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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淬炼

作者:阿作是小太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色如墨,浓稠地泼洒在质子营空旷的校场上。白日的喧嚣与汗水早已被晚风吹散,只留下寂静和尚未散尽的尘土气息。白日里被阿勒玛勒令搬靶累得几乎脱形的拓跋铮,此刻却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孤狼,独自一人伫立在空旷的靶场中央。


    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汗水沿着贲张的肌□□壑蜿蜒流淌,滴落在干燥的黄土上,洇开深色的斑点。白日里被阿勒玛近乎羞辱的惩罚激起的滔天怒火和不甘,此刻全都化作了手中那张硬弓的嗡鸣。他咬着牙,琥珀色的狼瞳死死盯着百步外黑暗中模糊的靶影,眼神凶狠而专注,仿佛那不是草靶,而是他必须撕碎的猎物。


    “嗡——!”


    弓弦剧烈震颤!箭矢离弦,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扎进黑暗!远处传来沉闷的“咄”声,却无法分辨具体位置。


    “不够!”拓跋铮低吼一声,像是对自己不满。他再次抽箭,搭弦,开弓!动作迅猛如扑食的恶狼,带着一股蛮横的狠劲,全身肌肉绷紧如岩石,肩背的线条贲张得几乎要裂开。汗水不断从他紧绷的下颌滴落。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抽箭、开弓、射击的动作,每一次都倾尽全力,仿佛要将白日里积压的屈辱和怒火全部灌注到箭矢之中。箭矢破空之声在寂静的校场上格外刺耳。渐渐地,他的动作开始透露出一种令人心惊的韵律和精准。虽然姿势依旧带着狼族特有的狂野和力量感,远不如齐环婴那般清贵优雅,但那份对弓臂力量传递的本能感知,对目标捕捉的野兽般直觉,却让他的箭越来越稳,越来越快!黑暗中的靶子上,“咄咄”的命中声开始密集起来。


    “看来人前风光,人后也要受罪的嘛。”


    一个平静无波、带着一丝戏谑的沙哑嗓音,毫无征兆地在拓跋铮身后几步响起。


    拓跋铮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那股子全神贯注的狠劲瞬间被打断。他像受惊的野兽般霍然转身,手中的弓下意识地对准了声音来源的方向。


    月光下,阿勒玛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她换了身玄色劲装,周身散发的鼠尾草香钻进拓跋铮鼻子里,那双深潭般的墨色吊眼,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和那张犹自震颤的弓。


    “教……教头!”拓跋铮的声音有些变调,带着被窥破秘密的窘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连忙放下弓,手忙脚乱地想抓起扔在地上的狼皮坎肩遮住身体,动作笨拙而狼狈。


    “慌什么?”阿勒玛向前踱了两步,月光照亮她没什么表情的脸,“加练是好事。总比某些人,只会摆弄些花架子,到了真章就软了腿强。”她的目光扫过拓跋铮健硕胸膛上滚落的汗珠和那些纵横交错的旧伤疤,最后落在他握着弓、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手上。“只是你这姿势……”


    她微微蹙眉,突然上前一步,毫无预兆地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尖精准地按在了拓跋铮引弓时过于紧绷、几乎要爆开的右肩三角肌上。


    “嘶!”拓跋铮猛地倒抽一口凉气,那处肌肉如同被烙铁烫到,传来一阵剧烈的酸痛!是白日里过度搬运箭靶积累的劳损。


    “力灌于臂,却凝滞于此。”阿勒玛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点压着他僵硬如铁的肌肉群,“肩胛未开,腰腿之力更是散乱。空有蛮牛之力,十成劲倒有七成耗在了和自己较劲上。”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切中要害。


    拓跋铮疼得龇牙咧嘴,但更让他心头火起的是这近乎**的评判和那根点在自己身上、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手指。他梗着脖子,狼瞳里血丝又现:“我……”


    “不服?”阿勒玛收回手指,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点嘲弄,“再射一箭我看看。”


    拓跋铮憋着一口气,强忍着肩头的剧痛和心中的屈辱,再次咬牙引弓。这一次,他刻意模仿着白日里齐环婴那种看似轻松的姿态,试图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野蛮”。


    “停。”阿勒玛的声音冷冷响起。


    拓跋铮动作僵住。


    “画虎不成反类犬。”阿勒玛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路子不适合你。狼就是狼,非要去学鹤的姿态,只会摔得更惨。”她走到拓跋铮身侧,这次没有直接触碰他,而是用手指虚点着他身体的几个关键部位:“沉腰,落胯!右腿后撤半步,踏稳!感受大地之力从脚底涌泉贯入腰脊!肩胛骨打开!想象你的力量不是从肩膀发出,而是从大地升起,穿过你的腰背,凝聚于指尖!开弓不是用蛮力去拉,是用你的整个身体去‘推’开这张弓!”


    她的指点简洁、直接,甚至带着点粗粝,却直指狼族力量运用的核心。拓跋铮下意识地按照她的指引调整姿势。当他的脚掌稳稳踏住地面,腰□□沉,肩背以一种奇异的、如同蓄势待发的恶狼姿态打开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贯通感瞬间席卷全身!那张沉重的硬弓,似乎真的变得“轻”了一些!


    他屏息凝神,狼瞳死死锁定黑暗中的靶心,遵循着身体的本能和阿勒玛的点拨,引弦的手指稳定而充满爆发力地松开!


    “嗖——!”


    箭矢离弦的破空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尖锐、迅疾!如同一道撕裂夜色的黑色闪电!


    “咄!!”


    远处黑暗中传来一声异常沉闷、穿透力极强的闷响!紧接着是草靶碎裂的“咔嚓”声!


    这一箭,不仅命中,而且力道之大,直接射穿了草靶的核心支撑!


    拓跋铮保持着开弓后的姿势,胸膛剧烈起伏,琥珀色的狼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和巨大的兴奋!他猛地转头看向阿勒玛,眼神炽热。


    阿勒玛微微颔首,月光勾勒出她冷峻的侧脸线条。“有点样子了。力量传导比之前顺畅三成不止。”她的目光扫过拓跋铮激动而年轻的脸庞,语气里听不出多少赞许,反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审视,“这股子蛮劲和野性,用对了地方,倒比某些人精心雕琢的花架子……更有点看头。”


    她顿了顿,迎着拓跋铮骤然亮起的目光,淡淡地补了一句:“至少,比齐环印那小子今天射的那些软绵绵的箭,强多了。”


    “那是自然!”拓跋铮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和野性,白日里的憋屈似乎在这一箭中得到了宣泄。“我和那个靠爹的绣花枕头,当然不一样!”他下巴微扬,狼瞳中闪烁着桀骜不驯的光芒,仿佛终于找回了属于自己的骄傲。


    阿勒玛静静地看着他这副毫不掩饰对世子鄙夷的模样,墨色的狐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反而掠过一丝洞悉一切的、近乎玩味的光芒。她没有斥责他的大不敬,反而向前走了几步,随意地坐在了旁边一个废弃的箭垛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坐。”


    拓跋铮一愣,看着阿勒玛这出乎意料的举动,又看了看那简陋的箭垛,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点警惕和别扭,隔着一小段距离坐了下来。浓烈的汗味和狼族特有的、带着点野性的气息弥漫开来。


    “不服气?觉得他占了出身的光?”阿勒玛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少了白日的冷硬,多了一丝近似闲聊的平淡。


    拓跋铮哼了一声,没有直接回答,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和眼中毫不掩饰的不屑已经说明了一切。


    阿勒玛的目光投向远处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营房的墙壁,看到那个月白的身影。“较劲不是坏事。没点血性,还练什么武?”她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但把眼睛只盯在一个人身上,格局就小了。质子营里,你们每一个人,都背负着各自族群的命运。在这里较劲,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


    拓跋铮沉默了一下,狼瞳中的桀骜稍稍收敛,多了一丝思索。他瓮声瓮气地开口:“我懂。我来这里,不是来跟谁怄气的。”他抬起头,看向阿勒玛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的侧脸,“是龙王答应我父王,只要我来龙族为质,受训有成,龙族就会出兵,助我们平定狼族内部叛乱,扶我父王坐稳王位。”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决心,“我是狼族的世子,这是我的责任。”


    夜风吹拂,带着凉意。阿勒玛沉默了片刻,墨色的眸子在夜色中深不见底。她没有追问狼族内乱的细节,也没有对龙王的承诺发表任何看法。只是淡淡地问:“你呢?想当什么样的狼王?”


    拓跋铮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一下,随即琥珀色的狼瞳中燃起一团炽热的火焰:“当然是让所有狼崽子都吃饱穿暖,不再被其他部族欺负!让南昭草原上,只有我们狼族的声音最响亮!”少年人的野心和血气,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阿勒玛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很快消散在风里,让人辨不清情绪。她没有评价拓跋铮的豪言壮语,只是目光似乎悠远了一些,仿佛透过眼前的少年,看到了某些更久远的、沾满血腥的画面。


    “你呢,教头?”拓跋铮忽然转过头,狼瞳带着纯粹的好奇,望向阿勒玛,“你……是怎么当上大帅的?我听说你……”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可能触及了什么不该问的,声音低了下去,没敢把“继母”、“灭族”这些词说出来。


    阿勒玛脸上的那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瞬间消失无踪。夜色中,她的侧脸线条陡然变得冷硬如铁石。周身那股原本只是清冷的气息,瞬间变得如同极地寒风般凛冽刺骨!墨色的狐眼深处,仿佛有冰冷的漩涡在无声旋转,吞噬一切光亮。


    拓跋铮感觉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后面的话硬生生冻在了喉咙里。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连呼吸都屏住了,琥珀色的狼瞳中第一次对这个女人,除了愤怒和不甘外,生出了真正的、源自本能的恐惧。


    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夜风吹过空旷校场的呜咽声。


    良久,就在拓跋铮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压力压垮时,阿勒玛才缓缓站起身。她没有看拓跋铮,目光投向王城方向那一片灯火辉煌的宫殿群,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比之前更加冰寒,仿佛淬过万载玄冰:


    “我的路,是血铺的。没什么好说。”


    她不再停留,转身,玄色的身影无声地融入深沉的夜色,消失在校场边缘,只留下拓跋铮一个人坐在冰冷的箭垛上,心头兀自残留着那瞬间的彻骨寒意和巨大的困惑。


    龙涎香的馥郁气息在深广的宫殿内静静流淌。重重纱幔之后,龙王正斜倚在铺着雪白蛟绡的软榻上。他身着青色常服,领口袖口用暗金线绣着细密的云龙纹,面容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有几分模糊,唯有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珏,玉珏中央,一点微弱的银芒若隐若现。


    阿勒玛单膝跪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玄色的身影在巨大的宫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沉默得像一块礁石。她简明扼要地汇报着质子营今日的操练情况,语气平板无波,如同在念一份枯燥的军报。


    “熊族质子,膂力尚可,准头欠佳,十箭脱靶其七。鲛人,心性尚稳,然气力孱弱,弓弦难开满……”她将质子们的表现一一陈述,精准而冷酷,不带丝毫个人情感。


    当提到齐环印时,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世子殿下,弓术基础扎实,姿态标准,心性沉稳。今日十箭连射,九箭中靶,三箭近靶心,尚可。”


    龙王齐怀徽把玩玉珏的手指微微一顿,深邃的目光落在阿勒玛低垂的头顶,声音带着一丝听不出情绪的慵懒:“哦?尚可?孤听说,你今日亲自指点了他握弓发力?” 烛火跳跃,在他眼中投下莫测的光影。


    “是。”阿勒玛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依旧简洁,“世子悟性颇佳,一点即通。稍加雕琢,可成大器。” 她的话语滴水不漏,既肯定了齐环印的资质,又点明了教导的必要性。


    齐怀徽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要穿透那层平静的面具。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那……拓跋铮呢?”龙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玩味,将话题引向了那个桀骜的狼族质子,“孤听说,这小子今日被你罚去搬了一整天的箭靶?累得像条死狗?”


    “拓跋铮,桀骜不驯,目无尊长,当众顶撞,罚其劳役,以儆效尤。”阿勒玛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只是如此?”龙王的尾音微微上挑,带着洞悉一切的压力,“孤还听说,月下校场,有人指点孤狼开弓?”


    阿勒玛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声音依旧平稳如初:“回王上。属下巡查时偶遇其加练。观其发力,野性有余而章法全无,十成力浪费其七,空耗己身。稍加点拨,使其明力之贯通,免其自伤根基,亦是分内之事。” 她将指导完全归结于职责和避免质子受伤的考量,合情合理。


    齐怀徽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他缓缓坐直身体,将手中的玉珏轻轻放在榻边的紫檀小几上,那点微弱的银芒在烛光下似乎亮了一瞬。


    “你教他们射箭,教他们如何将筋骨之力拧成一股,贯穿于箭矢一点,破空杀敌。此乃小术。”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冷的金针,刺入阿勒玛的耳膜,也刺向她心底最深处被层层包裹的角落。“校场争锋,匹夫之勇耳。”


    “孤要看的,不是谁今日多射中了靶心,谁搬动了多少死物。” 他的声音沉缓下来,“孤要看的,是人心如何被收束,野性如何被套上缰绳。”


    他顿了顿,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龙涎香的馥郁变得令人窒息。


    “而世子,” 齐怀徽的声音陡然一转,语气中的千钧重压似乎收敛了半分,却换上了另一种更深沉、更不容抗拒的期许。“环印,他是孤的血脉,是龙族未来的共主。他的‘器’,更需你……格外用心地雕琢。”


    最后几个字,他刻意放缓了语速,目光紧紧锁住阿勒玛低垂的眼睑。


    “他的弓术,你既说‘尚可’,那便让它不止于尚可。他的心性,你说‘沉稳’,那便让这沉稳化为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帝王气度!他需要的不只是拉开一张弓的力量,他需要的是拉开这万里江山、驾驭这八方诸侯的力量!” 龙王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许,却又冰冷得不含一丝温情,“孤将他交予质子营,交予你手,并非仅仅让他与那些外族质子厮混。孤要你,阿勒玛……”


    他微微眯起眼睛,烛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做那把雕琢龙族未来至尊的刻刀!用你的眼,你的心,你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手段,去淬炼他!磨去他身上所有可能被敌人利用的软弱与犹疑!让他懂得何为真正的力量贯通。”


    “孤要你,倾囊相授,不遗余力。”


    阿勒玛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低垂着头。烛光在她玄色的肩甲上跳跃,勾勒出冷硬的线条。她紧抿的唇角,在阴影中绷成一条没有丝毫弧度的直线,仿佛一柄收入鞘中、却随时能割裂空气的匕首。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馥郁的龙涎香气灌入肺腑,却只带来更深的窒息感。再开口时,声音已听不出任何波澜,平稳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臣,谨遵王命。”


    “必倾尽所能,雕琢储君之器,不负王上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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