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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恩威

作者:阿作是小太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翌日清晨,质子营校场的气氛透着一种诡异的凝滞。当阿勒玛那玄色的身影如同昨日一般准时出现在辕门时,预想中拓跋铮的愤懑缺席或是桀骜对抗并未出现。相反,那个昨日还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狼族世子,此刻竟规规矩矩地站在队列之中,位置不前不后,身姿虽依旧挺拔如山岳,却收敛了那股子随时要择人而噬的野性。


    更令人瞠目的是,当阿勒玛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时,拓跋铮竟主动向前踏出一步。他脸上没有了昨日的酒气与狂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笨拙的、混合着别扭与决然的复杂表情。古铜色的脸上甚至还残留着昨日过度劳损的苍白,琥珀色的狼瞳不再凶狠地瞪视,反而微微低垂,避开了阿勒玛的直视。


    “教头!”他的声音洪亮依旧,却少了挑衅,多了几分沉甸甸的东西。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掌心托着一件用柔软的鹿皮包裹着的东西。那东西不大,却被他捧得异常郑重。


    “初见…是我莽撞无礼,冲撞了教头。”拓跋铮的声音有些发紧,像是第一次说这种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这个……赔罪,也……算是拜师礼。”他猛地抬起头,狼瞳中爆发出炽热而纯粹的光芒,带着孤注一掷般的决心,“请总教头收下!我拓跋铮,愿真心拜您为师!学真本事!”


    哗——!


    整个校场瞬间一片哗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桀骜不驯、连龙王使者都敢顶撞的狼崽子拓跋铮,竟然会低头认错?还送上赔罪礼?更要拜这个昨日刚把他罚得死去活来的“女魔头”为师?!


    阿勒玛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深潭般的墨色狐眼落在拓跋铮手中那方小小的鹿皮包裹上,又缓缓抬起,对上他那双燃烧着炽热火焰和某种近乎虔诚决心的狼瞳。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审视一件突然出现的、难以理解的器物。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息。就在众人以为拓跋铮要再次被无视或更严厉地呵斥时,阿勒玛伸出了手。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挑开了鹿皮包裹的一角。


    一抹森白锐利的光泽暴露在晨光下。


    那是一枚狼牙。并非普通狼牙,它异常粗大、尖锐,根部包裹着精心錾刻的赤金,缠绕着古朴神秘的狼族守护符文。牙尖被打磨得极其锋利,闪烁着寒芒,牙体本身则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洗礼的温润玉白色泽,上面布满了细微的、如同星辰般的天然纹理。整颗狼牙透着一股原始、凶悍又带着奇异神圣感的气息。


    “这是我十岁那年,独自猎杀的第一头雪原狼王的獠牙。”拓跋铮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宣誓的庄重,“狼族传说,最勇猛的战士才能猎取狼王之牙,它承载着力量与守护的魂灵。我……”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今日将它献给教头!请您……收我为徒!”


    这枚狼牙的出现和它所代表的意义,让在场的质子们,无论来自哪个部族,都感到了震撼。这绝非普通的赔罪礼,这是狼族战士珍贵的战利品和信仰之物!拓跋铮此举,无异于将自己的尊严、力量的一部分,乃至某种精神图腾,都交付了出去!


    短暂的死寂后,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动,又或许是拓跋铮这破天荒的举动和献出的重礼带来的冲击太大,队列中,熊族那个壮硕的力士乌尔青第一个双膝跪地,然后是鲛人海潮生……如同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的质子,纷纷对着阿勒玛的方向,单膝跪地,垂下了头颅。


    “请总教头收下我等!”


    “愿追随教头,习得真艺!”


    不同的口音,混杂着激动、敬畏和一丝攀附的意味,在校场上空响起。


    转瞬之间,整个质子营的学子,除了一个人,竟全都跪伏在阿勒玛面前。


    唯一站着的,是齐环印。


    他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凤眸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暗流。他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看着那个昨日还被他鄙视为“蛮牛”的拓跋铮,此刻竟以一种近乎献祭的姿态,赢得了所有质子的追随和那个“女魔头”可能的青睐。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涟漪在他完美的面具下漾开。当他的目光扫过拓跋铮手中那枚在晨光下闪烁的狼牙,再落到拓跋铮那因为激动和期待而微微发亮的侧脸时,齐环印那形状优美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个清晰无比的白眼,毫不掩饰地翻了出来。那眼神里混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以及更深层的、对拓跋铮这种“粗鄙”行为的嫌恶——仿佛在看一场闹剧。


    “哼。”一声极轻、却带着金属摩擦般冰冷质感的冷哼,在齐环婴身旁响起。带着黑色眼罩的鹰族世子隼鸣,不知何时微微侧过了头,那只裸露在外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机械义眼,精准地对准了正捧着狼牙、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小得意的拓跋铮。


    “献祭狼王之牙?勇气可嘉。”隼鸣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附近的几人能勉强听清,带着刻骨的嘲讽,“简直就是刀尖舔血”他机械义眼的蓝光微微闪烁,扫过阿勒玛那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舔的还是毒刀,拓跋铮,你是在找死,还不自知。”


    拓跋铮向来不把鸟叫的话放眼里,权当没听。


    阿勒玛仿佛没有听到隼鸣的低语,也没有在意齐环印那个清晰的白眼。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掌心那枚森白的狼牙上。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牙体和那些繁复的赤金符文,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原始力量和一个狼族少年孤注一掷的决心。良久,她才缓缓收拢手指,将那枚狼牙握在掌心,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


    她没有说收,也没有说不收。只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跪了一地的质子,最后落在唯一站立的齐环印身上。


    “都起来。”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日课目,骑术。靶场集合。”


    一场看似隆重的拜师风波,就这样被她轻描淡写地揭过。没有承诺,没有温情,只有一如既往的命令。质子们面面相觑,心中滋味复杂,有失望,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形的压力——这位总教头的心思,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沉难测。


    午后的天,阴沉得如同泼墨。厚重的铅云低低压在校场上空,空气闷热粘稠,一丝风也没有,只有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


    骑术训练进行到一半时,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撕开了天幕。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瞬间将天地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雨点砸在黄土地上,溅起半尺高的泥浆,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不清。校场上顿时一片混乱。


    “稳住!控好你们的马!”阿勒玛的声音穿透雨幕,依旧沉稳有力,如同定海神针。她自己也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玄色的劲装瞬间被雨水浇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线条。雨水顺着她乌黑的发梢和冷峻的下颌不断滴落。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一个鼠族的小质子,本就身材瘦小,骑术也最是生疏。他□□那匹略显暴躁的枣红马,在突如其来的炸雷和瓢泼大雨的双重刺激下,猛地受惊,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


    “啊——!”鼠族质子惊恐的尖叫被雷声淹没。他瘦小的身体如同狂风中的落叶,瞬间被甩离了马背,重重地摔进泥泞里!而那匹惊马,彻底发了狂,不再受控,拖着还卡在马镫里的一条腿,疯狂地朝着校场边缘堆满废弃器械和杂物的角落冲去!马蹄践踏起的泥浆如同喷泉,场面惊心动魄!


    “拦住它!”


    “快救人!”


    惊呼声在暴雨中响起,但事发突然,雨势太大,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看惊马拖着那个在泥水里惨叫挣扎的小质子,就要撞上那堆尖锐的废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阿勒玛的马背上暴射而出!她没有选择去拦惊马的头,那太危险。而是在泥泞中几个迅捷纵跃,精准地追上了狂奔的马身侧后方!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泥浆溅满了她的脸颊和衣袍。


    “刷!”


    一道寒光闪过!是她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匕!


    阿勒玛没有半分犹豫,手起刀落!锋利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割断了缠绕住鼠族质子脚踝、将其与惊马死死相连的缰绳!动作干净利落,快得只在雨幕中留下一道残影!


    缰绳断裂的瞬间,巨大的惯性让那匹惊马带着半截断绳继续前冲,轰然撞进了杂物堆,发出巨大的声响。而那个鼠族质子则因为束缚解除,在泥水里翻滚了几圈,终于停了下来,抱着受伤的腿哀嚎不止。


    阿勒玛割断缰绳后,自己也被巨大的反冲力带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她稳住身形,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看也没看那撞进杂物堆的惊马,第一时间快步走到那个蜷缩在泥水里、吓得瑟瑟发抖、腿上鲜血混着泥水直流的小质子身边。


    她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在滂沱大雨中,她撕下自己玄色劲装相对干净的内衬下摆,动作麻利却又不失轻柔地将小质子腿上被马镫勒破、又被拖行摩擦得血肉模糊的伤口紧紧包扎止血。冰冷的雨水打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顺着她的脖颈流下,她却浑然不觉。包扎好后,她甚至伸出沾满泥泞的手,在那小质子被雨水和泪水糊满的脸上,不甚温柔地抹了一把,将那狼狈抹去一些。


    “嚎什么?骨头没断就死不了。”她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依旧是惯常的冷硬,甚至带着点不耐烦。但此刻,在这冰冷的暴雨和刚刚的惊魂之后,这冷硬的声音听在众人耳中,却奇异地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可靠?


    她做完这一切,才站起身,对着几个还愣在原地的质子冷喝道:“还杵着干什么?把他抬去医官那里!”


    几个质子如梦初醒,连忙七手八脚地抬起受伤的同伴,朝着营房方向跑去。


    暴雨依旧倾盆。阿勒玛独自站在校场中央的泥泞里,玄色的身影被雨幕冲刷得有些模糊。雨水顺着她湿透的发梢和衣角不断流淌,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她微微喘着气,刚刚那一系列爆发动作显然也消耗不小。


    “教头……”拓跋铮不知何时跑了过来,脸上混杂着雨水和复杂难言的情绪,看着阿勒玛那被泥水弄脏、甚至还沾着一点血渍的侧脸,还有她为了包扎撕破的衣摆下露出的、被雨水泡得发白的小臂肌肤。他想说点什么,比如感谢她救了他的同窗,比如佩服她刚才那快如闪电的身手和决断……但话到嘴边,却笨拙地变成了一句:“您……您的衣服……”


    阿勒玛转过头,雨水顺着她冷峻的下颌线滴落。她看了拓跋铮一眼,那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却也没有了平日的冰冷疏离。她没理会衣服,反而突然抬起一脚,不轻不重地踹在拓跋铮结实的小腿上,力道刚好让他一个趔趄,溅起一片泥浆,前几日跑圈堆积的酸胀还未消退,那痛觉一下迸发,拓跋铮差点问候上师长的祖宗十八代。


    “愣着干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雨水的清冽,“去把那匹蠢马弄出来!看看还能不能救!死了就拖去埋了!” 依旧是命令的口吻,带着点凶狠。


    但再看看阿勒玛那同样狼狈却挺直如枪的背影,不知为何,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琥珀色的狼瞳在雨幕中亮得惊人。


    “是!教头!”他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就朝着那堆杂物冲去,动作带着狼族特有的生猛劲头。


    其他质子也纷纷反应过来,开始帮忙收拾混乱的现场。暴雨中,众人忙碌着,看向那个站在泥泞中央、指挥若定的玄色身影时,眼神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恐惧依旧存在,那是源于她深不可测的实力和冷酷的手段。敬畏也更深了,因为她展现出的强大和果决。但此刻,似乎又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一种在冷酷外表之下,偶然窥见的、对生命最底线的护持?一种在极端恶劣条件下,依旧能成为所有人主心骨的可靠?


    那个鼠族小质子被抬走前,透过雨幕,最后看了一眼阿勒玛的背影,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依赖和后怕。


    而站在远处檐下,安慰鼠族质子的齐环印,他看着雨幕中那个浑身泥泞、指挥众人、甚至不惜亲手割断缰绳、撕衣包扎的玄色身影,清俊的眉宇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刚刚拿到手中的那块干燥柔软的丝帕,又看了看自己同样被大雨淋湿的衣袍,最终只是抿紧了薄唇,那双凤眸深处,翻涌着比这暴雨更加晦暗难明的情绪。此时,隼鸣也在不可察觉的暗处,机械义眼幽蓝的光芒扫过阿勒玛包扎用的、沾着血泥的布条,又扫过她握着匕首、指节发白的手,最后落在那枚被她随意塞进怀里、此刻隔着湿透的衣料隐隐透出轮廓的狼牙吊坠上,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冰冷的嗤笑。


    暴雨冲刷着校场的泥泞,也冲刷着少年们心中刚刚筑起的某些藩篱。对这位“女魔头”总教头,质子营的少年们心中,第一次真正涌起了一种复杂难言的滋味——又敬又畏,又恨……或许,还夹杂着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却顽强的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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