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夕阳西沉,连长吹响收工哨时,知青们一个接一个瘫倒在棉田里。
顾清如仰面朝天躺在盐碱地上,连抬手拂去脸上棉絮的力气都没有了。
棉田里横七竖八躺满了知青,像一片收割后倒伏的麦子。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二十天以来,他们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在盐碱地跪行十几里,手指被棉壳割得血肉模糊。
跪着的知青们膝盖都磨破了,站着的知青们腰也像是断了一样。
"通报嘉奖:七连提前完成棉花上交任务,授予''拾花突击队''红旗!"
连队广播突然响起。
二十天来,这广播每天循环播放《我为祖国献棉花》,此刻突然换了内容,让人恍惚觉得是幻听。
有人挣扎着坐了起来,声音沙哑:
"红旗!我们拿到红旗了!"
渐渐地,零星的掌声响起,继而连成一片。
顾清如看见身边的知青们机械地拍着手,眼泪顺着晒脱皮的脸颊滚下来。
连长李峰出现在田埂上,手里举着那面崭新的红旗。
夕阳把旗面染得血红,上面"拾花突击队"五个金黄大字闪闪发亮。
"集合!准备授旗仪式!"
他的声音沙哑,这二十多天,李峰以身作则冲在第一线,与知青们干在一起,吃在一起,赢得了群众的拥护。
知青们互相搀扶着列队。
顾清如站在队伍中间,感觉双腿像两根灌了铅的木头。
她看着红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突然想起第一天到兵团时,也是这样的红旗,这样的夕阳。
那时他们沪市知青站在操扬上,意气风发地喊着"扎根边疆,建设祖国"的口号,哪知道等待他们的是割麦子、棉壳和永远完不成的定额。
"现在,跟我一起喊口号!"
李峰站上土台子,挥舞着拳头:
"一不怕苦!"
"一不怕苦!"嘶哑的嗓音同时响起。
"二不怕死!"
"二不怕死!"
仪式结束后,炊事班破天荒地做了红烧肉庆祝。
食堂里人头攒动,知青们捧着饭盒狼吞虎咽。
顾清如却没什么胃口,她的手指疼得握不住筷子,只能把馒头掰碎了泡在菜汤里。顾青松坐在旁边,林知南和周红梅坐在对面。
周红梅狼吞虎咽地吃着,突然停下来问:
"你说,我们摘的这些棉花,最后会做成什么?"
“可能是军大衣吧。"
"要是能发给我们每人一件棉袄就好了。"周红梅喃喃地说,
"听说这里的冬天能冻掉耳朵。"
顾清如正想回答,广播又响了:
"全体注意!明天开始收玉米,各组早上五点集合!"
食堂里的喧闹声瞬间凝固,继而爆发出一阵苦笑。
顾清如和林知南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食堂的广播还在嗡嗡作响,宣布着明天的劳动任务。
林知南苦笑着掰手指:"摘棉跪二十天,收玉米站二十天,正好''劳逸结合''。"
第二日一早,连队拉着一群疲惫不堪的知青们又来到了玉米地。
收割玉米的活儿,比摘棉花更折磨人。
玉米秆高而密,叶片边缘锋利如刀,知青们的手臂和脸上很快被划出一道道血痕。
烈日炙烤下,玉米地里闷热得像蒸笼,汗水混着血水,浸透了衣襟。
极端疲惫下,知青们发现唯一能躺下的方法是"战术性昏厥"。
中暑晕倒可获准休息半天,但是需要卫生员开具证明。
于是,玉米地里的“昏厥病例”突然激增。
“顾卫生员,这里有人晕倒了。”
“顾同志,有人晕倒了,快来看看!”
顾清如背着药箱,在玉米地里来回奔跑。
她心里清楚,
这些"晕倒"的知青里,至少有一半是装的。
但她不说破。
之前掐人中都不醒的人,她会用缝衣针放血。
现在也不放血了,只说是中暑,顺势让把人放在树荫下面。
"顾同志!你这中暑休息的诊断书也开的太多了吧?!"
“这么多知青都病了吗?收玉米的任务怎么办?”
刘建军扬着手里的一沓病历,找了过来。
"报告刘副连长,他们确实是中暑症状。"
顾清如站得笔直,声音平静。
刘建军气愤,转头去找李峰告状。
李峰正因为迟迟完不成的玉米收割任务心里焦急。
"这样下去,任务怎么完成?!"
刘建军阴沉着脸:
"李连长,我建议开思想大会,整整风气!这明显是有人在消极怠工!"
宋毅皱眉,看了一眼瘫在树荫下的知青们,他们的脸被晒得脱皮,嘴唇干裂出血,手指被玉米叶割得满是细小的伤口,
他沉声道:
"建议休息,隔日再抢收!再这样下去,真要出人命了!"
李峰和刘建军同时看向他,眼神各异。
确实有"连续劳作15天后休息一天"的规定,但没有哪个连队敢执行。
因为这与当下"大干抢收、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相违背,若连长主动给知青放假,有可能会被扣上"纵容zb主义享乐思想"的帽子。
刘建军冷笑一声:
"宋组长,你这是要带头破坏生产纪律?"
宋毅没接话,只是指了指树荫下几个已经昏过去的知青:
"刘副连长,如果明天《兵团日报》的标题是《七连知青过劳致死》,你觉得是‘生产纪律’重要,还是我们七连的名声、知青们的性命重要?"
三人僵持不下。
李峰咬牙,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
"再干两小时!明天休息一天。
但两小时活都完不成的,晚上开批斗会!"
玉米地里瞬间安静了一秒。
明天休息一天。
这六个字像一针强心剂,原本瘫坐的知青们纷纷撑起身子,连被玉米叶割破的手指都顾不上疼,埋头加快了速度。
两小时。
只要熬过这两小时,就能换来一整天不用听刺耳的哨声,不用站在扎人的玉米地里,不用饿着肚子挨到天黑。
顾清如看明白了,李峰实际上采纳了宋毅的"休息"建议,他是在用批斗会来堵刘建军的嘴。
当时钟指向下午四点多,比平时收工早了整整两个多小时,尖锐的哨声划破了玉米地上空——
"收工!"
知青们愣了一瞬,随即像被抽了骨头似的,一个接一个瘫倒在田埂上。
夏时靖直接仰面躺倒,草帽盖在脸上,胸口剧烈起伏。
张志强抖着手摸出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馍,一点点掰碎了往嘴里塞。
几个女知青互相靠着,闭眼小憩,连裤管上沾的血迹都懒得擦。
没有人欢呼,甚至没人说话。
只是沉默地、贪婪地享受着这偷来的两小时休息。
回到卫生室,顾清如整理着药箱。
林知南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低声道:
"清如,你还是得小心,万一李峰和刘建军要查你的诊断记录……"
顾清如手一顿,随即继续清点药品:
"放心,我有准备。"
诊断书上只写了症状,她早就留了后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顾卫生员!快!李连长晕倒了!"
顾清如站起身。
李峰,那个铁打的汉子,怎么会突然晕倒?
是累的?病的?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