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3章 立威

作者:阿作是小太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天光未透,质子营的辕门外,阿勒玛负手而立,一身玄色劲装几乎融进黎明前最浓重的墨色里,唯有肩头缀着的几粒银制睚眦扣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微光。她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目光平静地扫视着空荡的校场入口。空气里弥漫着死寂,只有远处营房中隐约传来的鼾声和值夜卫兵换岗时铁甲摩擦的轻响。


    “咚——!”


    沉重的晨鼓撕裂了寂静。辕门两侧高耸的望楼里,鼓槌落下,沉闷的鼓点如同敲在人心上。


    营房方向立刻传来兵荒马乱的动静:急促的脚步声、低声的咒骂、器物碰撞的叮当声。很快,稀稀拉拉的人影从各个营房门口冲出,在潮热的晨雾中缩着脖子,跌跌撞撞地向校场奔来。大多数质子脸上还带着惺忪的睡意和被昨日操练折磨后的痛苦,脚步虚浮。


    阿勒玛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标尺,冷冷地丈量着每一个人进入辕门的时间。她的眼神掠过那些气喘吁吁、脸色发白的少年,没有停留。


    直到那阵明显拖沓、甚至带着点摇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拓跋铮来了。他几乎是踩着最后一记鼓点的尾声冲进了辕门,脚步踉跄,带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酒气,隔得老远就能闻到。那头桀骜不驯的微卷黑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的部分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琥珀色的狼瞳布满了血丝,眼神浑浊而飘忽。他那身坎肩歪歪斜斜地套在身上,露出里面皱巴巴的里衣,整个人像刚从酒缸里捞出来,又狠狠摔了一跤。


    他喘着粗气,扶着辕门的木柱,勉强站稳,抬头就对上了阿勒玛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凤眼。


    阿勒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嘲讽。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如同极北之地亘古不化的寒冰,明明在初夏,却让拓跋铮残存的酒意瞬间褪去大半,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


    “拓跋铮。”阿勒玛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潮气,钻进每一个已经列队站好的质子耳中,也像冰锥一样扎进拓跋铮的耳朵里。“昨日一百圈,看来是让你筋骨太松快了?”


    拓跋铮下意识地想反驳,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只发出几声含糊的咕哝。宿醉带来的剧烈头痛和胃里的翻江倒海让他脸色更加难看。


    “校场规矩,卯时三刻点卯。”阿勒玛向前踱了一步,玄色的靴子踩在薄霜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停在离拓跋铮仅一步之遥的地方。那股冰冷的、带着硝烟和皮革的气息再次笼罩了他。“你身上这味道……”她微微侧头,仿佛在仔细分辨那浓烈的酒气,“是觉得营里的伙食不合胃口,要靠西北风酿的‘琼浆’来垫肚子?还是觉得我这里的操练,配不上你这狼族世子的身份?”


    她的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探究意味,仿佛真的在认真询问。但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棘刺的鞭子,狠狠抽在拓跋铮的脸上和自尊上。周围的质子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拓跋铮的脸涨得通红,一半是酒气未消,一半是巨大的羞愤。他猛地抬起头,狼瞳中血丝更密,带着被激怒的野兽般的凶光,死死瞪着阿勒玛:“我……”


    “看来是后者了。”阿勒玛直接打断了他,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既如此,狼族世子身份尊贵,我这小小校场确实委屈了你。那今日,你就不必随众人操练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拓跋铮眼中也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涌上更深的屈辱——这绝不是宽恕!他太清楚这女人了!


    果然,阿勒玛的下一句话,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校场东北角,那堆新运来的箭靶,”阿勒玛抬手指向远处,“你去把它们,一个一个,搬到西侧的演武台后面。搬完之前,不许停,不许喝水。”她的目光扫过拓跋铮健硕却因宿醉而有些虚浮的身体,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搬完了,再来告诉我,我这校场的饭食,到底配不配得上你这副……好胃口。”


    那堆箭靶!质子们顺着阿勒玛的手指看去,无不倒吸一口冷气。那是上百个用硬木和厚厚稻草扎成的重靶,每一个都沉重异常,平日里需要两个壮劳力才能勉强抬动一个!从东北角搬到西侧演武台后面,几乎要横跨整个巨大的校场!这哪里是惩罚?这分明是要把人活活累死!


    拓跋铮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琥珀色的狼瞳里怒火和屈辱几乎要喷涌而出,死死盯着阿勒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道清冷平静的嗓音插了进来,打破了死寂。


    “教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队列最前方,齐环印不知何时已站得笔直。他身着一尘不染的月白箭袖锦袍,外罩一件同色银线暗纹的薄氅,领口处一丝不苟地系着玉扣。晨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俊挺拔的轮廓,墨玉般的发丝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角,更衬得他面容如玉,气质清贵得不似凡尘中人。与周围狼狈不堪、甚至带着惶恐的质子们相比,他宛如鹤立鸡群,从容得仿佛置身事外。


    他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清朗而平稳:“晨训时辰已至,不知今日课目为何?弟子等恭聆教谕。” 他的目光坦然地迎向阿勒玛,清澈的水眸深处,平静无波,仿佛根本没看见旁边那个浑身酒气、即将被重罚的拓跋铮,也完全没有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所影响。


    然而,就在他垂眸敛衽、姿态恭谨地等待阿勒玛示下的瞬间,那低垂的眼睫下,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流光,飞快地掠过拓跋铮那张因屈辱和愤怒而扭曲的脸。


    那眼神,并非同情,更非幸灾乐祸的张扬。而是一种如同高天流云俯视泥沼的、深入骨髓的冷漠与……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冰冷的嫌恶。像是在看一件碍眼的、散发着不洁气息的垃圾。这嫌恶并非源于拓跋铮的迟到或顶撞,更像是源于他本身的存在,源于他那粗野、混不吝、甚至带着兽性的气息,玷污了这清晨应有的秩序和他齐环婴眼中的“体面”。


    这眼神快得如同错觉,却在阿勒玛那双洞察秋毫的狐狸眼中,无所遁形。


    阿勒玛的目光在齐环印这张完美无瑕的侧脸上停顿了一瞬。昨日没有细细打量,今日一瞧,世子比自己出征时长大了不少,居然高出自己一头之多,少年世子身姿挺拔如青松劲竹,晨风拂过他月白的衣袂,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清冷。那微微低垂的眼睫,恰到好处地遮掩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只留下恭顺与疏离的表象。


    “世子有心了。”阿勒玛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微妙地少了几分面对拓跋铮时的冰寒。她甚至微微侧身,正面向了齐环印,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姿态本身已是一种无声的回应。“今日课目,箭术。”


    她不再看僵在原地、脸色铁青的拓跋铮,仿佛这个人已经不存在。目光扫过其他噤若寒蝉的质子:“列队,取弓,校场东侧靶场集合。半炷香未至者,同罚。”


    话音落,她已转身,步履沉稳地率先向靶场走去。玄色的背影在晨光中拉长,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质子们如蒙大赦,立刻鸟兽散,争先恐后地冲向弓架,生怕慢了一步就落得和拓跋铮一样的下场。唯有齐环印,依旧保持着那份清贵的从容,不疾不徐地跟在阿勒玛身后几步之遥,步履平稳,月白的袍角在晨风中轻轻拂动,仿佛刚才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只是在经过像根木桩般杵在原地、拳头紧握、浑身散发着暴怒和酒气的拓跋铮身边时,他目不斜视,连眼角的余光都吝于施舍半分,那股天然的、拒人千里的清冷矜贵,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最高等级的蔑视。


    “呵……”


    拓跋铮死死盯着齐环印那月白飘逸、不染尘埃的背影,又猛地转向阿勒玛那渐行渐远的玄色身影,一股混合着滔天怒火、巨大屈辱和某种更深沉不甘的灼热血气猛地冲上头顶!他猛地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吼,狠狠一脚踹在旁边的辕门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然后转身,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摇摇晃晃地朝着那堆小山般的箭靶冲去。


    靶场上,气氛依旧凝重,但少了拓跋铮那浓烈的酒气和压抑的怒火,空气似乎都清新了几分。


    阿勒玛站在队列前方,手中随意地挽着一张制式硬弓,正在讲解弓臂发力的要点。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带着特有的沙哑质感,却字字清晰,讲解深入浅出,偶尔随手一拉空弦,那弓臂瞬间绷紧如满月、弓弦震颤发出的低沉嗡鸣,都带着一种力量的美感,让一众质子暗暗心惊。


    “臂稳,力由地起,贯于腰背,发于指尖。心浮气躁,则箭矢飘忽,如同……”阿勒玛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远处那个正艰难地扛起一个沉重箭靶、步履蹒跚如同负山般的狼狈身影,“……无根之萍。”


    质子们努力收敛心神,按照阿勒玛的指导,搭箭开弓,瞄准远处的草靶。一时间,弓弦嗡嗡,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但脱靶者十之七八,偶有上靶者,也大多偏离靶心甚远。


    阿勒玛负手在队列中穿行,目光锐利如鹰隼,不时冷声指点:“隼鸣,肩膀沉下去!你想射天狼星吗?”“熊族那个,弓都拉不满,昨夜没吃饭?还是力气都用在偷酒上了?”被她点到的质子无不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调整。


    当阿勒玛走到齐环印身侧时,脚步自然而然地放缓。少年世子正凝神屏息,引弓待发。他的姿势极为标准,肩平背直,月白的袖口挽至肘部,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如玉的小臂。修长的手指稳稳扣着弓弦和箭羽,凤目微眯,专注地盯着百步外的靶心,侧脸线条在晨光下显得尤为清俊专注。


    阿勒玛静静地看着他引弓的姿态,墨色的凤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光,仿佛透过眼前这沉稳专注的少年,看到了某些遥远的、模糊的影子。她并没有像指点其他人那样出声纠正,只是静静地站在他侧后方一步之遥的位置,目光沉静地落在他绷紧的肩背和引弦的手指上。


    齐环印似乎并未察觉教头的靠近,又或许察觉了,却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他深吸一口气,指间骤然松开!


    “嗖——!”


    箭矢离弦,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化作一道迅疾的灰影,直扑靶心!


    “咄!”一声闷响,箭簇深深扎入草靶!虽未正中红心,却也稳稳地钉在了内圈边缘,尾羽犹自震颤不已。这在普遍脱靶的质子中,已是鹤立鸡群的成绩。


    周围的质子发出低低的惊叹。


    齐环印缓缓放下弓,面上并无多少得色,只是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这才仿佛后知后觉般,侧过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的阿勒玛。


    “教头。”他微微颔首,姿态依旧恭谨有礼。


    阿勒玛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那犹自颤动的箭羽上,停留片刻。然后,她向前一步,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覆在了齐环印握着弓臂的左手之上。


    她的手并不细腻,指腹和虎口带着明显的、长期握持兵刃磨砺出的薄茧,触感微凉而有力。齐环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握着弓臂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清俊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愕然,随即又被他迅速压下,恢复了平静。他感觉到那带着薄茧的指尖,正引导着他的手指,细微地调整着握弓的位置和力道。


    “引弓时,拇指此处,”阿勒玛的声音就在他耳畔响起,比刚才讲解时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沙哑质感,只有他们两人能清晰听到,“需再向内扣半分。肩臂之力,当如流水,过刚易折,过柔则靡。” 她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引导着他的手指做出极其细微的调整,同时另一只手轻轻点在他绷紧的后肩胛骨下方,“这里,松一分力。力贯于指,而非凝于肩。”


    她的动作很短暂,指点也极其精准。说完,她便收回了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指导。那微凉的触感和带着硝烟气息的淡淡味道也随之离开。


    齐环印站在原地,握着弓的手臂似乎还残留着那瞬间的力道和温度。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被突然触碰的微愕,有对这份“特殊”指点的本能抗拒。他沉默地按照阿勒玛的指点,重新调整了握弓的姿态,肩背的线条似乎真的松弛了那么一丝,却绷得更紧的是心弦。


    “再试。”阿勒玛退后一步,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


    齐环印深吸一口气,再次引弓。这一次,他的动作似乎更加流畅,肩臂的线条少了些刻意维持的紧绷,多了一份自然的力量感。箭矢离弦,破空声似乎更加锐利!


    “咄!”


    箭矢稳稳地钉在了草靶之上,距离红心仅有寸许!比刚才更加精准!


    “尚可。”阿勒玛淡淡地吐出两个字,目光已移开,转向其他质子,声音恢复了面对所有人的冷肃,“看到了吗?力由心发,身随意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下一轮,十箭连射,脱靶三箭者,加练一个时辰步射!”


    靶场上再次响起一片哀嚎和更加紧张的弓弦声。


    齐环印站在原地,看着靶上那支距离红心寸许的箭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被阿勒玛握过、似乎还残留着微凉触感的左手,清俊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波澜。他抬眼,望向阿勒玛那正在指点另一个质子的玄色背影,眼神深邃如古井。


    而在靶场遥远的另一端,拓跋铮正将一个沉重的箭靶重重地摔在演武台后的指定位置,溅起一片尘土。他扶着酸痛的腰,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着尘土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冲出道道泥痕。他抬起头,琥珀色的狼瞳穿过大半个校场,死死地盯着靶场上那月白的身影,以及他身边那个玄色的、给予他特殊指点的身影。他猛地啐出一口唾沫,眼中燃烧着不甘的怒火和一种被彻底排斥在外的、野兽般的孤愤。


    夕阳再次染红校场时,质子们拖着比昨日更加沉重的步伐返回营房。拓跋铮是最后一个结束“惩罚”的,当他终于将最后一个箭靶搬到位置时,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瘫倒在地。


    “今天世子……好像被教头另眼相看了?”


    “废话,你不知道吗,我听说女魔头是龙王带回来的世子小继母?”


    “阿!”……


    “话说拓跋老大是真惨……搬了一天靶子……”


    “活该!谁让他迟到还一身酒气!不过……教头对世子,好像真的不太一样……”


    “嘘!小声点!别让那‘女魔头’听见!”


    质子营的每个隔间在晚间闲谈。


    “拓拔老大呢?”“唉~他那个家伙肯定又不知死活的去喝酒咯。”“他也真的精神很好啊,我这练了一天都要不行了。”“你懂啥,有人等咱们拓拔哥哥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