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明月》 第1章 五月天山雪(上) 朔风如刀,卷起一阵阵碎雪,谢春晖坐在两匹瘦马拉的货车里,连哆嗦都打不出来。他的睫毛被雪黏住了,但他还是努力张开眼,前方车夫的背影变得模糊不清,他刚一张嘴,一阵风灌进嘴里,被呛得咳嗽了两声,缩缩脖子,把要出口的话憋了回去。 冷。谢春晖只觉得冷,冷到发麻。他已经失去知觉的双手牢牢地拢在袖口里,破棉衣外虽然也罩了一层毛褐,但已经被风冻得发硬,不由得低下头,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裹到风帽里。 ——十五天前,他身上穿的还是白狐裘、丝绵衣,骑得是大宛马,身边跟着的是体贴机灵的小厮…… 十天前,他新买的小厮偷他钱被他发现,于是跪地痛哭,说路过家乡,想到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枉为人子,想着给父母留下钱财才一时犯下大错祈求原谅。谢春晖脑袋一热,忘了买他时所说的“父母双亡”,十分感动地给了小厮一笔钱,连卖身契也还给他了。 八天前,他路遇南来的客商,推杯换盏,答应替商人去边城兑银票——他先把金子兑给商人,再拿着对方的银票去商行兑换——银票是假的,他被商行赶出来了。 五天前,他看见妙龄少女卖身葬父,得知其父本为客商,如今客死他乡,感动之下决意要帮助少女,但现钱已经不多,就把自己的狐裘和棉衣当了,作为盘缠送少女还乡。 三天前,他与好心的商队结伴同行,次日从客店醒来,马和商队都不见了。 一天前,好不容易赶到另一座小城,他不小心又看到了卖身的少女,他和少女四目相对,附近涌出几个大汉,谢春晖明悟,不欲惹事,于是在集市上搭了赶车这位徐大哥的货车。 想到这半个月的经历,谢春晖不免有些丧气,但他很快振起精神来,想道:边境之地,往来龙蛇混杂,百姓挣扎求生不易,多有算计也能宽恕,想必入了关就必定不一般了。想到此处,他会心一笑,扯到冻僵的嘴角,只觉得唇上有温热的东西流下,入口腥咸,才反应过来是血。 又行了有半个时辰,远望能看见戍军的坞堡,谢春晖几欲昏阙过去时,深一脚浅一脚的马蹄终于停下,他眯缝着眼,入眼一片荒凉甚于关外。 据老徐所说,此处尚未至关口,只是附近戍卒坞堡驻扎人流过往频繁偶有交易,久而久之竟也成集,后来竟有此镇,因在最近的烽火台北侧而得名北镇。 此时风大雪大,自然无人在外守卫,瞭望台上有人高声喊道:“什么人?是老徐吗?” 马夫扯脖子大喊:“是老徐!我是老徐!” 城门吱呀呀地开了一条缝,慢慢又张开些,老徐的车擦着门进来,城门在他们身后关上。谢春晖正要道谢,只听老徐对从门楼上下来的兵士道:“你快看,这是不是个奸细?” 谢春晖无语凝噎,那兵士瞄了一眼,摇头道:“看着不像。”又装模作样地看了谢春晖一样,厉声喝道:“你姓甚名谁?路引何在?” 好歹在外游荡了半个月,谢春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子,少说有二两重,他哆哆嗦嗦地在兵士火热的目光中递过去,兵士一把抓过来,在嘴上咬了一口,呸一声道:“姓名籍贯?” 谢春晖抖着嘴唇实话实说,“姓谢,谢春晖,十六,山西太平郡人。”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谢春晖编瞎话说和商队走散了,兵士又将他来来回回打量了一遍,给老徐使了个颜色,上楼去了。 老徐问:“有地方去吗?” 谢春晖迟缓地摇头。 老徐冲他笑了一笑,谢春晖福至心灵,“徐大哥,你帮我找个客栈吧,我还有点钱。” 温水,热菜,炭火。 谢春晖几乎感受到了天堂。 抛去价格不提,客栈的老板娘算得上温柔和煦。足足一整晚谢春晖才觉得自己暖和过来,穿上托老板娘买的崭新加厚的丝绵衣,再套一件半旧的轻裘,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付了房钱衣钱,他身上只剩下最后两锭银子,大的约莫四五两,小的不到二两。谢春晖拿在手里掂了掂,随手塞回去,倒也不十分在意,只是一觉睡醒已经有些饿,便下楼去觅食。 一出门,他长出一口气,今日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晴暖,一时间轻裘都有些穿不住了。街上也不似昨日一般萧瑟,当街的门面都支起门窗来做生意,路上也有一些客商打扮的行人。 谢春暗忖这些人怕是昨日也躲在客栈中,生出几分羡慕之情——外间风雪交加,房内火暖被软,想想便觉得是一乐事。 他倒不着急吃东西,只沿街信步走着,见一户闭门的客栈前大石头上半躺着一个人,他身着青色半旧夹袄,褪色的风帽盖在脸上,依稀看出原来似乎是蓝色。谢春晖没忍住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这人裸露在外面的手,顿时一个激灵。 这手极为纤瘦,但骨节并不小巧,摸上去又冷又硬,不像活人,倒像是冻毙在雪地里的死尸。谢春晖忍着不适,探身过去看,那手是青白色的,淡青色的血管几乎要浮上来,他正待掀开兜帽去探探呼吸,只听闷在风帽下面的声音说:“有何贵干?” 谢春晖吓得一个哆嗦,连着退后两步,何清旻闻声坐了起来,风帽滑落,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脸来。 谢春晖面色尴尬,嗫喏道:“抱……抱歉,在下以为兄台……”他话说到一半,怎么也不好意思把“以为你死了”说出口,哽住了。 何清旻打了个哈欠,道:“落魄于此,今日阳光正好,刚好补眠。” 谢春晖脱口道:“晚上怎么不睡?” 何清旻道:“夜间风大,怕睡着了醒不过来。” 谢春晖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怕是没有睡觉的地方,便开口相邀道:“我在西头客栈里住,如兄台不弃……” 何清旻打断他:“你叫什么名字?” 谢春晖直言姓名,那人微微愣了一愣,道:“你……你这孩子……你家人怎么放心你一个出来的?” 这话说得未免有些深了,谢春晖也不生气,他想想自己一路上的损失,不由得脸上一红,叹气道:“我已经十六,也不小了,独自出门是应当的,只还应历练才是。”转而问:“不知兄台大名?” 何清旻挥挥手:“文绉绉的,听着累,我叫贺朗。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不和你去了,你出门在外,要多加戒备。” 这话说得宛如师长,又听说这人也姓“何”,谢春晖眼眶一红,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都涌了上来,他把眼泪憋了回去,抱拳道:“在……我别无长物,这锭银子还请收下吧。”说着,将剩余的大块银两递了过来。 何清旻只想敲这孩子的头,真朽木不可雕,“不用顾忌我……只是你这未免太大了些,倒铺子里换成碎银铜钱更好,你往北走,右手边遇见的第一家票号信誉尚可,可以在那里换钱。”说着又叹气,“衣服也太扎眼了。”他这句话说得轻,谢春晖毕竟是习武之人,听得清清楚楚,未免有些赧然。 告辞了何清旻,谢春晖不觉得自己有多显眼,只道何兄日子太清贫。他却不知,他身上的这间轻裘已经是北镇能找到的最好的衣服,实在是他自己自幼锦衣玉食惯了,不识人间烟火。 何清旻有一句话倒是没有说错,谢春晖的家人的确不放心他一个人出门。 他是离家出走的。 此次远行是因着大伯的商队要出关贩盐巴丝绸等,谢春晖撒娇耍赖说要去见世面,他母亲经不住央求,答应下来,父亲无奈,也只得让他去了。但从一开始,他打的就是偷偷逃跑独自闯荡江湖的主意。 他从大伯的商队里乘人不备偷走了一匹马,揣上私房钱,为了不引人瞩目连佩剑都没有带,虽然和他想象中的仗剑江湖多有不同,但是…… 呼出一口气,谢春晖在何清旻说的地方换了钱,在客栈又留了一日,次日清晨,搭了商队的便车,东入玉门。 第2章 五月天山雪(下) 谢春晖再睁开眼的时候觉得冷。 轻裘已经不在他身上了,丝绵袍不知道何时也被人扒掉,换了一身粗布棉袍,他东张西望,欣喜地发现商队的主人竟然不是绑他的人,而是和他被绑在一起。 商队主人马大见他醒了,大吐苦水,原来这商人是河北人,与几个伙伴相约出来做买卖,出关前特意雇了几个镖师保护货物马屁,来回一倒,他们才把骆驼换了马匹,货物都换成了金银玉石,没想到入关前被他们雇来的镖师给用迷药迷晕了,绑在这破庙里。 谢春晖一边听他说一边看着这破庙的布局,忍不住道:“这是他们西域的寺庙吧?” 马大叹了口气,“唉,你倒是还有闲心想这个。” 谢春晖环顾四周,见马大商队的六七个兄弟和两三个雇工都在,只是都被结结实实地绑着,白菜一样堆了一地,个个垂头丧气不言不语,又听外面有说话声,过了不一会儿,一个虬髯环眼的大汉走了进来,商队镖师以此人为首,记得他仿佛是叫汪彪,谢春晖越想越觉得这名字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汪彪毫无敬意地拱了拱手道:“马大哥,对不住了。” 马大苦笑一声。 汪彪又道:“临行前不妨让马大哥死个明白,我便是‘岭南三雄’中的老三汪彪,你如今死得也不冤了吧。” 马老大乃是第一趟出来做买卖,更不曾混迹江湖,自然没听说过这名字,反倒是谢春晖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谢春晖虽然被药倒但仍旧不慌不忙,乃是因着他虽然不算顶尖高手,对付一般的镖师保镖还不在话下,但这“岭南三雄”的恶名他曾听家里叔叔伯伯们说过,这三人在岭南结为异性兄弟,落草为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绿林上都是人人喊打的货色。但三兄弟皆是高手,又结伴同行,平常打家劫舍但不与江湖人为难,因此虽臭名昭著,也止于此。 谢春晖思量着,只恨江湖上所谓“惩奸除恶”的名门世家们竟没人来除害,暗中提气,心中不由一喜,汪彪应该将他当作普通人,只是绑了手脚,并没有点住他的穴道。思量间,指尖用力,已经悄悄在身后将手上的麻绳扯断了。 汪彪见谢春晖面上神色变幻,心里留了意。这批人他们兄弟本是不准备杀的,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正好贩到西域卖作奴隶,他们在当中可以再赚一笔。又见谢春晖面嫩,看着像是娇生惯养的少爷,年龄又小,假作阉伶卖掉价格可以翻上四五倍。 转念间,汪彪九环刀向前一递,刀剑挑起谢春晖的领子却没有划破布料,谢春晖被迫半仰着头,只听汪彪问道:“小兄弟可是听过我们兄弟的名字?” 谢春晖暗暗叫苦,若是只有汪彪一个人,他拼了命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可刚刚他听着脚步声说话声,外面恐怕不下七八人,而且“岭南三雄”一向是不分开的……他越是想,面色就越变得厉害了,这下也不用他说什么,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汪彪答案。 汪彪冷笑一声,微微一抬手,九环刀由勾着的角度顺势平切过去,谢春晖猛地向后一撤,刀刃贴着颈子划过去。 汪彪试探已罢,当下改了主意,手腕一抖,九环刀宛若玩具一般轻飘飘的劈下去,谢春晖堪堪避开,只听噼里啪啦一阵阵金环击响,额角的碎发被九环刀带起的劲风切掉几根。谢春晖慌里慌张,顾不得还手,只来回闪避,他脚上的绳子仍未解开,一跳一跳,倒像是杂耍。 汪彪面上不显,也暗自吃惊,大喝一声,“站住!”谢春晖只见那刀锋就逼在眼前,心里更慌乱,一下子摔在地上,汪彪一刀落空,收刀回身的须臾间谢春晖一把扯断脚上的麻绳,连滚带爬地又躲了一刀,九环刀在地上切出一道裂痕,谢春晖心跳如鼓,翻身而起,脚下走起游龙步。 这游龙步法乃谢氏家传,虽并不适合一味闪躲,但汪彪乃是刚猛的外门功夫,招式大开大合,一时也无法拿他怎样。汪彪见他虽然动作熟练,但步伐间每每有停顿空挡,心念至此,飞身上前,竟用了寻常武馆都能学到的一式“分花拂柳”,这本是剑招,用刀使出来极为怪异,更何况是九环刀。 谢春晖不解其意,堪堪避过,流了一头冷汗,汪彪不依不饶,又是一招“牧童指路”,谢春晖猛地一闪,后背撞上墙壁才反应过来,原来汪彪并不是胡乱出招,只是因为要将他逼到尽头,无处可躲。 转念间,谢春晖上身不动,腿猛地一弯,正欲从旁夺路而出,却被汪彪封住,眼见刀刃就要逼在胸口上,谢春晖避无可避,心知已是死路,万念成灰,闭目待死,刚合上眼,只听身前铿然之声,忙睁眼去看,只见身前一个清癯背影。 谢春晖惊喜道:“何……何兄?” 何清旻向上一挑,登时那九环刀便飞了出去,不等汪彪反应过来,他手中的木棍连点汪彪脉门、曲池,停在汪彪咽喉上, 木棍是杨树削的,约三尺长,宽不过三寸,像是没烧过火的烧火棍,棍身上还有脏兮兮的手印。 汪彪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却不敢妄动。谢春晖盯着地上足足几十斤重的九环刀,亦是瞠目结舌。 何清旻问:“环是纯金的吗?” 汪彪面皮紫涨,咬牙切齿地道:“你待如何?” 何清旻手上稍微用力,圆润的棍头陷入汪彪喉间的肌肤,叹了口气道:“打劫。” 汪彪脸色一变,脚下使力,整个人倒飞出去,那棍子仿佛黏在他颈上一般,他正翻身到一半,倏地止住动作,人已经倒了下去。谢春晖快步上前,只见汪彪睁着眼,喉间“咯咯”作响,转瞬便没了气息。他见汪彪颈上没有伤痕,忍不住想查探一二。 “断了。”何清旻道:“血糊糊的不好收拾。” 这一手着实有些炫技了。谢春晖呆呆地回过身,面色苍白,何清旻心道怕是吓到他了,正想解释,却见谢春晖突然拜倒:“师父,请收我为徒。” 何清旻被他吓了一跳,哭笑不得:“你这是做什么?” 谢春晖正色道:“拜师。” 短短两个字,说得铿锵有力。 “……不至于此。” 谢春晖道:“今天如果不是何兄,我的性命就交代在这里了,何兄可谓我再生父母,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还请何兄收我为徒。” 何清旻伸手在他额上探了一下,看并没有发烧,虽然在说胡话,但也放下心来,绕过谢春晖去解马大身上的绳子,口中道:“别闲着。” 谢春晖跪在地上愣了半晌,他也知道自己是在胡言乱语,可不知为何从第一眼见到何清旻他就觉得亲近,提拜师更是连思考都没有,完全是凭借本能行动。听何清旻这样说,他红着脸站起身来,开始帮人解绳子。 谢春晖手段粗暴,直接用内劲将绳子震碎,何清旻却是一条一条解开的,见谢春晖不解,主动道:“这麻绳不错,一根能卖两文钱。” 马大接口:“不止,兄弟说的怕是中原的价。” 说话间已将众人全部解开,何清旻手里拎着五条麻绳,笑道:“那我倒是可以小赚一笔。”见马大依然眉头紧皱,又道:“你们回去是不是没什么大件货物?我看箱箧都还在,马有八匹都拴在外面。” 马大大喜,“那歹人?” 何清旻摇了摇头,马大瞄见汪彪的尸体,未免有些胆寒,但仍然是感激涕零、道谢不止,半天才叫人去清点财物。谢春晖跟着出去看了一眼,汪彪等人应该是把这破庙作为据点,荒山野庙没什么山门,除了大门就是空地,上面搭了锅灶,火上还在烧着水,咕嘟咕嘟地冒泡。地上横着六具尸体,想来是何清旻做的。一想到他杀这几名歹人竟然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谢春晖心下暗自叹服。又见马大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尸首整理,又转回到庙中,问:“师父,‘岭南三雄’三个都在?” 何清旻坐在地上把身子结成一捆,被他的称呼弄得哭笑不得,“别瞎叫。那两个都没在,但我估摸着一会是要回来。” 一时间有些无话可说,又枯坐了一会儿,谢春晖问:“我们是不是先把尸首清理一下。” 何清旻打了个哈欠,“这些人都是官府通缉的要犯,待会可以割了他们的脑袋去换赏钱。” 谢春晖欲言又止,何清旻看出他的嫌弃,故意道:“你既然要拜我为师,那就先把这些人首级取下来。” 谢春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同手同脚地往外走,何清旻把他叫住,“真去啊?” 谢春晖刚要说话,见马大从外面进来,便退后了两步,马大对着何清旻先是一揖,随后一撩袍子,跪在地上,拜道:“兄弟大恩,我马大没齿难忘。” 何清旻急忙去搀他,马大站定了,又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还请恩公收下。”他说着,从褡裢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四指厚的灰扑扑的盒子递过来,何清旻道:“马老大客气了,我不过是顺手,这孩子一路上也给你们添麻烦了。” 谢春晖早就猜到何清旻在这里不会是偶然,但听他亲口承认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喜。马大道:“唉,说来惭愧,我们此去……怕是不能带着小公子了。”他说着,将盖子打开。那盒子看着不起眼,上面竟然铺了一层薄薄的金叶子,马老大将上层取下来,下面是四个足足龙眼大的夜明珠。他合上盖子,躬下身来,双手将盒子举过头顶。 何清旻明白了马大的言下之意,接过盒子道:“我明白了,只是还有两个歹人不知去向,不如马老大稍等一下,我们一起入关。” 马大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略带歉意地一笑,又向谢春晖点头致意,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就响起阵阵马蹄声。谢春晖不解其意,何清明颠了颠盒子,笑道:“破财免灾。”见谢春晖还是没明白,摇摇头道:“正经本分的生意人,不好跟江湖人扯上关系。” 何清旻原本的打算是借着救了马老大的机会让他直接将谢春晖送到家里,不过马老大的顾虑他也并非不能理解。谢春晖丧着脸,嘟囔道:“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何清旻失笑:“趋利避害,马老大为自己考虑何错之有?况且这酬金也不便宜……”他顿了一顿,又笑道:“这马老大还是做没本买卖的好材料。” “什么意思?” 何清旻道:“这些东西大约是汪彪他们的吧,马老大自己拿着也不好出手,干脆做人情送给我。” 谢春晖惊道:“那万一是赃物,被原主人认出来了,岂不是要找我们寻仇?” “那倒不至于。”何清旻道:“又不是古玩器皿之类,哪来的认出来?那明珠虽然价值不菲,却也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珍宝。” 谢春晖点头称是,不觉得有些挫败,只叹自己一路来除了何清旻竟然没有遇到一个好人,暗自伤神。不一会,他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闻声望过去,看见何清旻正拎着汪彪的九环刀翻来覆去地看,灵光一闪,“你是要用他的兵器去换悬赏?” 何清旻点点头,把汪彪的皮袍子撕了一大块下来将刀裹住,往腋下一夹,“平凉王喜好结交江湖人士,在各大城镇、关口都设有聚贤庄,交悬赏也好、没钱了去混饭也罢,只要不惹事,百无禁忌。” 谢春晖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来往日也听家里人提过,称赞道:“平凉王真是个好人。” 何清旻笑道:“这样一来,平凉王省下了捕捉盗匪的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不说,也对自己辖内的江湖人的人数、水平有了大概的估量,另外平凉王府下设专门机构仁义堂,里面都是个顶个的高手。” 谢春晖不禁咂舌,“好手段。” 何清旻夹着刀走在前面,这破庙在半山上,一面是山壁,另一面邻着悬崖,路陡地滑,谢春晖苦笑道:“马大哥还真是……连一匹马都没给我们留下。” 何清旻本来不想说,但转念一想,又道:“你这马大哥恐怕不是他自己说的河北来的商人。” 谢春晖“啊”了一声,瞪圆了眼睛。 何清旻摇摇头道:“我也只是猜测。他说是河北人,口音却不对;被绑了之后连带着手下竟然都能一声不吭,没有一个哭喊求饶的……见了这么多尸体,一个受到惊吓的都没有。这么陡这么滑的路,带着马匹货物这么快就走得看不见影子……” 谢春晖深吸一口气,蔫了下来。 两人一路下山,走了大半个时辰,视野总算开阔起来,枝桠上残雪如梅,竟别有一番幽静,一阵风来,卷碎雪如粉,谢春晖也顾不上赏景,咳嗽了一声。何清旻见状,虚虚地扶着他的背,运起真气替他暖身。 谢春晖见他又为自己消耗内力,未免有些羞赧,两忙道:“也没有那么冷……”何清旻摇摇头,用手指了一指,谢春晖看顺着望过去,远远看见一个房顶,奇道:“这地方还有房子?” “猎户、采药人上山天太晚了下不去,会在这里休息一夜,一般来说大家会轮流在这屋子里准备些食物。” 谢春晖赞叹,“好聪明的办法。” 何清旻笑道:“普通老百姓不懂武艺,但在生存一道上却胜过我们江湖人许多。” 两人说着,抱着能碰见人问路的想法,不由加快了脚步,可等走到十丈开外,却不免都迟疑了。 谢春晖抖着嗓子问:“师……师父……你看见了吗?” 何清旻自然是早就看见了,“别叫我师父。” “那……那不会是……” 谢春晖皱着眉,“八匹马,九个人,没错的……是马老大他们。” 谢春晖在害怕。 他不是没见过尸体,可他仍然在害怕。 他害怕的不是尸体。 他害怕的是,一个时辰前和自己笑着告别的人,一个时辰就后变成了尸体。 第3章 万树梨花开(上) “他们死得很快。” 谢春晖抿着嘴唇,挨个查验他们的尸首。 何清旻没有上前,也没有必要上前。 他们的死因并不需要仔细的查看。 何清旻并不想再看尸体,他选择抬头看天,天灰蒙蒙的,看起来仿佛要落雪。北地的五月是多变的五月,也许会在四月的乍暖后化冻,也许是变本加厉地苦寒。这是他在北地的第三年,除了第一年赶上温暖的五月外,都是这样的寒冷。 何清旻也不需要再看尸体,他已经看见了他们的表情和致命伤,表情依旧残留着惊异,致命伤就在喉间。 山间的雪已经冻实,除了死人的痕迹之外一无所有。零星的几滴血洒在地上,在雪地上浸出零星的孔洞。 没有留下脚印、一击致命。 这样杀人的人不多,也不少。 不多,是因为这只有高手才能做到;不少,是因为高手并不少。 比如说:“一剑封喉”原昶、“一点红”宋绮贞、“玉剑客”公孙瑾……这样数下去,何清旻能一口气数出二十剑客,再一口气数出虽然不是剑客、但能用剑做到的二十个,而且他保证,这四十个不是全部。 何清旻呼出一口气,看着空气中的白烟,他微微笑了一笑,然后他发现谢春晖在看着自己,这让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 马老大本来可以不用死的,他在对马老大的身份产生怀疑之后并没有强留马老大同行,如果自己强留,就算马老大真的有鬼,碍于人设也不会拒绝“武林高手”的强制要求。 何清旻叹了口气,主动向谢春晖道歉:“我应该留下他们的。” 谢春晖白着脸摇了摇头,“你留过的。” 何清旻微微一怔。 谢春晖道:“是他们要避开我们的,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 “但是你很难受。” 谢春晖点点头,“但是这和他们的选择无关。” 何清旻有些意外,神色不由得柔和了起来。 谢春晖突然道:“我们以前见过吗?” 何清旻立即否认:“当然没有。” 谢春晖道:“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小屋?” 何清旻不放心他去,让他在自己后面跟着。小屋只是普通的小屋,里面有一个破炉子炉子、柴和炭、床头的包袱里有几张干饼。 一无所获地出了小屋,谢春晖又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何清旻道:“有人来了。” “好几十人,好几十匹马。”何清旻喃喃道:“我总觉得有麻烦的事情要发生了。” 谢春晖对他十分信任,问道:“我们要避开吗?” “你们想避到哪里去?” 谢春晖吓了一跳,何清旻叹气:“我就说会有麻烦的。” 说话的人三两步蹿到两人十步远的地方,抖了抖身上的雪,“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来的?” 何清旻苦笑:“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但在他说‘要不要去小屋看看’的时候,我察觉到了你的气息。” 来人心下一惊,面上却丝毫不显,“那你的确很厉害,我听到你们说的第一句话恰巧也是他说的,他问你你们以前见过没有。” 何清旻微笑道:“‘踏雪无痕’路逍遥,名不虚传。” 路逍遥朗声笑道:“不敢当,不知尊驾高姓大名?” “无名小卒。”何清旻道:“我姓贺,加贝,单名一个朗,无字无号,这位是谢春晖。” 路逍遥笑道:“好名字。” 谢春晖愕然:“你不姓何?” 何清旻摇摇头,不理会看似有些失魂落魄的谢春晖,对路逍遥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踏雪无痕’做了平凉王的客卿?” 路逍遥道:“正是,所以在下正要问问尊驾……为何要杀这些人?” 谢春晖怒道:“你凭什么说人是我们杀的?” 路逍遥道:“难道不是吗?” 谢春晖道:“自然不是!” “说来也巧。”何清旻道:“我看你的同仁也快到了,一件事说上好几遍也着实有些累,不如我们下山去说吧。” 路逍遥奇道:“你不跑?” 何清旻道:“我本来就是要去找你们的,为什么要跑?等你们的人到了,不如派两个人到上面看看。” 他看起来是真的不想把一件事说第二遍,路逍遥也不生气,整好以暇地等着,不到一刻钟,十余骑蹿了上来,溅起一片雪泥。 路逍遥吩咐为首的道:“你们先把尸首运下去,留两匹马给这两位贵客。” 为首的骑士答应着,谢春晖直接问:“你这是相信我们的意思?” 何清旻失笑,路逍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信不信,总要听过再说。”说着,几个纵身就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真是亲力亲为。”谢春晖说着,被为首的骑士瞪了一眼。 聚贤庄是一个庄子。 庄子很大,占了整整一条街,虽不是侯门,但依旧深院重重。 作为路逍遥的客人,他们可以不用在外间登记等待,而是直接被迎进了路逍遥的小院。门口牌匾是“梨香园”三个字。左右分别写着“雨打梨花深闭门”、“晓看天色暮看云”。何清旻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进了门,院子不大,三进,仿江南园林,碧水绿柳、假山奇石。 绕过回廊,侍女将他们领到临水的亭子里,谢春晖虽然已经并不冷,但也有些想打哆嗦,口中道:“这种气候,柳树竟然发芽了。” 引路的侍女瞪了他一眼。 谢春晖并不生气,问道:“我说得有错吗?” 路逍遥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碧绡,不得无礼。” 碧绡低着头,退了下去,路逍遥从池塘另一头凌波而来,落在廊上,宛如飞仙。 何清旻漫声吟道:“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碧绡咬牙,一面替路逍遥穿上木屐,一面咕哝:“登徒子。” 路逍遥拱了拱手,“失礼了。” 何清旻不以为意,“是我轻浮了。” 路逍遥摆了摆手,碧绡退下去,她在两人对面坐了,“两位久等。” “不久。” 不消一刻钟,一队仆婢端的端捧的捧,先是给三人摆好杯箸,把酒烫在一边,又端上来来一口烧着热碳的铜锅,锅里的香气直往人肚子里钻,谢春晖没忍住吞了吞口水,何清旻笑道:“好品味。” 路逍遥有些得意:“这是顶嫩的小羊羔肉,不需要什么香料,只消那么一撮盐,就能让人吞掉舌头,你们有什么话待会再说,这肉老了就不好吃了。” 何清旻从善如流,“路姑娘性情中人,那我等就不客气了。” 谢春晖吃了一惊,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路逍遥,只见她锦衣玉冠,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并不见半分脂粉气。 何清旻给谢春晖夹了一筷子羊肉,“失礼了。” 路逍遥咽下一口肉,“别失礼来失礼去了,活像真的要去当官了一样。” 三人一阵风卷残云,将一锅肉吃得干干净净,有人来撤了锅、酒,又端上些点心热茶,谢春晖只见那点心花样精致,不像北方风物。 碧绡给三人斟上茶,退在路逍遥身后,何清旻将始末讲了一遍,路逍遥问:“你怎么那么巧救了他?” 何清旻道:“实不相瞒,这倒并不是巧合,我们曾在城中偶遇过一次,这位谢小兄弟面软心善,我只当日行一善暗中护送一程。” 路逍遥托着下巴,点点头,何清旻把包在破衣服里的九环刀递过去,路逍遥接了,打开一看,肃然道:“这的确是汪彪的刀,山上的也的确是汪彪的尸首。但奇的是他们三贼一向焦不离孟,为何此处只有汪彪一人?” 何清旻若有所思,“我本以为马老大他们是‘岭南三雄’中的两人所杀,但仔细想来,却想不通。” 路逍遥放下刀,“的确说不通,只怕那两人早已死了。” 何清旻略一思索,“如果是这样,那想必尸体是找不到了的。” 路逍遥轻轻呷了一口茶,“我倒是有一计,只不过二位中有一位要委屈一些。” “不妨说来听听?” 路逍遥笑道:“我们把一位下到牢里,另一位负责在聚贤庄闹事,说是被抓的这位有冤,并说亲眼见到‘岭南三雄’被杀……这样说不定能引出真凶来灭口。” 何清旻问:“几分把握?” “五分。” 谢春晖道:“我去牢里吧。” 何清旻失笑:“那就真的被灭口了。” 谢春晖面色一红。 路逍遥倒是有些没想到:“你们同意了?” 何清旻面色依旧淡淡的,只看了看谢春晖,谢春晖道:“无论马老大是什么人,总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何清旻倒是想过路逍遥假意哄骗他们上当,但转念一想,若真的如此也算是给谢春晖一个教训,便没有开口,含笑默认。 路逍遥站起身来,对二人一个长揖,正色道:“多谢二位高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