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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五月天山雪(下)

作者:王狗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谢春晖再睁开眼的时候觉得冷。


    轻裘已经不在他身上了,丝绵袍不知道何时也被人扒掉,换了一身粗布棉袍,他东张西望,欣喜地发现商队的主人竟然不是绑他的人,而是和他被绑在一起。


    商队主人马大见他醒了,大吐苦水,原来这商人是河北人,与几个伙伴相约出来做买卖,出关前特意雇了几个镖师保护货物马屁,来回一倒,他们才把骆驼换了马匹,货物都换成了金银玉石,没想到入关前被他们雇来的镖师给用迷药迷晕了,绑在这破庙里。


    谢春晖一边听他说一边看着这破庙的布局,忍不住道:“这是他们西域的寺庙吧?”


    马大叹了口气,“唉,你倒是还有闲心想这个。”


    谢春晖环顾四周,见马大商队的六七个兄弟和两三个雇工都在,只是都被结结实实地绑着,白菜一样堆了一地,个个垂头丧气不言不语,又听外面有说话声,过了不一会儿,一个虬髯环眼的大汉走了进来,商队镖师以此人为首,记得他仿佛是叫汪彪,谢春晖越想越觉得这名字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汪彪毫无敬意地拱了拱手道:“马大哥,对不住了。”


    马大苦笑一声。


    汪彪又道:“临行前不妨让马大哥死个明白,我便是‘岭南三雄’中的老三汪彪,你如今死得也不冤了吧。”


    马老大乃是第一趟出来做买卖,更不曾混迹江湖,自然没听说过这名字,反倒是谢春晖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谢春晖虽然被药倒但仍旧不慌不忙,乃是因着他虽然不算顶尖高手,对付一般的镖师保镖还不在话下,但这“岭南三雄”的恶名他曾听家里叔叔伯伯们说过,这三人在岭南结为异性兄弟,落草为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绿林上都是人人喊打的货色。但三兄弟皆是高手,又结伴同行,平常打家劫舍但不与江湖人为难,因此虽臭名昭著,也止于此。


    谢春晖思量着,只恨江湖上所谓“惩奸除恶”的名门世家们竟没人来除害,暗中提气,心中不由一喜,汪彪应该将他当作普通人,只是绑了手脚,并没有点住他的穴道。思量间,指尖用力,已经悄悄在身后将手上的麻绳扯断了。


    汪彪见谢春晖面上神色变幻,心里留了意。这批人他们兄弟本是不准备杀的,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正好贩到西域卖作奴隶,他们在当中可以再赚一笔。又见谢春晖面嫩,看着像是娇生惯养的少爷,年龄又小,假作阉伶卖掉价格可以翻上四五倍。


    转念间,汪彪九环刀向前一递,刀剑挑起谢春晖的领子却没有划破布料,谢春晖被迫半仰着头,只听汪彪问道:“小兄弟可是听过我们兄弟的名字?”


    谢春晖暗暗叫苦,若是只有汪彪一个人,他拼了命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可刚刚他听着脚步声说话声,外面恐怕不下七八人,而且“岭南三雄”一向是不分开的……他越是想,面色就越变得厉害了,这下也不用他说什么,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汪彪答案。


    汪彪冷笑一声,微微一抬手,九环刀由勾着的角度顺势平切过去,谢春晖猛地向后一撤,刀刃贴着颈子划过去。


    汪彪试探已罢,当下改了主意,手腕一抖,九环刀宛若玩具一般轻飘飘的劈下去,谢春晖堪堪避开,只听噼里啪啦一阵阵金环击响,额角的碎发被九环刀带起的劲风切掉几根。谢春晖慌里慌张,顾不得还手,只来回闪避,他脚上的绳子仍未解开,一跳一跳,倒像是杂耍。


    汪彪面上不显,也暗自吃惊,大喝一声,“站住!”谢春晖只见那刀锋就逼在眼前,心里更慌乱,一下子摔在地上,汪彪一刀落空,收刀回身的须臾间谢春晖一把扯断脚上的麻绳,连滚带爬地又躲了一刀,九环刀在地上切出一道裂痕,谢春晖心跳如鼓,翻身而起,脚下走起游龙步。


    这游龙步法乃谢氏家传,虽并不适合一味闪躲,但汪彪乃是刚猛的外门功夫,招式大开大合,一时也无法拿他怎样。汪彪见他虽然动作熟练,但步伐间每每有停顿空挡,心念至此,飞身上前,竟用了寻常武馆都能学到的一式“分花拂柳”,这本是剑招,用刀使出来极为怪异,更何况是九环刀。


    谢春晖不解其意,堪堪避过,流了一头冷汗,汪彪不依不饶,又是一招“牧童指路”,谢春晖猛地一闪,后背撞上墙壁才反应过来,原来汪彪并不是胡乱出招,只是因为要将他逼到尽头,无处可躲。


    转念间,谢春晖上身不动,腿猛地一弯,正欲从旁夺路而出,却被汪彪封住,眼见刀刃就要逼在胸口上,谢春晖避无可避,心知已是死路,万念成灰,闭目待死,刚合上眼,只听身前铿然之声,忙睁眼去看,只见身前一个清癯背影。


    谢春晖惊喜道:“何……何兄?”


    何清旻向上一挑,登时那九环刀便飞了出去,不等汪彪反应过来,他手中的木棍连点汪彪脉门、曲池,停在汪彪咽喉上,


    木棍是杨树削的,约三尺长,宽不过三寸,像是没烧过火的烧火棍,棍身上还有脏兮兮的手印。


    汪彪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却不敢妄动。谢春晖盯着地上足足几十斤重的九环刀,亦是瞠目结舌。


    何清旻问:“环是纯金的吗?”


    汪彪面皮紫涨,咬牙切齿地道:“你待如何?”


    何清旻手上稍微用力,圆润的棍头陷入汪彪喉间的肌肤,叹了口气道:“打劫。”


    汪彪脸色一变,脚下使力,整个人倒飞出去,那棍子仿佛黏在他颈上一般,他正翻身到一半,倏地止住动作,人已经倒了下去。谢春晖快步上前,只见汪彪睁着眼,喉间“咯咯”作响,转瞬便没了气息。他见汪彪颈上没有伤痕,忍不住想查探一二。


    “断了。”何清旻道:“血糊糊的不好收拾。”


    这一手着实有些炫技了。谢春晖呆呆地回过身,面色苍白,何清旻心道怕是吓到他了,正想解释,却见谢春晖突然拜倒:“师父,请收我为徒。”


    何清旻被他吓了一跳,哭笑不得:“你这是做什么?”


    谢春晖正色道:“拜师。”


    短短两个字,说得铿锵有力。


    “……不至于此。”


    谢春晖道:“今天如果不是何兄,我的性命就交代在这里了,何兄可谓我再生父母,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还请何兄收我为徒。”


    何清旻伸手在他额上探了一下,看并没有发烧,虽然在说胡话,但也放下心来,绕过谢春晖去解马大身上的绳子,口中道:“别闲着。”


    谢春晖跪在地上愣了半晌,他也知道自己是在胡言乱语,可不知为何从第一眼见到何清旻他就觉得亲近,提拜师更是连思考都没有,完全是凭借本能行动。听何清旻这样说,他红着脸站起身来,开始帮人解绳子。


    谢春晖手段粗暴,直接用内劲将绳子震碎,何清旻却是一条一条解开的,见谢春晖不解,主动道:“这麻绳不错,一根能卖两文钱。”


    马大接口:“不止,兄弟说的怕是中原的价。”


    说话间已将众人全部解开,何清旻手里拎着五条麻绳,笑道:“那我倒是可以小赚一笔。”见马大依然眉头紧皱,又道:“你们回去是不是没什么大件货物?我看箱箧都还在,马有八匹都拴在外面。”


    马大大喜,“那歹人?”


    何清旻摇了摇头,马大瞄见汪彪的尸体,未免有些胆寒,但仍然是感激涕零、道谢不止,半天才叫人去清点财物。谢春晖跟着出去看了一眼,汪彪等人应该是把这破庙作为据点,荒山野庙没什么山门,除了大门就是空地,上面搭了锅灶,火上还在烧着水,咕嘟咕嘟地冒泡。地上横着六具尸体,想来是何清旻做的。一想到他杀这几名歹人竟然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谢春晖心下暗自叹服。又见马大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尸首整理,又转回到庙中,问:“师父,‘岭南三雄’三个都在?”


    何清旻坐在地上把身子结成一捆,被他的称呼弄得哭笑不得,“别瞎叫。那两个都没在,但我估摸着一会是要回来。”


    一时间有些无话可说,又枯坐了一会儿,谢春晖问:“我们是不是先把尸首清理一下。”


    何清旻打了个哈欠,“这些人都是官府通缉的要犯,待会可以割了他们的脑袋去换赏钱。”


    谢春晖欲言又止,何清旻看出他的嫌弃,故意道:“你既然要拜我为师,那就先把这些人首级取下来。”


    谢春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同手同脚地往外走,何清旻把他叫住,“真去啊?”


    谢春晖刚要说话,见马大从外面进来,便退后了两步,马大对着何清旻先是一揖,随后一撩袍子,跪在地上,拜道:“兄弟大恩,我马大没齿难忘。”


    何清旻急忙去搀他,马大站定了,又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还请恩公收下。”他说着,从褡裢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四指厚的灰扑扑的盒子递过来,何清旻道:“马老大客气了,我不过是顺手,这孩子一路上也给你们添麻烦了。”


    谢春晖早就猜到何清旻在这里不会是偶然,但听他亲口承认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喜。马大道:“唉,说来惭愧,我们此去……怕是不能带着小公子了。”他说着,将盖子打开。那盒子看着不起眼,上面竟然铺了一层薄薄的金叶子,马老大将上层取下来,下面是四个足足龙眼大的夜明珠。他合上盖子,躬下身来,双手将盒子举过头顶。


    何清旻明白了马大的言下之意,接过盒子道:“我明白了,只是还有两个歹人不知去向,不如马老大稍等一下,我们一起入关。”


    马大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略带歉意地一笑,又向谢春晖点头致意,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就响起阵阵马蹄声。谢春晖不解其意,何清明颠了颠盒子,笑道:“破财免灾。”见谢春晖还是没明白,摇摇头道:“正经本分的生意人,不好跟江湖人扯上关系。”


    何清旻原本的打算是借着救了马老大的机会让他直接将谢春晖送到家里,不过马老大的顾虑他也并非不能理解。谢春晖丧着脸,嘟囔道:“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何清旻失笑:“趋利避害,马老大为自己考虑何错之有?况且这酬金也不便宜……”他顿了一顿,又笑道:“这马老大还是做没本买卖的好材料。”


    “什么意思?”


    何清旻道:“这些东西大约是汪彪他们的吧,马老大自己拿着也不好出手,干脆做人情送给我。”


    谢春晖惊道:“那万一是赃物,被原主人认出来了,岂不是要找我们寻仇?”


    “那倒不至于。”何清旻道:“又不是古玩器皿之类,哪来的认出来?那明珠虽然价值不菲,却也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珍宝。”


    谢春晖点头称是,不觉得有些挫败,只叹自己一路来除了何清旻竟然没有遇到一个好人,暗自伤神。不一会,他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闻声望过去,看见何清旻正拎着汪彪的九环刀翻来覆去地看,灵光一闪,“你是要用他的兵器去换悬赏?”


    何清旻点点头,把汪彪的皮袍子撕了一大块下来将刀裹住,往腋下一夹,“平凉王喜好结交江湖人士,在各大城镇、关口都设有聚贤庄,交悬赏也好、没钱了去混饭也罢,只要不惹事,百无禁忌。”


    谢春晖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来往日也听家里人提过,称赞道:“平凉王真是个好人。”


    何清旻笑道:“这样一来,平凉王省下了捕捉盗匪的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不说,也对自己辖内的江湖人的人数、水平有了大概的估量,另外平凉王府下设专门机构仁义堂,里面都是个顶个的高手。”


    谢春晖不禁咂舌,“好手段。”


    何清旻夹着刀走在前面,这破庙在半山上,一面是山壁,另一面邻着悬崖,路陡地滑,谢春晖苦笑道:“马大哥还真是……连一匹马都没给我们留下。”


    何清旻本来不想说,但转念一想,又道:“你这马大哥恐怕不是他自己说的河北来的商人。”


    谢春晖“啊”了一声,瞪圆了眼睛。


    何清旻摇摇头道:“我也只是猜测。他说是河北人,口音却不对;被绑了之后连带着手下竟然都能一声不吭,没有一个哭喊求饶的……见了这么多尸体,一个受到惊吓的都没有。这么陡这么滑的路,带着马匹货物这么快就走得看不见影子……”


    谢春晖深吸一口气,蔫了下来。


    两人一路下山,走了大半个时辰,视野总算开阔起来,枝桠上残雪如梅,竟别有一番幽静,一阵风来,卷碎雪如粉,谢春晖也顾不上赏景,咳嗽了一声。何清旻见状,虚虚地扶着他的背,运起真气替他暖身。


    谢春晖见他又为自己消耗内力,未免有些羞赧,两忙道:“也没有那么冷……”何清旻摇摇头,用手指了一指,谢春晖看顺着望过去,远远看见一个房顶,奇道:“这地方还有房子?”


    “猎户、采药人上山天太晚了下不去,会在这里休息一夜,一般来说大家会轮流在这屋子里准备些食物。”


    谢春晖赞叹,“好聪明的办法。”


    何清旻笑道:“普通老百姓不懂武艺,但在生存一道上却胜过我们江湖人许多。”


    两人说着,抱着能碰见人问路的想法,不由加快了脚步,可等走到十丈开外,却不免都迟疑了。


    谢春晖抖着嗓子问:“师……师父……你看见了吗?”


    何清旻自然是早就看见了,“别叫我师父。”


    “那……那不会是……”


    谢春晖皱着眉,“八匹马,九个人,没错的……是马老大他们。”


    谢春晖在害怕。


    他不是没见过尸体,可他仍然在害怕。


    他害怕的不是尸体。


    他害怕的是,一个时辰前和自己笑着告别的人,一个时辰就后变成了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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