,利润部分到了十五美元。
要是分三成给她,他的利润也依旧是十美元,与以前也没差别,可倒是也没有亏损,只不过赚头没了。
想拒绝,可他还不清楚埃洛伊斯手里有哪些资本,万一日后她的名气不止于此,现在不亏不赚卖个好,未来也能有大利可图。
他正犹豫不决,埃洛伊斯看看自鸣钟,估摸着该回家去了,便叫他这两天好好思索细节,一切还有商榷的余地,只是她今天没多余的时间。
安东尼见她要走,连忙起身来送。
“这是自然,让我好好考虑考虑,这件事,一定能有个结果。”
他听埃洛伊斯的意思,知道利润分成还能商量,便打算将合作的方案想好了,再问她劝劝价。
合作这事,总之成了一半。
埃洛伊斯先让马车夫送了瑞妮,这才回到家里。
明天托马斯一早就要走,特莉连贝拉都接了回来,晚上吃喝了一顿好的,埃洛伊斯到家,正碰见他们在玩二十一点。
她连鞋都没换,就被拉着顶上位置,说好的早睡起来送托马斯,却被裹挟着熬到了深夜。
第二天清早,帮佣上门来叫起,一家子才个个挂着黑眼圈,又收拾的整整齐齐出发去车站送他。
车站离得远,出门时还是黎明,阳光都没有穿透云层,埃洛伊斯在车上瞌睡了一路,抵达车站,早晨的小广场上还四处弥漫着薄雾。
这年头的火车还很古朴,金属车头,绿皮或红皮的列车,蒸汽驱动,进站时冒出滚滚白烟。
这样的列车,每个小车厢都有一扇门,打开直接就能上月台。
托马斯的车还有半个小时才发动,同一辆车人也多,亲属朋友都在趁着这点时间叮嘱远行者。
乔约翰要乘的列车已经快出发,列车员提着他的行李上车,又在远处等候,他还有话要交代给默肯。
“离开纽约,说不定还能靠自己立一些事业,让他们都听我的话。”
“不过,娜莎那里,我怕我不在她被人欺负,温斯顿,你得想办法,找人帮我看顾。”
乔约翰担忧地说着,又念叨起他父母那里,也让温斯顿收拾烂摊子。
温斯顿本想说点什么,后又只是点头。
话罢,乔约翰实在有些不舍的纽约这个地方,可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温斯顿虽然表面不说,其实也在助他一臂之力,乔约翰知道,如果不是他帮忙,恐怕都没法走出纽约就被抓回去了。
这更说明他该踏出这一步。
回头看了一眼人潮,乔约翰钻进车厢,火车便启程,慢悠悠的穿梭过车站,又飞驰在朝阳穿破云层的时候。
温斯顿站在原地眺望,内心深处短暂羡慕起乔约翰,还能年轻冲动,有试错的机会。
不像他,最出格也就是喝醉酒在小姑娘面前丢人,不能说走就走。
半晌,他转身越过人群。
第99章
车站是新建没几年的,整齐的红砖石渡着朦胧金光,建筑物并不非常宽阔,几条铁轨横亘在中间,两端月台都被人围堵。
往芝加哥方向的小厢坐票,需要三美元,无号硬座只要两美元,许多人排着队检票,棕或绿色的粗糙纸质票据,用滚轮轧了缺口,可以整齐撕开。
托马斯检完票上了车,隔着窗子与埃洛伊斯他们说话。
“别太想我呀,最多四五个月,圣诞节前就回来了。”
埃洛伊斯点头,将饼干和糖果从窗子里递进去:“放心吧,我们都忙得很,绝对没功夫想你的。”
因为新增加的订单,下午她要提前接受纸媒访问。
而露易丝已经定好了那栋百老汇附近的白色排屋,今天就得去交房租钱,拿钥匙。
特莉下午要带贝拉,明日一早送她回学校。
托马斯对家里很放心,他的两个姐姐哪个都不是吃素的,无需有任何的牵挂,他只管大胆的奔前程就是。
忽然,列车员在车头大喊,让还没上车的人快点,紧接着,列车缓缓启动,托马斯恋恋不舍地依次告别。
埃洛伊斯站在原地看着列车远去。
她好羡慕。
世界之大,一个人一生能踏足的地方实在太少,如果能走出纽约去四处旅行,感受别样风味也好。
可惜,她还有要攀爬的路,员工和生意都在等着人去经营,这种对随心所欲的向往,不能轻易滋生。
贝拉并不知道家人此刻的沉默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肚子饿了,“我想吃甜甜圈……”
说罢,特莉与露易丝都不答应她吃这么坏牙的东西,她只能去扯埃洛伊斯的衣袖,恳求她满足这个小愿望。
埃洛伊斯蹲下来,与贝拉平视,“等我下午忙完工作,晚上咱们去外面……”
默肯抬动步伐,穿过人群,往站外走。
马车夫和助手等在站外,他即将准备出差去一趟奥尔巴尼州府。
光芒笼在周遭路人的影子上,耳畔传来嘈杂的声音。
倏忽间,温斯顿在廊下站住,抬眼看向有阳光照来的地方,黎明时漫在四处的薄雾都被蒸腾了,这会儿有种刺目的感觉。
他几乎瞬间就从十步开外正对面的人堆里,辨认到一个眼熟的影子。
她蹲在地上,穿着一身中袖的湖蓝色绸裙,纱衬衣露出一条白色袖边,没有戴眼镜,头发随意盘了一下,露出额头与眉目,她正在与一个小孩说话。
旁边,站着笑吟吟的母女两个,似乎正是她那些家里人。
她们脸上都笑容可掬,似乎有好事发生。
而温斯顿立在原地,木僵的一动不动。
他脑子里不禁回忆,想起那些令人感到羞耻的画面,仿佛瞬间雨夜的湿润便附着上身体肌肤,恰好她的面孔也近在咫尺。
诚然,即使见过大风大浪,但此刻内心却强烈催促他快走,千万不要打照面。
可视线却一丝不移,他感觉使唤不动身体,双腿像是灌了铅。
埃洛伊斯与贝拉说完悄悄话,就抬眼起身,她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松减,便凝固住。
“走吧,我们回家吧。”露易丝没有瞧见她的脸色,自顾自牵着贝拉走开,特莉也跟在后面,她见埃洛伊斯呆滞在原地,叫了她一声。
“噢,你们先在外面等等,我等一会出来。”
等特莉他们毫无察觉的走进候车室,埃洛伊斯才背过身。
四目相对一会,温斯顿率先走过来,他下意识地想整理衣襟,维持面色,放缓步调,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
“你也在这里送人?”埃洛伊斯站在原地看着对方一点点走过来,她没有寒暄。
好歹,二人已经在各种不体面的环境下见过了那么多次面,各自对对方心怀鬼胎,即使不算熟人,身份云泥也有别,可也陌生不到哪里去。
通常情况下,埃洛伊斯在面对地位悬殊过大的人,会露出一副蠢样来让对方降低对她的警惕和攻击性。
但此刻,她没有任何情绪,表情波动,连意外也不觉得,只是审视。
他停住脚,身影轮廓逆着光,一双眼睛很清澈,隔着三五步的距离看向她,点头:“是,我在送乔约翰。”
埃洛伊斯蹙起眉,这话让她诧异,在早晨清爽的空气中,没有任何遮掩。
“他要离开纽约?去哪?”
“他要去参军。”温斯顿又道:“你呢?”
埃洛伊斯指了指站牌,“我来送我弟托马斯去芝加哥。”
“上学?”他问。
她点头,又继续追问:“他去参军,本杰明夫人能同意?”
温斯顿摇头:“他的父母不知道,也请你,当做今天没有在这里看见过我。”
忽然,埃洛伊斯的脑子转过了弯,“意思是,这是你在协助他离家出走? 这可有些令人诧异。”
虽然在经过酒馆那夜后,埃洛伊斯对他干出任何事情都不会感到特别意外。
“我也是人,有不合常理但仍要做的事情,会犯下错误,当然需要宽容。”默肯挑眼看向她,又道:
“我不仅帮助他离家出走,还答应了,要请人照看他的心头肉。”
“埃洛伊斯小姐,既然巧合遇上,那么想来你正合适做这个人。”
温斯顿看起来,完全掩藏住了他的心思,一副泰然模样。
他知道,自己在这个人跟前,大可以坦诚起来,反正脸已经丢完了,那就面对吧。
埃洛伊斯对他这副态度感觉微妙。
“既要我守口如瓶,又要我帮他照顾娜莎,那么报酬呢?”
埃洛伊斯朝默肯伸出手掌,她招招手指,像被风吹动的树叶。
思索一会,温斯顿脸上闪过微不可查的愉色,他双手垂在身侧,手上的家徽戒指散发光泽。
“尽管开价。”
顿时,埃洛伊斯收回手,插进裙子兜里,她迟疑,又一点点侵吞,从上至下将他打量一遍。
“管您要钱可真没意思,就算欠我一个小人情吧。”她轻微摇头,散漫地说。
闻她话开头,温斯顿有些错愕,听到后面,又回过神来,告诉她一个地址。
“这几天,我在奥尔巴尼公务,如果需要还这个人情,随时传信。”
她压根没有记这个地址,只口头答应,在这之后目送人离开,又抿了抿唇。
乔约翰竟然去参军了?该让娜莎知道吗,她有些纠结地朝另一个出口走去。
…
纽约十分庞大繁忙,传播消息的途径除开拍电报送书信,主要依靠街区里邻居集中的祷告会,以及每日报纸,书册。
报纸出版社在其中占了很大的话语权,各种规模的文字报社在纽约,如同密林一样茂盛。
一个报社撰稿员的收入很不均等,就拿这次采访埃洛伊斯的《晨间生活报》来说,他们派出的女撰稿员珍妮·弗阿贝尔周薪在二十美元左右。
这相比男性同事要少三分之一,但这还是在她屡次找准目标,写出好文章的情况下。
“埃洛伊斯小姐,你在参与筹备《王后》这出戏剧的服饰时,有没有碰到过什么十分艰难的问题?”
埃洛伊斯若有所思,她告诉眼前这位穿黑白色波点裙的女撰稿员,最大的困难,便是夏季昼长夜短,演出前几天,几乎整周没有睡过什么好觉。
至于与演员和剧作家之间的合作,那却舒畅的很。
“为了这出戏能成功,每一个环节上的人都付出了全部精力。”她将剧作家,男女主演,甚至剧院老板都拉出来称赞了一遍。
又道:“沉浸在这样的氛围环境里,很大程度上带动了我的工作。”
珍妮又问她,是否清楚这些服饰背后所有的历史含义,以及对整个剧情的感悟。
埃洛伊斯从历史角度回答:“那个年代的凡尔赛纺织行业盛行,王后能最大程度的带动潮流与贵族的模仿,促进经济。可以说,当人站上了一定的台阶,她的服饰便不只是服饰,而是个人意志的延伸。”
至于格朗丁对剧情的设计,他所拟造都是亡魂生前身后,漂浮在王宫见证时代变迁的故事。
埃洛伊斯与珍妮玩笑:“如果王后生在现在,说不定也能胜任一个好裁缝的工作,不过,以一个女人微薄的权利,真的能将一个国家推向灭亡吗?”
珍妮闻言,朝埃洛伊斯扯起嘴角,她在纸面划了点,将羽毛笔收起来,微笑摇头回答:“我不这么认为,不过,我的认为并不重要。”
访问的书面部分已经结束,可埃洛伊斯又请珍妮喝一杯下午茶,看过她手中的文稿,没发表任何意见,这才将对方送出门去。
撰稿员离开后,埃洛伊斯开始准备明天要去顾问官夫人家里携带的现成设计稿。
这位顾问官夫人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眼下明明离秋冬季还远着,却说要埃洛伊斯替她提前准备。
埃洛伊斯预感来,肯定不是真因为她喜欢囤货,而是发生了什么需要四处打听的事情。
说不定,正与乔约翰这次不翼而飞有关,她们可不知道本杰明家族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00章
如今纽约,是一个处在发展中的城市,核心曼哈顿岛上的地皮,房屋,产业,各种生意与人才,几乎没有任何空白的蓝海。
想做成什么生意,不仅要面对行业顶层那些天才的压制,还得与数不清的,或有资本,或有渠道的各类竞争者去比较。
生意难做,露易丝想办旅店,这件事几乎占据了她这段日子的所有注意力,仿佛整个世界只有这一件事——促成一个旅店的诞生。
接受过访问的当天晚上,埃洛伊斯带着露易丝与特莉,在家附近挑选了一处比较有腔调的复试法餐厅,打算丰盛地解决晚餐,缓和因为家里人口少了所带来的寂寞感。
一踏进这里,露易丝打量过一圈,便从手提包里拿出了她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从大厅的装潢开始记载。
从大厅使用的护墙板木料,到墙布,石膏压体,莱姆石地砖,门洞,窗格,以及软装的搭配。
埃洛伊斯戏谑她太专心,露易丝便正色回答:
“现在市场环境不好了,生意难做,我既没有什么天赋,又没特别的资本,当然得比别人多用点心。”
说罢,等侍者上了菜,她又要一杯白水,清过口,才细细的品尝,后又在纸上写着什么,没有认真填饱肚子。
待埃洛伊斯她快用餐结束,露易丝又问一个年长些的侍者要了一杯勃艮第,并询问他,这几道菜在这里受欢迎吗。
埃洛伊斯等她问完,默默地叫人又打包了一份烤鱼肉和烤肉,装在油纸包里带走,回去给露易丝垫肚子。
露易丝租下的那栋房屋,有三层,面积不大,每层都有一个套间,以及三间普通卧室,一楼旋梯旁有客厅,二楼旋梯旁就是餐厅。
以及地下储物间,厨房。
因为内部装饰已经老旧,许多都需要返修,也一件家具都没有,又不如临街商铺那么紧俏,所以每个月的房租为二百美元。
那个房屋离她们居住的家很近,紧邻百老汇区域,街旁边就是轨车站口,位置还算不错。
露易丝目前已经将里面的主要家具都订了,正在犹豫要不要把墙面重装一遍。
她已经找埃洛伊斯支了五百美元,这个预算之下硬装基本改动不了,况且这房子是租来的,露易丝便打算保守着来。
夜晚,浴室,一满池的温水能泡的下姊妹两个。
埃洛伊斯趴在缸沿看书,露易丝闭着眼躺在背后,往胳膊上搓浴盐。
“你开店登的是哪家报纸?效果怎么样?”
搓到一半,露易丝想起来便问她。
“正是今天来访问我的晨间生活报,他们在整个纽约来说,虽然不比日报那样的一流报纸,但销量倒也算得上广,我见楼下的邻居,一周也会买两份。”
埃洛伊斯说着,又想起那位穿波点裙的女撰稿员。
“你若是想等这个报纸宣传旅店,我倒是能帮你去办,请今日访问我的那女撰稿员,给你留个显眼的位置。”
露易丝闻言高兴的很,她继续在心里计算着,登一次报纸得花费几美元,位置好就是成倍的价格,还不一定能抢得到,可见,有交际圈子,确实能值钱。
埃洛伊斯能为报社提供价值,因为她正与当红的演员关系密切,自打知道乔约翰离开纽约后,她离开车站就写了封信,送去娜莎正驻演的大型剧院。
娜莎得了埃洛伊斯的信,当即又给她回了一封,说要在离开纽约去别的州表演之前,一定找时间当面细说这事。
埃洛伊斯心里安排着时间,更看紧明日去赫帕夫人的行程。
夜色流转,天刚蒙蒙亮,她便起床来,洗漱收拾,披着衬裙给留了联络地址的女撰稿员珍妮写信,看能不能麻烦她一次。
等她把信投进门口的信筒里,又才上楼去脱了衬衫,换成一条曲线十分紧致的灰蓝色纱裙。
简单的灰蓝绸缎外盖着一层纱,纱上有刺绣,短袖款,领口收边简约,没有多余装饰,显得端庄。
穿这种衣服要加上胸衣,她依旧穿自己做的那种简易版本,比老式硬胸衣要省事。
把头发全都抹上发油,一缕缕梳好,整齐盘在头顶上,露出柔和五官与纤细的肩颈,她素面朝天,稍微丰腴的小臂上没戴手套。
一看就让人知道,这是要去客户的家里,不是要去哪里赴宴,虽然整洁,但不打扮。
清晨,有一群鸟雀在店铺外的台阶上啄食,瑞妮看日程,知道今天要提早出门见重要客人,没亮就来了店里开门。
首先准备工具,图稿册子,又约好了马车在外等候。
日头升起来,到了八九点左右,她便带好东西,上车去老板的家里接她。
埃洛伊斯正在家里用早餐,她请瑞妮一道吃过,才不紧不慢地出发。
像赫帕夫人,平常得十点才能起得来,她们也不着急。
车上瑞妮向埃洛伊斯说道,她小时候在费索夫人家里做女仆时,知道费索夫人与一位夏尔昂夫人交情好。
瑞妮前天得知了客人赫帕夫人的姓氏,昨儿就去找了依旧还在长岛工作的朋友,叙旧,又打探消息。
这才知道,碰巧,如今夏尔昂先生,正是赫帕先生的顶头上司,是位政府要员。
居住在长岛西区的夏尔昂夫人,要在秋季来临前办一场宴会,作为纽约社交季的落幕。
埃洛伊斯闻言,扭脸看向她:“你打探这些消息,花了多少钱?记得挂在账上,找巴顿报销。”
瑞妮以为这本是她的工作内容,就推辞道:“只是给那朋友送了一顶我做的秋帽,还是用店里的碎布头做的,没费多少功夫。”
但埃洛伊斯还是叫她拿钱。
一针一线都不易得,员工愿意费心努力,当老板的也得表示。
说话间,二人转眼就抵达赫帕家的在城里的大宅子。
瑞妮先下车,搭手扶埃洛伊斯下来,铁艺院门打开,里面走出来女管事,面带微笑,殷切地询问:
“小姐,吃过早餐没有?夫人已经起床,这会儿早在楼上的起居室里盼着你来了。”
这态度,实在与之前大不相同。
之前,她们见埃洛伊斯,接人待物礼貌又不失骄傲。
这会儿女管事却表现的很殷勤,正门大开,请埃洛伊斯她们进去,也没让瑞妮去仆人的地方等,而是在一楼小客厅给摆了一桌茶点。
又才继续请埃洛伊斯上楼去见赫帕夫人。
要说,她只不过是个裁缝而已,服务于人,本身受不得多少尊重,更别提被这种身份的人,当成宾客对待。
埃洛伊斯进入起居室,那赫帕夫人便笑意温婉,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往沙发上坐。
“埃洛伊斯,你可算是到了。”
赫帕夫人将埃洛伊斯安排好位置坐下,又询问她的口味,说要留她中午在这里用正餐。
埃洛伊斯称店铺里事多,还要盯着助手们赶制戏服,不方便留下。
赫帕夫人劝不动,只能又开口夸赞她上回做的礼服好看。
“报纸上,那些笔杆子都夸我,那套群里穿着光彩夺目,我想这是你的功劳,竟然也不得犒赏。”
她拿着埃洛伊斯给的秋冬季设计稿图册子看过一遍,着实被惊艳到,却又不忙着挑选。
“你得紧着给尤维剧院制作戏服,我这些秋冬季的裙子也不着急,诶,听说《王后》这出剧目眼下很受欢迎,娜莎最近在纽约的几家大剧院演出,我被人邀了,还没去看过。”
埃洛伊斯劝她去看,说一定不辜负期望。
赫帕夫人捂嘴一笑:“你与娜莎关系好,自然是这么说,不过我怎么听说,小本杰明只在排演时去过,后面的首演,巡演,他却都没出现,还有人传言,说他是离家出走了。”
人虽然没出现,但凡是去打听,每天那个女演员依旧能收到小本杰明授意之下,店铺里给她送来的礼物和鲜花。
赫帕夫人隐约知道,最近本杰明家族这小公子的行踪不太明确。
本杰明夫人因为这个,生了好大的气,在家里谁也不见。
眼看,夏尔昂夫人为了讨好本杰明夫人精心准备的宴会在即,本杰明夫人却没心思管这些。
一想到那些准备可能要泡汤,夏尔昂夫人便心情郁闷,嘱咐一贯为她鞍前马后的赫帕夫人,去想办法查找那小子的踪迹。
要是找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总还是能让他老实回来。
赫帕夫人思来想去,觉得埃洛伊斯与娜莎关系密切,而那小公子离家出走,虽然不公开露面,多半也是藏娜莎那儿去了。
这些花花丛里的浪子,离开家之后还能去哪?
只要这个女裁缝,肯透露出小本杰明藏身的地方,本杰明夫人定了心,夏尔昂夫人如愿办场宴会,她也好占上点功劳,露一露头。
“你或许知道他的下落吗?”
赫帕夫人期待地询问埃洛伊。【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