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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五月天山雪(上)

作者:王狗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朔风如刀,卷起一阵阵碎雪,谢春晖坐在两匹瘦马拉的货车里,连哆嗦都打不出来。他的睫毛被雪黏住了,但他还是努力张开眼,前方车夫的背影变得模糊不清,他刚一张嘴,一阵风灌进嘴里,被呛得咳嗽了两声,缩缩脖子,把要出口的话憋了回去。


    冷。谢春晖只觉得冷,冷到发麻。他已经失去知觉的双手牢牢地拢在袖口里,破棉衣外虽然也罩了一层毛褐,但已经被风冻得发硬,不由得低下头,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裹到风帽里。


    ——十五天前,他身上穿的还是白狐裘、丝绵衣,骑得是大宛马,身边跟着的是体贴机灵的小厮……


    十天前,他新买的小厮偷他钱被他发现,于是跪地痛哭,说路过家乡,想到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枉为人子,想着给父母留下钱财才一时犯下大错祈求原谅。谢春晖脑袋一热,忘了买他时所说的“父母双亡”,十分感动地给了小厮一笔钱,连卖身契也还给他了。


    八天前,他路遇南来的客商,推杯换盏,答应替商人去边城兑银票——他先把金子兑给商人,再拿着对方的银票去商行兑换——银票是假的,他被商行赶出来了。


    五天前,他看见妙龄少女卖身葬父,得知其父本为客商,如今客死他乡,感动之下决意要帮助少女,但现钱已经不多,就把自己的狐裘和棉衣当了,作为盘缠送少女还乡。


    三天前,他与好心的商队结伴同行,次日从客店醒来,马和商队都不见了。


    一天前,好不容易赶到另一座小城,他不小心又看到了卖身的少女,他和少女四目相对,附近涌出几个大汉,谢春晖明悟,不欲惹事,于是在集市上搭了赶车这位徐大哥的货车。


    想到这半个月的经历,谢春晖不免有些丧气,但他很快振起精神来,想道:边境之地,往来龙蛇混杂,百姓挣扎求生不易,多有算计也能宽恕,想必入了关就必定不一般了。想到此处,他会心一笑,扯到冻僵的嘴角,只觉得唇上有温热的东西流下,入口腥咸,才反应过来是血。


    又行了有半个时辰,远望能看见戍军的坞堡,谢春晖几欲昏阙过去时,深一脚浅一脚的马蹄终于停下,他眯缝着眼,入眼一片荒凉甚于关外。


    据老徐所说,此处尚未至关口,只是附近戍卒坞堡驻扎人流过往频繁偶有交易,久而久之竟也成集,后来竟有此镇,因在最近的烽火台北侧而得名北镇。


    此时风大雪大,自然无人在外守卫,瞭望台上有人高声喊道:“什么人?是老徐吗?”


    马夫扯脖子大喊:“是老徐!我是老徐!”


    城门吱呀呀地开了一条缝,慢慢又张开些,老徐的车擦着门进来,城门在他们身后关上。谢春晖正要道谢,只听老徐对从门楼上下来的兵士道:“你快看,这是不是个奸细?”


    谢春晖无语凝噎,那兵士瞄了一眼,摇头道:“看着不像。”又装模作样地看了谢春晖一样,厉声喝道:“你姓甚名谁?路引何在?”


    好歹在外游荡了半个月,谢春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子,少说有二两重,他哆哆嗦嗦地在兵士火热的目光中递过去,兵士一把抓过来,在嘴上咬了一口,呸一声道:“姓名籍贯?”


    谢春晖抖着嘴唇实话实说,“姓谢,谢春晖,十六,山西太平郡人。”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谢春晖编瞎话说和商队走散了,兵士又将他来来回回打量了一遍,给老徐使了个颜色,上楼去了。


    老徐问:“有地方去吗?”


    谢春晖迟缓地摇头。


    老徐冲他笑了一笑,谢春晖福至心灵,“徐大哥,你帮我找个客栈吧,我还有点钱。”


    温水,热菜,炭火。


    谢春晖几乎感受到了天堂。


    抛去价格不提,客栈的老板娘算得上温柔和煦。足足一整晚谢春晖才觉得自己暖和过来,穿上托老板娘买的崭新加厚的丝绵衣,再套一件半旧的轻裘,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付了房钱衣钱,他身上只剩下最后两锭银子,大的约莫四五两,小的不到二两。谢春晖拿在手里掂了掂,随手塞回去,倒也不十分在意,只是一觉睡醒已经有些饿,便下楼去觅食。


    一出门,他长出一口气,今日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晴暖,一时间轻裘都有些穿不住了。街上也不似昨日一般萧瑟,当街的门面都支起门窗来做生意,路上也有一些客商打扮的行人。


    谢春暗忖这些人怕是昨日也躲在客栈中,生出几分羡慕之情——外间风雪交加,房内火暖被软,想想便觉得是一乐事。


    他倒不着急吃东西,只沿街信步走着,见一户闭门的客栈前大石头上半躺着一个人,他身着青色半旧夹袄,褪色的风帽盖在脸上,依稀看出原来似乎是蓝色。谢春晖没忍住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这人裸露在外面的手,顿时一个激灵。


    这手极为纤瘦,但骨节并不小巧,摸上去又冷又硬,不像活人,倒像是冻毙在雪地里的死尸。谢春晖忍着不适,探身过去看,那手是青白色的,淡青色的血管几乎要浮上来,他正待掀开兜帽去探探呼吸,只听闷在风帽下面的声音说:“有何贵干?”


    谢春晖吓得一个哆嗦,连着退后两步,何清旻闻声坐了起来,风帽滑落,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脸来。


    谢春晖面色尴尬,嗫喏道:“抱……抱歉,在下以为兄台……”他话说到一半,怎么也不好意思把“以为你死了”说出口,哽住了。


    何清旻打了个哈欠,道:“落魄于此,今日阳光正好,刚好补眠。”


    谢春晖脱口道:“晚上怎么不睡?”


    何清旻道:“夜间风大,怕睡着了醒不过来。”


    谢春晖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怕是没有睡觉的地方,便开口相邀道:“我在西头客栈里住,如兄台不弃……”


    何清旻打断他:“你叫什么名字?”


    谢春晖直言姓名,那人微微愣了一愣,道:“你……你这孩子……你家人怎么放心你一个出来的?”


    这话说得未免有些深了,谢春晖也不生气,他想想自己一路上的损失,不由得脸上一红,叹气道:“我已经十六,也不小了,独自出门是应当的,只还应历练才是。”转而问:“不知兄台大名?”


    何清旻挥挥手:“文绉绉的,听着累,我叫贺朗。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不和你去了,你出门在外,要多加戒备。”


    这话说得宛如师长,又听说这人也姓“何”,谢春晖眼眶一红,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都涌了上来,他把眼泪憋了回去,抱拳道:“在……我别无长物,这锭银子还请收下吧。”说着,将剩余的大块银两递了过来。


    何清旻只想敲这孩子的头,真朽木不可雕,“不用顾忌我……只是你这未免太大了些,倒铺子里换成碎银铜钱更好,你往北走,右手边遇见的第一家票号信誉尚可,可以在那里换钱。”说着又叹气,“衣服也太扎眼了。”他这句话说得轻,谢春晖毕竟是习武之人,听得清清楚楚,未免有些赧然。


    告辞了何清旻,谢春晖不觉得自己有多显眼,只道何兄日子太清贫。他却不知,他身上的这间轻裘已经是北镇能找到的最好的衣服,实在是他自己自幼锦衣玉食惯了,不识人间烟火。


    何清旻有一句话倒是没有说错,谢春晖的家人的确不放心他一个人出门。


    他是离家出走的。


    此次远行是因着大伯的商队要出关贩盐巴丝绸等,谢春晖撒娇耍赖说要去见世面,他母亲经不住央求,答应下来,父亲无奈,也只得让他去了。但从一开始,他打的就是偷偷逃跑独自闯荡江湖的主意。


    他从大伯的商队里乘人不备偷走了一匹马,揣上私房钱,为了不引人瞩目连佩剑都没有带,虽然和他想象中的仗剑江湖多有不同,但是……


    呼出一口气,谢春晖在何清旻说的地方换了钱,在客栈又留了一日,次日清晨,搭了商队的便车,东入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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