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手稿里荡漾的时光》 第1章 父亲的最后归宿和他的第一次秀江行 (一) 康仲品九十二岁去世后,女儿康瑞提议,在母亲景永秀的家乡秀江,找个公墓,买个双墓,先安葬父亲,待母亲百年后,再将母亲与父亲合葬于此。 康瑞这个提议,是从父亲手稿里得到的启发,因为康瑞对父亲手稿里,第一去秀江时的描述,印象太深刻了。 康仲品六十岁退休后,景永秀怕他突然间松弛下来太过空虚,逼着他在家里写自传。 康仲品趴在景永秀的蝴蝶牌缝纫机上,非常认真地将过往六十年的经历,用吸满黑蓝墨水的英雄牌钢笔,写在了红色方格子的稿子上。 康仲品非常喜欢做这件事,主要现在这个姿态有些大人物的感觉,在他的认知里,只有大人物才写自传。而康仲品过往的经历中,也有被认为是大人物的时候,他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当然是喜欢那样的感觉的。只是这样的感觉有点久违了。 当康仲品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地写下他六十岁过往的时候,他不再是一家国有企业工会里的一般干部…… 康仲品把六十年的经历,完整地记录在红格子的稿子上后,便把这份手稿交给女儿康瑞。 那一年康瑞三十岁,正在玩博客,逐把父亲的手稿,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了自己的博客上,引来好多的点击,让她原本沉寂的博客,有了比以往多得多的流量。 在父亲几万字的手稿里,康瑞最喜欢的章节是父亲第一次去秀江,因为在康瑞的想象里,那是父亲一生中的高光时刻。 (二) 父亲手稿: 一九五七年二月,经过文化考试,我又被选派到中国人民解放军郑州炮兵学校(炮兵第四炮校)学习军事技术。 一九五八年八月,学校放暑假。我打了个请假报告,申请回江都老家探亲,其实也就是解决自己的个人问题。以我二十五岁的年纪,在那个时代已经算大龄青年了,曾经的同学不仅结婚了,有的孩子都满地跑了。 早前我在北京炮兵预备学校学习的时候,就给我在法都歌舞团担任舞台美术师的幺叔去信谈过这个事,他是我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了。当时他和幺婶都让我不要着急,一切以学习为重。现在我不仅年龄大了,还面临毕业,找对象这个问题就变得很关键了,因为我要决定自己未来的方向。 在得知我的具体问题后,幺婶来信说:“我们早给你想好了的,就是我二姐的女儿,她现在还在读初中,一心想上大学呢,不知你可不可以等。而且我二姐家生活困难,她读书的话,你还必须予以支援,每月给她寄二十元的生活费,你同意吗?” 看完幺婶的信,我想了一下,我最爱的婆婆已经去世了,我基本上没有什么负担,学员的津贴是三十六元,支援她二十元还是可以的,反正她的妈妈又是我幺婶的二姐,都是亲戚,也不是外人。她要读大学,我也可以等的。到时候要是她不同意,我也没什么,总算是亲戚呀。这样想好了以后,我就请假去了她的家乡,与她见面。 (三) 在康瑞看来,一岁没了父亲,五岁没了母亲的父亲康仲品的一生,在秀江见到景永秀的那一刻,应该是他92岁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时刻。因为从那一刻起,他将脱离一个人的漂泊,拉开了作为一家之主的序幕。 康瑞听舅舅们和母亲说过那一天的情景,那一天的父亲真的好生风光。 康仲品穿着58式军服。58式军服是对1955年推出的55式军服的改进版本,主要针对官兵实际需求和使用反馈进行了调整,具体特点如下:一是取消船形帽,改用解放帽。55式军服中,陆军和空军士兵佩戴的船形帽因与美军及国民党军队形象相似,引发官兵情感抵触,且不符合中国传统审美。因此,58式军服将士兵的船形帽统一改为解放帽,仅海军潜艇部队因特殊需求保留了船形帽直至1965年。 军官平时也佩戴解放帽,仅在节日、外交等正式场合搭配肩章时使用大檐帽。 康仲品那时是军校学员,着干部服,只是没有军衔,肩上是干部学员的明黄色的肩章。他去秀江见景永秀那天,是按照干部节日的穿着,他戴着大檐帽,制式军装的腰间扎着宽大的牛皮腰带。锃亮的军用年皮鞋,踩着小镇的青石板,“咔、咔、咔”地响。 秀江那时还只是一个小镇,从来没有解放军军官出现过。康瑞透过母亲和舅舅们对那天的描述,用自己超常的想象力,奋力想象过那天的场景。因为在康瑞看来,那一天,真是灿烂的一天。 康瑞生于1963年,虽然没经历过热火朝天的1958年,但从影视剧、报刊杂志、小说、诗歌里,对于1958年是有非常直观的认识的。 那个时代,在每个人的心里,都对所处的时代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康仲品更是对自己的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热切而美好的想象。 不过康仲品对未来生活的想象,怎么都不及多年后女儿康瑞对他抵达秀江那一天的想象…… (三) 康瑞这个人,别的不行,就是想象力极端丰富。景永秀对女儿的这个特点,非常恼火。因为女儿想象力太过丰富,每次和她聊事情,景永秀都受不了她总是陷对这件事的扩张想象里。 当然的,康瑞从父亲的手稿里和舅舅们的描述里,把自己25岁的父亲,身着一身笔挺的58式制式军服的父亲,去秀江的那一天,无限延伸地狠劲想象了一把…… 在康瑞的想象里,康仲品从走出绿皮火车车厢那一刻起,就被小镇无数双眼睛盯上了。大人们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而小孩子们,却无法克制对这个气宇轩昂的军官的好奇。父亲踩在石板的每一步,都叩出了脆响,如同清脆的鼓点,惊醒了秀江镇那条唯一的长街。 蹲在门槛上喝稀饭的老汉,原本正悠闲地享受着小镇的宁静,可当他看到康仲品那威武的身影时,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讶,手中的稀饭碗险些滑落,一口米汤呛在了满襟上。 就在这时,十几个赤脚孩童从榨油坊的阴影里钻了出来,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和兴奋的光芒。这些孩子们平日里很少见到如此威武的军官,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的英雄。他们跟在康仲品身后,始终保持着半丈远的距离,努力地学着他的正步,那稚嫩的步伐虽然有些笨拙,但却充满了活力和热情。 卖醪糟的妇人掀开木屉盖,腾腾的蒸汽瞬间弥漫开来,漫过写着“人民公社好”的石灰墙。在这氤氲的蒸汽中,康仲品那挺拔的身影渐渐模糊,仿佛变成了传说里才有的剪影,让人不禁心生遐想。 檐下晾晒的辣子串突然晃动起来,原来是趴在阁楼窗棂的姑娘们,被康仲品的风采所吸引,挤来挤去间不小心挤掉了竹竿。红艳艳的果实像雨点般砸在军装肩章上,但那枚明黄的肩章,依然闪着耀眼的光芒。 这身58式军服的确像给年轻人浇了层铜水。束腰设计勒出倒三角的轮廓,显得他身材更加挺拔魁梧;四个深兜如刀削斧劈般棱角分明,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力量;就连裤缝线都绷得比火车站的铁轨还要直,尽显军人的严谨与干练。 小孩子们跟着康仲品走到东街62号,看着他敲开门,消失在那条幽暗窄小的走道。 第一次来晋江,希望是个充满惊喜的开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父亲的最后归宿和他的第一次秀江行 第2章 选择秀江 (一) 秀江东街62号那条幽暗窄小的走道,隔断了屋外的阳光,也把追随25岁康仲品的那群小孩子隔在了门外,把好奇的秀江的大人们的好奇心隔断在了门外。让这些秀江的乡亲们根本不知道门里发生了什么事。 康瑞记起自己第一次走过那条幽暗过道时的感受——从外面进到这里,如同两个世界。而这条过道就是明确的分界线。过道里的屋子,以及屋子里的家具,都是旧时的模样。像电影里解放前的场景。 父亲手稿: 景永秀那个时候正在读初中,大概十六、七岁吧(幺婶说她十八岁了),还是个相当腼腆的小姑娘。实际上她对于恋爱没有任何心理上的准备,所以根本不想与我见面。但她母亲因为家庭生活困难,很想把她早点嫁出去。每次都是她母亲逼着,她才与我见个面,十分勉强。 (二) 景永秀那时刚上初中。因为她上学晚,所以十六岁还在上初中。但她是个好学生,不仅成绩好,还会吹笛子、吹口琴、唱歌跳舞她也行。所以,那个时候的景永秀,沉浸在考高中、考大学的美好憧憬之中,根本就没考虑过恋爱、结婚。 但那一天,景永秀被母亲逼着穿新衣、新鞋。景永秀问为什么?母亲告诉她,今天相亲的对象来秀江了,第一次见面,总得穿得光鲜点吧。景永秀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坚决不从。她妈妈就啪啪地打她,逼着她换了新衣、新鞋。 就像康仲品手稿里说的那样——每次都是她母亲逼着,她才与我见个面,十分勉强。 但母亲的威逼,也全非坏事,有一次,母亲正在对景永秀“啪啪啪”地动手,逼她去与康仲品见面。穿着威风军服的康仲品,正好从那条长长的走道的阴影中走出来,看到自己未来的媳妇在挨打,大吼一声:“新社会不准打人!” 正在康仲品的这一声吼,让景永秀从有些懵懂的状态中吼醒了,觉得眼前这个子不高的男人,还是蛮有男人味的。景永秀的情窦就被康仲品的这一声吼,给吼开了。 父亲手稿: 但我因为从来没有与女孩子接触的经历,无论她对我是什么样的态度,对于我都是那样的新鲜美好,况且还有长辈的媒妁之言呢,所以我从心里已经认可她了。 在康瑞看来,换着她是母亲景永秀,父亲那一声吼,怎么都会对他产生些好感。所以,父亲是带着希望离开秀江的。 (三) 康瑞是在饭桌上提议把父亲康仲品安葬在秀江的公墓里的,当时饭桌上有母亲景永秀和大弟弟康耀。 那一天,离康仲品火化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他的骨灰当时放在殡仪馆的骨灰存放处。而风水师曾说过,最好在火化一百天内安葬。 所以,父亲火化后不久,康瑞和儿子姚骁,康耀的女儿康小北,三个人驾着车,按照风水师所说的西南方向,去看了五、六座公墓,但都不甚满意。不是去公墓的路太难走;就是公墓太大,据有亲人安葬在那里的朋友说,每年清明扫墓时,都会堵车,有时候会堵一天。更让三个人觉得不合适的是公墓的价格,一个单墓的价格都超出了父亲单位给的安葬费,更别说一个双墓了。虽然康瑞和康小北都说,只要墓的风水好,多出来的费用她俩出。 但这之后不久,康瑞和康小北便因为康小北的母亲再次翻脸。康瑞对那个主动离开弟弟康耀的弟媳宴清,一直没有好感。但宴清毕竟是康小北的母亲,在姑姑与母亲之间,康小北当然会站在自己母亲一边。那天康瑞不小心又说了一句宴清的不是,康小北当即又把她的微信拉黑了。 父亲的墓还没落实,康瑞想,如果给父亲买墓,还要去找康小北承担多出部分的一半,似有些拉不下那个脸。但如果要自己全额承担多出的那一部分,似又有些不好向老公交代。而康瑞知道,要母亲和弟弟们出那笔钱,更是件不易的事。 康瑞就在这个时候想到了秀江,想到父亲手稿里对第一次去秀江时的描述,觉得秀江,其实是父亲康仲品一生中非常重要的地方。把父亲最后的归宿,选择在那里,父亲应该是会同意的。于是她把这个想法在饭桌上,对母亲景永秀和大弟弟康耀提出了出来。 因为春节大假,康瑞和康耀都在母亲景永秀那里陪母亲过节。康仲品的小儿子康军一直与家里人比较疏离,没有来陪母亲。 “我们到秀江去给爸爸选个墓吧。”康瑞此话一出,便放下手中的筷子,目光在母亲和大弟弟的脸上扫来扫去,她看到两个人都怔了几秒钟,然后才松弛下来。他们都没想到康瑞会提出这样的建议。 “这个事只要妈妈同意,我没有意见。”康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觉得可以。”景永秀对自己的家乡与娘家,一直有着极深的感情。能选择自己出生地,成为自己和丈夫的最后归宿,她自然是极乐意的。 见母亲和弟弟这个态度,康瑞才把为什么选择秀江的理由说了出来。 “因为在江都看了好几个墓,都不太合适,不是园子大得没边,到清明时节扫墓上坟的人排队都要排一天。要不就是离公路远得离谱,车子要走好长狭窄的乡道,才能到公墓门口。而且江都对于父亲来说,也只是个旅居地。他的老家虽然在南都,但他十几岁就离开了,后来也没有回去过几次,现在老家既没有私家墓地,除了一个侄儿,也没有其他的亲人在世。在那里给爸爸选墓地,不如在妈妈的老家选择墓地,起码妈妈家的亲戚还有好多在世,且山清水秀是个富裕之地。而且秀江对爸爸来说,也是个极重要的地方,应该说,秀江是我们家开始的地方。” 康瑞完全忽略了秀江墓地的价格会比江都低很多这个原因,因为钱从来就不是可以摆在桌面上说的事。虽然经济是一切事物的基础,但康瑞就是想忽略价格这个原因,在她看来,谈钱多么庸俗呀。 第3章 纷争 (一) 康瑞是个行动派,征得母亲的同意后,她便开始在网上查找已经从镇升格为县的秀江县公墓。 她在百度里搜索栏里,以“秀江县最好公墓”为搜索词,搜索秀江县的公墓。就这样,秀江县万福公墓,从百度的搜索页跳了出来。康瑞找到万福公墓的联系电话打了过去。很快便与那里的工作人员加了微信好友,让对方发了万福公墓的定位。 春节的热闹渐渐散去,大地仿佛从沉睡中缓缓苏醒,处处都透着一股崭新的生机。康瑞便带着母亲踏上了前往秀江万福公墓。 春日的清晨,柔和的阳光如同薄纱一般,轻轻地洒在大地上。秀江万福公墓的入口处,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晨雾,宛如仙境一般。一丛丛翠绿的竹丛被昨夜的晨露压得低垂着,细碎的金色光斑从竹叶的间隙中漏下来,在康瑞身上的黑呢大衣上欢快地跳跃,灵动而缠绵。 已经在江都看过好几处公墓的康瑞,顿觉得眼前一亮。这入口处的景象,与江都那些冷硬、刻板的大理石牌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自是多了几分自然的温柔与亲切。 “妈,这公墓的大门看上去还不错。”康瑞指着由四支高大的石柱结构的公墓大门对母亲说。大门内有一幢平房,檐角的铜铃,在清晨的风里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景永秀缓缓走进大门,在大门内的水池边扶着朱漆栏杆,俯身望去,只见一汪春水正缓缓地漫过青苔斑驳的假山,几条色彩斑斓的锦鲤在倒映着桃枝的水面下自由自在地游弋着,它们的身影在水中摇曳生姿,仿佛是一群灵动的精灵。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诵经声,那是一里外的万福寺里传过来的。声音悠扬而舒缓,与偶尔传来的竹鸡啼叫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和谐之美。这种自然而纯粹的声音,比起江都公墓里那些千篇一律的电子佛乐,更能让人感受到宁静与安详。 康瑞和景永秀跟着工作人员,沿着一条铺满卵石的小径往公墓深处走去。 “江都那些墓区啊,就像兵营似的,冷冰冰的。可这里的……”康瑞望着回廊下错落有致的石碑,每一块石碑都嵌在不规则的花岗岩基座。每排墓碑前都有一排冷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生命的轮回与延续。 康瑞的话还未说完,两只洁白的白鹭从水面上轻盈地掠过,它们的翅尖沾起了一串串晶莹的水珠,在朝阳的映照下,那些水珠瞬间碎成了一片片金色的粉末,甚是好看。。 “给我们报下这些墓的价格吧?”康瑞已经认准这里了,而她也已经看到,在这个不大的公墓里,墓碑的规格是不一样的。 当工作人员报出公墓的价格时,康瑞没有算,便知这个价格比江都的公墓整整低了一半。 康瑞停下脚步,迅速走到母亲身边,低声说:“妈,就这里吧,你觉得呢?” 景永秀又四处打量了一下说:“我觉得可以。” 康瑞从小就知道,母亲嘴里说出的“可以”这个词,便是极好的肯定。 “是要先签合同,还是先缴定金?”康瑞转身对公墓的工作人员说。 “先缴纳定金吧,确定了,再签合同,签合同要三证哈。就是死亡证、火化证、身份证。你们确定后带着三证来签合同。”这里的工作人员,比大城市江都公墓的工作人员,要低调谦和得多,交流起来,氛围感非常平和,这是康瑞非常看重的感觉。 回到公墓的管理处办公室,康瑞迅速地扫了桌上的二维码,交了定金。 窗外一阵吱啾,康瑞和景永秀抬头看向窗外,一只不知什么名的鸟,从水池边的竹林跃起,飞过水池时,在水池中轻轻地点了一下,溅起了一圈小小的水花,那水花在阳光的照耀下,牵起一圈圈的涟漪,碎了一池的春色。 康瑞回头和母亲相视一笑,感觉那只鸟像是父亲从天上派来的,貌似想通过那轻轻的一点,告诉她们,把这里作为最后的归宿,他同意。 (二) 景永秀把选择秀江的公墓安葬康仲品的决定,在家庭群里一公布,两个儿子都没有意见,两个儿媳妇都离婚了,不在群里。唯一坚决反对这一决定的人是康小北。 康小北三十出头,热衷于风水八卦,不仅自己隔三岔五地找所谓的名手、名师算命,还热衷于所有与算命有关的活动——星座、塔罗牌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吧,她都无一不热衷。 康小北反对的理由是,曾经风水师说过,爷爷安葬的最好方位是西南方向,也是是江都,现在选择秀江,显然方位与当初在殡仪馆用1200元请的风水师说得不在一个方位。由于康小北已经拉黑了康瑞的微信,康瑞没法反驳康小北,便让景永秀转告。 “妈,你告诉她,当初给爸爸选墓的时候,给风水师的只有爸爸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又没有给你的。现在在秀江选择的墓位,是你和爸爸双墓呀,当初那个风水师用爸爸一个人的生辰八字算出的方位,根本可以忽略不计。如果小北硬要拿风水说事,我们可以把你和爸爸的生辰八字,再拿给风水师算一下。” 景永秀通过微信将康瑞的话向康小北复述了一遍,康小北根本听不进去。有些蛮横地说,“如果你把爷爷的墓选在秀江,以后你儿子死了,我会把他的骨灰随便扔了扔”康小北是用微信语音发的这句话。景永秀听了这话非常平静,一旁的康瑞和姚骁气炸了。 康瑞已经没有康小北的微信,无法与之对话,但康小北与姚骁之间还有微信。 “康小北,你对自己的婆婆说这样的话,不怕五雷轰么。”姚骁愤怒地说。但当他想把第二句话:“你疯了吗!”发给康小北的时候,发现康小北已经把他拉黑了。 这个康小北,因为是康家的第一个孩子,上学后成绩优异,又是女孩子,家族成员对她的宠爱与迁就,比对姚骁与康小默要多得多。加之她的母亲宴清赚钱多,在家族里有很高的话语权。这样的成长氛围,造就康小北以自我为中心的习气,认为在这个家里,她就应该说了算。 景永秀早就对康仲品溺爱孙女的行为有意见。加之康仲品生命中的最后十三年,和景永秀离开江都,搬来沙城与康瑞住在同一个城市。他们住在沙城的这十几年里,已经长大的康小北,就没来看过他们几次。对此景永秀心里意见很大,却从来没表露过。这一次,她不想再惯着康小北了。 康小北这么多年拿捏爷爷、父亲都习惯了。她只是把自己同样强势的妈妈没办法。两个强势的女人,因此而经常闹崩。不是宴清让康小北从家里搬出去住,就是康小北自己要离家出走,自己在外面租房住。康小北研究生毕业后的这几年,从只有她和妈妈住的那个家里,搬来搬去好几次了。 以前景永秀总是顺着康仲品和儿子,所以,康小北从来没想过会斗不过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婆婆。她以为,她都说要把景永秀最痛爱的儿子康耀挫骨扬灰了,景永秀肯定得向她低头了。可惜,康小北还是太年轻了,她低估了一个八十岁老妪的定力。 第4章 二十元巨款 (一) 景永秀在康仲品生命的最后的十来年里,把自己搞得非常的强大,无论是内心还是外在力量,都越发强大起来。 她能把170多斤站不稳而倒地爬不起来的康仲品,用绳子的一头,绑住康仲品的腰,另一头拽在自己手上,再把自己的脚抵住康仲品的脚,利用三角原理,把瘫在地上的康仲品拉起来。 面对孙女叫嚣着要把她最喜欢的儿子挫骨扬灰,景永秀没有暴跳如雷,而是平心静气地说:“爷爷安葬在哪里,应该由我决定。” 其实在父亲去世前的这十来年,康瑞真的见证了母亲的能干与坚强。父亲最后几年几乎每个月都要住院。都是母亲将坐在椅子上的父亲扛到轮椅上,然后推着他去的医院。待住定了才告诉住在沙城另一头的康瑞。 并且,康仲品住院,景永秀也不让康瑞告诉相距几百公里的康耀。但康瑞轮几个夜班,人便塌了,便顾不得母亲是不是同意,执意打电话把康耀从几百公里外的江都叫来轮班。 康瑞经常纳闷,母亲为什么会对父亲那样的亲力亲为。康瑞要给他们请保姆,或是给父亲请护工,她都不同意。一度她认为是母亲不想始终在创业的儿子康耀分心,所以尽量地让自己多做一些,好让康瑞别急着叫弟弟来与自己一起分担。小弟弟康军就更不指望了,他一直以自己有伤,或是工作太忙走不开为由,不让自己牵扯到家庭事务之中。 后来康瑞从父亲的手稿里看出一些端倪。 父亲手稿: 从秀江回到重庆,我向幺叔和幺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人生的伴侣就她了。在这之后,我一直按照当初的约定,每月给她家里寄二十元钱,供她读书,本想一直供她到大学毕业的,结果她初中毕业的时候没有考上高中,考上中专,因为不喜欢那个专业,而没有去。 那个年代,父亲一个月工资三十八元,每个月给母亲家二十元,大头都给了母亲家呀。五十年代的二十块钱,应该是笔巨款吧。 也许母亲是因为这个而报恩的吧。因为没有康仲品每个月寄给她家的这二十元钱,这个有着五个正值青春期孩子的家庭,在那个年代还真的可能过不下去。 (二) 景永秀家有五个兄弟姐妹,但这其中,一个弟弟和她同父同母,两个弟弟与她同母异父,一个姐姐与她异父异母。这么复杂的关系,还要从她的母亲与父亲的故事开始说起。 俗话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生。但当女人还是女孩时,你就是给她开个培训班,告诉她婚姻的重要性,她也未必能听得进去。况且人都是时代的产物,即便是当时真的嫁了个,貌似改变你的命运,让你第二次幸运地投生在一个好人家的好人,这好人,是不是能在时代的浪潮中,自始至终保持他的好,那还真的不是他能说了算的,这完全得由时代的浪潮说了算,它把你拍在哪座岛上,那块沙滩上,你还真的没办法选。 而当女人还是女孩的时候,大多情感澎湃,不能自已。她们在情感最澎湃的年龄,是没有理性可言的。她们大多不会理性地面对婚姻,而是由着澎湃的情感的潮,随意地飘着。享受着那份痛并快乐着的曼妙。投生这样的事对于她们来讲,是结结实实的地面,是没有云雾翻飞的庸常。为此,理性地寻找自己再生之地的女孩子是那样稀缺。 景永秀的母亲曾经也是女孩,在她情感最澎湃的年龄,她遇到了景永秀的父亲。掐指算来,那应该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那个时候的中国,虽已经历过五、四运动,辛亥革命。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依然惶惑于自己嫁过二夫,为讨死后的安宁,正虔诚地“捐门槛”呢。 就在那样一个封建礼教依然泛滥的时期,景永秀的母亲与父亲却上演了一出自由恋爱的大戏。 在那样的时代,也就是那些有新思想的读书人,才敢在爱情这个问题上闹一下自由。但景永秀的母亲和父亲都不是读书人,两个能在秀江那样的小镇自由地走在一起,不得不说真的有些不落俗套。 (三) 每当景永秀给康瑞讲起自己父母的爱情故事时,康瑞总是连连吸气,恍惚中小时候见过的外婆,穿着洗得发旧的蓝布衫,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上别着老式发夹,背挺得直直的,挑着的兰花指、捻一方素洁的手绢、眯缝一双惊世的凤眼,便会款款地从她的眼前飘过。目光里透出的那一缕尖锐的不羁,总会让康瑞身上的庸常慌不择路。 康瑞去过几次外婆生活的秀江,在那片遗留着许多古寺、古庙的土地上,有过许多先人们动人的传奇。但在康瑞的心里,从秀江的亲戚的闲聊中,串联起的外婆和外公故事,就其色彩而言,还真不比那些先人逊色呢。 年轻时的外婆,在秀江那样的小镇,真的没有几个人可比。她的家里收着上百亩地的租子,生活自然衣食无忧。可让外婆卓尔不群的原因并不取决于这些物质。外婆小时候因为模样可人,被她膝下无子做大学教授太太的姨妈,接到省城生活了好些年。如果不是因为抗战,姨父带着姨妈出国了,外婆是不会回到这个闭塞小镇的。 年轻时的外公,是小镇上唯一离开小镇在外面世界闯荡过的男人。他精湛的武艺和精明的头脑,不仅让他和另外五个兄弟拥有让镇上人羡慕的景家大院,还有着让自己尽显江湖豪情的大茶铺,是不折不扣的小镇老大。 外公的茶铺里,常有方圆几里的戏班子轮番演出的折子戏。外婆从省城回乡后成了这里的常客。外公与外婆的故事,自然是随着戏班子的开场锣敲一起开始的。 (四) 康瑞后来爱上了文学,执迷于码字。所以她十分想八卦下外婆与外公的恋爱细节。可是在她二十四岁的时候,她的外婆就离开了人世。而外公,她从来就没见过。最可能知道这些的应该是妈妈景永秀和大舅景永华。只是在他两姐弟只有几岁的时候,他们的父亲就已经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关于自己父亲和母亲的故事,他俩也是从亲戚那里听来的。但他们非常愿意把听来的关于父母的故事讲给康瑞听。这样的讲述,貌似可以填补他们心理上对于亲情的缺失。 康瑞从母亲和大舅的讲述中,清晰地想象出了外婆年轻时的样貌。因为大舅说过,康瑞的表妹,也就是她三舅的女儿阿琳,非常像年轻时的外婆。而阿琳是美的,是大家公认的那种美——高挑、白皙、柳眉、凤眼、薄而艳的小嘴。 听大舅这么说过以后,康瑞只要想象年轻时的外婆,便会拿阿琳做参照。这么美貌的女人,现身秀江那样的小镇,在小镇上被人尊称为景老大的外公,肯定是不会放过她的,因为男人的爱自古都是从眼睛起航的。 不过,每当康瑞想起外婆,随着这些思绪而来的,一定是爱情、婚姻与一个女人命运的关系。它们果真就密不可分吗?如果决定一个女人命运的就只能是爱情与婚姻,那又是什么决定了与女人密不可分的爱情与婚姻的呢?康瑞的思绪在这些问题上起伏跌宕,百转千回。 而促使康瑞这么锲而不舍把外婆的一生追寻下去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从未点昭示过的那一点贪心——用外婆曲折的人生轨迹,校正自己通往幸福彼岸的路径。 为此,几乎每年清明,康瑞都会去秀江,给外婆扫墓上坟。 (五) 而每到清明时节,已由镇改县的秀江的乡村,铺天盖地油菜花,像一个妙龄的美人,将自己的美丽怒放得一览无余。难道这些油菜花也感染着外婆的灵性?走在泛着泥土醇香的乡间小道上,康瑞被眼前的油菜花蛊惑着,感觉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外婆的气息。 这块外婆魂归的土地,比之十几年前给外婆下葬时,除了因为公路的延伸更方便到达以外,可说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听曾经陪着外婆来寻找自己坟地的小舅舅说,外婆当年看中这块地的原因,就是因为它的偏远与不易更改。外婆说,小镇迟早会发展的,如果大路修进来需要迁坟,就太给子孙们添麻烦了。 多瑞的外婆是一个有见识的女人,她对男人的选择自然不会走眼。当她浮现在外公多情的眼波里时,也把更妩媚的笑送还给他。 没有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外婆就嫁进了景家,做了另外五个兄弟的大嫂。并以极快的速度,为景家孕育了一儿一女,也就是康瑞的妈妈景永秀和大舅景永华。 康瑞不可能知道外婆嫁进景家头几年的那些细节,但她觉得知道这个结果就挺够的了。因为从这些有点俗套的情节来看,外婆在那个阶段生活轨迹十分正常,无论是爱情还是婚姻家庭,都没有一点问题。 可没有问题的婚姻就是最大的问题——这是一位资深婚姻专家传授给康瑞的理论。他所指的问题,应该是婚姻中的人所面临的困惑和烦恼吧。 外婆和外公婚姻中的烦恼终于也降临了。曾经闯荡过江湖的外公,终于失去了对庸常生活的热情,他告诉外婆他要为她和孩子们的幸福开始新一轮的闯荡。外婆没有阻止外公,她知道,一个真正的男人永远都向往飞翔。她大度地放飞了自己的男人,却让自己的一生永远处在没有柳暗花明的山重水复之中。 第5章 传说中的豪华婚礼 (一) 无论是一个国家的历史,还是一个家族的历史,都是呈延续状的,有着无法逃避的承接,或是传承。 康瑞就推断过自己家族的历史,觉得有些结果,真的是历史的必然。 比如,那样的外婆,便一定会爱上有大佬气质的外公,而有大佬气质的外公,定是不会安于平庸的,是一定会贪恋人上人的感觉的,也一定会努力实现这目标的。 康瑞听妈妈说,外公是一九四五年冬离开秀江的。他以为小日本败了,没有洋枪洋炮的恐骇,武艺精湛的他便可以笑傲江湖了。 他卖掉了大茶铺,亲朋好友凑了些银两和粮食,算作投资,他就这样带着许多人发财梦上路了。 康瑞的外婆牵着四岁的妈妈景永秀,背着一岁的大舅景永华,在城门外站立成凄楚的剪影,渐渐地在一步一回头的外公眼里,被寒风摇曳成长长的线,拴着他就要展翅的心。外公一定在一步一回头时,对着恋恋不舍的妻儿狠狠地发过誓,定要赚回很多很多的钱,让他们过上让全镇的人都羡慕的生活——康瑞非常肯定地猜测着外公离别时的心态。因为一个江湖老大的雄心或者说野心,从来都是“贪婪”的。 可是一个人的雄心或者说野心,要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寻求实现,谈何容易,外公注定将败走江湖。 康瑞曾经从妈妈和舅舅那里知道,外公是朝着北边去的,但他没有走到延安。在甘肃与四川边境他遭遇了一帮同样闯荡江湖的土匪,他武艺再高,也寡不敌众,所带的全部银两,还有那些东拼西凑沉重地挂在身上的粗粮和细粮,全都被抢劫一空。在仓皇的逃跑中,他随着一队马帮,躲进了甘肃的一个极其偏远的深山老林。 外公没有回家。关于外公不回家的原由,康瑞和她的妈妈还有舅舅讨论了几十年。 一是外面兵荒马乱,那长长的回乡的路会有多少风险呐;二来他觉得已经没有脸再去见家乡的父老了,他们是满怀着对他多大的信任,才会把家里仅有的钱和粮食交给他的呀,而他已无力回报了——这是妈妈和舅舅的解释。 曾经那样不可一世的外公,绝不可能让乡亲们目睹他的落魄——这是康瑞唯一的解释,面子可是男人的命呀,况且外公曾是镇上的老大。 而外公至死都沉默着,从不为他弃家的行为有一丁点的辩护,这是后话。 总之,实际的情况是,外公一去四、五年,音讯全无。 外婆带着一对儿女,日子越过越艰难。那时候,景家的几个兄弟都成了家,家里的地也一分六块,家家都过得很不易,谁也难帮上谁。外婆这个从来没有做过农活的人,只好变卖了一切可变成钱的东西,请人做地里的活。 妈妈常常对康瑞说起她凄苦的童年,五六岁就开始背着弟弟做家务,顶着烈日在地里拾麦穗、拔草,成天胆战心惊地面对着脾气日渐暴躁的母亲。 妈妈总会在说起过去时,泪水沾衣。不过康瑞却可以理解外婆为什么会失去了她当初的沉静与优雅,因为康瑞也与丈夫分居两地,生活中没有男人的苦,她太有体会了。 外婆可以变成钱的家当,也有用完的一天。 一九四九年春,三十出头依然美丽的外婆,在山穷水尽之后嫁给了她的第二个男人,做了这个男人的三老婆。 外婆做了人家的小,这一直都是妈妈和舅舅回避的话题。可康瑞对此却充分予以理解和同情。她坚持她的理论——人类为生存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可歌可泣! (二) 按照当时安外公的身价,他要讨个黄花闺女做三老婆,肯定是没问题的。但他却选择了康瑞的外婆。对于这一点,让自认为对男女问题已经很老道的康瑞匪夷所思。放着那么多可以选择的水灵灵的姑娘家不要,偏偏要了有着两拖油瓶徐娘半老的外婆,这个男人真是与众不同! 后来有一次与小舅舅一起给外婆扫墓,听小舅舅讲了一个故事,才让康瑞懂了安外公的选择。 据小舅舅说,那一年,安外公已经娶了两房媳妇了,但大老婆给自己生过一个女儿后,便再也没什么动静了。之后娶了二老婆,几年了,肚子也没个动静。关于这个问题,康瑞听妈妈讲过,据说是大老婆怕二老婆生儿子,自己会失宠,给二老婆吃了什么不孕不育的东西。景永秀给康瑞说的是吃了水银。虽然康瑞初中便去部队当兵了,没上过化学课,但她喜欢读书,在书里读到过——水银吃了会死人。所以,听妈妈说是水银,她不相信,但也没反驳。妈妈肯定也是听说的,因为安外公娶大老婆、二老婆的时候,他们根本不认识。 小舅舅告诉康瑞,有一年安爷爷救了一个生病的邻家婆婆,这个婆婆八十多岁,孤身一人,甚是可怜。安外公见状,便背着她去了医院。那邻家婆婆趴在安外公的背上对 他说,你去铁路那边的村子,找个有儿有女的寡妇,你还可以有两个儿子。 安外公信了这位邻家婆婆的话,真的去铁路那边打听有儿有女的寡妇。结果就瞄上景永秀的妈了。他托了媒人去给景永秀的妈说媒,景永秀的妈正愁着没米下锅,便答应安爷爷,做了他的三姨太。她一走,可苦了只有几岁的景永秀和景永华,但她又不能带着这两个孩子改嫁。一是景家不让她带走,二是安家觉得景永秀的母亲还未给安家生个一儿半女,能不能长久都还说不一定呢。 景永秀告诉康瑞:“我妈去安家后的那些日子,最是难熬,如果不是有幺叔、幺婶时常给点吃的给我们俩,我们早就饿死了。” 小舅舅说告诉康瑞,“你外婆和我爸爸结婚那天,那可真是热闹非凡,地上全是银圆,床上全是绫罗绸缎,想当初我家可是阔过的。” 康瑞见过外婆的那间老屋子,阴森森的,每次进屋,都要走过一条长长过道。完全想象不出曾经的富贵荣华。 小舅舅一看康瑞木然的表情,就知道她不太相信他的话,便解释道:“我们的房子,公私合营时捐了,你看到过隔壁的那家药房,原本就我们家的。分出去后,就给我家留下一条窄小的过道。” 康瑞有点相信小舅舅说的话了,因为她想起了外婆睡的那张床,红木的,三面都雕了花,应该是件值钱的货。 第6章 错过 (一) 按照“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理论,那么康瑞外婆的改嫁,不是成全了她的第三次生命?可男人的生命又靠什么来成全呢?我们每个人有能力和权力来选择自己伴侣,但没有能力和权力选择时代。康瑞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没有新中国就没有康瑞幸福的生活。她当然不会对1949年中国的时代变迁有什么不满。但她十分痛惜1949年10月之后的外婆的命运。 外婆的父母因为有些田地租赁给农民,在解放后划定成份的时候,被理所应当地划为地主。在“退租还押”的运动中,因还不起农民的租地的押金,而被农会羁押。命悬一线之际,同样成份不好被划为自由职业者的安外公,变卖了仅有的家产,救自己的岳父母于危难,保全了他们岌岌可危的生命。 康瑞从妈妈那里得知这件事后,便开始了她那没边没际的联想——安外公的这一壮举,一定感动了外婆,终于让她从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的致命思念中,抽身而出,真心实意地拥抱了自己的第二个男人。康瑞觉得自己的分析一定不会错,因为她也是女人,她理解女人的第一个男人对女人意味着什么;因为她也是女人,她知道一个女人会被什么样的情形感动。 外婆在1951年和1953年,应了邻家婆婆的话,给一心想要儿子的安外公生了两个儿子。并在1954年,新中国第一部法律《婚姻法》颁布之后,成为安外公唯一合法的妻子。 其实当初外婆嫁到安家时,仍然与赵外公的另两个太太,过着张艺谋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颇为相似的生活。但康瑞从未听说过她的外婆遭遇过那两房太太的暗算。这让康瑞除了感叹外婆的不凡之外,找不到别的理由! 可一个人的不凡,除了自己的成全之外,一定还会有老天的成全。 本来在与安外公有了两个孩子之后,外婆的命运在时代的大背景中,虽小有动荡,但还算安祥。起码她对自己的男人和现在的家庭是安心的,她的内心是祥和的。 可不凡的外婆,终难拥有凡人的平凡。那个离乡之后便音讯全无的康瑞的外公,在她的外婆就要将他彻底遗忘,开始她波澜不惊的凡人生活的时候,出人意料地惊现秀江,再次成全了外婆的不凡。 (二) 没有人告诉康瑞,当外婆得知这一消息时的情形,但她完全可以想象外婆心中的那一番疾风骤雨,电闪雷鸣。 老天,你就这样不放过我的外婆,非要成全她不凡的人生么?每每想到这,康瑞便会仰天长叹! 每当想起外公在1954年回到秀江的情形,康瑞总是忍不住想象外婆得知外公回来时的那一刻的心情。康瑞也就这个问题,问过许多有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可没有人对此有清晰的记忆。康瑞之所以会这样去问,是觉得外公回来这件事,对于外婆来说真是太过严重了。外婆的心里一定遭遇着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情感冲突,如果是一般人,可能早就昏过去了。 要知道,那可是外婆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呀,那一生中最初的情感,任谁都会刻骨铭心;那可是外婆在许多苦难的日子里望眼欲穿的男人呀,那种随着日子叠加起的深重,任谁都不可能轻易扬弃;那可是让外婆背负了“好女不嫁二夫”骂名的男人呀,那种在别人的轻蔑的目光中积攒起的委曲,任谁都会仇恨满腔。 何况这个男人,在那么直接地捣毁了一个女人关于爱情的梦想之后,留下两个天天都必须面对的爱情结晶,让外婆分分秒秒都无法回避,梦想破灭后的撕心裂肺。 更何况,无论这个男人有什么样的理由,无论他如何解释自己一走便是数年的因由,外婆都回不到从前了。无论从前的日子怎样抓扯过她的心,善良的外婆都不会让自己的两个安姓的儿子,重蹈自己两个景姓孩子双亲不全的覆辙。 还有,那可是1954年的中国,新婚姻法刚刚颁布实施。外婆刚与安外公从镇公所领回新中国的第一批结婚证,也许心里肯定还在为打赢了与另外两个女人的战争自喜呢!就算外婆狠心地忘却安外公对她和她一家的恩德,狠心地丢下两个安姓的儿子,她也不知怎样成为新中国第一批离婚的人呀!康瑞为自己一下想岔了道,呵呵地笑起来——镇公所那时候肯定还没有制作过离婚证吧。 情况真正太复杂了,遥想外婆当年的康瑞觉得自己都快昏倒了。 (三) 秀江这座小镇不大,一条贯穿全镇的正街也就两三里,四面八铺陈着无垠的农田。 外公是哪个季节回来的,没有人能说得清了。康瑞查了一下,新中国的第一部法律《婚姻法》是1954年9月颁布的,而外公回秀江的时候,外婆已经与安外公领了结婚证。这么一推算,外公应该是冬天回来的。其实外公什么时候回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外公回来了,不管是那个季节回来的,外婆的感觉都会是一样的。好多人告诉康瑞的是,知道外公回来了,外婆哭了。 于是康瑞想象了一下当年的情形:外婆在得知外公回来了的第一时间,踉踉跄跄地从镇西头的安家院子,穿过那条全镇唯一的大街,赶往镇东头的镇公所。一条不长的路,在外婆的脚下俨然成了看不到尽头的伤心的河。众目睽睽之下,外婆伤心的泪水河水一样奔流。 想到这里,康瑞好庆幸外婆婆不曾裹小脚,不然又急又伤心的外婆,怎么能稳步地在青石板路上快步前行。 当镇公所刚像一团模糊的河中倒影般印入外婆模糊的泪眼,外婆便叫着那个她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男人的名字,声嘶力竭、全神贯注地大骂开了——这到也符合外婆的性格。 谁也没有告诉康瑞外婆都骂了些什么,康瑞想起外婆给她讲过的那么多折子戏里的典故,觉得外婆骂外公的词,一定不会枯燥乏味。当然也会像戏里的唱词,绝对不会有一个脏词。 外婆旁若无人、酣畅淋漓地骂着。镇公所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而坐在镇公所里的外公,就像一尊年份久远的石像,始终静默无声。 具说当外婆揩眼泪的手帕也开始“滴泪”的时候,当漂亮的外婆面目全非的没有了平常模样的时候,当外婆的嘴里喷出的唱词从尤三姐狂傲的悲愤变成窦娥舒缓的哀怨的时候,本来雕塑一样静坐在凳子上的外公,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站起来,鬼魅般轻飘飘地从木然的外婆跟前、从惊诧的人群中一晃而过,瞬间便湮灭于夕阳余晖的尽头,不剩一丝残留。 外婆茫然不知所措地一下没了声,她努力睁开那双肿得像桃子一样本来十分好看的凤眼,朝外公离开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当她发现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她的哭声又一尖锐地响起,顺着外公离去的方向,凄厉地划破了小镇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