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景永秀在康仲品生命的最后的十来年里,把自己搞得非常的强大,无论是内心还是外在力量,都越发强大起来。
她能把170多斤站不稳而倒地爬不起来的康仲品,用绳子的一头,绑住康仲品的腰,另一头拽在自己手上,再把自己的脚抵住康仲品的脚,利用三角原理,把瘫在地上的康仲品拉起来。
面对孙女叫嚣着要把她最喜欢的儿子挫骨扬灰,景永秀没有暴跳如雷,而是平心静气地说:“爷爷安葬在哪里,应该由我决定。”
其实在父亲去世前的这十来年,康瑞真的见证了母亲的能干与坚强。父亲最后几年几乎每个月都要住院。都是母亲将坐在椅子上的父亲扛到轮椅上,然后推着他去的医院。待住定了才告诉住在沙城另一头的康瑞。
并且,康仲品住院,景永秀也不让康瑞告诉相距几百公里的康耀。但康瑞轮几个夜班,人便塌了,便顾不得母亲是不是同意,执意打电话把康耀从几百公里外的江都叫来轮班。
康瑞经常纳闷,母亲为什么会对父亲那样的亲力亲为。康瑞要给他们请保姆,或是给父亲请护工,她都不同意。一度她认为是母亲不想始终在创业的儿子康耀分心,所以尽量地让自己多做一些,好让康瑞别急着叫弟弟来与自己一起分担。小弟弟康军就更不指望了,他一直以自己有伤,或是工作太忙走不开为由,不让自己牵扯到家庭事务之中。
后来康瑞从父亲的手稿里看出一些端倪。
父亲手稿:
从秀江回到重庆,我向幺叔和幺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人生的伴侣就她了。在这之后,我一直按照当初的约定,每月给她家里寄二十元钱,供她读书,本想一直供她到大学毕业的,结果她初中毕业的时候没有考上高中,考上中专,因为不喜欢那个专业,而没有去。
那个年代,父亲一个月工资三十八元,每个月给母亲家二十元,大头都给了母亲家呀。五十年代的二十块钱,应该是笔巨款吧。
也许母亲是因为这个而报恩的吧。因为没有康仲品每个月寄给她家的这二十元钱,这个有着五个正值青春期孩子的家庭,在那个年代还真的可能过不下去。
(二)
景永秀家有五个兄弟姐妹,但这其中,一个弟弟和她同父同母,两个弟弟与她同母异父,一个姐姐与她异父异母。这么复杂的关系,还要从她的母亲与父亲的故事开始说起。
俗话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生。但当女人还是女孩时,你就是给她开个培训班,告诉她婚姻的重要性,她也未必能听得进去。况且人都是时代的产物,即便是当时真的嫁了个,貌似改变你的命运,让你第二次幸运地投生在一个好人家的好人,这好人,是不是能在时代的浪潮中,自始至终保持他的好,那还真的不是他能说了算的,这完全得由时代的浪潮说了算,它把你拍在哪座岛上,那块沙滩上,你还真的没办法选。
而当女人还是女孩的时候,大多情感澎湃,不能自已。她们在情感最澎湃的年龄,是没有理性可言的。她们大多不会理性地面对婚姻,而是由着澎湃的情感的潮,随意地飘着。享受着那份痛并快乐着的曼妙。投生这样的事对于她们来讲,是结结实实的地面,是没有云雾翻飞的庸常。为此,理性地寻找自己再生之地的女孩子是那样稀缺。
景永秀的母亲曾经也是女孩,在她情感最澎湃的年龄,她遇到了景永秀的父亲。掐指算来,那应该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那个时候的中国,虽已经历过五、四运动,辛亥革命。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依然惶惑于自己嫁过二夫,为讨死后的安宁,正虔诚地“捐门槛”呢。
就在那样一个封建礼教依然泛滥的时期,景永秀的母亲与父亲却上演了一出自由恋爱的大戏。
在那样的时代,也就是那些有新思想的读书人,才敢在爱情这个问题上闹一下自由。但景永秀的母亲和父亲都不是读书人,两个能在秀江那样的小镇自由地走在一起,不得不说真的有些不落俗套。
(三)
每当景永秀给康瑞讲起自己父母的爱情故事时,康瑞总是连连吸气,恍惚中小时候见过的外婆,穿着洗得发旧的蓝布衫,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上别着老式发夹,背挺得直直的,挑着的兰花指、捻一方素洁的手绢、眯缝一双惊世的凤眼,便会款款地从她的眼前飘过。目光里透出的那一缕尖锐的不羁,总会让康瑞身上的庸常慌不择路。
康瑞去过几次外婆生活的秀江,在那片遗留着许多古寺、古庙的土地上,有过许多先人们动人的传奇。但在康瑞的心里,从秀江的亲戚的闲聊中,串联起的外婆和外公故事,就其色彩而言,还真不比那些先人逊色呢。
年轻时的外婆,在秀江那样的小镇,真的没有几个人可比。她的家里收着上百亩地的租子,生活自然衣食无忧。可让外婆卓尔不群的原因并不取决于这些物质。外婆小时候因为模样可人,被她膝下无子做大学教授太太的姨妈,接到省城生活了好些年。如果不是因为抗战,姨父带着姨妈出国了,外婆是不会回到这个闭塞小镇的。
年轻时的外公,是小镇上唯一离开小镇在外面世界闯荡过的男人。他精湛的武艺和精明的头脑,不仅让他和另外五个兄弟拥有让镇上人羡慕的景家大院,还有着让自己尽显江湖豪情的大茶铺,是不折不扣的小镇老大。
外公的茶铺里,常有方圆几里的戏班子轮番演出的折子戏。外婆从省城回乡后成了这里的常客。外公与外婆的故事,自然是随着戏班子的开场锣敲一起开始的。
(四)
康瑞后来爱上了文学,执迷于码字。所以她十分想八卦下外婆与外公的恋爱细节。可是在她二十四岁的时候,她的外婆就离开了人世。而外公,她从来就没见过。最可能知道这些的应该是妈妈景永秀和大舅景永华。只是在他两姐弟只有几岁的时候,他们的父亲就已经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关于自己父亲和母亲的故事,他俩也是从亲戚那里听来的。但他们非常愿意把听来的关于父母的故事讲给康瑞听。这样的讲述,貌似可以填补他们心理上对于亲情的缺失。
康瑞从母亲和大舅的讲述中,清晰地想象出了外婆年轻时的样貌。因为大舅说过,康瑞的表妹,也就是她三舅的女儿阿琳,非常像年轻时的外婆。而阿琳是美的,是大家公认的那种美——高挑、白皙、柳眉、凤眼、薄而艳的小嘴。
听大舅这么说过以后,康瑞只要想象年轻时的外婆,便会拿阿琳做参照。这么美貌的女人,现身秀江那样的小镇,在小镇上被人尊称为景老大的外公,肯定是不会放过她的,因为男人的爱自古都是从眼睛起航的。
不过,每当康瑞想起外婆,随着这些思绪而来的,一定是爱情、婚姻与一个女人命运的关系。它们果真就密不可分吗?如果决定一个女人命运的就只能是爱情与婚姻,那又是什么决定了与女人密不可分的爱情与婚姻的呢?康瑞的思绪在这些问题上起伏跌宕,百转千回。
而促使康瑞这么锲而不舍把外婆的一生追寻下去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从未点昭示过的那一点贪心——用外婆曲折的人生轨迹,校正自己通往幸福彼岸的路径。
为此,几乎每年清明,康瑞都会去秀江,给外婆扫墓上坟。
(五)
而每到清明时节,已由镇改县的秀江的乡村,铺天盖地油菜花,像一个妙龄的美人,将自己的美丽怒放得一览无余。难道这些油菜花也感染着外婆的灵性?走在泛着泥土醇香的乡间小道上,康瑞被眼前的油菜花蛊惑着,感觉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外婆的气息。
这块外婆魂归的土地,比之十几年前给外婆下葬时,除了因为公路的延伸更方便到达以外,可说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听曾经陪着外婆来寻找自己坟地的小舅舅说,外婆当年看中这块地的原因,就是因为它的偏远与不易更改。外婆说,小镇迟早会发展的,如果大路修进来需要迁坟,就太给子孙们添麻烦了。
多瑞的外婆是一个有见识的女人,她对男人的选择自然不会走眼。当她浮现在外公多情的眼波里时,也把更妩媚的笑送还给他。
没有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外婆就嫁进了景家,做了另外五个兄弟的大嫂。并以极快的速度,为景家孕育了一儿一女,也就是康瑞的妈妈景永秀和大舅景永华。
康瑞不可能知道外婆嫁进景家头几年的那些细节,但她觉得知道这个结果就挺够的了。因为从这些有点俗套的情节来看,外婆在那个阶段生活轨迹十分正常,无论是爱情还是婚姻家庭,都没有一点问题。
可没有问题的婚姻就是最大的问题——这是一位资深婚姻专家传授给康瑞的理论。他所指的问题,应该是婚姻中的人所面临的困惑和烦恼吧。
外婆和外公婚姻中的烦恼终于也降临了。曾经闯荡过江湖的外公,终于失去了对庸常生活的热情,他告诉外婆他要为她和孩子们的幸福开始新一轮的闯荡。外婆没有阻止外公,她知道,一个真正的男人永远都向往飞翔。她大度地放飞了自己的男人,却让自己的一生永远处在没有柳暗花明的山重水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