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郡七月,赤日炎炎。
官道两旁,树高林深,红紫纷披。
忽听得鸾铃声响,自洛阳方向迤逦行来一队人马。前有旌旗导引,后有甲士随行,中间十里红妆,蜿蜒如龙。
领头一架八宝香车,赤金鸾铃,绣幔珠帘。
香车内,承欢公主高悦执素笺的手指蓦地一颤,手上那份薄如蝉翼的密信,似有千钧重。
美目微垂,白纸黑字。
——“帝于昨日崩”
一滴眼泪无声滑落。
父皇临别的叮嘱又在她耳边浮响。
“悦儿,我命不久矣。死后,群臣相争,必不会留你。
定襄的统帅慕容俨虽为鲜卑人,但少年豪杰,前途无量。同他结亲,是父王为你谋的出路。”
“雁门孤城,父亲在那藏了十万屯兵,唯私玺可调。
和亲顺利,这是我儿的嫁妆,若不顺,我儿聪慧,固守雁门,缓投明主。”
鸾铃乱颤,高悦倏然回神。
“公主,喝口凉茶吧。”贴身女官晴山递上一盏茶,眼里满是担忧。
她接过茶,茶汤入喉的刹那,计上心来。
唤来护卫队长马呙。
她掀开车帘问,“还有几日到定襄?”
“明日出涿郡……十日左右。”马呙回答,声音里带着几分轻慢。
她不悦蹙眉,放下车帘。
自离开皇城,马呙便将公主府的护卫驱至队伍最后。作为父皇钦点的护军将军,他本应对她忠心耿耿,但却一直敷衍行事。
到今日,竟连说话态度都轻慢起来了。
“公主,我觉得不对劲。”车帘放下,晴山低声道,“马呙这几日频繁派斥候探路,却从不向我们汇报。”
“无需慌张,依照计划,遁去雁城。”
“公主,我觉得……计划太过冒险”晴山支吾,“我们公主府有两百府兵,都是精锐,未必输给马呙。”
高悦正要回答,马车突然剧烈颠簸,随即猛地停下。
嘈杂的马蹄声和兵器出鞘的铮鸣声传来。
“怎么回事?”晴山掀开车帘。
众人的瞳孔骤然收缩。
喊声大作,一骑军马将她们团团围住。
骑马的军汉,个个身着铠甲,樱枪上绑着张字。
河内张禹的兵。
“马呙,你竟然背叛大缙!”晴山厉声呵斥。
马呙闻言,调转马头。
他露出狰狞笑容:“承欢公主怕是不知道吧,昨日先皇殡天……继位的高皇叔又在殿前自缢。如今这大缙,已经不姓高了。群龙无首,我自然是要给自己找一条明路的。”
高悦片刻恍惚,高皇叔也死了?
大缙乱得比她想象中的快。
“公主小心!”晴山移步向前,抓进了一支突进的箭矢。
“张将军有令,活捉高悦!”对面的军汉高喊。
“上!”
一声令下,黑压压的士兵如潮水般涌来。
高悦见形势不妙,从袖中取出一支朱漆信炮。
拉响。
嗤——
一声响后,空中炸开一朵赤红烟花,映得四下里如血染一般。
她的逃亡计划被迫提前了。
“晴山,往后走。”
她拉着晴山退回马车,一把扯下繁复的宫装,露出里面的素色女侍常服。
随后,抱起马车里的膝琴,跟身边的侍从们一起退到了香车后面。
马呙突然叛变,勾结盘踞河内的张禹军队。
四下人心涣乱,人马乱窜。
“抓住高悦,立赏百金!”
包围她们的军汉首领高声喝道。
混战之中,数十支羽箭破空而来,其中一只正中马呙的眉心。
是公主府的府兵。
“公主,跟我来!”晴山趁机带高悦躲进树林。
荆棘遍地,两人背后喊杀声也渐近。
“分开走,代郡汇合。”高悦当机立断,“若我死了,替我报仇即可。”
晴山不肯。
高悦却拔出她腰间的匕首,坚定道,“我们公主府的人,都得活着去雁门。”
说完便往林子的东边奔去,晴山含泪看了一眼,便转身往西跑。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响,追兵将至。
高悦背着膝琴,三两个起落,便跃上三丈高的古木。
树梢微颤,一片叶子都不曾惊落。
追兵呼啸而过。
她松了口气,正要从古松跃下。
“咔嚓”——树枝断裂,她从树上下来。
抬眼却看到前方有个落单的军汉,手提大刀。
那军汉猥琐笑道:“洛阳的小娘子长得可真水嫩。”
话音未落,便扔下大刀,扑了过来。
高悦急忙起身往树林高处掠去。
军汉在紧追不舍,还道,“别跑了,从了小爷,便不杀你。”
他的呼和声吸引了其他追兵。
但高悦身轻如燕,他们难以捉到。
为首的将领怒而张弓。
飕——
一支红缨箭破空而来。
高悦听到动静,急要闪避,却迟了半步,那箭擦过她右肩,登时划开一道血口。
血溅上树叶,留下点点猩红。
她吃痛,身体失衡,险些从树上跌落。
生死存亡,她只得用左手按住伤口,依照地形往那密林荆棘处穿行。
待天黑,她才偷偷翻出密林。
往后望,黑沉沉一片,已无追兵踪影。
她长舒一口气。才感受到右臂伤口的麻意。
细看伤口,泛起青紫,显是中了毒。
重新裹住伤处,她囫囵吞了两粒解毒丸。
身体状况不乐观,她得先去去涿郡寻个大夫,等解了毒,再去代郡。
沿着官道赶了一刻钟的路,不只是解药起了作用,还是毒太厉害,压制不住。
她眼前景物渐渐模糊,腿脚乏力,半边身子都发麻。
不休息的话,她最多只能再撑半个时辰。
起身跃到高处,她看到前方有一抹亮色。决定过去碰碰运气。
走进,发现是个小驿站。
驿站的茅檐低小,土墙歪斜,院中拴着几匹良马,门前挂着个黑底的“白”字旗。
是上都白家的私人驿站。
白家兵力雄厚。如今据守并州,在上都一带与羌胡人作战,从不过问大缙的王朝纷争。
所设驿站,在乱世中,称得上安全。
高悦心中一喜,背着膝琴,便敲响了驿站的门。
开门的小二很年轻,生得伶俐。
见高悦站在门前,先是一惊,继而摆手道:“这位娘子,我们不是客驿,不方便……”
高悦从袖子里拿出五金,冷声道,“你院里那几匹,也不是白家的官马,别人住的,我住不得?”
小二一愣,支吾道:“这不……”
话没说完,店内传来一声咳嗽。
小二慌忙转身进去,片刻后又出来。
接过高悦手里的金子,他脸上堆笑道:"掌柜的说不跟钱过不去,小娘子快请进。”
高悦心觉有异,但此刻头晕脑胀,难做多想。
进了驿站,堂内灯火摇曳,边上还坐着三个人,两男一女。年长的汉子,四十岁左右,豹头环眼,身长八尺,两个年轻人的背对着门,高悦没看清楚脸。
他们身着客商胡服,身边还携带着货物。院中那几匹昂贵的良马也是他们的。
——应当是并州一带的富商。
高悦心下稍安,便寻了个角落坐下。
略微活动手臂,发现心血紊乱,想不到别得办法,只得再吞了两颗解毒丸。
但毫无用处,她只能闭目养神,压制毒性。
背光处,身着客商胡服的年轻男子,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他侧身打量高悦,尤其对她身旁那把膝琴多看了几眼。
随后,他从行囊里拿出一瓶药交给小二。
小二接过他手里的药,走到高悦跟前,躬身道:“小娘子,见你臂上有伤,这有上好的伤药,只要十金。”
高悦接过伤药,闻了闻,上好的地榆和白及。
——值十金。
她爽快付了钱,接过药来。
正要敷药,驿站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高悦还未反应过来,驿站的门便被踹开,冲进十余个持刀军汉。
为首的军汉看向高悦,狰狞笑道,“若不中这一箭,我们还逮不到你。”
高悦见状,便知晓自己今跑不了了。
她放下手里的金疮药,强撑起身。
“爽快说出你们公主逃去哪里,我们保准不杀你。”一虬髯军汉喝到。
认识高悦的马呙已被府兵一箭射死。
这些军汉见高悦身上的女侍常服和膝琴,便将她认作了公主府陪嫁的琴师。
高悦心知今天难逃被捕,闻言,决定将计就计。
“张禹的走狗,”她当即佯作激愤之态,厉声喝道:“也配知道我们公主的下落。”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为首的军汉一挥手,就要上前拿人。
“且慢。”
一道冷冽破风的声音突然响起。
高悦侧目,身着客商胡服的年轻男子长身而起。烛火摇曳间,她看清楚了他的脸。
白玉似的冷面孔,摄人心魄的琥珀色眼瞳,在烛火中流露出鲜卑人的狼顾之相,额前有一道寸许疤痕,更添了几分杀气。
汉人与鲜卑人的混血。
“这可是白家的驿站,各位是要砸了吗。”他移步上前,挡在高悦前面。
军汉首领眯起眼睛:“客商?值钱东西带了不少,一起杀了!”
年轻男子轻笑一声。
军汉首领手一挥,十多名军汉同时扑上。
“砰!”一声闷响,冲在最前的军汉飞出去,倒在地上口中鲜血狂喷。
年轻男子的招式朴实无华,但却剑却快得惊人,刀影所至,必有军汉应光倒下。
军汉首领见形势不妙,大刀一挥,向年轻男子的后背劈去。
年轻男子丝毫不慌,身形微侧躲过刀刃,右手扣住军汉首领的兵器,左手的剑便刺进了军汉首领的胸口。
“嗖——”
年轻男子拔出长剑,军汉首领双眼圆睁,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不过须臾,驿站内便重归寂静,只剩下满地的尸体和浓重的血腥气。
血色模糊了高悦的眼睛,她已是强弩之末。
身子一晃,便如断线的纸鸢般,向前栽去。
“小心,”年轻男子一声低喝,已将她稳稳接入怀中。
烛火摇曳,他眼里闪过一丝慌张。
[撒花][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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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绝境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