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档案柜棱角硌进谢临的肩胛骨,尖锐的痛感穿透了昂贵衬衫的布料,像一根微小的冰锥扎进麻木的神经末梢。他沿着光滑的柜门滑坐下去,昂贵的定制西裤与吸饱了灰尘的地毯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留下两道狼狈的痕迹。那张微型照片从他无力的指尖滑脱,像一片失去生命的秋叶,打着旋儿,最终悄无声息地落在漆黑如墨的办公桌面上,恰好停在台灯惨白光束的边缘。
光,冷酷地穿透那张微小的圆形影像。
童趣的彩绘墙壁。模糊的背景里,依稀可见笨拙的太阳笑脸和扭曲的彩虹线条,廉价而鲜艳的颜料,是某个机构试图营造“温馨”的拙劣伪装。
穿着宽大条纹病号服的少年沈昭。衣服空荡荡地挂在单薄得近乎嶙峋的身体上,领口歪斜,露出一截过分纤细、苍白得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脖颈。头发是柔软的黑色,带着点不驯服的微卷,有几缕汗湿地贴在光洁的额角。他的脸很小,下巴尖尖的,带着一种长期缺乏阳光和营养的脆弱感。然而,那双眼睛——即使在这样一张模糊不清的微型照片上——也亮得惊人。像两块被溪水冲刷过无数次的黑曜石,清澈得映出拍摄者的影子,深处却藏着挥之不去的惊惶。他努力地对着镜头扯动嘴角,试图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但那份紧张和腼腆,像一层透明的薄冰覆盖在表面,笑容僵硬得仿佛随时会碎裂。
而站在少年沈昭旁边的人……
谢临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个身影上。血液似乎瞬间从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脏,又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冻结成尖锐的冰棱。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否认,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这个影像的入侵。
穿着干净白衬衫和卡其色长裤的年轻男人。身姿挺拔,肩膀的线条尚未被岁月和沉重的秘密压垮,带着青年特有的、蕴含着力量的舒展。他的面容,褪去了如今镜子里那份被精密计算过的沉稳与疏离的冷漠,显得柔和而……真实。金丝眼镜的镜片后,那双眼睛低垂着,目光不是如今习惯性的审视或冰冷的剖析,而是专注地落在身边那个苍白少年的侧脸上。那眼神里盛满了一种谢临感到无比陌生却又在灵魂深处引发剧震的东西——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温柔。一种近乎守护的暖意,像冬夜壁炉里跳跃的火光,清晰地映照在他年轻的脸庞上。他的一只手,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珍视感,轻轻搭在少年沈昭单薄的肩膀上。五指修长,指关节的轮廓清晰可见。
那是他。
一个被彻底抹去、连一丝尘埃都未曾在他记忆堡垒中残留的“谢临”。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撕裂的胸腔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嘶鸣,终于冲破了谢临死死咬紧的牙关。声音在冰冷死寂的办公室里回荡,空洞而绝望,如同受伤野兽濒死的哀鸣。他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塞满,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
他猛地抬起自己的右手,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而无法并拢。食指和中指的指根连接处,皮肤上,一个极其微小的、颜色略浅于周围肤色的旧疤痕,形状如同一个被压扁的、不规则的“∞”符号。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疯狂地投向照片上那个年轻“谢临”的右手——那只搭在沈昭肩膀上的手。食指和中指的指根连接处,同样的位置,一个完全相同的、微小的、不规则的“∞”形疤痕!清晰得如同此刻他指腹下感受到的、属于自己疤痕的微微凸起的触感!
不是幻觉!
不是投射!
不是记忆混淆产生的荒诞错位!
是铁证!是血肉相连的过去!是被某种强大到令人绝望的力量,用最精密也最残忍的手术刀,硬生生从他记忆的肌体里剜去的一块!那伤口被完美地缝合、覆盖、伪装成一片从未存在过的空白。十年!整整十年!他像一个被精心编程的完美容器,装载着被筛选、被修改、被赋予的“谢临”,行走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对此一无所知!
堡垒彻底坍塌。那看似坚不可摧、光滑无缝的记忆壁垒,在这张不足一厘米的照片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城墙,被轰然炸开一个鲜血淋漓的巨大缺口。狂风裹挟着被埋葬的尘埃和尖锐的碎片,呼啸着灌入他自以为坚固的灵魂深处。他感到一种灭顶般的窒息,仿佛整个人被狠狠按进深不见底的冰海,刺骨的寒冷瞬间吞噬了所有感官。
“标本”?他曾经视沈昭为需要观察、需要引导、需要治疗的“特殊样本”。多么可笑!多么讽刺!他自己,才是那个被钉在标签板上、被抽干了真实过往、被填充进虚假填充物的“完美标本”!林振声那温和的声音犹在耳边——“珍贵的样本”、“生存环境的安全纯净”、“威胁需要清除”……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的冰凌,狠狠扎进他此刻暴露的、毫无防备的神经。
“呵……”一声短促、干涩到极致的冷笑从他喉间溢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标本?他连标本都算不上!标本至少还保留着它原始的结构和形态。而他呢?他是一具被掏空了内脏、塞进了稻草、再套上华丽人皮的……提线木偶!操控他的丝线,就握在他最信任、视为父亲般存在的导师手中!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翻涌上来,胃部剧烈地痉挛抽搐。谢临猛地偏过头,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灼热的胃酸灼烧着喉咙。他蜷缩起身体,手臂死死抵住痉挛的胃部,额头抵在冰冷的金属柜门上,冰冷的触感也无法驱散那股从五脏六腑深处弥漫开来的、令人作呕的寒意和屈辱。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他粗重而破碎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沉重地回响。台灯惨白的光束像一道冰冷的审判之光,无情地笼罩着桌面上那张小小的照片,也笼罩着他蜷缩在阴影里的狼狈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嗡鸣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嗡鸣来自头顶天花板深处——是这间办公室引以为傲的、二十四小时维持恒温恒湿的精密空调系统。那嗡鸣声极其微弱,像一只垂死的蜜蜂在玻璃罩里徒劳地振翅,带着一种电路接触不良时特有的、断断续续的杂音。
这细微的故障杂音,却像一根针,猛地刺穿了谢临混乱的意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抬起,死死盯住声音来源的天花板一角。恒温系统……维持“标本”生存环境“纯净稳定”的基石之一……也出现了“噪音”?一个冰冷的、充满嘲讽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堡垒不仅从内部被攻破,它赖以运转的基石,也已经开始腐朽松动。
这念头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陷入泥沼般的混乱和痛苦。一种更尖锐、更暴烈的情绪——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引爆——轰然喷发!不再是单纯的认知崩塌带来的眩晕和恶心,而是焚尽一切的滔天怒火!
被欺骗!被操控!被当作无知的傀儡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的人生,他所有的记忆,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和掌控力,他视为信仰的学术追求……全都建立在一个精心编织的巨大谎言之上!而编织这个谎言的,是他视若神明、全心信赖的导师!他甚至还温顺地、不遗余力地执行着导师的命令,试图“保护”那个被谎言同样深深伤害的少年!
“林…振…声……” 三个字,如同带着锯齿的刀片,被他从齿缝间一字一顿地磨了出来。声音低沉沙哑,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空气的恨意。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迷茫、痛苦、脆弱都被瞬间烧尽,只剩下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的、毁灭性的火焰在疯狂燃烧。那是一种被彻底背叛后,从灵魂灰烬中淬炼出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锋刮过灼痛的喉咙,却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他不能倒下!绝不能!他不再是那个被蒙蔽的“标本”,不再是那个温顺的执行者!他是谢临!是被强行剥夺了过去的谢临!这个身份本身,就是向那个谎言世界宣战的战书!
他扶着冰冷的档案柜,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站了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情绪的剧烈冲击而有些发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昂贵的西装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沾染了灰尘和狼狈的汗迹,但他毫不在意。他一步,一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走向那张漆黑的办公桌。
惨白的台灯光下,那张微小的照片静静地躺着。少年沈昭努力微笑的苍白脸庞,和年轻“谢临”那温柔守护的眼神,此刻不再是控诉,而是化作了最锋利的武器,刺向他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软弱和犹豫。
谢临伸出手。指尖依旧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但动作却异常稳定。他没有立刻去碰触照片,而是拿起了旁边那把他用来撬开怀表夹层的、尖细的镊子。
冰冷的金属镊子尖端,在强光下闪烁着一点寒星。
他俯下身,屏住呼吸,将镊子尖小心翼翼地向照片的边缘探去。动作精准得如同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手术。镊子尖极其轻微地挑起照片边缘——不是拿起照片本身,而是试图将它从桌面上微微掀开一丝缝隙。
强光从掀起的缝隙中透入。
就在照片的背面!
那极其微小的、不足一厘米直径的圆形空间里,并非空白的相纸!在照片背面的边缘处,靠近圆形的弧线内侧,印着一行肉眼几乎难以辨识的、极其微小的黑色字符!
谢临的心脏再次被无形的手攥紧。他稳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将台灯的亮度调到最大,光束几乎凝成一道刺眼的白柱。他拿起桌面上一个高倍率的珠宝鉴定放大镜,镜片精准地对准照片背面那行字符。
冰冷的放大镜片下,那行字符被清晰地、残忍地呈现出来:
Project Mnemosyne-07
Mnemosyne!摩涅莫绪涅!希腊神话中的记忆女神!
项目编号……07!
冰冷的字符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更深深烙印进他翻江倒海的意识深处。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纪念照!这是实验编号!是冰冷的项目标签!他和沈昭,在那个所谓的“儿童活动室”里,在那个他流露出温柔眼神的瞬间,就已经被贴上了实验品的标签!他们纯真(至少是他以为的纯真)的过往,从一开始就被浸泡在实验室冰冷刺目的无影灯下,被记录、被分析、被操控!
“哈……哈哈……” 谢临猛地松开镊子,照片重新落回桌面。他直起身,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压抑而破碎的笑声,笑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比哭声更令人毛骨悚然。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掌心触到一片冰冷的湿意——是冷汗,还是别的什么?他已经分不清了。
他的目光,如同受伤孤狼般凶狠而警觉,扫过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天花板四角的微型监控探头闪烁着几乎看不见的红色指示灯。墙壁光滑,没有一丝缝隙。空气净化系统出风口发出极其微弱的气流声。恒温系统的故障杂音似乎消失了,又或者只是被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所掩盖。
这里不安全。绝对不安全。每一个看似平常的设备,此刻都像一只只冰冷的眼睛,在暗处窥视着他。林振声能轻易操控诊所的监控系统,能精准地在他追查的关键时刻打来电话,那么这间他自以为安全的私人堡垒,又怎么可能真正属于他?
他需要转移阵地。需要一个绝对隐秘、绝对不受监控、能够让他冷静下来梳理这团乱麻、并制定反击计划的地方。一个林振声的触角暂时无法触及的角落。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办公桌一角,那个静静躺着的、屏幕一片漆黑的私人加密通讯终端上。刚才林振声的电话,就是通过这个设备打进来的。这个设备本身……是否也早已被植入了某种后门程序?
一个大胆、甚至可以说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最有可能隐藏着意想不到的转机?
谢临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他不再犹豫,大步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个通讯终端。指尖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划过,感受着它精密的构造。他没有尝试开机检查,那无异于打草惊蛇。他直接将终端塞进西装内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仿佛那冰冷的金属能给他带来一丝残酷的力量。
接着,他再次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承载着血淋淋真相的微型照片,用镊子夹起。他没有将它放回怀表夹层——那太危险了。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桌面,落在一盒未拆封的、用于固定重要文件的大头针上。他拆开包装,取出一枚崭新的、闪着银光的大头针。
镊子尖夹着照片,极其小心地将其边缘按进大头针的圆形针帽内侧。照片被巧妙地、牢固地隐藏在了针帽之下。从外表看,这只是一枚普通的办公用品。他动作迅速地将这枚藏着秘密的大头针,别在了自己衬衫内侧、靠近腋下位置的隐蔽衣料接缝处。冰凉的金属针尖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绪获得了一丝冰冷的锚定感。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那枚古老的、表盘碎裂的银质怀表。冰冷的金属外壳在掌心沉甸甸的,曾经是催眠的道具,此刻却成了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也是他仅剩的、与那个被抹杀的真实自我相连的信物。他将怀表紧紧攥在手心,指关节因用力而再次泛白。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脊背,试图将西装上的褶皱抚平,尽管那只是徒劳。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霓虹闪烁,编织着一张繁华而冷漠的巨网。他曾经是这张网中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一个游刃有余的节点。而现在,他成了网中一只突然觉醒、却发现自己被无数丝线缠绕、随时可能被蜘蛛吞噬的猎物。
猎物……不!
镜片后的眼眸里,所有的痛苦、迷茫、脆弱都被强行压入冰层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过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冷酷和决绝。那是对欺骗者的恨意,对操控者的宣战,更是对自己被剥夺人生的誓死夺回!猎物与猎手的身份,从这一刻起,将被彻底颠覆。
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片虚假的繁华,转身,迈步走向办公室厚重的合金门。步伐不再踉跄,尽管身体内部依旧如同经历了一场惨烈的风暴,但他的脚步却异常稳定,每一步踏在地毯上,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重力量。
门无声滑开,外面走廊冷白的光线涌了进来。谢临的身影融入那片光中,消失不见。沉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轻响,仿佛为办公室里那场无声的崩塌落下了帷幕。
只有桌面上那盏高亮度的台灯依旧亮着,惨白的光束孤独地照射着空无一人的桌面,照射着怀表夹层被撬开后留下的、那个小小的、深不见底的圆形空洞。恒温系统再次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故障杂音,随即彻底沉寂下去。冰冷的寂静重新统治了这片空间,仿佛刚才那场灵魂的风暴从未发生。
但一切都不同了。南柯一梦的幻境,已然裂开了一道贯穿天地的巨缝。冰冷的现实,正带着血腥的气息,从裂缝中汹涌灌入。
感觉我推剧情好快[哈哈大笑][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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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怀表裂痕·标本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