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长生》 第1章 夜雨华东 上参国端瑞二十年,秋末。 华东城里,炊烟寥寥,家畜聒噪。 城外,空气沉闷,弥漫着浓烈的土腥味。 广袤大地似与天空齐平,远山不见,森林模糊。放眼望去,透不出一丝光亮。 长鸣几声断续,头顶雷电惊云。而众人之首者,持箭落于弦上。 在远方,久久凝视中,那双鹿眼扑朔迷离,嘴里吞咽着枯草,雪白毛发警惕着四周。 冷风在脚下徐徐滚动,在灌木丛里沙沙摇曳。它忽然抬头立住,瞳中闪烁着刺眼的锋芒。 「咻!」 尘土飞扬瞬间,撕裂的回音响彻脑颅。 钉死在树干下的鹿透过血色的视线,看着百米之外朝它驾马而来的零星碎影,沉默的躯体发出最后一片起伏。 马蹄声落,狂风声起。 众人缓缓围聚,低头俯瞰,宽大帽檐下是一双双紧蹙的眉头,压得眼神更加深邃,更加阴冷。 算起来,这是他们疯狂围猎的十五天中,遇到的第五头断角老鹿。 对于人族而言不过是多了一顿餐食,可若是与灵族联系起来,却不寒而栗。 冷漠的眸中失了神,卫霖自语道:“这可不太妙啊。” 公孙空执紧握住缰绳,就算瞎了一只眼,也藏不住满目讥讽。 “哼,不愧是三朝刘元老啊,提的策案都那么惊人。” 卫霖听着苦笑,横跨东西三千里外,要将物种迁移到焱西城,这刘元老架势可不是一般的大啊,而向来反对国师的第一人,如今要想顺利实施策案,估计也不得不与国师合作了…… “有两处怪异。” 世子东方九熙清澈的声音像一团微弱的火焰,立即吸引众人的目光。 一席黑纱衣着身,悬挂在腰间的三片银叶叮叮撞撞,在狂风下此起彼伏,而马儿随之左右移动。 他凝望着那头瘦骨嶙峋的老鹿。 “怪异?”卫霖追问道。 “是的,后将军。” “说来看看。”年过半百的上将军东方纪淡淡回应,不知何时扶着帽檐下了马,半蹲在老鹿尸体旁。 “怪异分二,一是灵界以老为尊,以古为圣,而如今不将这群老鹿供养在肥沃之地,反而近几月大批现身于边界,反常。二是捕捉牲畜时,有甚者不躲避利刃,放弃挣扎,更甚者正如此鹿:追寻靶心,一击致命。况且……又是头断角白鹿。” 东方纪漠然,侧手招向卫霖。 卫霖沉下嘴角,神情严肃,迅速下马蹲在东方纪身旁。 周围寂静,只剩越来越猛烈的呼啸。 接着,东方纪一掌拍向鹿尸,瞬间的蓝银粉末从伤口处迸出消散。 而就这一瞬间的甚至都快捕捉不到的微末景象,卫霖瞬间倒吸了口凉气,直言道:“灵微子。” “你拜师秋老太门下,这些断角白鹿就交予卫将军处理。” 卫霖眼神飘忽在断角白鹿漆黑的瞳孔里,宛若被毒蛇锁定了待捕猎物的寂静,他悄声道:“莫非……灵界真要逆改神殉不成?” 耳畔哐哐呼啸着,众人的目光集聚在那单薄的卫霖身上。 而卫霖一言不发,任凭披肩的狐毛随风乱舞。 片刻,东方纪奋力抽出那支深入木心的箭支,起身一把将鹿提起,扔给了刚站稳的卫霖。 “暴雨将至,即刻回营。” 他只丢下一句话,随后飞身一跃坐在马上。 望着大片倾斜的树梢,众人黯然,掉头紧随东方纪。 待离开时,东方纪回头看了眼森林深处,浅色的月牙眸底似乎倒映着许多双眼睛。 “神殉么……哼。” 东方纪冷笑,吐出淡淡寒雾,率先一头领着众人,驾马归营。 黑云压城,混杂着颗颗雨珠,敲打在缰绳上。 片刻后,愈逼愈近的框车驻地,左右两侧小将举着黄旗,一路放声通告。 框车驻地一方收到信息,立即举起黄旗以表回应。待快速检查六个大框车后,使其纵向勾连,将士们护卫车体三周,静待将军一众到来。 抵达尾车之时,卫霖拎起鹿角向空中一抛,旋转之际压了半分天光,擦耳而过,留下尸体间碰撞的闷响。 接着,铁框车跟随众将之后,狠狠压过荒土,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捕猎而来的活物不曾哀嚎着,但在剧烈的长风呼啸中,却发出了一丝丝悲鸣,不停地跟随在他们身后,不厌环绕。 忽然,雷声如山顶巨石轰然垮塌,握着缰绳的手开始湿润起来。 雨,霎时倾盆而下。 驾马之声参差起伏,众人在泥泞中飞奔。 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在层层树影的包围下,在瞬时的光亮中,仿佛大地被撕裂,海浪腾空翻涌。 这还是华东城建成以来第二次遇到这么坏的天气,与第一次相比那可就太不值一提了。不过在这漫长的初冬黑夜里,亦不敢有半点马虎之心。归来的众人亦深深知此其中之厉害,便迅速安置好各自行头,出了营帐即指挥应对这来势汹汹的暴雨。 而东方纪确认情势后,拿着小厮送来的毯子,边擦拭满脸的污垢边走进房帐中。正脱去外袍,小厮怯声闯入,面色凝重道:“王爷,帝宫一行人已到纪王府。” “帝宫?”东方纪满脸疑惑,接过小厮递来的密信,晃晃几眼而过,便又塞给小厮手中,打断他冗长的解释,直言道,“速速备马。” “是。” 马鸣一声随即响起,四蹄驰骋在广袤的原野之上,踏起飞溅的浪花,直奔向西北方的纪王府。 而要说这纪王府,必定要说这华东城。 那可是除了帝都,在华东城、枣南城、焱西城这三城里排行第一的繁华大都。照理统领这一方水土的纪王府应是一城之气派所在,但是东方纪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尚简戒奢靡,扔在热闹地带还真一眼寻不出来。 只可惜这一次水灾,穿梭于街道的马儿,仿佛奔走于深山溪流之中。无灯火指引,无人声沸腾。 暴雨洗刷着华东城,洗得墨青透亮,洗得沉寂不堪。 帝宫……偏偏这时候来了。 第2章 王府叙旧 府里中庭,一妇人端着温热的茶水于指尖,看着眼前贵客,浅笑问候。 “太子殿下在雨中劳顿,且饮了这古树茶,可散寒气,缓解疲倦。” 说话的妇人乃纪王妃,当朝天文翰师傅南之女——傅珍。 传闻傅珍出生时天降祥云,东面惊现龙影飞腾,九日不散,一时惊动四方。后请得道高人指点,却只言相夫教子,命中自有定数。 其实本来就为讨个喜气,谁知傅珍三岁便自识星体,七岁便可推演行运,十四岁赶超天文翰师选拔标准。实乃天降奇才!可惜,在她及笄之年便嫁给了中年亦未娶的废太子东方纪这件事,在世人眼中也便印证了许多。 傅珍看着太子握着茶杯思绪神游的模样,轻声提醒道:“望太子殿下宽心,三皇子殿下引发旧疾,虽不日便恢复如初,但终归是纪王府招待不周。此举必将严查。” 皔阳听着浅浅一笑,回道:“纪王伯母多虑了,此事蹊跷,并非纪王府之过。” 傅珍正要开口,身旁婢女附耳轻言,一瞬,攥紧的杯口在指尖摩挲了几分。 直到那人开嗓大笑,指腹停滞在杯肚。 “哈哈哈太子殿下,多年未见,越发气宇轩昂啊!” 东方纪笑着,指引着皔阳入座,傅珍会意,留他们二人在此畅谈。几句寒暄后,茶水一饮而尽,又缓缓斟满。 “纪王伯父今夜冒雨归府,可是为了督察而来?”皔阳率先问道。 东方纪叹了口气,上参国自端瑞元年以来,四城督察体系也随之默默建立,既是体恤民情,绘国之蓝图,也是暗压势力,除异国之余孽。上有太子亲临,下有鹰眼汇聚,凡违律法者,血染翡翠令。如今算是正式运行的第五年,只不过今时不同以往,四城合并的趋势已是各方心知肚明。 “督察是其一,信使是其二。” “听闻信使半路暴毙,如今他尸体存留在太溪县,不知纪王伯父如何处理?” “那信使死状着实诡异,腐烂程度初步判断能有半月左右,可那时帝宫督察尚未派遣,当地仵作实在无法侦辨,姜县令便先将其封存。不过本王已派最好的仵作前去检验,但回城也需得三四天,还需得耐心静候。” “这倒无妨。但愿不是什么奇毒异术,华东城也便算是安稳。” 奇毒异术,可谓是上参国谈之色变的东西,既沾染了苗疆的巫蛊,又破了六界的防御。如今清算的覆灭之徒,便是这群与人界对抗的因素。尽管苗疆早在几十年前就被上参国吞并,更有枣南城秋老太坐镇,可一旦牵扯,忠不忠,仍是有待考量。 有时也会对曾经「众合」政令开始略微无力…… “若真是什么奇毒异术,华东城倒也成了临危受命了不是?哈哈哈,太子殿下整日忧国忧民,但也终究时也命也运也,承了便是。” 东方纪摸着他苍白的长胡子,摆摆手,从宽大的袖中拿出一个略显精致的小木盒。 他边推给皔阳边道:“地域广博,音讯不通,就想在此当作贺礼交予你罢。” “贺礼?” 东方纪笑而不语,直点头让皔阳打开。 那巴掌大的地方,赫然放了一条绕了三圈的绳制手链,彩带环绕,有种异国风情的样子。只不过黑色手链下一点银白色光在隐隐闪耀,在夜晚的衬托下更加让人目不转睛,仔细端详,那竟是拇指般大小的兽牙,上面还依稀镌刻着古文…… “赤狼之牙?”皔阳脱口而出。 “这牙已交给宋公净化,戴在林儿身上可佑他平安。听说刚过了五岁生辰?哈哈哈说起来至今都还没见过呢。” “纪王伯父,这……这可是赤狼之牙,非西北狼王莫有也。纪王伯父征战多年,尽管已休战许久,但如此稀有贵重之物更应是自己贴身佩戴,以镇四方邪祟。林儿一个小儿,久居帝宫,怎可生生浪费!”说着便将木盒推给东方纪。 “诶——皔阳啊,本王两鬓斑白,身心早已没了当年神勇,这赤狼之牙是给侄孙的见面礼,殿下就莫再推让了。” 皔阳攥紧木盒,却像一座棺椁压在心头,他眉眼苦皱:“纪王伯父……您终究归根于这华东城了吗?” 东方纪笑而不语。 “非召不得回”,对于东方纪而言,远离人心叵测的帝宫,做一方镇守亲王,已是上上签,只是唯独亏欠傅珍,与亲人此生不见,是一颗刺扎在了心尖。这是一场目睹死亡的静候,如若真的如此,这三皇子的到来,便可窥探一二,只因他可有个好母妃,那位苗疆慕雅,倾国倾城——语姬兰。 “殿下,夜色已深,舟车劳顿,还望早些歇息。” 皔阳应答,起身返途之际,□□「哐咚」几声和着雷鸣一同抨击在头顶上空。忽然心里一咯噔,顿觉隐隐不安。 说时迟那时快,拐角几小厮闯入视线,急忙忙朝这边赶来,眼神飘忽不定,嘴里还不停嘀咕着,仿佛大难临头。 “站住。” 东方纪一问,那几人便吓得顺势瘫倒,匍匐跪地,头恨不得埋进地里,身体直抖个不停。 东方纪见状怪异,立马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禀王王王爷,三皇子殿下……” “皖钦如何?”皔阳紧皱着眉头追问道。 “三三皇子殿下不知何事起身,但突然就就倒倒倒地不起……” 听小厮讲话心里着实焦急,皔阳也不等片刻,飞快绕过他们,朝着皖钦居住方向疾步而去。 他现如今是越发好奇这素未谋面的三皇子了。且不说世间传闻的那般忧郁清冷,单看他还是满月婴孩,历经洪流冲散数日,却能好生归还,成长于秋府十五年,这段离奇的经历就值得谈论一番。 而此时,他便站在那神秘的三皇子床前,额前的长发遮掩着紧蹙的眉头,虚弱皙白的皮囊下仍窥得几分绝色。 东方纪却内心不忍道:可叹…会是什么旧疾呢…… 第3章 东方皖钦 秋末总是很惬意的。待到初雪压枝头,屋内便烧起了炭火,那时他便会抱着最爱的狸花猫,吃着一盘月光枣,守在火炉旁神游;或是独自待在书房里,研究着他一屋子的稀罕玩意儿。 今儿亦是如常。午后,他伏在案上端详着刚刻好的半截木头,一幅乡下采莲的光景。修修改改,唯独那荷花部分最为满意。 「小公子。」 贴身婢女和乐轻声唤着。一入房门,便见他认真模样,边走近边浅笑道:「小公子这般入迷,可是已准备好送何物品给宋公子了?」 他听着一愣,抬头望了眼和乐,本是尴尬一笑,却见和乐手里拿着的信件,转而眉眼舒缓,问道:「宋荣的信?」 和乐盈盈笑着,递给他信件后,站在一旁解释道:「府里传来消息,宋公近日归山,暂歇脚于枣南城,将军已亲自前往城门迎接,估计今夜便可抵达秋府。」 他随即收好信件,嘴角窃喜着,脑海里浮现出上一次离别。那时,就为去看一眼传闻中的鲛人,竟在礁石旁对一个海木墩守了大半夜,就奇怪这鲛人怎么一动不动的,不知道是不是也在看他们两个畏畏缩缩的小不点。 现在想来,他们的做法真是又可笑又危险,宋荣挨得那顿打也就情有可原了。 他理着满是木屑的衣摆,忽然瞳孔一震,环顾四周,这哪还是秋府书房模样,电闪雷鸣交错,竟与海上帆船的视线黯然重合,窗外暴雨坠落宛若滔天巨浪,溅他一身冰凉。 「和乐!」 他大声唤着和乐的名字,周围寂静,无人应答,只有被吹开的大门拍打在墙面「吱呀吱呀」。 忽然闪现一道白影,他拔腿就朝门外跑去,突然眼前站立一人,胸膛正巧撞上那出掌一挥,汹涌的灵力猛地将他砸向墙壁。 顿时肝肠寸断,天旋地转,浓浓铁锈味溢满了整个鼻腔。 「不是?」 耳边传来那人模糊的否定,抬眼瞬间,又消失不见。接着推门而入来了几名小厮,可那时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忽然惊醒,入眼的是一生一熟的面孔。 「皖钦?感觉如何?可有好些?」 说话的是当朝太子,东方皔阳。他身着蔚蓝如海的常服,却仍衬得他的浓眉大眼锐气十足。成熟稳重的声线像温厚的手掌抚摸在他身上,顿时带走了经久不散的心悸。 而站在太子身后的长者,两鬓斑白短胡须,宽袖灰袍负手而立,冷峻面容下颇有一代王侯气象。 「……并无大碍。」 皖钦在皔阳的帮扶下缓缓坐起身,胸腔的疼痛隐隐作祟,仿佛那梦境是真实的一般。 「皖钦,」皔阳起身站在东方纪身旁,介绍道,「这位便是纪王伯父。」 那猜想也就合理了,皖钦撑起身子回道:「纪王伯父。」 「皖钦,今日暴雨虽歇,但仍有些寒凉,生了些火在屋里,小厮也在外候着。吾与纪王伯父有事在身,便不多陪了。」 作别之后,屋子里只剩火炭嗞咧。 混杂着泥土味的冷风吹过窗户,耳边的长发丝丝微动,偏头转去,阴沉的视野逐渐被火光占据。 皖钦披了件厚衣,按着胸口来到火炉旁,好在这里铺了层毛毯,盘腿而坐,暖和了许多。 他抬眼望着不远处紧闭的房门,暗淡的光线透过窗纸从外面映了下来,又被火光稀释。 像是一场梦一样,他还真的从帝宫里走了出来。 华东城……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宋荣的故乡,不过分别五年,却恍如隔世。 这时,胸口隐隐作痛起来,就像缠上了无数条粗绳,勒得无法呼吸。 难道是伤口复发了? 他咳嗽了几声,想把这种状况缓和,但根本没用,甚至更痛了。 小厮闻声敲门道:「殿下,可有不适?」 「咳咳,无事,就是受了些风……」 皖钦强撑在毛毯上,整个人都陷进宽大厚重的外袍里。 解开衣领,看着胸前那一条从脖颈到后腰的恐怖疤痕,隐约渗出点点湛蓝,散发出荧光,微弱地照亮着他白皙的皮肤纹理。 怎么会呢?明明都快消失了…… 「殿下。」 小厮在外敲着门。 皖钦听着立即坐起身,忍着痛穿好衣物问道:「何事?」 「殿下,请用午膳。」 「进来吧。」 门一开,更烈的寒风袭来,皖钦不禁打了个哆嗦。 那小厮低头跪在地板上,一盘一盘地上着菜品,眼神却偷偷地瞟向皖钦,即使面无血色,但在忧郁的眉眼下仍夺得几分凄美,只是有时看着倒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这种感觉很奇妙又很怪异。 忽然,似乎是感受到了目光的炽热,皖钦对上了那小厮瞬间的注视,吓得小厮手抖了几下,慌张收拾好,行礼后急匆匆离开。 屋子里又暖和了下来。 但皖钦没心思进食,掀开里衣,看着流淌在伤疤外的蓝色液体越来越浓,只得撕下一大片衣物,小心擦拭,希望能早点止住。 这条疤皖钦只从他们口中了解过,是跌下坚硬礁石而划伤,感染了死去的鲛人的诅咒,所以恢复极慢,连渗出的血的颜色都宛若鲛人的鳞片。 可他却不太信。 忽然,他想起了他那个梦。 记忆仿佛断了片,只记得遭逢暴雨,头昏脑胀,不断做着梦,再次醒来便已到了华东城。 可这伤疤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撕裂开呢? 只有那段梦才真实切切。 皖钦带着疑惑缓缓站起身四处查看。顺着被击打的路线并没有发现什么,但是一般造成冲击都会散落他处,可是寻找整个房子多遍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皖钦吃力地再次盘坐在毛毯上,叹了口气。莫非已被打扫干净了? 他虚弱一笑,垂头看着浓郁的汤色。 只是突然注意到……汤里倒映的发冠不知何时缺了块珠子。 皖钦愣了下,立马取下了发冠仔细看着那缺失的地方,竟裂出了一条细小的缝。 来自帝都的压迫感猛烈袭来。 会是谁的安排?怎么不下死手?又为什么现在才来?而且那人竟有灵力,并非人界之族,此次失败,会进行二次刺杀吗…… 但接着,皖钦镇定下来,那人说了「不是」,就说明他并非刺杀的对象,但千里迢迢埋伏至此,目标却是错的,不该如此。 他能与外界有什么恩怨呢? 皖钦眼眸一沉,忽然如释重负般嘴角勾起。 不知道的事,问问它们不就知道了。 第4章 世子九熙 初冬,竟让人步步维艰。 皖钦看了眼手里残缺的发冠,将其藏于袖中。虽然外表看起来确实突兀,但是披上这大外袍也就不算什么。 他将束发散开,黑发便如瀑布般垂落在腰间。接着挽起左袖,解下腕上的红绸带。 绳系多年,边缘早已抽丝剥茧。 皖钦用其简单地绑起两侧长发,整理好衣衫,毫不犹豫地起身走向门口。推开时,一小厮卑躬候道:「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贵府可有空地?」 「北院有处空地。」 「带我去北院吧。」 「是。殿下请随我来。」 外面依旧吹着风,脚步匆匆,他时不时要拉拢外袍。 兜兜转转,突然好奇这里建筑布局竟与南方、北方完全不一样。皖钦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道长廊,第几间屋子。因为实在是太像了,每一处宛如复刻的一般,弄得人晕头转向。 而最令皖钦惊讶的是,只用一刻时辰不到,他们便从南院住宅走到了北院空地。 那小厮在北院门口便停下,向旁退步,解释道:「身份低微者不得踏入北院,奴等便在门口候着殿下。」 在门外,皖钦便看见了偌大的空地。也不知这里有何特别,门禁如此森严。 进来后走了一会儿,才明白这里竟是个训练场。各种沉重的武器罗列在器架上,而那些地势坎坷的范围都划出去成了马厩。 还有几个搭起来的棚帐,其中一个坐着一位妇女。 那妇女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明艳的颜色,连她的发饰大都是木制而非珠宝。整个人端坐在那里,风拨动着她的碎发,就像古书里走出来的得道仙姑,特别是那一对弯如弦月的眉毛,更显得她的丹凤眼如此清澈透亮。 她沉静地跪坐在毡台上,似乎是在调试桌上的茶水,看着用具很齐全。 品茶本应该是一件专注的事,而她却时不时扭头看向站在视野中身材高挑的少年。 那少年一袭黑纱衣,腰间系着的三片银叶随风而碰撞。 他正试着长弓的韧度,认真挑选着眼前一箩筐一模一样的铁箭。 似乎是下定了主意,他将一支较为满意的铁箭从中抽了出来,架在双指之间,瞄准百米处的靶心。 此时风意渐大,将少年束起的长发吹得飘逸灵动。 他拉动着弓弦,紧绷的声音刺耳地搅和在风中。 「咻!」 箭梢瞬间弹射而出,像是一把利刃刺向连绵不断的狂风。 可惜,这如何射得准靶心。 少年又接着射了几箭,依旧没有射中,但离得最近的也有九环。 他看了眼自己训练的成果,似乎有些乏了,转身跨步走向那妇人所在的棚帐。 二人相视而笑,妇人将茶递给少年,面目温柔地朝他说道些什么,少年听了笑得像灿阳,腼腆地摸了摸后脑勺。 就在将茶一饮而尽时,少年注意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皖钦。 皖钦也感受到少年的视线,回过神来竟有些发笑,没想到不知不觉中在风中站了许久。 少年的眼神一直落在皖钦身上,手里的茶杯也还停留在嘴边。 而妇人见状立即起身回礼道:「见过三皇子殿下。」 少年一听这才急忙地一同行礼。 片刻,少年的眼睛又盯着那张陌生清冷的面孔。很是特别,一看就与华东人毫无干系,甚至有点羽族那般不问尘世的味道。 妇人拉近木讷的少年,介绍道:「殿下,小儿九熙刚才多有冒犯,望海涵。」 皖钦眉梢喜色,他从小便听说过有关傅家独女的传闻,简直惊为天人,如今一见,果然气质非凡。 而她身旁的纪王独子,东方九熙,高挑如斯,连身高八尺有余的皖钦也需得仰视才能看清全貌。 九熙继承了她母亲那一双丹凤眼,又有他父亲那一对似剑般的浓眉,但俊朗的脸颊上却藏着高傲之气,仿佛不谙世事的小孩。 不过这少年确实才年仅十五,比皖钦还小了五周岁。 「殿下,喝口热茶吧。」 傅珍的一声招呼,皖钦爽快地答应着。 三人围坐在茶器旁,里面生起的炭火在棚帐遮挡了风的情况下,才显得稍稍暖和。 「一到秋末初冬,这华东城就整日起风,长达半月之久,不知殿下可还习惯?」傅珍问道,「明年初夏返程,督察整整半年,殿下可别生分,只管当作在天北城那般自在。」 「殿下怎么会想到来北院呢?」九熙忽然问道。 「卧病已久,到处转转罢了。」 「也是应该多活动活动筋骨,今日餐食可还丰富?毕竟不吃不喝躺了两日。」 「厨娘煲了一只鸡,色泽浓郁。」 皖钦应答着,竟没想到这一病便躺了整整两日。 「敢问殿下可会射箭?」九熙继续问道。 「技艺不精。」 一听,九熙眼里放射着光芒,眉开眼笑道:「这又如何,殿下可一定要与我比试比试。」 「殿下初愈,怎能经得起折腾?」傅珍担心道。 「纪王伯母无需担心,我从小便是如此,身体一直恢复得很快。」 有皖钦这一份答应,九熙更是握紧了拳头般兴奋,迫不及待拉住皖钦的手,扶他起身,接着仅留背影给傅珍,叫道:「母妃,失陪!」 九熙递给皖钦一把弓箭,笑盈盈道:「咱们就看谁射中的靶子多,谁就赢。」 「那这世子可要教我,在风中如何射准。」 「自是稳当,且看吾示范一遍。」 说完,九熙就拉开了弓,对向了百米处的靶子,只不过他是往风口去的。 「咻!」 一箭脱弓,本是笔直的线路,随着风的干预,变为一条长弧线,刚好射中了七环。 「好箭!若非有风,绝中靶心。」 九熙摇头道:「比起我父王,实在差太远。」 皖钦想了想,纪王箭法确实了得,能在狂风中将目标一击致命,普天之下能与纪王比试箭法的也不过他旗下前将军公孙空执一人。 如此看来,作为纪王唯一继承者的东方九熙,着实差距很大。 「殿下尝试一番?」九熙转头让道。 「初学,世子可别见笑。」 「怎会。」 皖钦移步上前,默默地将袖中的发冠往里推了推,奋力拉开弓箭时,胸前的疤痕仿佛已经痊愈了般无痛。 他嘴角一扬,再次集中精神,模仿着九熙的动作,朝着风口往上射了一箭。 「三环!殿下甚是谦虚。」 皖钦见这结果也是欣喜,笑道:「再来。」 「看来殿下也是喜欢风中射箭的。」 九熙甚是激动,终于找到了一个同伴,还能一起居住半年,简直是上天赐予的缘分。 他随手抽了两支箭在手上,站在皖钦身旁感觉人都有力量了起来。 「一起?」他递给皖钦一支箭。 皖钦看他那高兴的样子,像吃了蜜的小孩子一样,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第5章 占灵问事 天色渐晚,彩云绕梁。 九熙向纪王府辞别后,马蹄声碎碎碾过青石板,朝着城外营地绝尘而去。 皖钦垂眸跟在傅珍身侧,绣着缠枝纹样的衣摆扫过满地碎金似的夕阳,两人踩着宫灯初上的光影,向南院缓步而行。 「明日是个好天气,难得的晴朗。九熙午时归营,殿下可同去领略草原风物。草原的风里有松脂香,可比这红墙里的铜雀香清冽得多。」 皖钦抬眼望她,见她眉间笼着淡淡烟岚,忽而开口:「闻说草原尽头接边界,边界森林深处……可是灵界入口?」 傅珍脚步微滞,袖中沉水香忽而变得清苦,如同浸了雪水的陈皮:「殿下读遍《寰宇志》,当知灵界与人界曾有三百年战火。」她转身时,暮色在她眼底碎成深潭,「三百年前,人族铁骑踏平灵界三千里镜花水月,如今边界森林里的枯骨,还在月光下泛着磷火。」 「可如今两界休战十年,互市通商,甚至有灵族血脉流入人界。」皖钦望着远处逐渐暗沉的天际,「但史册只记载纷争,从未言明和解之法。若要两界真正共处......」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总得有人先迈出那一步。」 而傅珍浅笑回道:「世人总道灵族凶残,却忘了百年来是谁铁骑踏碎灵界花海。」 「灵族慷慨于开放商路,却吝于踏入人界半步 —— 这般戒心,何尝不是被战火逼出来的?」 「呵呵,」傅珍继续道,「灵界如深潭,看似平静无波,但若妄图搅动潭底泥沙……跌入河底,可不知深浅二字。」 话音戛然而止,她忽而轻笑,「妇人之见,殿下权当耳旁风便好。」 皖钦怔忪间,忽觉眼前的傅珍褪去了王妃华裳,眼底流转的竟是征战者的沧桑。 傅珍摇头淡淡一笑,接着又看向皖钦,道:「有一件事还希望向殿下打听打听,关于天北城……」 天北城。 这个被白雪覆盖的名字从傅珍口中溢出时,皖钦只觉记忆里掠过一片苍茫 —— 琉璃瓦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宫门前铜狮眼底凝结的冰棱,还有傅翰师府中那架永远蒙着白布的观星仪。 「……我因人与事却有多年未归。音信不便,不知天文翰师近况如何?」 「傅翰师去年新制了浑天仪,能推演三垣二十八宿的运行轨迹。」皖钦斟酌着开口,「只是老人家腿脚不便,每日早朝仍需攀爬七十二级石阶......」 傅珍袖中素帕轻轻滑落,露出一角绣工精致的寒梅:「劳烦殿下替我问候家父。」她弯腰拾帕时,耳坠在夜风里晃出细碎银光,「天北城的雪...... 怕是比往年更盛了。」 那是一场无人在意的凛冬。 亥时三刻,皖钦房中的烛火忽明忽暗。他盯着墙角跳动的炭火,忽然翻身坐起,漆黑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火光。檐角的铜铃在夜中轻响,他裹紧外袍,帽檐压得极低,如一只夜枭般掠过寂静的回廊。 北院的荒草在夜风中簌簌作响,皖钦跪坐在老槐树下,袖中滑落的发冠滚落在青石板上,金丝缠绕的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咬断一缕青丝,指尖微微发颤——这是流萤几年前偷偷教给他的「秘术」,当时她眨着眼睛说:「皇兄若有心事难解,便可一试,不过切记不可被人瞧见,否则……」 大灾大难不止。 泥土混着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将发冠埋入潮湿的土中,指尖在眉心画出一道淡金色的符纹。当古老的咒语从唇齿间溢出时,狂风骤起,卷着槐树叶在空地上旋出一道墨色的漩涡。他的双手在泥土上画出复杂的纹路,每一笔都像是刻在自己的心口,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新堆的土包上。 他猛地睁开双眼,飞扬的长发顿时落在了地面。 「灵子在上——」 话音未落,无数细如游丝的荧光从土中钻出,如银河倒悬般缠绕在皖钦指尖。他望着那些泛着微光的丝线,忽然想起流萤说过的话:「灵子是神的眼,看尽世间因果……」 灵子,是相当有灵性的一种族,是由一位神的魂识分裂而来,用来辅佐那位神记载世间万物,因果循环。如果要将其划分,应当是隶属于冥界。 「前三日丑时,可有记录纪王府白衣人之事?」 灵子们听了皖钦的发问,上下跳动,犹如人像点头。 「是何族类?」 灵子们光茧如心跳般收缩,内里浮现灵族图腾。 「目标是否与我有关?」 然而此刻,那些本该温顺的灵子却在半空疯狂跳动,荧光组成的圆圈忽而收缩忽而膨胀,像一颗挣扎的心脏。皖钦的心跳骤然加快,他看见灵子们在「正确」与「错误」之间疯狂切换,荧光碎成无数光点,如同暴雨前的蚁群。 「轰 ——」 一声闷响在耳畔炸开,灵子们如烟花般四散崩裂,刹那间天地陷入绝对的黑暗。皖钦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老槐树,掌心触到树皮上的裂痕,凉得像冰。他屏住呼吸,听着远处巡夜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风声里。 回到房中时,案头的烛台歪斜着,蜡油在紫檀木上凝成蜿蜒的泪痕。皖钦摸出袖中皱巴巴的信纸,笔尖悬在半空,却迟迟落不下去。 窗外,乌云遮住了最后一颗星子。皖钦望着手中的发冠,金丝上还缠着几根断发,在夜风里轻轻颤动。 墨水滴在宣纸上,晕开一片深黑的云。皖钦终于落笔,字迹力透纸背:「流萤亲启:速查灵界异动,事关……」他顿了顿,窗外传来夜枭的长鸣,笔下的字迹忽然模糊,「事关人族与灵界百年之局。」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皖钦抬头望去,只见窗纸上映着一道狭长的影子,像是谁的衣角,又像是风中摇曳的树枝。他猛地起身,却只看见一片空寂的庭院,唯有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张牙舞爪,如同无数只想要抓住什么的手。 夜更深了,皖钦吹灭烛火,任由黑暗将自己吞没。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埋发冠的那处土包下,几缕荧光正悄然渗入泥土,如同蛰伏的毒蛇,等待着破晓前的最后一声鸡鸣。 第6章 岐山符修 破晓的黎明,往往是大雾弥漫的献祭。 主城外的高树林里,鸟群惊起的扑棱声刺破晨霭。皔阳勒紧马缰,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后东方纪的马蹄声如战鼓,催得两匹骏马踏起飞泥,在羊肠小道上碾出深浅不一的蹄印。 「驾!」 衣袍在风中疯狂凌乱,正如他的浓眉紧蹙不堪。 「驾!」 身后一声随即而起,发出的浑浊雄厚的声线似无形的鞭子,抽得马儿快跑烂了四肢。 皔阳望着前方云雾缭绕的岐山,浓眉紧蹙如重峦叠嶂 —— 信使那具腐尸,此刻仍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通体黑斑如墨,骨骼竟在一日内化为黏液,仵作颤抖的指尖指着咽喉处的碎骨,连「毒」字都含混不清。 耳畔风声渐渐消停,胯下马儿也终得片刻喘息。 岐山在望,却如被利刃劈开的混沌,一半浸在晨光里,一半埋在阴影中。云雾缭绕,重影叠叠,割裂世间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仰望着,刺眼的光线穿过林梢,映射在他黑褐色的眸中。 这是他第二次驻足于岐山脚下。 其实他很好奇符咒修炼这种异于常人的东西。想起三年前,千里迢迢从天北城来到华东城,却因为心底对国师的忌惮,又对符咒修炼充满抵触。 这是他矛盾的第一次。在岐山脚下辗转整夜。 「皔阳,此山路崎岖,可要万万小心。」东方纪勒马止步,蟒纹玉带在腰间泛着冷光,「若需人手……」 「不必。」皔阳抬手打断,目光扫过纪王身后的甲士,「纪王统辖岐山,政务繁忙,送行至此足矣。皔阳在此别过。」言毕一抖缰绳,枣红马长嘶一声,朝着云雾深处疾驰而去。 空山新雨后,泥土混着腐叶的气息扑面而来。皔阳在半山腰勒马,眼前景象令他屏息 —— 墨色山峦如巨兽蹲伏,云雾间若隐若现的索桥似仙人抛落的丝带,几只苍鹰掠过,羽翼竟沾着薄雾凝成的珠链。他忽然想起焱西城的石刀山,却觉得眼前景致更添几分诡谲仙气。 弃马徒步,石阶上的青苔滑不留足,皔阳数次踉跄,汗水浸透中衣。 别有洞天,并非山脚痴人所闻所见。 在这里,不知时间之流逝,只明暗之交替。 皔阳踏上一块平地,拭去汗滴,大口喘着粗气,看向直入云霄的石阶,竟生出了些许惋惜。 老树摇曳,耳畔生风。 忽然一道金光自树冠炸裂,在空中旋出椭圆光门,如同一道割裂时空的伤口。 光门内,青年负手而立。 大致一看,应是二十五六岁。面目白净,眉眼深情,半扎发髻,月白道袍上绣着云雷纹,蔚蓝发带垂至胸前,在山风中轻轻扬起。 他踏步而出,朝皔阳长揖及地,声线如涧水清越:「宋权见过太子殿下,家父已恭候多时。」 宋权,宋公嫡子。为人温润尔雅,精炼符技,可挑大任。与那纨绔又天才的二公子宋荣性情大不相同。 「果然是仙风道骨。」皔阳暗叹,回礼时目光掠过宋权腰间的符囊 —— 鼓鼓囊囊装着十余道黄符,边缘绣着的辟邪纹栩栩如生,似有微光流转。 「还请殿下随我来。」 踏入光门的刹那,足底一空,天地化作纯白混沌。皔阳下意识攥紧腰带,却听宋权在前方朗声道:「此乃『缩地成寸』之术,殿下勿惊。」话音未落,视野骤然开阔,一座飞檐斗拱的道观已在眼前。 「恭迎太子殿下。」 苍劲的声音自殿内传来。 皔阳抬眼,见宋公负手立于阶前,玄色道袍上的云纹绣工繁复,发髻用玉冠固定,虽面色阴沉如霜,却自有一派宗师气度。与记忆中那个在天北城宴会上谈笑风生的符修长老不同,此刻的宋公更似深山古松,周身萦绕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宋公客气。」皔阳拾阶而上,目光扫过殿内陈设 —— 六根盘龙柱顶天立地,地面以八卦图铺就,八处圆梯环环相扣,中央供着一尊三足鼎,缕缕青烟自鼎中升起,化作仙鹤形态盘旋不去。 但终归是山顶,又是短暂的雨止天晴,不免有些寒冷刺骨。 皔阳不禁打了个寒颤。宋公抬手虚引,石桌上忽然浮现三只青瓷盏,热气腾腾的茶汤散出松针清香。「殿下长途跋涉,先饮盏古树茶驱寒。」 三盏茶下肚,暖意自丹田蔓延至四肢。 「权儿,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是。」 语毕,皔阳这才发觉宋权还在身后侧,而金光早已消散不见。 皔阳解开腰间布袋,取出紫檀木盒。盒盖掀开的瞬间,一缕黑雾如活物般窜出,在纯白的殿内划出妖异的弧线。 「大胆!」宋公双指如刀,金光自指尖激射而出,正中黑雾七寸。只听一声尖啸,黑雾化作齑粉,空气中残留着焦糊味。皔阳定睛看去,木盒内的碎骨已消失殆尽,只剩几滴黑液在盒底蠕动,如同垂死的虫豸。 「此乃……」宋公指尖轻抚盒沿,眉头拧成川字。 「取自腐尸咽喉。」皔阳沉声解释,「全身骨骼皆成此状,仵作断言非人间之毒。」 宋公沉默良久,忽然抬手招来一道符火,将木盒悬于火上炙烤。黑液遇火发出滋滋声响,竟凝成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晶体,表面流转着幽蓝光泽。 奇毒……傀蛊…… 宋公捻起晶体,逆光处可见无数细小虫影在其中蜷曲,「此毒非彼毒,乃灵界特有现象,多年前福来村一案便是如此,只不过......」他忽然住口,将晶体收入符袋,「容老臣三日后答复殿下。」 言毕,宋公指尖翻动,三张黄符自袖中飞出,在空中排成一列:「此为速喜符,可挡三次灾劫。」符纸无风自动,竟各自飘向皔阳腰间、袖中、发间,「殿下下山后,切勿轻易离身。」 殿外忽起山风,卷着残阳落入云海。皔阳临阶而立,见宋权已在光门前等候,远处的索桥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宛如通往幽冥的路。他忽然想起宋公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晶体中蜷曲的虫影,心底泛起一丝凉意。 「太子殿下,请。」宋权的声音打断思绪。皔阳转身作别,却见宋公负手立于鼎前,衣领被风掀起,露出一道陈旧的疤痕 —— 形如爪痕,深可见骨。 光门闭合的瞬间,皔阳瞥见宋公取出晶体,放入鼎中。符火腾起的刹那,他仿佛听见一声压抑的悲鸣,自鼎中深处传来,混着松烟与血腥气,令人毛骨悚然。 下山路上,月光穿透云层,将宋权的影子拉得老长。皔阳摸着袖中的速喜符,忽然问道:「令弟宋荣……近来可好?」 宋权脚步微滞,发带在夜风中划出冷冽的弧线:「舍弟云游四海,不问俗事。」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哑,「太子若想见他,恐怕要去...... 灵界边界。」 话音未落,远处山坳里传来夜枭长鸣,惊起一片寒鸦。皔阳回望岐山,山顶道观已隐入云雾,唯有那尊三足鼎的轮廓,在月光下宛如一只睁开的眼睛,俯瞰着人间蝼蚁。 第7章 花草双生 晨雾如轻纱覆在青瓦上时,北院廊下的争执声惊起几只麻雀。两个仆役碎碎私语。 「天呐,昨儿的风可真大,都将这棚帐给吹烂了。」 「是啊,这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风。」 「诶……不对啊,要是这么大的风,我堆在北院外的落叶早就吹跑了呀?怎么还在那?」 「嘿!原是你没收拾干净!害得主婆逮着我吵了一顿!」 「我我我那天走得急,闹肚子……」 皖钦握着暖炉立在月洞门边,听着两个小厮为落叶打扫之事争执,目光却落在远处指挥修缮帐幕的傅珍身上。她今日着一身鸦青色云锦长袄,领口缀着珍珠滚边,虽未戴金钗玉坠,却自有一派端方气度。 「殿下?」傅珍不知何时走近,声音里含着三分关切,「昨夜风急,可曾扰了清梦?」 皖钦从沉思中惊醒,见她鬓边碎发被风吹得微乱,忽地想起天北城的傅翰师 —— 那位老人总爱眯着眼调整星斗仪,指尖沾着金粉,像撒落的星光。 「傅翰师的星斗仪能测二十八宿,却测不出人心诡谲。」他忽然开口,又觉失言,忙笑道,「只是感慨华东城的风比天北城柔和些。」 傅珍微怔,旋即轻笑:「殿下若喜欢,待二月蘸花青开了,妾身亲自下厨做给殿下尝。」 傅珍浅笑着,皖钦望着她腕间晃动的翡翠,这一眼,竟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枣南城。 火塘边的影子摇摇晃晃,他伏在祖母边上,玩弄着佩戴在祖母腰间的翡翠,上面雕刻着晶莹剔透的月光枣纹。 祖母笑着,放下手里正在修补的巫服,掌上的纹路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庞,和蔼苍老的声音不断呼唤着他的小名,将「余儿」二字浸在松脂香里。 眸中勾勒着空洞,散发的忧郁仿佛感染了整个寒阳,让人直觉温度骤降,狐裘微凉。 傅珍似乎察觉到了皖钦的低落,故意放慢了脚步,柔和道:「殿下,华东城可不止蘸花青一种特色。正好今儿殿下去那营地,您只管问九熙『泣百子』,他便会带殿下去看看。」 「泣百子」,因为临近悬崖的一片深草地里只有一块巨石,周围分散着不多不少正好一百颗小石头。而巨石形状又像一位垂头的妇人,像是在哭泣那一百颗石子,因此得名「泣百子」。 傅珍如是说:「相传大旱之年,先民刻百子像祈雨,雨水冲刷千年,便成了那副垂泪的模样。」 「三皇子殿下!」 忽然远处传来清朗的呼唤,那少年策马而来,玄色大氅在晨风中扬起,像一只展翅的小兽。 「母妃总说北院的风邪乎,」他跳下马,靴底碾过满地碎金似的落叶,「昨儿我房里的烛台竟自己转了三圈!」 傅珍无奈摇头,抬手替他整理衣领:「许是猫儿碰的。待你父王回来,让他请符修撒些平安符便是。」她语气轻描淡写,指尖却在九熙腰间三片银叶上多按了按 —— 那是纪王亲自求来的「护身符」。 早膳时,铜锅冒着热气,羊肉汤的香气里混着胡椒味。 九熙啃着羊腿,忽然压低声音:「母妃可觉蹊跷?北院的铁架棚连暴雨都经得住,怎会被风扯断?」 「许是铆钉钉锈了。」傅珍给皖钦添了勺汤,目光柔和,「有些事不必深究,平平安安便好。」 皖钦垂眸搅着汤匙,昨夜在北院施术时的狂风骤起、灵子炸裂的场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抬眼时已换上清浅笑意:「世子爱琢磨奇事,倒像话本里的侠客。」 「嘿嘿诶,」这夸得九熙嘴角勾笑,整理了一下又面露严肃道:「殿下,您在南院可有察觉什么声响?」 皖钦沉默了一会:「睡得太沉,记不大清了。」 九熙九熙赧然挠头,却在低头时,瞥见皖钦袖口沾着的草叶 —— 那是北院墙角常见的狗尾草,叶面还凝着未干的夜露。 出了主院,两匹骏马踏过青石板。九熙在前头策马缓行,马蹄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响,惊起檐下鸽子扑棱棱飞向灰蓝的天空。皖钦任由缰绳松着,看九熙在前面策马转圈,少年的笑声混着市井喧嚣,织成一片热闹的云锦。 正四处瞧着,忽然,街角传来叫卖声:「蘸花青!刚出锅的蘸花青!」 他猛地勒马。竹匾里的炸物金黄酥脆,油香混着葱花味扑面而来。卖货的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岁,单衣薄裳,补丁摞补丁的围裙下露出冻红的指尖,见他驻足,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客官要一串么?刚炸好的,还热乎呢!」 九熙折返时,正见皖钦接过两串炸物。少年望着小姑娘补丁摞补丁的围裙,想起母妃常说 「市井谋生如履薄冰」,忙凑近道:「这季节哪有真蘸花青?不过是葵菜草罢了。」 「葵菜草?」皖钦捏着油纸,触感轻得像片云。他看见小姑娘指甲缝里的油垢,那捧竹匾时微微发颤的手腕,忽然想起流萤 —— 冬至,妹妹偷溜出宫买糖炒栗子,被逮到时冻得鼻尖通红,却把温热的纸包塞进他手里,说「哥,这是冬天的味道」。 「两者有何不同?」他递一串给九熙,油纸下的温度透过指尖,「为何世人只爱蘸花青?」 「蘸花青三春方开,根茎带苦,炸后却回甘。」九熙捏着炸物,有些为难,「葵菜草虽不是随处可见,但味淡如草,纵是炸了,也登不得大雅之堂。」 皖钦咬下一口,面糊里的碱味混着草香在舌尖散开。确实寡淡,却有股子韧劲。 他望着小姑娘收摊时,将没卖完的炸物分给巷口乞丐。 「稀有未必珍贵。」他轻声道,看着小姑娘抱起空竹匾,脚步轻快如雀跃的小鹿,「你瞧,这种草生命力极强,哪怕被踩进泥里,开春也能冒出新芽。」 九熙似懂非懂,皱眉看着手里的炸物,路过巷子时到底没忍住,将其扔进角落。 几个乞丐冲出来争抢,碎屑落进他们补丁摞补丁的衣襟,却笑得满足。 第8章 雾中营地 营地建立在大草原后方,背靠鱼骨江,陆连小高原。 而周围散乱的树林片片环绕,白色檐顶穿插在其中,浓厚雾气随江面而起,随烈阳而散。霎时间,方见一眼城墙般的真容。 他们常年驻扎在那里。 记得大分裂以前,书上曾记载这里有山海一体的景色。几处人家,犬吠相间,年轻村民们追逐在广阔起伏的天地,站在小山丘上,拥抱肆意的清风,深吸一口,满腔翠绿。若给他们一块坚不可摧的木板,便可以在半裸的石块斜坡尽兴滑翔。一切仿佛世外桃源。 那里应该是全华东城最自由的地方……直到第二防线的建立。 公孙空执叉腰立在营门石柱下,铁枪尖挑着的灯笼在雾中晃出昏黄光晕。他满脸络腮胡结着薄霜,右眼的刀疤从眉骨斜贯至下颌,本该狰狞的面容却因常年军旅生涯添了几分肃穆。 忽然,马蹄声穿透雾帘,他手按剑柄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在看清来人后松了力道 —— 卫霖的青骢马踏碎薄雾,鞍上挂着的药囊随着颠簸轻晃,发出细碎的撞击声。 「带的人够么?」公孙空执的粗嗓门惊飞了檐下麻雀。 卫霖勒马停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青铜药瓶:「够。」 他望向远处翻涌的雾墙,眉头微蹙,「若半月内寻不回,那群鹿的尸身怕是要化作脓水。啧,好臭……」 公孙空执更是啧了一声,掌心拍在马臀上:「啰嗦!早去早回!」话音未落,青骢马已冲进雾中,卫霖的身影很快被吞没,只余药瓶的清响在雾里飘了又飘,像一根细针扎进棉花堆。 前将军望着雾散的方向,心想这几日捕猎叫停了,可不是说得好玩的。他虽然不懂这里面的门道,但还是有些见闻的。 那时他尚年轻,还是个脾气暴烈的偏将。因性子急躁又说话难听,即使屡建功绩,位子也被压得死死的,甚至不升反降。不过二十年前的弑兄之乱后,这里便被唯一幸存的废太子纪王接手了。 纪王是明白人,知道公孙空执能力强,便常带在身边清扫灵族余孽。几处征伐后,空执以此便坐上了前将军的位置。 看起来顺利,实则经历的非常人能承受。单看他脸上的刀疤就知道了,尤其是他的右眼,如此恐怖的残伤,眼球却仍在,也能看得清,只是有些半睁罢了。 而这些,他们那次出行的人才知道当时有多凶险。 早年上参国与灵族水火不容,战事频繁。虽有符修世家第三代掌门宋户设下的屏障,但仍有一部分强大的灵族入侵边界村落。其中福来村最为严重与诡异。可也就是那次清扫灵族,公孙空执落下了永久残伤。 或许是太过惊悚,公孙空执已经记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他捂着右眼倒下时,看见的不是敌人的利爪,而是卫霖袖口翻出的暗纹 —— 那是只有枣南城秋府才有的月光纹。 询问纪王,才得知是卫霖救了公孙空执,以他神秘的「医术」救的。 而见卫霖这几日把自己关在营帐里研究那几头死鹿,估计此事非常棘手。 如今他又独自远出寻「药引」,不知何时才得归。 可惜,军中鬼医,唯他卫霖一人。 清脆的银叶碰撞声在雾中打断回忆。 「前将军!」 一马头率先破了雾气,接着是开朗洋溢的世子东方九熙身着他最爱的黑纱衣冲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个身着月白锦袍的青年,剑眉星目间透着几分书卷气,却又有股子说不出的沉敛。 「这位是三皇子殿下。」九熙跳下马,马尾扫起碎琼乱玉般的霜粒,「殿下,此乃前将军公孙空执,父王的左膀右臂!」 公孙空执单膝触地,铁枪在青石上磕出火星:「末将见过三皇子。」他抬头时,右眼的刀疤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却见皖钦伸手虚扶,指尖掠过他铠甲上的锈迹,动作自然得像拂去一片落叶。 帐中炭火烧得正旺,铜壶里的酥油茶噗噜噜冒着泡。公孙空执捧着粗陶碗,看九熙咕咚灌下热茶,嘴角不禁扬起笑意 —— 这小子小时候最怕喝酥油茶,总说有股子羊膻味,如今却喝得比谁都响。 「今年的雾格外重。」前将军用袖口擦了擦碗沿,「卫霖说,这雾里裹着灵界的水汽。」他忽然转头看向皖钦,独眼微眯,「殿下觉得,是吉是凶?」 皖钦指尖摩挲着碗沿,感受着粗陶的颗粒感:「雾起时藏污纳垢,雾散后见山见水。利弊之分,全在人心。」 公孙空执一愣,继而大笑,震得帐顶积雪簌簌落下:「妙!果然是天北城出来的皇子,说话都带着星斗仪的味道!」他忽然压低声音,胡子蹭过皖钦手背,「不过殿下还请当心,这草原上的雾能淹死人,比刀剑更狠。」 九熙刚要接话,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斥候掀帘而入,甲胄上的银叶撞得叮当响:「报!耳墙发现异物!」 公孙空执拍案而起,铁枪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他冲出门时,听见九熙在身后喊:「前将军!我也去!」却被皖钦轻轻拽住衣袖。 「世子忘了纪王的叮嘱?」皖钦的声音低而沉,「有些热闹,不凑也罢。」 九熙望着前将军消失在雾中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年前鱼骨江的黑匣子。那时他才十岁,跟着父王巡视营地,却亲眼看见那东西在眼前炸开,蓝紫色的烟雾里,公孙空执的血溅在他锦缎靴面上,像开了朵妖冶的花。 「其实我不怕死。」少年忽然开口,指尖捏着茶碗边缘,「只是父王总说,纪王府的骨血不能轻易涉险。」他抬头时,睫毛上凝着的雾珠落在脸颊,竟像泪般晶莹,"前将军的右眼,就是为了护我才瞎的。」 「想去看看吗?」皖钦忽然起身,锦袍下摆扫过炭盆,惊起几点火星,「远远看一眼,如何?」 少年的眼睛亮起来,像被风吹燃的灯芯。 帐外传来隐约的喧哗,夹杂着公孙空执的怒吼,却被雾气揉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