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彩云绕梁。
九熙向纪王府辞别后,马蹄声碎碎碾过青石板,朝着城外营地绝尘而去。
皖钦垂眸跟在傅珍身侧,绣着缠枝纹样的衣摆扫过满地碎金似的夕阳,两人踩着宫灯初上的光影,向南院缓步而行。
「明日是个好天气,难得的晴朗。九熙午时归营,殿下可同去领略草原风物。草原的风里有松脂香,可比这红墙里的铜雀香清冽得多。」
皖钦抬眼望她,见她眉间笼着淡淡烟岚,忽而开口:「闻说草原尽头接边界,边界森林深处……可是灵界入口?」
傅珍脚步微滞,袖中沉水香忽而变得清苦,如同浸了雪水的陈皮:「殿下读遍《寰宇志》,当知灵界与人界曾有三百年战火。」她转身时,暮色在她眼底碎成深潭,「三百年前,人族铁骑踏平灵界三千里镜花水月,如今边界森林里的枯骨,还在月光下泛着磷火。」
「可如今两界休战十年,互市通商,甚至有灵族血脉流入人界。」皖钦望着远处逐渐暗沉的天际,「但史册只记载纷争,从未言明和解之法。若要两界真正共处......」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总得有人先迈出那一步。」
而傅珍浅笑回道:「世人总道灵族凶残,却忘了百年来是谁铁骑踏碎灵界花海。」
「灵族慷慨于开放商路,却吝于踏入人界半步 —— 这般戒心,何尝不是被战火逼出来的?」
「呵呵,」傅珍继续道,「灵界如深潭,看似平静无波,但若妄图搅动潭底泥沙……跌入河底,可不知深浅二字。」
话音戛然而止,她忽而轻笑,「妇人之见,殿下权当耳旁风便好。」
皖钦怔忪间,忽觉眼前的傅珍褪去了王妃华裳,眼底流转的竟是征战者的沧桑。
傅珍摇头淡淡一笑,接着又看向皖钦,道:「有一件事还希望向殿下打听打听,关于天北城……」
天北城。
这个被白雪覆盖的名字从傅珍口中溢出时,皖钦只觉记忆里掠过一片苍茫 —— 琉璃瓦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宫门前铜狮眼底凝结的冰棱,还有傅翰师府中那架永远蒙着白布的观星仪。
「……我因人与事却有多年未归。音信不便,不知天文翰师近况如何?」
「傅翰师去年新制了浑天仪,能推演三垣二十八宿的运行轨迹。」皖钦斟酌着开口,「只是老人家腿脚不便,每日早朝仍需攀爬七十二级石阶......」
傅珍袖中素帕轻轻滑落,露出一角绣工精致的寒梅:「劳烦殿下替我问候家父。」她弯腰拾帕时,耳坠在夜风里晃出细碎银光,「天北城的雪...... 怕是比往年更盛了。」
那是一场无人在意的凛冬。
亥时三刻,皖钦房中的烛火忽明忽暗。他盯着墙角跳动的炭火,忽然翻身坐起,漆黑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火光。檐角的铜铃在夜中轻响,他裹紧外袍,帽檐压得极低,如一只夜枭般掠过寂静的回廊。
北院的荒草在夜风中簌簌作响,皖钦跪坐在老槐树下,袖中滑落的发冠滚落在青石板上,金丝缠绕的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咬断一缕青丝,指尖微微发颤——这是流萤几年前偷偷教给他的「秘术」,当时她眨着眼睛说:「皇兄若有心事难解,便可一试,不过切记不可被人瞧见,否则……」
大灾大难不止。
泥土混着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将发冠埋入潮湿的土中,指尖在眉心画出一道淡金色的符纹。当古老的咒语从唇齿间溢出时,狂风骤起,卷着槐树叶在空地上旋出一道墨色的漩涡。他的双手在泥土上画出复杂的纹路,每一笔都像是刻在自己的心口,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新堆的土包上。
他猛地睁开双眼,飞扬的长发顿时落在了地面。
「灵子在上——」
话音未落,无数细如游丝的荧光从土中钻出,如银河倒悬般缠绕在皖钦指尖。他望着那些泛着微光的丝线,忽然想起流萤说过的话:「灵子是神的眼,看尽世间因果……」
灵子,是相当有灵性的一种族,是由一位神的魂识分裂而来,用来辅佐那位神记载世间万物,因果循环。如果要将其划分,应当是隶属于冥界。
「前三日丑时,可有记录纪王府白衣人之事?」
灵子们听了皖钦的发问,上下跳动,犹如人像点头。
「是何族类?」
灵子们光茧如心跳般收缩,内里浮现灵族图腾。
「目标是否与我有关?」
然而此刻,那些本该温顺的灵子却在半空疯狂跳动,荧光组成的圆圈忽而收缩忽而膨胀,像一颗挣扎的心脏。皖钦的心跳骤然加快,他看见灵子们在「正确」与「错误」之间疯狂切换,荧光碎成无数光点,如同暴雨前的蚁群。
「轰 ——」
一声闷响在耳畔炸开,灵子们如烟花般四散崩裂,刹那间天地陷入绝对的黑暗。皖钦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老槐树,掌心触到树皮上的裂痕,凉得像冰。他屏住呼吸,听着远处巡夜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风声里。
回到房中时,案头的烛台歪斜着,蜡油在紫檀木上凝成蜿蜒的泪痕。皖钦摸出袖中皱巴巴的信纸,笔尖悬在半空,却迟迟落不下去。
窗外,乌云遮住了最后一颗星子。皖钦望着手中的发冠,金丝上还缠着几根断发,在夜风里轻轻颤动。
墨水滴在宣纸上,晕开一片深黑的云。皖钦终于落笔,字迹力透纸背:「流萤亲启:速查灵界异动,事关……」他顿了顿,窗外传来夜枭的长鸣,笔下的字迹忽然模糊,「事关人族与灵界百年之局。」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皖钦抬头望去,只见窗纸上映着一道狭长的影子,像是谁的衣角,又像是风中摇曳的树枝。他猛地起身,却只看见一片空寂的庭院,唯有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张牙舞爪,如同无数只想要抓住什么的手。
夜更深了,皖钦吹灭烛火,任由黑暗将自己吞没。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埋发冠的那处土包下,几缕荧光正悄然渗入泥土,如同蛰伏的毒蛇,等待着破晓前的最后一声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