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懿安将消息知会了赵允珩，回到府中时，天色已沉。廊下的灯笼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石板上微微晃动。
萧懿安走进房内，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小姐回来了。"阿暮捧着热茶迎上来，却在看清萧懿安的脸色时顿住脚步，"小姐今早不是说出去玩吗？怎么玩了一天回来，反倒气色这样差？是不是累着了？"
萧懿安摇摇头，接过茶盏却不饮，只是任由热气氤氲了眉眼。
阿暮凑近了些，语气轻快："小姐今日走了一天，去了哪儿？什么地方这么好玩？"
萧懿安抬眼看她，目光沉静如水，却一言不发。
阿暮见她神情不对，一愣，笑道："奴婢就是随口一问，对了，小姐，奴婢听说四皇子虽然拒婚，但圣上龙颜大怒，直接下旨强令四皇子与余小姐完婚，连日子都定好了，就在年后。"
萧懿安边听她说，边淡淡一笑，阿暮以为她又如往常一样，刚想继续聊八卦，就听萧懿安道：“其实，今日我没去什么地方玩，而是去了金樽玉液坊。”
阿暮一愣："啊？小姐，那是酒楼吧，您怎么白日里去酒楼？叫夫人知道了，又得说您的不是了。"
萧懿安直直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骤然一冷：“阿暮，我这个回答，够你去交差了吗？”
阿暮哈哈笑道：“小姐，您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交差？交什么差？奴婢怎么可能去夫人那里告发你。”
"雅琴死的那日，我就该想明白的，那时我太过难过伤心了。"萧懿安的声音轻得像在说给自己听，"明明知道她藏身之处的，除了我、夏班、萧起，就只有你。"
阿暮惊讶道："小姐你说什么呢？雅琴姐姐的事奴婢也很伤心，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不知道是谁向唐峰告的密？"
阿暮沉默片刻，又扬起笑脸："小姐，雅琴的事，您是不是太相信萧起了？依奴婢看，说不定就是他——"
"他不会。"萧懿安斩钉截铁地打断，"那今日的事呢？孙逸飞怎么会知道我要去金樽玉液坊？赵允祯又是如何得知的？梅坊主绝不会自砸招牌，那消息只能是从我这里泄露的。"她盯着阿暮的眼睛，"我故意在你面前说今日要出门的消息，果然引出了孙逸飞。"
“漪兰斋外面墙高院深，守卫较为松懈，孙逸飞晚上巡逻时总爱在这附近多转两圈，我先前只当孙逸飞是巡逻，如今想来，为何晚上总能听见一些不寻常的鸟叫声，那是鸟叫声吗？那是两个眼线接头的暗号吧。”
阿暮的笑容僵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小姐说笑了，而且说到底，这些不都是您的猜测吗？"
"是，全是猜测，但我还猜，你不是赵允祯的人，孙逸飞很多行动你都不知情，但你又时常恰到好处地帮助孙逸飞，那么……"萧懿安一字一顿道，"是圣上派你来的，对吗？"
阿暮天生一副讨喜的长相，圆溜溜的眼睛，小巧的鼻头，嬉笑怒骂全部展现在脸上，譬如方才还能带着笑将话题引到萧起身上，可自听到“圣上”二字，她脸上所有的弧度都消失了。
这样一张本该天真烂漫的圆脸，此刻不挂笑意，总是滴溜溜转的大眼睛此刻定定地盯着萧懿安，黑得渗人。
"小姐连这个都猜到了……"她的声音不再甜腻，带着几分沙哑的冷意，"那奴婢也不必再装了。"她缓缓直起腰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身为暗桩，一旦暴露便再无价值，即便萧懿安拿不出实证，但只要心存戒备，她这颗棋子便已废了。
窗外，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恰好卡在窗棂的缝隙里。萧懿安望着那片枯叶，心头涌起深深的疲惫，原来她最信任的贴身婢女，竟是插在萧家最深的一把刀。
萧懿安闭了闭眼，良久才睁眼："那天晚上……就是我从金樽玉液坊回来那晚，那晚我就想好了这个引蛇出洞的计划，我很忐忑，忐忑得睡不着，你来安慰我，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一直陪着我。阿暮，那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阿暮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各世家势力渐大，像我这样被派去各家府邸的孩子有很多。"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五岁那年，我被父母抛弃，饿得啃树皮，是圣上的人给了我一碗热粥，把我带回了培训眼线的营地。那里有好多人，很多都是像我一样无依无靠的孤儿。我终于有了安身立命之处，自从我喝了第一口粥，我就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追随圣上。"
"九岁进萧府，小姐，我如今十四岁了，已经五年了，我监视萧将军的一举一动五年了，我从来没有动摇过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直到您落水……"她突然扯了扯嘴角，"您落水后变了个人，虽不像以前一样怯懦好拿捏，但是骨子里那种看不起下人的傲娇没有了，会跟我分享点心，会听我说闲话，会跟我打打闹闹，真好啊，我那时想，可是，我依然选择效忠圣上，我不后悔。"
“阿暮，你既选择做他的忠仆，你早就知道有朝一日会有我们对峙的一天，对吗？”
阿暮闭上眼睛，沉默地点头。
所以以前那些感情都是骗人的？
萧懿安苦涩一笑，想起刚穿越来时，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阿暮。被惩罚被禁足，一向护食的阿暮会把自己偷偷藏的好吃的分给她；深夜里两人躲在被窝里，一边啃着阿暮偷偷藏起来的蜜饯，一边嘀嘀咕咕说着府里的闲话；阿暮总能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打探来最新鲜的八卦，然后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分享……
“圣上又赏了些好东西，简直风光得不得了！老爷都抬到咱漪兰斋啦！”
"夫人今日又生气了，据说是一回来，就看见老爷在祭拜先夫人……"
“您没看见，岳灵灵掉进水里，像个落水鸭子！”记忆里阿暮的声音还带着狡黠的笑意。
萧懿安猛地闭眼，将那些温暖的回忆狠狠压下。再睁眼时，眼底只剩决绝。
"萧起。"她唤道。
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
"我累了，先把她控制住，捆在西厢房吧，我先去禀明夫人。"萧懿安没有再看阿暮一眼。
转身时，她的身形忽然一晃。萧起急忙上前，却被她抬手制止。最终，她独自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入夜色中。
萧懿安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萧起这才收回目光，扯过一旁的麻绳，动作利落地缠上阿暮的手腕。
阿暮冷眼地看着萧起动作，没有挣扎，她打不过萧起。
"说起来，你还真是对小姐一心一意，十分忠心啊。"
萧起充耳不闻，继续手上的动作。他将绳子在阿暮背后交叉缠绕，每一圈都紧得恰到好处，确保阿暮无法挣脱。
阿暮话语带着几分讥诮：“只是不知道，你这忠心耿耿的外表下，藏着什么龌龊心思？我奉劝你，小姐满心满眼都是赵云珂，对你根本无意，你别痴心妄想了。"
萧起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继续打结。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痴心妄想与否，与你无关。"
"哈！"阿暮突然笑出声来，"小姐看不出你是怎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吗？"
萧起终于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
阿暮的眼中满是挑衅："看起来好像言听计从，其实心机深重、杀人如麻。萧起，你手上沾的血，比这府里任何一个人都多。你以为装出一副忠犬模样，就能掩盖你骨子里的肮脏？你心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念头，真当没人知道吗？"
她突然凑近，在萧起耳边轻声道："你、根、本、不、配、站、在、小、姐、身、边。"
话音刚落，阿暮头皮一阵剧痛，萧起猛地揪住她的发髻向后一拽，迫使她仰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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颈间传来冰凉的触感，一丝锐痛后，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蜿蜒而下。
"我和小姐如何不般配？"萧起手里的匕首又压深半分，"你先收回这句话，再说我和小姐绝配天作之合，我现在可以不杀你。"
阿暮被迫踮着脚尖，后颈抵在冷硬的墙面上，发根被扯得生疼。
她看着萧起近在咫尺的脸，那双在小姐面前总是低垂的眼睛此刻锋芒毕露，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暴戾。
"哈……"阿暮笑出声，喉间震动让刀刃又划开些许，"小姐可没让你杀我，若我死了，小姐回来会不会怀疑你？看你们的样子，孙逸飞已经死了，一天之内，孙逸飞被你杀了，我又被你杀了，那你在小姐面前装了这些年的温顺模样，不就全白费了？"
萧起松开她的头发，转而掐住她下巴。阿暮听到自己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眼前阵阵发黑。萧起的手指正压在她喉结上，稍一用力就能捏碎她的气管。
"你以为我在乎这个？"边说，匕首边顺着她脖颈缓缓游走，最终停在跳动的颈动脉处，"我可以让你看起来像自尽，像意外……"刀尖轻轻打着转，"小姐永远不会知道。"
阿暮挑衅地扬起嘴角："那你动手啊，让小姐看看，她最忠心的狗，其实是个疯子！"
*
萧懿安将阿暮是赵籍安插在萧府眼线一事告诉了赵陵，赵陵同她一道来漪兰斋，想审问阿暮。
漪兰斋西厢房门紧闭，萧懿安正要推门，赵陵按住她的手。地上有血，正从门缝蜿蜒而出。
"退后。"赵陵一把将她拉到身后，抬脚踹开房门。
烛火摇曳中，萧起背对门口而立，手中匕首寒光凛冽。而匕首的另一端，竟深深插在阿暮的胸口。
"阿暮！"萧懿安失声喊道。
被绑在圈椅上的阿暮闻声抬头，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那笑容说不出的古怪，像是嘲讽，又像是解脱。鲜血从她唇边溢出，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萧懿安，喉头滚动着发出"咯咯"的声响。
然后，她的头缓缓垂下，那个爱嘻嘻哈哈说闲话的阿暮再也开不了口了。
萧懿安浑身发冷，她看着萧起染血的双手，又望向阿暮已经失去生气的尸体，胸口像压了块巨石般沉闷。
"小姐？"萧起转过身，眉头微蹙，"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赵陵冷笑一声："是吗？"她早就觉得这个萧起阴鸷可怖，偏偏萧家父女对他百般信任。如今阿暮血溅当场，正好让萧懿安看清他的真面目。
萧起神色平静："属下没有杀她的理由。若真要动手，又怎会选在夫人和小姐可能撞见的时候？"
赵陵眯起眼睛："就算她是自寻短见，你为何要拿出匕首？"
"她说了一些对小姐不利的话。"
"什么话值得你拔刀？"赵陵步步紧逼。
萧起沉默不言。
赵陵声音陡然提高：“说不出来？刺梅！萧府内动私刑伤人性命，按家规该如何处置？”
站在阴影处的刺梅低声答道："要么打死，要么发卖了。"
萧懿安无力地闭了闭眼，走到两人中间。她先看了看赵陵，又转向萧起："小起，你不会骗我的，对吗？"
萧起染血的手按在胸前："是，属下绝不会欺骗小姐。"
经历了这么多，细细想来，萧懿安曾经相信的人，萧有仪、赵云珂、阿暮、孙逸飞，通通都欺骗抛弃她，反而是她一直提防的萧起，从未欺骗她。
"好，"她深吸一口气，转向赵陵，"夫人，我相信他。"
赵陵冷哼一声，眼中寒光闪烁："你确定要保他？"
"是。"萧懿安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她看着地上阿暮的尸体，又看向萧起染血的衣袍，"我相信小起。若要罚，我愿与他一同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