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阳光,即使是傍晚,也像烧红的铁板,烤得人皮肤发烫。
更别说还提着一桶重重的水走在路上,浑身冒汗,湿了干干了湿。
迎面碰见宋毅,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水桶,两人并肩朝着卫生室走去。
“谢谢宋组长。”
宋毅侧眸看了她一眼,没接这个客套话,只是淡淡道:
“营部李会计和姚干事会留下来配合处理制药厂的事。到时候,要麻烦你检验药材质量。”
“好的。”
“明天早上,连部开会,你也一起参加。”
她点点头。
走到卫生室门口,宋毅把水桶放下,转身要走,却又停住脚步。
“你弟弟……什么打算?”
“我准备留下他。”
宋毅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顾清如刚推开卫生室的门,一股刺鼻的药水味就冲进了鼻腔。
"怎么回事?"
顾清如愣在门口,眼前的景象让她血压瞬间升高——
药柜里的药品被翻得乱七八糟,有的被当成积木胡乱堆着。
酒精瓶倒在地上,珍贵的医用纱布散落一地,绑着奇怪的结扣。
墙角传来一声嗤笑。
顾清如转头看去,顾青松正蹲在那里,手里把玩着一支体温计,脸上挂着得意笑容。
"你干的?"顾清如声音发颤,生怕自己控制不住给他一巴掌。
"是又怎样?"五岁的男孩站起来,指着她说道:
“谁叫你陷害我妈妈去农扬,你活该!”
顾清如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开始收拾满地狼藉。
这些药品在戈壁滩上比黄金还珍贵,有些还是宋毅特意从师部医院申请来的。
她现在有点后悔留下弟弟的决定!
这哪是多了个亲人?
分明是给自己添堵!
“为了父亲,为了父亲……”她在心里默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就在这时——
"姐姐是坏蛋!"顾青松突然大声喊着跑出卫生室。
几个路过的职工闻声转头,眼神里带着探究和看热闹的意味。
“她欺负小孩!”
顾青松喊完,还故意往地上一坐,摆出一副受委屈的模样。
顾清如僵在原地,手里的药瓶攥得死紧,她看明白了,这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引导舆论,故意在人前丑化她的形象。
这个熊孩子!
顾清如站起来,将顾青松拽回卫生室,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顾青松,从明天开始,你跟着连队知青一起下地。"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凭什么?我又不是你们兵团的!"
"就凭你吃我的住我的,还糟蹋我的药品。"
顾清如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你不是有力气搞破坏吗?那就把力气用在正道上。"
晚上顾清如洗漱完,回到地窝子里,顾青松正躺在炕上,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旁边顾清如的被褥被翻得乱七八糟。
见顾清如进来,他立刻别过脸去,将头钻进被子里躲起来,露出屁股在外面。
"明天早上五点起床,"顾清如一边整理被褥一边说,
"跟知青们一起去棉花地。"
"我不去!"他一骨碌坐起来,
"我要睡觉!"
"可以啊,"她平静地说,
"那你就饿着肚子睡觉。从明天开始,不劳动的人没饭吃。"
他瞪大眼睛,似乎没想到顾清如会这么强硬。
姐弟俩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顾清如去连队办公室开会。
宋毅:“……制药厂账目必须重新核查,所有药品库存暂停发放……”
李峰:"今年试种的新陆早1号长势特殊,8月中旬棉铃就炸满了絮,比往年提早了20多天。"
"七月持续高温,导致棉铃发育比往年快。霜期可能要提前,准备组织全体明天开始抢收!''”
顾清如坐在角落,默默记录着。
会议快结束时,李峰突然看向顾清如,
“顾知青,顾青松那个孩子,你是怎么打算的?”
顾清如站起来,说道:
“李连长,弟弟我想带在身边,他的父母不具备抚养条件。
我可以提交一份亲属抚养申请书吗?”
刘建军突然插话:
“按照兵团规定,原则上是不允许职工带家属的。”
会议室骤然安静。
宋毅发言:
“他们的情况确实特殊,先打报告去营部吧。”
顾清如知道,兵团实行集体化管理,知青和卫生员属于“在编职工”, 统一住集体宿舍或地窝子,原则上不得携带家属。
只有特殊情况,若父母双亡或丧失抚养能力,经连队、营部两级批准,才可允许未成年弟妹随行。
李峰见宋毅都发话了,顺水推舟给他个人情,说道:
"孩子留队确实需要打报告,否则的话要按盲流处理。"
马卫国问道:
“顾知青,你有证明吗?”
顾清如沉默片刻,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后母签字画押的《放弃抚养声明》。
李连长接过,仔细看了看,点头:
“行,我这几天去营部跑一趟。”
马卫国皱眉:
“就算营部批准了,小孩子的住宿、口粮、看管都是问题。”
李连长:“地窝子可以隔出小间,现在卫生室后面的地窝子本来就是顾知青一个人住。口粮从她的定量里扣。”
“白天顾知青出诊时,孩子可以托给炊事班老张家的,或者跟着下地捡棉花。”
如此,这件事就算定了下来,有李峰和宋毅作保,刘建军和马卫国不再有意见。
会后,顾清如回到卫生室地窝子,发现顾青松还在炕上呼呼大睡,被子踢成一团。
她皱眉,伸手就要把他拽起来,
“咚咚。” 突然响起两声克制的敲门声。
顾清如愣了一下,转身走到门外,意外发现来人是马卫国。
两人走到一旁,马卫国低声道:
“顾同志,刚才会上有些话不好说……我私下来跟你交个底。”
“我不是故意为难你,是因为咱们连队的情况你也看到了。”
“地窝子漏风,苞米面粥都稀得照人影,他这么小的娃,连个学都没得上。”
“这戈壁滩上,娃娃跟着咱们遭罪啊! ”
“你当卫生员,半夜被喊起来救急都是常事,哪顾得上他?
不如……送到县福利院,县福利院再怎么样,好歹有热炕头,有识字班…”
马卫国语气诚恳,顾清如垂下眼睫,她知道马卫国是一片苦心。
只是对于顾青松的去留,她有她的打算。
先办下留队手续来。
她不会一直带在身边,张文焕的人在虎视眈眈,接下来运动也会越来越凶。
她准备等调到营部以后,就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兵团干部家庭收养顾青松。
因为只有彻底划清阶级界限,加上有兵团家庭的庇护,才能护住他。
顾清如沉默片刻,轻声道:
“谢谢马指导员。”
门后,顾青松死死咬住被角,眼泪洇湿了的枕巾。
“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做好了准备,我能照顾好他。”
马卫国望着她倔强的眼神,摇摇头,没再劝。
顾清如回到地窝子,炕上只剩一团凌乱的被子——
孩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