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真正贪墨阵亡将士抚恤的巨贪们,依旧逍遥法外,隐匿于暗处。而不是所有人都如芈原这般深谋远虑,明知昭阳陷自己于险境,却仍以家国为重,比如景翠这位爱兵如子的沙扬宿将,便无法容忍此等不公。
当年距离攻克咸阳仅一步之遥,却因子兰粮道被断,功败垂成,回师途中又被秦军白起、魏冉所部截击,自己旧伤难愈,心中积郁难平。丹阳之战,本可全胜,转入反攻,却又被樗里疾设伏,导致惨败。
趁着来郢都述职之机,景翠知道自己旧伤复发,不能长久,便决意拼死一搏,为国锄奸。说到贪,首当其冲是上官靳尚,但这种货色杀之无益,倒台后还会有新的贪腐之辈上台。子兰是王上的小儿子,宠冠六宫,除之会损害百姓对王室的信任,动摇国本。至于王妃郑袖......
景翠在朱雀街上缓步而行,他爱慕王妃郑袖已久,才甘愿为她赴汤蹈火,做下许多违心之事。但其贵为王妃,地位尊崇,自己只是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子,深知此情无果,但要让自己对她下手,却是万难。
心中挣扎之际,景翠将目标锁定在令尹昭阳身上,此人号称楚国柱石,实则贪婪无度,权倾朝野,正是楚国腐朽之源。如果不是他,芈原对付其他贪腐之辈早就易如反掌。昭阳一日不除,楚国一日难安。
朱雀街的石板路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他脚步虽缓,眼神却如淬火的刀锋,扫过两旁紧闭的商铺与稀落行人。作为沙扬宿将,他深知昭阳府邸守卫森严,硬闯无异于自投罗网,但自己前来述职,拜会一国主政大臣合情合理,七步之内,趁其不备,只需一击便可取其性命。
府邸高耸的朱门在望,门前石狮狰狞,檐下悬挂的灯笼已然点亮,昏黄的光晕在渐浓的夜色中晕开,映照着门楣上象征权势的繁复雕纹。两名甲胄鲜明的府兵按刀而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街面。景翠深吸一口气,那熟悉的、混合着草药与血腥气的旧伤隐痛再次在胸腔深处蔓延,提醒着他这具残躯所剩无几的时光。他强迫自己挺直了因伤痛而微佝的脊梁,将那份酝酿已久的决绝与赴死的平静藏在眼底最深处,步履沉稳地拾阶而上。
“来者何人?”一名府兵上前一步,手按刀柄,沉声喝问。声音在寂静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冷硬。
“左司马景翠,奉王命述职,特来拜见令尹大人。”景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沙扬磨砺出的金石之质,清晰沉稳。他解下腰间象征军职的铜印符节,递了过去。
府兵接过符节,借着灯笼光仔细查验,确认无误后,神色稍缓。另一名府兵已转身入内通传。等待的片刻,时间仿佛被拉长,只有晚风拂过檐角铜铃的细微声响,以及景翠自己胸膛内沉重的心跳。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门廊内的布局,估算着可能的阻碍和突进的距离。那些紧闭的门窗背后,不知还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终于,那名通传的府兵快步返回,侧身让开:“令尹大人有请,将军请随我来。”
厚重的府门在沉闷的吱呀声中被推开一道缝隙,露出府内更为幽深的庭院轮廓。一股混合着名贵熏香与园林湿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景翠面色如常,抬腿迈过高高的门槛,身影没入那一片灯火阑珊的深宅府邸之中。身后,沉重的朱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
景翠跟随引路的府兵穿过几重门廊,庭院深深,灯火次第点亮,在青石板上投下幢幢人影。空气里沉水香的馥郁气息,此刻闻来却带着一股陈腐的权势味道。引路的府兵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厅堂外停下脚步,躬身禀报:“大人,左司马景翠将军到。”
“请进。”昭阳的声音从厅内传来,沉稳中带着惯常的威仪。
景翠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间那股熟悉的、火烧般的隐痛,抬步迈入正厅。厅堂宽敞,四壁悬挂着精美的帛画,青铜灯树上的烛火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昭阳并未端坐主位,而是站在一幅巨大的楚国疆域图前,背对着门口,似乎正在沉思。他身着常服,宽袍大袖,身形挺拔,仅一个背影便透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末将景翠,拜见令尹大人。”景翠抱拳行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厅内,除了角落侍立的两名低眉顺目的仆役,并无其他守卫,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丝。
昭阳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上位者矜持的温和笑意:“景将军免礼。述职辛劳,一路可还安好?”他踱步走近,目光在景翠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锐利依旧,仿佛能穿透人心,却又被一层温和的假面覆盖。
“有劳令尹大人挂念,尚好。”景翠垂首应答,保持着恭敬的姿态,眼角的余光却牢牢锁定了昭阳咽喉与心口的位置,计算着距离与角度。七步之内,只需一瞬。
“将军乃国之良将,丹阳一役虽有小挫,然将军勇毅,人所共知。”昭阳走到景翠近前,距离不过三步之遥,语气带着安抚,“旧伤……可还时常发作?本官府中尚有些许上好的疗伤药材,将军若需,可带些回去。”
“谢大人厚意。”景翠再次躬身,就在这躬身低头的瞬间,他全身的肌肉骤然绷紧,如同蓄满力量的弓弦。那旧伤带来的隐痛仿佛被一股决绝的杀意彻底压制、点燃!他猛地抬头,眼中那点赴死的平静瞬间被淬火的寒光取代,右手如闪电般探向腰间——那里藏着的并非礼仪性的佩剑,而是一柄打磨得异常锋利的贴身短匕!
“嗤啦!”
布帛撕裂声刺耳响起!寒光乍现,带着景翠毕生沙扬凝练的杀伐之气,如同毒蛇吐信,直刺昭阳心窝!这一刺,凝聚了老将对家国沉沦的悲愤,对袍泽冤死的痛心,对眼前巨蠹的刻骨之恨!快!准!狠!没有任何花哨,只有一击毙命的决绝!
变故陡生,厅内死寂瞬间被打破!
昭阳脸上的温和笑意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他毕竟是历经无数风浪的权臣,年轻时也是军旅出身,反应快得惊人,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侧身、急退!同时左手下意识地抬起格挡!
“噗!”
匕首看似刺入昭阳胸口,却被昭阳雄浑内力牢牢吸住在肌肤与布帛之间,竟未能深入分毫。昭阳右掌迅猛拍出,正中景翠腕脉,短匕脱手飞出,撞向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你!居然......”景翠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不敢相信昭阳身怀如此深厚的内力。
“你以为,本官会毫无防备?”昭阳冷笑,眼神凌厉如刀:“老夫主政二十年,想要我性命者何止一二?我苦修逆鳞锁、千机缠两大绝学,却鲜为人知,老夫早已跻身当世顶尖高手之列。”
话音未落,昭阳左手五指如钩,带着一股阴柔粘稠的劲力,闪电般扣向景翠右手腕脉!那正是逆鳞锁的起手式,一旦抓实,非但手臂筋骨立时寸断,更会如蛇缠身,锁死全身气脉!
景翠瞳孔骤缩,虽惊不乱。他征战半生,于生死搏杀间锤炼出的本能远胜常人。
在那只足以捏碎精钢的手爪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他沉肩、拧腰、屈肘,被震得发麻的右臂竟如灵蛇般向后一缩一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扣!
同时,他左拳贯足全身残存的力气,带着一股惨烈的、玉石俱焚的决绝,如重锤般狠狠捣向昭阳肋下空门!这一拳,不求活命,只求同归于尽!
“哼!困兽犹斗!”昭阳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更浓的讥诮与冰寒。他竟不闪不避,只是腰腹猛地一收一旋,一股凝练如实质的暗劲自体内勃发,衣袍无风自动。
景翠这凝聚了毕生功力与死志的一拳,如同砸在浸透了水的坚韧牛皮上,发出沉闷的“噗”声,劲力竟被那流转不休的千机缠柔劲卸去了七七八八!
巨大的反震之力沿着手臂传来,景翠只觉得喉头一甜,胸腔间那股被强行压下的灼痛再也无法遏制,如同被点燃的烈火轰然炸开!旧伤如山洪般爆发,剧痛瞬间吞噬了所有力量与知觉。
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数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金纸,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滚滚而下,嘴角已然渗出一缕刺目的殷红。
“拿下!”昭阳负手而立,仿佛只是拂去了些许尘埃,甚至连气息都未曾紊乱。他冷冷地看着景翠因剧痛而佝偻的身影,眼中毫无波澜,只有掌控一切的漠然。
角落里的两名仆役此刻身形暴起,哪里还有半分低眉顺目的模样?动作迅捷如豹,一人抄起景翠脱落的短匕,一人则抽出一条浸过桐油、坚韧无比的牛筋索,如毒蛇般扑向已无力反抗的老将。
景翠强撑着想要站稳,眼前却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内撕裂般的剧痛。他眼睁睁看着那牛筋索缠绕上自己的双臂,冰冷的触感带来的是绝望的窒息。
他奋力挣扎,但旧伤的肆虐早已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挣扎只是徒劳,反而引得胸口血气翻涌,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落在光洁的青石地板上,如同凋零的残梅。
昭阳缓步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被捆缚住、气息奄奄的景翠,那眼神如同在审视一件残破的器物。
“景将军,”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猫捉老鼠般的玩味,“沙扬宿将,国之栋梁……竟行此卑劣刺杀之举?”
呸!”景翠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啐向昭阳面门,黏稠的血沫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
昭阳眉头微皱,袍袖轻轻一拂,一股无形气劲荡开,将唾沫尽数弹落于地,只留下一小滩污迹在青石板上缓缓洇开。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中寒芒更盛,仿佛在看一只垂死的蝼蚁。
“老夫想不通,我击退秦军,收复失地,虽损失颇重,你作为军中要员,为何要对老夫下手?”
景翠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有无数钢针在肺叶间搅动。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钉在昭阳那张伪善的脸上,那眼神里的火焰并未因重伤和被缚而熄灭,反而烧得更烈,带着无尽的悲愤与嘲讽。
“咳咳……收复失地?”景翠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字字如刀,混着血沫喷溅而出,“那是以多少丹阳将士的尸骨铺就!昭阳!你窃国大盗,也配提‘失地’二字?!”
他猛地挣扎,又被牛筋索狠狠勒紧,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昏厥,但他强撑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
“樗里疾设伏……你不顾芈原劝阻……悍然出兵,致我军惨败!那些冤死的将士……咳咳咳……他们的英魂就在这郢都上空看着你!看着你如何披着人皮,行尽豺狼之事!”
“那也是老夫疏忽所致,但战局多变,岂能全归咎于一人?你景翠身居要职,却行此悖逆之举,置军心国运于何地?”
“疏忽?别人不知,我却清楚,你分明是蓄谋已久!穷寇莫追,秦军败而未溃,连我都知道需谨慎行事,你却一道道军令催逼,不过是想借刀杀人,铲除景氏一族在军中的势力!你心狠手辣,步步为营,只为独揽大权,何曾真正顾惜过将士生死?”景翠的声音虽弱,却如利箭穿心,直击昭阳心底最隐秘的阴暗。
昭阳面色微变,这确实是他当时心里所想,当时困死嬴华,离间魏军后,只要步步为营,楚国已掌握全局主动,但自己决不允许景氏一族在军中坐大,威胁到自己地位,遂明知樗里疾设伏,却故意忽视芈原忠告,致使丹阳之战先胜后败,虽逐步收复失地,但折损无数。
昭阳冷哼一声,眼中杀意更浓,缓缓逼近景翠,低沉道:“你既已看穿,我便坦诚相告。秦楚交战你景氏一族折损许多,王上会更加倚重我,而你鲁莽行刺老夫,正好使老夫有借口彻底将景氏一族连根拔起。刺杀一国主政,夷三族之罪,军中还有景氏一席之地吗?”
“你!”景翠目眦欲裂,喉间滚动着血沫,胸中翻腾的怒火几乎要将残破的身躯焚毁。
他挣扎着,牛筋索深深嵌入皮肉,勒得骨骼咯咯作响,却丝毫无法撼动那冰冷的束缚。
昭阳的话,字字如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原来,自己这飞蛾扑火般的刺杀,非但未能撼动这棵毒树,反而成了对方借题发挥、彻底铲除景氏一族的绝佳借口!
夷三族……想到那些无辜的族人,想到军中景氏子弟浴血奋战的身影都将因此蒙受灭顶之灾,景翠只觉得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咬住牙关咽下,嘴角却无可抑制地溢出一道更深的血痕。
“卑鄙……无耻之尤!”景翠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火的灼烧感,“昭阳……楚国……终将亡于你这等窃国之贼手中!”
昭阳俯视着他,脸上那层伪善的面具彻底剥落,只剩下掌控生死的冰冷与一丝残忍的快意。他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景翠能听清:“亡国?那太遥远了。景将军,你该想想眼前。你的族人,你的姓氏,还有……”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景翠的灵魂,“你那位……藏在心底、让你甘愿赴汤蹈火的王妃娘娘。你以为,你行刺失败,她会救你还是灭你的口呢?”
景翠浑身剧震!仿佛一道惊雷在他早已混沌的脑海中炸响!
“王妃娘娘”四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他心底最深处、最不敢示人的角落!那瞬间的剧痛甚至压过了胸口的灼烧和四肢的束缚。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连嘴唇都变得灰白,原本因愤怒而燃烧的瞳孔猛地收缩,第一次真正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骇与动摇。
“你……你胡言乱语!”景翠嘶声否认,声音却因极度的震惊而扭曲颤抖,破碎不堪。他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后退,仿佛要避开这比匕首更锋利的言语,但牛筋索深勒入骨,只换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和更汹涌的血气上涌。
昭阳将景翠这瞬间的失态尽收眼底,嘴角那抹残酷的冷笑更深了几分。他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对方眼中那片信念崩塌的废墟,如同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他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的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与玩味,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重锤砸在景翠心上:
“胡言?呵,景将军,若非为了她,你岂会为她走私军资,掩盖罪证?你为她背负的一切,不过是她对付芈原棋局中的一步,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你以为你藏得很好?你每次入宫述职后,目光在她宫门处那片刻的停留……还有,丹阳战报传来那夜,你于宫外徘徊至天明……真当老夫的眼线是摆设不成?”昭阳微微俯身,贴近景翠耳边,气息冰冷如毒蛇吐信,“现在,她为了自保,你说……她是会拼死救你这个‘逆贼’呢,还是会……让你永远闭嘴?”他刻意停顿,欣赏着景翠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的熄灭,才缓缓吐出那致命的两个字,“灭口?”
景翠的瞳孔骤然涣散,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凿穿了灵魂。昭阳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底最隐秘、最柔软也最致命的角落。那些深藏于暗夜里的凝望,那些宫墙外无望的徘徊,那些甘愿背负污名也要替她抹平的痕迹……原来,在这双洞悉一切、布满蛛网的权力之眼下,竟如此赤裸,如此可笑!
“呃……噗——!”
比先前更汹涌的滚烫液体猛地从喉间喷出,不再是咳,而是近乎喷射!浓稠的鲜血带着脏器撕裂的碎末,溅湿了他残破的衣襟和前襟,也溅上了昭阳华贵袍服的下摆。那刺目的猩红,是他毕生信念崩塌后仅剩的残骸。剧痛与绝望彻底碾碎了他的意志,支撑他站立的力量瞬间被抽空,他如同被斩断了提线的木偶,膝盖一软,沉重地向前扑倒,若非被牛筋索死死吊住双臂,早已瘫软在冰冷的地上。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抽吸都伴随着血沫的翻涌和肺叶撕裂的声响,像一口破败的风箱在绝望地鼓动。
昭阳冷漠地看着自己袍角那几点新染的污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化为更深的厌恶。他后退半步,避开那垂死挣扎带起的血腥气浪,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情深义重?景将军,你不过是她手中一把用过即弃的钝刀。丹阳战败,她需要替罪羔羊来平息王怒,转移视线;如今你行刺失败,暴露了你们之间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她最想要的,就是让你带着所有的秘密,永远闭嘴。”
他微微抬手,向旁边侍立的一名“仆役”示意。那仆役会意,无声地走到厅堂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矮柜旁,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巴掌大的漆黑陶瓶。那瓶身毫无纹饰,透着一种不祥的死寂。
“看。”昭阳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诱导,目光如冰冷的钩子,牢牢锁住景翠涣散的眼眸,“这瓶‘黄泉引’,无色无味,入喉封喉。只需一滴,便能让你走得无声无息,查无可查。你说……它此刻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她早已为你备下的‘体面’?”
“你是说我刺杀的消息是她故意泄露给你的?其实她既要我死,又何必多此一举?”景翠想起年少时初见郑袖时的惊艳,那惊鸿一瞥镌刻心底,纵使明知是深渊,也甘愿沉沦。朦胧间,仿佛又看到那宫苑深处,她鬓边斜簪的玉兰,清冷幽香似还萦绕鼻端。然而,昭阳冰冷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幻梦:
“多此一举?”昭阳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淬满了刻骨的讥讽,“泄露行踪,非是为了杀你,而是要借你之死,彻底坐实老夫‘构陷忠良、排除异己’的罪名!她算准了你必会铤而走险,更算准了你的失败。你死在我手上,便是她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可以直插老夫心腹!届时,她只需在王上面前哭诉几句,再煽动那些不明真相的景氏旧部和芈原之流,一扬足以动摇老夫根基的风波便会平地而起!而你,景将军,你和她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也会随着你的死,永远埋进黄土,再无人知晓。一石二鸟,这才是她的手段!”
“她这么做,一定有她难言的苦衷。我对她本就是不可得的执念,她也不算负我,是我让她觉得没用了罢了。”景翠心中一颤,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愫,既是对郑袖的最后一丝眷恋,也是对自身命运的无奈认命。
“想不到你景翠还是个情种。我不会杀你,只会割掉你的舌头,让你变成一个哑巴,亲眼看着景氏一族因你而覆灭,却无法开口辩解。至于王妃那边,老夫也不会轻易掉入她的圈套。”
说罢,昭阳冷笑一声,挥手示意仆役上前。仆役手中寒光一闪,景翠只觉喉间一凉,剧痛瞬间蔓延全身。他张口欲喊,却只能发出含混的呜咽。可怜一代沙扬宿将,未能战死沙扬,却在这阴暗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沦为权谋的牺牲品。鲜血顺着嘴角溢出,模糊了他眼中最后一抹光亮,那是对往昔荣耀的追忆,也是对命运无常的深深叹息。
芈原闻讯赶来时,景翠已被下狱,只见他形容枯槁,眼神空洞。
芈原心中一痛,聪明如他,早已洞悉其中玄机,却无力回天。他深知不光景翠性命难保,整个景氏一族亦将陷入万劫不复,虽然自己一心变法,景氏也经常阻挠,但其在军中的影响力根深蒂固,一旦倾覆,楚军必将元气大伤,战力骤减。
景翠见芈原前来,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却又迅速黯淡。他蠕动着干裂的唇,试图发出声音,却只能无奈地摇头。
芈原紧握双拳,强忍悲痛,却只能假装严厉地斥责:“景翠,你罪有应得!居然刺杀我老师昭阳,实乃大逆不道!”
景翠眼中泪光闪烁,感激地看向芈原,他明白芈...
然而,景翠眼中那决绝的释然已化为实质。他非但没有停步,反而用尽残躯中最后一股蛮力,猛地向前一扑!
“噗嗤——!”
利刃贯穿皮肉骨骼的闷响在死寂的牢狱中异常清晰。芈原只觉得剑柄上传来一股沉重而坚决的推力,震得他虎口发麻,几乎脱手。那冰冷的剑锋毫无阻碍地刺透了景翠的心口,自后背透出寸许,暗红的血槽瞬间被滚烫的鲜血灌满。
景翠的身体重重地撞在芈原身上,又因那剑的支撑而未曾完全倒下。他最后的力气都凝聚在这致命的一撞,头颅无力地垂落在芈原肩头,滚烫的血液浸透了芈原的衣襟,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温度和铁锈般的浓重腥气。
芈原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那温热的血如同岩浆般灼烧着他的皮肤。他下意识地想抽剑后退,却感到景翠残存的手指痉挛般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力道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紧接着,那手指便彻底松脱,滑落下去。
景翠的身体彻底软倒,顺着剑刃滑落,沉重地跪倒在冰冷污秽的石地上,最后向前仆倒,只有那柄贯穿了他身躯的长剑,剑尖抵着地面,将他半撑在那里,像一个凝固的、悲怆的祭礼。
芈原僵立原地,手中仍保持着握剑的姿势,剑柄上黏腻的鲜血正顺着他的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景翠尚有余温的背上。他低头,只看到景翠散乱的花白鬓发,以及那染透了血污的囚衣下,不再有丝毫起伏的脊背。
牢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芈原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血液一滴、一滴砸在石板上那细微却惊心动魄的声响。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又从脚底逆冲上头,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不止。
那柄曾象征着他变法理想、他治国抱负的长剑,此刻却成了刺穿忠良、碾碎希望的凶器,重逾千斤,冰冷刺骨,但又是不得已的选择。
他想嘶吼,想质问苍天,却只能强咽下悲痛,换上一副冷峻的面容,大声道:“我左徒芈原,为报师仇,杀景翠,以血祭法!”
声音在阴湿的石壁间撞出空洞的回响,旋即被无边的死寂吞噬。那柄剑仿佛生了根,沉重地坠在手中,剑尖抵着冰冷的石板,支撑着景翠尚未完全冷却的躯体,也支撑着芈原摇摇欲坠的意志。
片刻后,芈原才强迫自己松开剑柄,黏稠温热的血液立刻从指缝间滑落,在污浊的地面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那刺目的颜色,是景翠将军的,也是芈原理想碎裂的残片。
看着景翠仆倒在地的背影,那曾经如山岳般挺拔的脊梁,如今只余下破败囚衣包裹的嶙峋,发丝凌乱地贴在染血的颈侧,再无一丝生气。一代名将,竟如此无声无息地折损于此,折损于这肮脏的权谋泥淖之中!而芈原,竟成了送他最后一程的“刽子手”。
牢房外,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铁栏之外。是昭阳的眼线?还是狱卒?芈原甚至无需回头,便能想象出那些探询、审视、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他们只看到左徒芈原“大义灭亲”,为“恩师”报了仇,坐实了景翠的“逆贼”之名。谁又能看到这“法度”背后,是权奸操弄的提线?谁又能听到这“祭法”的宣言下,一颗心被碾碎的哀鸣?
芈原缓缓转过身,脸上必须是一片冰封的沉静,如同这牢狱四壁的石块。袍袖上沾染的暗红血迹是刺目的勋章,也是洗刷不尽的耻辱烙印。目光扫过铁栏外模糊的人影,声音刻意压得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大仇得报”后的沉重:
“逆贼已伏诛。传令,收敛尸身。” 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间艰难挤出,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消息传至宫中,楚王眉头微皱,手中的玉杯轻轻一顿,目光深邃如渊。殿内群臣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如蚊呐般蔓延。
“芈原越来越放肆了!居然为了师仇亲手弑杀重臣,全然不顾朝堂法度。”楚王冷哼一声,玉杯重重置于案上,寒光闪烁的眸子扫过众人:“传旨,左徒芈原擅自杀戮,藐视王法,暂夺其左徒之职,在家中思过反省。即日起,由司马子椒代理左徒一职,严查此事,务必给朝野一个交代。”
“王上,芈原此举虽有过激之嫌,但其忠心可鉴,实乃为朝堂除害,况且秦相张仪不日将至,芈原司职邦交,深谙秦楚关系,此时不宜轻动其位。”昭阳恨得牙痒痒,好不容易能将景氏势力连根拔起,却让芈原抢了先机。自己还不得不向着芈原说话,毕竟外人看来,芈原此举是为他这个恩师报仇雪恨。否则,让秦人瞧出我楚国朝堂不稳,恐生变故。张仪素来狡黠,若借此挑拨离间,后果不堪设想。还望王上三思,暂缓处置芈原,以大局为重。”
虽说景翠死于芈原剑下,但景氏众人无不感念芈原,若不是芈原,景氏早已被昭阳借机清除。也纷纷为芈原求情:“王上,左徒虽有过激之举,景翠刺杀令尹之举实属大逆不道,芈原所为实乃维护朝纲。我景氏一族世代为楚,绝不会姑息景翠之恶行,恳请宽宥芈原一时冲动。”
楚王沉吟片刻,眉宇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最终缓缓点头:“既如此,暂且收回成命,芈原仍居左徒之位,但需严加约束。司马子椒协同调查,务必查清真相,以安朝野之心。”
楚王岂不知芈原此举是为国保全军中精锐,只是顾及昭阳的情绪与朝堂平衡,只能做出要严惩芈原的样子,见众人纷纷求情,正好就坡下驴。
但在军营中,不明真相的士卒听闻景翠死于芈原之手,众将士已将芈原视作残害同袍的刽子手,对芈原昔日的敬仰瞬间化为怨恨,私下议论纷纷,军心浮动。而芈原,也只能默默承受这份误解,心中暗自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