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营的校场上,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七月的毒日头砸在夯实的黄土地上,蒸腾起一层扭曲视野的热浪。本该是午后操练的时辰,几十号各族质子却三三两两聚在阴凉的兵器架下,交头接耳,嗡嗡的议论声压过了聒噪的蝉鸣。
“听说了吗?新来的骑射总教头,今天到!”一个熊族质子乌尔青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昏昏欲睡的同伴,声音里带着点看好戏的兴奋。
“总教头?”面付蛇麟的少年懒懒地掀起眼皮,周身散发着丝丝凉气,“不是曹老将军教得好好的?”
“嗐,曹老将军年纪大了,回王城荣养去了!”另一个鲛人质子海潮生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这位可是大有来头!刚从西境平叛回来,听说在虎啸涧,一个人一把刀,追着虎族三千溃兵砍了三天三夜!尸骸把山涧都填平了!”
“真的假的?这么凶?”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角落里,一个身形颀长、左眼覆盖着半片冰冷金属面具的少年——鹰族世子隼鸣,正用一块鹿皮,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把心爱的复合机弩。阳光落在他露出的右眼上,那只眼睛是极淡的琥珀色,此刻却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阴翳。听到“虎啸涧”三个字,他擦拭机弩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节捏得发白。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隼鸣的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寒意,瞬间吸引了周围几个质子的注意。他抬起头,那只琥珀色的独眼扫过众人,里面翻滚着压抑的惊惧和怨毒。
“凶?”隼鸣的声音悠悠飘来,“你们懂什么?那女人……她根本就不是人!”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鹿皮,仿佛要捏碎什么。“她可还会把你全家变成活蛊呢……”
质子们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么吓人?那拓跋老大还敢去调戏?”一个鼠族质子小声嘀咕,目光瞟向校场另一边。
狼族质子拓跋铮正大喇喇地靠在一根拴马桩上,他身量极高,体格健硕如小山,古铜色的皮肤在烈日下泛着油光,一头桀骜不驯的微卷黑发用皮绳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饱满的额前。他嘴里叼着根草茎,双臂抱胸,嘴角噙着一抹玩世不恭又带着野性的笑意,琥珀色的狼瞳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校场入口的方向,显然把隼鸣的警告当夸张的玩笑。
“怕什么?再厉害不也就是个女人?”拓跋铮嗤笑一声,吐掉嘴里的草茎,声音洪亮带着点痞气,“小爷我见过的母狼多了去了,再凶,驯熟了也得摇尾巴!”
他这话音刚落,校场入口处便传来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感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敲碎了午后凝滞的空气。
来了!
所有质子,无论是惊恐的、好奇的、还是像拓跋铮这样带着挑衅的,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个方向。
一匹通体漆黑、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率先踏入了众人的视野。马背上端坐着一个身影。没有想象中的重甲长刀,来人只穿着一身裁剪利落的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乌黑浓密的长发简单地束了半发披散在肩,发尾微卷翘。蜜色的肌肤带着风沙打磨的痕迹,挺直的鼻梁下,丰润的唇角天然微微上翘,即使此刻面无表情,也仿佛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吊梢狐狸眼,眼尾上挑,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平静地扫过全场,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分。
她勒住马缰,黑马在原地踏着碎步,打了个响鼻。来人正是阿勒玛。她翻身下马的动作干净利落,落地无声。她随手将马鞭丢给旁边小跑过来的营中马夫,目光在鸦雀无声的校场上缓缓扫过。
质子营里瞬间落针可闻。刚才各种传言还盘旋在众人脑海,此刻看着眼前这个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却看着异常年轻的女子,巨大的反差感让所有人都有些发懵。这就是那个踏破鹰族王庭、坑杀三万降卒的“女魔头”?怎么……看起来甚至有些英气逼人?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
“啧!”一声带着明显轻佻意味的咂嘴声突兀地响起。拓跋铮分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他脸上挂着招牌式的、带着野性和挑衅的笑容,琥珀色的狼瞳肆无忌惮地在阿勒玛身上来回扫视,尤其在劲装包裹下起伏的曲线处流连片刻,最后定格在她脸上。
“哟!这就是新来的总教头?曹老头儿没诓我们啊,果然是个……”他故意拉长了调子,声音洪亮得让整个校场都听得见,“……标致的俏娘们儿!” 话音未落,他还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哄——!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低笑和抽气声。有人佩服拓跋铮的胆大包天,也有人为他捏了把冷汗,角落里隼鸣的独眼中则闪过一丝快意的冰冷,等着看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怎么倒霉。
阿勒玛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那双深潭般的凤眼平静地转向拓跋铮,目光在他那张带着痞笑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愤怒,没有羞恼,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块石头。
就在拓跋铮被这平静看得有点心里发毛,脸上笑容快要挂不住时,阿勒玛开口了。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奇异的沙哑质感,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杂音,钻入每个人的耳朵:
“你,”她朝拓跋铮勾了勾手指,动作随意得像在召唤一条狗,“过来。”
拓跋铮一愣,随即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又上来了,咧嘴一笑:“怎么?教头大人对小爷我另眼相看?”他昂首挺胸,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在众人或紧张或看好戏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走到阿勒玛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带着烈日曝晒和皮革气息的淡淡味道。
他微微低下头,脸上还挂着那副欠揍的痞笑,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热气喷向阿勒玛的耳廓:“教头有什么悄悄话,要贴着小爷耳朵说?是不是看小爷我阳气足,想……” 下流的调笑话还没出口。
阿勒玛动了。她没有后退半步,反而微微侧过脸,几乎与他面贴面。那双近在咫尺的墨色凤眼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可怕。她的红唇轻启,吐出的气息冰冷如塞外寒风,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拓跋铮耳中:
“你说对了。我就爱吸阳气……特别是你这种不知死活的,蠢货的阳气。”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仿佛情人间的低语,“吸干了,正好拿去喂我的刀。”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拓跋铮的骨髓深处猛地炸开!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瞳孔骤然收缩!他仿佛真的嗅到了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从眼前这个女人身上弥漫出来,冰冷地缠绕上他的脖颈,扼住了他的呼吸!那近在咫尺的平静眼眸,此刻在他眼中,深不见底,仿佛连接着吞噬一切的九幽深渊!
拓跋铮像被无形的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后退一大步!强壮的身体甚至踉跄了一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惊魂未定的苍白和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想强撑着说点什么找回场子,喉咙却像被冰坨堵住,只发出一个短促而狼狈的气音。
“噗嗤……”不知是谁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随即又赶紧憋住。
阿勒玛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平静地移开目光,不再看僵立当场的拓跋铮。她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在了校场边缘一个少年身上——龙族世子齐环印。少年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得近乎完美,浓眉之下,一双含情的眼眸。此刻,正看着阿勒玛,那双清亮的眸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当阿勒玛的目光与他对上时,齐环印微微怔了一下,随即迅速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旧式皮甲的老者——前任骑射教头曹老将军,才匆匆忙忙地从营房那边小跑过来,额头上全是汗,阿勒玛皱眉。
“阿……阿勒玛大帅!对不住,对不住!老朽方才在整理库房,没接到通报,来迟了!这帮小兔崽子不懂规矩,冲撞了将军,老朽替他们赔不是!”曹老将军连连拱手,语气惶恐,显然对这位新上司的背景和手段心知肚明。
阿勒玛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冲曹老将军微微颔首:“曹老不必多礼。些许小事,无妨。” 她的语气平和,甚至称得上温和,与刚才对拓跋铮那令人胆寒的低语判若两人。
质子们刚松了口气,以为这位“女魔头”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不过,”阿勒玛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也可以见得你们这些东西,平时是多么无法无天,目无尊长。”
“曹老将军一把年纪,一个人收拾库房,你们居然无人上去帮忙?”
她抬手指了指校场中央,那里不知何时已被几个沉默的军士摆上了几十个沉重的石锁和同样分量的沙袋。
“现在,所有人,背上沙袋,石锁一手一个。”阿勒玛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绕校场,跑。太阳落山之前,跑不完一百圈……”她顿了顿,唇角那点若有若无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今晚就别想睡了。”
“一百圈?!”
“背着这玩意儿?!”
“太阳落山?!现在离日落最多一个半时辰了!”
“这怎么可能?!”
校场上瞬间炸开了锅!哀嚎声、质疑声、倒抽冷气声响成一片。那沙袋和石锁的分量,一看就不是摆设!
拓跋铮从刚才的惊悸中勉强回过神,听到这离谱的要求,脸都绿了:“…” 他刚想抗议。
阿勒玛的目光淡淡地扫了过来。只一眼,拓跋铮后面的话就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那眼神里没有威胁,没有警告,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个无足轻重的死物。拓跋烈毫不怀疑,自己再多说一个字,下场绝对比跑一百圈惨一万倍。他咬了咬牙,把话咽了回去,憋屈地第一个走到场中,弯腰,赌气似的抓起两个最大的石锁,又将一个鼓鼓囊囊的沙袋甩到背上,迈开沉重的步子开始跑。每一步落下,都激起一片尘土。
有了拓跋铮带头,其他质子纵然心中叫苦连天、骂声震天,也只能哭丧着脸,认命地背上沙袋,拎起石锁,如同背负着沉重命运的蜗牛,在巨大的校场上开始了绝望的跋涉。
“我的亲娘啊……”
“这是活阎王!”
“女魔头!真的是女魔头!”
“跑完这一百圈,小爷我这把骨头怕是要散架了……”
各种压低声音的咒骂和哀叹在奔跑的队伍中此起彼伏。
阿勒玛负手而立,站在校场中央的高台上,夕阳的金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如同蚂蚁般艰难移动的质子们,看着他们汗如雨下,步履蹒跚,听着那些细碎的、充满怨念的咒骂,唇角那点冰冷的弧度,似乎始终未曾改变。
当最后一缕残阳终于沉入地平线,校场上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片。粗重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汗水浸透了衣衫,在地上洇开深色的水渍,每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拓跋铮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琥珀色的狼瞳望着暗下来的天幕,里面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筋疲力尽。隼鸣靠在一根木桩上,面具下的脸孔惨白,那只独眼紧闭,身体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连最清贵的齐环印,此刻也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锦袍沾满了尘土和汗渍,发髻散乱,清俊的脸上满是疲惫。
高台上,阿勒玛的身影早已消失。
寂静的营房里,低低的、咬牙切齿的咒骂声在各个角落响起,伴随着揉捏酸痛肌肉的嘶嘶抽气声。
“女魔头……”
“活阎王……”
“地狱里爬出来的……一点没错……”
“这才第一天啊……”
“拓拔铮,你这嘴少说两句会死啊!”
疲惫至极的质子们在怨念中沉沉睡去,梦里大概都是那玄色的身影和冰冷的目光。而此刻,在总教头的营房内,阿勒玛正就着烛光,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细布擦拭着她那柄断裂的陌刀刀柄上的碳石,烛光映在她平静无波的侧脸上,仿佛白日校场上那个冷酷无情的“女魔头”,只是众人的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