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块饼,买江山》 第1章 绝境逢君 涿郡七月,赤日炎炎。 官道两旁,树高林深,红紫纷披。 忽听得鸾铃声响,自洛阳方向迤逦行来一队人马。前有旌旗导引,后有甲士随行,中间十里红妆,蜿蜒如龙。 领头一架八宝香车,赤金鸾铃,绣幔珠帘。 香车内,承欢公主高悦执素笺的手指蓦地一颤,手上那份薄如蝉翼的密信,似有千钧重。 美目微垂,白纸黑字。 ——“帝于昨日崩” 一滴眼泪无声滑落。 父皇临别的叮嘱又在她耳边浮响。 “悦儿,我命不久矣。死后,群臣相争,必不会留你。 定襄的统帅慕容俨虽为鲜卑人,但少年豪杰,前途无量。同他结亲,是父王为你谋的出路。” “雁门孤城,父亲在那藏了十万屯兵,唯私玺可调。 和亲顺利,这是我儿的嫁妆,若不顺,我儿聪慧,固守雁门,缓投明主。” 鸾铃乱颤,高悦倏然回神。 “公主,喝口凉茶吧。”贴身女官晴山递上一盏茶,眼里满是担忧。 她接过茶,茶汤入喉的刹那,计上心来。 唤来护卫队长马呙。 她掀开车帘问,“还有几日到定襄?” “明日出涿郡……十日左右。”马呙回答,声音里带着几分轻慢。 她不悦蹙眉,放下车帘。 自离开皇城,马呙便将公主府的护卫驱至队伍最后。作为父皇钦点的护军将军,他本应对她忠心耿耿,但却一直敷衍行事。 到今日,竟连说话态度都轻慢起来了。 “公主,我觉得不对劲。”车帘放下,晴山低声道,“马呙这几日频繁派斥候探路,却从不向我们汇报。” “无需慌张,依照计划,遁去雁城。” “公主,我觉得……计划太过冒险”晴山支吾,“我们公主府有两百府兵,都是精锐,未必输给马呙。” 高悦正要回答,马车突然剧烈颠簸,随即猛地停下。 嘈杂的马蹄声和兵器出鞘的铮鸣声传来。 “怎么回事?”晴山掀开车帘。 众人的瞳孔骤然收缩。 喊声大作,一骑军马将她们团团围住。 骑马的军汉,个个身着铠甲,樱枪上绑着张字。 河内张禹的兵。 “马呙,你竟然背叛大缙!”晴山厉声呵斥。 马呙闻言,调转马头。 他露出狰狞笑容:“承欢公主怕是不知道吧,昨日先皇殡天……继位的高皇叔又在殿前自缢。如今这大缙,已经不姓高了。群龙无首,我自然是要给自己找一条明路的。” 高悦片刻恍惚,高皇叔也死了? 大缙乱得比她想象中的快。 “公主小心!”晴山移步向前,抓进了一支突进的箭矢。 “张将军有令,活捉高悦!”对面的军汉高喊。 “上!” 一声令下,黑压压的士兵如潮水般涌来。 高悦见形势不妙,从袖中取出一支朱漆信炮。 拉响。 嗤—— 一声响后,空中炸开一朵赤红烟花,映得四下里如血染一般。 她的逃亡计划被迫提前了。 “晴山,往后走。” 她拉着晴山退回马车,一把扯下繁复的宫装,露出里面的素色女侍常服。 随后,抱起马车里的膝琴,跟身边的侍从们一起退到了香车后面。 马呙突然叛变,勾结盘踞河内的张禹军队。 四下人心涣乱,人马乱窜。 “抓住高悦,立赏百金!” 包围她们的军汉首领高声喝道。 混战之中,数十支羽箭破空而来,其中一只正中马呙的眉心。 是公主府的府兵。 “公主,跟我来!”晴山趁机带高悦躲进树林。 荆棘遍地,两人背后喊杀声也渐近。 “分开走,代郡汇合。”高悦当机立断,“若我死了,替我报仇即可。” 晴山不肯。 高悦却拔出她腰间的匕首,坚定道,“我们公主府的人,都得活着去雁门。” 说完便往林子的东边奔去,晴山含泪看了一眼,便转身往西跑。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响,追兵将至。 高悦背着膝琴,三两个起落,便跃上三丈高的古木。 树梢微颤,一片叶子都不曾惊落。 追兵呼啸而过。 她松了口气,正要从古松跃下。 “咔嚓”——树枝断裂,她从树上下来。 抬眼却看到前方有个落单的军汉,手提大刀。 那军汉猥琐笑道:“洛阳的小娘子长得可真水嫩。” 话音未落,便扔下大刀,扑了过来。 高悦急忙起身往树林高处掠去。 军汉在紧追不舍,还道,“别跑了,从了小爷,便不杀你。” 他的呼和声吸引了其他追兵。 但高悦身轻如燕,他们难以捉到。 为首的将领怒而张弓。 飕—— 一支红缨箭破空而来。 高悦听到动静,急要闪避,却迟了半步,那箭擦过她右肩,登时划开一道血口。 血溅上树叶,留下点点猩红。 她吃痛,身体失衡,险些从树上跌落。 生死存亡,她只得用左手按住伤口,依照地形往那密林荆棘处穿行。 待天黑,她才偷偷翻出密林。 往后望,黑沉沉一片,已无追兵踪影。 她长舒一口气。才感受到右臂伤口的麻意。 细看伤口,泛起青紫,显是中了毒。 重新裹住伤处,她囫囵吞了两粒解毒丸。 身体状况不乐观,她得先去去涿郡寻个大夫,等解了毒,再去代郡。 沿着官道赶了一刻钟的路,不只是解药起了作用,还是毒太厉害,压制不住。 她眼前景物渐渐模糊,腿脚乏力,半边身子都发麻。 不休息的话,她最多只能再撑半个时辰。 起身跃到高处,她看到前方有一抹亮色。决定过去碰碰运气。 走进,发现是个小驿站。 驿站的茅檐低小,土墙歪斜,院中拴着几匹良马,门前挂着个黑底的“白”字旗。 是上都白家的私人驿站。 白家兵力雄厚。如今据守并州,在上都一带与羌胡人作战,从不过问大缙的王朝纷争。 所设驿站,在乱世中,称得上安全。 高悦心中一喜,背着膝琴,便敲响了驿站的门。 开门的小二很年轻,生得伶俐。 见高悦站在门前,先是一惊,继而摆手道:“这位娘子,我们不是客驿,不方便……” 高悦从袖子里拿出五金,冷声道,“你院里那几匹,也不是白家的官马,别人住的,我住不得?” 小二一愣,支吾道:“这不……” 话没说完,店内传来一声咳嗽。 小二慌忙转身进去,片刻后又出来。 接过高悦手里的金子,他脸上堆笑道:"掌柜的说不跟钱过不去,小娘子快请进。” 高悦心觉有异,但此刻头晕脑胀,难做多想。 进了驿站,堂内灯火摇曳,边上还坐着三个人,两男一女。年长的汉子,四十岁左右,豹头环眼,身长八尺,两个年轻人的背对着门,高悦没看清楚脸。 他们身着客商胡服,身边还携带着货物。院中那几匹昂贵的良马也是他们的。 ——应当是并州一带的富商。 高悦心下稍安,便寻了个角落坐下。 略微活动手臂,发现心血紊乱,想不到别得办法,只得再吞了两颗解毒丸。 但毫无用处,她只能闭目养神,压制毒性。 背光处,身着客商胡服的年轻男子,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他侧身打量高悦,尤其对她身旁那把膝琴多看了几眼。 随后,他从行囊里拿出一瓶药交给小二。 小二接过他手里的药,走到高悦跟前,躬身道:“小娘子,见你臂上有伤,这有上好的伤药,只要十金。” 高悦接过伤药,闻了闻,上好的地榆和白及。 ——值十金。 她爽快付了钱,接过药来。 正要敷药,驿站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高悦还未反应过来,驿站的门便被踹开,冲进十余个持刀军汉。 为首的军汉看向高悦,狰狞笑道,“若不中这一箭,我们还逮不到你。” 高悦见状,便知晓自己今跑不了了。 她放下手里的金疮药,强撑起身。 “爽快说出你们公主逃去哪里,我们保准不杀你。”一虬髯军汉喝到。 认识高悦的马呙已被府兵一箭射死。 这些军汉见高悦身上的女侍常服和膝琴,便将她认作了公主府陪嫁的琴师。 高悦心知今天难逃被捕,闻言,决定将计就计。 “张禹的走狗,”她当即佯作激愤之态,厉声喝道:“也配知道我们公主的下落。”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为首的军汉一挥手,就要上前拿人。 “且慢。” 一道冷冽破风的声音突然响起。 高悦侧目,身着客商胡服的年轻男子长身而起。烛火摇曳间,她看清楚了他的脸。 白玉似的冷面孔,摄人心魄的琥珀色眼瞳,在烛火中流露出鲜卑人的狼顾之相,额前有一道寸许疤痕,更添了几分杀气。 汉人与鲜卑人的混血。 “这可是白家的驿站,各位是要砸了吗。”他移步上前,挡在高悦前面。 军汉首领眯起眼睛:“客商?值钱东西带了不少,一起杀了!” 年轻男子轻笑一声。 军汉首领手一挥,十多名军汉同时扑上。 “砰!”一声闷响,冲在最前的军汉飞出去,倒在地上口中鲜血狂喷。 年轻男子的招式朴实无华,但却剑却快得惊人,刀影所至,必有军汉应光倒下。 军汉首领见形势不妙,大刀一挥,向年轻男子的后背劈去。 年轻男子丝毫不慌,身形微侧躲过刀刃,右手扣住军汉首领的兵器,左手的剑便刺进了军汉首领的胸口。 “嗖——” 年轻男子拔出长剑,军汉首领双眼圆睁,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不过须臾,驿站内便重归寂静,只剩下满地的尸体和浓重的血腥气。 血色模糊了高悦的眼睛,她已是强弩之末。 身子一晃,便如断线的纸鸢般,向前栽去。 “小心,”年轻男子一声低喝,已将她稳稳接入怀中。 烛火摇曳,他眼里闪过一丝慌张。 [撒花][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绝境逢君 第2章 胡饼恩陷 高悦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干净的客栈里,右肩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身上月白色的侍从常服也被换成了青绿色的胡服。 她强撑起身,四肢酸软,右肩隐隐作痛。 踉跄走到窗前,推开木窗。 楼下长街人声鼎沸,贩夫走卒往来如织。 这是哪? 正思量,房门“吱——”的一声被推开。 一个身着客商胡服的年轻女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清秀,行动间颇有几分英气。 高悦认出她来。 驿站里救她的那个年轻男子的伙伴。 “你醒了?”她见高悦起身,便笑着将药碗放在桌子上,“药好了,你趁热喝。” 高悦看向桌子,药碗旁边,是她的膝琴和匕首。 年轻女子见她不动,接着说,“我们救了你,便不会害你。你的东西都在这,我们没动。衣服是我帮你换的。” 高悦沉默片刻,问:“这是哪里?” “涿郡的太平客栈。”女子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本来想带直接带你回并州,但是你身上的毒太厉害。” 高悦心尖一紧。 并州,上都白氏。 若在那被他们辨出身份,只怕白家大牢里的那些钩爪锯牙,都要一件件用在她身上。 她合上窗,右肩的伤忽然刺痛起来,像是提醒她此刻的处境。 大缙多行不义,报应竟要她来面对。 上都白氏这个出身寒门的家族,原本只是上郡众多边军中的普通一脉,与其他世家大族共同戍守边关,抵抗羌胡。 三十年前,白家出了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白秉忠,一柄丈八长枪杀得羌胡人闻风丧胆。 凭着血战之功,和缙帝高止的赏识,白秉忠累官至镇北将军。 本是风光无限,国定民安的好事。 但洛阳的朱门世族,争权谋利,容不了一个根基浅薄的行伍之人压在他们头上。 五年前,白秉忠携家眷来洛阳述职。 一场“庆功宴”,酒过三巡,大司马王琅摔杯为号。 十二名刀斧手,当着缙帝高止的面,将白秉忠砍死。 白秉忠的含冤而死,洛阳城内的白氏亲族被王琅屠尽。 王琅志得意满,派心腹带领重兵去接管上都兵权。 但谁也没料到。 白秉忠留在上都的儿子白淮元,披甲执枪。 以三千白家军迎击五万王氏大军,以一把银枪挑落王氏三员大将,硬生生将五万敌军逼退三百里。 随后,他挥师南下,连破并州九郡,所到之处城头尽换白字黑旗。 王琅匆忙以大缙朝廷之名求和,重封白淮元为镇国将军。 并州城楼上,白淮元当众撕毁朝廷诏书,射下一封二十四字的血书—— “不诛王琅,枉为人子!” “安抚冤魂,血债血偿!” “高氏不覆,天道不存!” 白氏与大缙彻底翻脸。 但白淮元并没有如众人预料的那般挥师南下,剑指洛阳。 他盘踞并州,冷眼看大缙内斗。 在高悦看来,白秉忠死的那一刻,大缙的国脉就灭了。 大厦将倾,高氏一族不可能有力挽狂澜之力。 能保全自身,便是万幸。 高悦想活着。 所以,她不想去并州招惹白淮元。 喝完药,她便起身告辞,“多谢姑娘相救,但我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再涿郡久留。” 年轻女子急忙伸手拉住她:“急什么?你身上的毒还未解尽呢!”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推门而入的,是救她的那名年轻男子。 他一进门,目光便落在高悦脸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喜色。 他此时没穿胡服,额上的疤也不见了。不仔细看,便完全看不出他的鲜卑人的特征。 高挑的身姿,着一件靛蓝色的交领长衫,竟颇有几分洛阳文人的气质。 他走到高悦旁边。 琥珀色的眼睛在阴影中泛出异样的光泽,“你还记得我吗?” 高悦的视线掠过他高挺的鼻梁,最终定格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上。 这样鲜明的鲜卑特征,在讲究血脉纯正的洛阳城里堪称异类。 若曾见过,绝不可能忘记。 她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在她困惑的脸上停留片刻, 然后,他走到膝琴旁,修长的手指抚过琴弦,在第二根弦下方稍作停顿。随后,精准地按住暗格。 “咔嗒”一声。 机关响,琴底弹出三枚银针。 高悦讶然,眼前浮现出上一次按下银针时的情形—— 白秉忠死后的第二天,她独自骑马从城郊别苑赶回皇城。 洛阳城外的官道上,黄叶满地。 她碰见王琅的府兵追杀一个黑衣人。 她既恨王琅杀了白秉忠,也不忍看那浑身是血的黑衣人丧命。 一时心软,出手相救。 正是用膝琴里的暗器击退了府兵。 “是你?”高悦惊疑不定,“洛阳城外那个黑衣人......元怀?” 她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暗暗懊恼。 公主府琴阁烛影晃动时,她怎么就只问了名字,没有细看他一眼。 相处三四个时辰,还给他弹了两首曲。 这双冷冽的眼睛,她竟那样就忽略掉了。 回想那日夜深,她打不过王琅的府兵,便带他逃回了公主别苑。 她谎称自己是公主府中琴师,将重伤的他藏在琴阁里,怕他饿死,又将身上的半块胡饼也拿给了他。 他眸光一沉,坦然认下身份。 随后他缓缓逼近一步,周身气场陡然凌厉,带着不容回避的压迫感。 “缙帝高止已死,王琅屠尽了高祝满门。”他目光如炬,盯着住高悦,“如今高氏血脉,只剩承欢公主高悦一人。” “大家都在找她。但她,连同她公主府送嫁的百余人……”他忽然掐住她下巴,逼她直视自己异色的瞳孔,“都人间蒸发,杳无音讯了吗?” 高悦对上他狠厉的眼神,指尖不自觉的揪住衣摆。 “你知道承欢公主在哪里。” 不是询问,是肯定。 高悦的眼泪应声而下,肩头轻颤,哽咽道:“我……我们都不知公主去向……公主出发前,就叮嘱我们……隐姓埋名,各奔前程。” 元怀见状,狠厉的眼神忽地一颤,显出几分慌乱来。 喉结滚动两下,生生咽下已到唇边的质问。 “你……”他松开掐她下巴的手,声音陡然低哑,有些无措道,“见谅……吓到你了,你……别哭。” 高悦后退几步,在床边坐下。 待情绪稍稳定,元怀身边的女子上前问道,“你们公主一开始就没打算去定襄和亲吗?” 高悦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公主生于皇城,素来娇惯,哪会喜欢那些茹毛饮血的鲜卑狼人。” 说完,还偷偷觑了元怀一眼。 “那她一个人能跑去哪?”年轻女子疑惑。 “公主不是一个人,”高悦想了想,接着说道,“公主和涿绛侍卫长一起走的。” 为了保命撒个小谎。 涿绛一表人才,武艺超群,配她……合适。 元怀与年轻女子对视一眼,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高悦轻抬素手,故作娇柔,轻声道:“元公子……我跟公主一样,只想过普通的生活,请您看在我当初冒险救过你的份上,允我离开。” “你一个人走不了。”元怀沉声道,“张禹带了二十万人马,把涿郡围了。” “而且你中的毒是**散,”年轻女子补充道,“解毒需清心草和醒神藤,醒神藤只有上都的陡崖上有。我在涿郡找到的清心草只能短暂的压制你身上毒性。” 听到“**散”三字,高悦脸色骤变。 人中了**散,再服下佑佑草,便会神志不清,任人摆布。 一个月不解毒,便会七窍流血而死。 “脱了险,解了毒,你想去哪过普通人的生活?”元怀看着面无血色的高悦,问道。 高悦正要回答,窗外的喧嚣声突然变调,马蹄声、呵斥声传来,百姓们乱作一团。 元怀移到窗前,看见一队黑甲骑兵正在驱赶街市百姓。 为首的将军腰间配着一块鎏金令牌。映着日头,显赫的“王”字,刺得人眼睛发疼。 王琅的兵马。 元怀关好窗台,退回房里。 “城里也不安全了,”他眸光沉静,声音不疾不徐,“青焰,你和扶津先把东西送去渔阳,我在代郡等你们。” 青焰点头退下,室内寂然。 元怀拿起桌上的匕首,寒光映在他沉静的眸中。“你叫晴山?” 他声音低沉,有些不容错辨的敏锐。 高悦微微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我叫晴月,晴山是我姐姐……张禹军队突袭时,我们失散了。” “晴月。”元怀缓缓重复,目光落在她虎口处细密的琴茧上,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又道:“轻功上乘,又有名贵的膝琴做暗器——承欢待你很好。” 高悦点头,正要说话。 客栈里喧哗声骤起,粗重的脚步声如潮水般逼近。 元怀面色一沉,扣住高悦手腕,将她带至窗边。 他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迟疑。 “走!” 话音未落,他的手臂便环住了她的腰身,纵身掠出窗外。 巷口传来车马的喧嚣声。 元怀伸手搂住高悦,在她耳边低语:“记住,你现在是我的爱妾。” 高悦点头应下。 巷口应声转出一队官兵。 “站住!”领头的校尉喝住两人,“你们为何还在外面晃荡,今天可见过什么可疑人物?” 元怀垂着眼睛,板着张脸,操着浓重的并州口音:“军爷,未见。” 校尉打量着他们。 高悦见状,忙伸手揽住元怀的脖子,把脸埋进元怀胸前娇嗔道,“郎君,回家了。”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 “头儿!南边有人逃。”远处有人大喊。 校尉骂了句脏话,便带人匆匆追去。 待脚步声远去,元怀立刻松开高悦。 两人刚才姿势暧昧,他的衣襟都被她弄皱了。 “我……”高悦耳根发烫,正要解释,却见元怀突然变了脸色。 他一把撩起她的袖子——包扎好的伤口不知何时裂开了,白色的绷带正渗出紫黑色的血。 “毒竟然压不住了。”元怀声音发紧,“必须出城。” 高悦眼前发黑。 **散的毒性混着失血带来的眩晕,让她几乎站不稳。 恍惚间身子一轻,元怀的心跳声隔着衣料传来,又快又重。 “我会死吗……”她气若游丝地问。 “不会。” “为什么……费这么大的劲……救我?” 元怀的脚步顿了顿。 “因为那半块发硬的胡饼。”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是我吃过最苦的东西,也是……最甜的。” 高悦想笑,却陷入了更深的黑暗。 最后的意识里,她听见元怀对什么人下令:“准备马车,暗地里突围……吩咐人,速送醒神藤去代郡。” [加油][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胡饼恩陷 第3章 代郡祛毒 “醒了?”寒冰般的声音,隐隐带了一丝关切。 “恩。”高悦低声应下。 其实她早就醒了,只是发现自己被元怀抱着,颇为羞赧,不敢动弹罢了。 她仰头,秋水明眸盈盈欲语。 四目相对,元怀的眼神躲闪。 “现在……在哪?”她问。 声音里带了几分初醒的混沌。 “代郡。”元怀简短地回答。 随后,他小心地将高悦放在坐垫上,从旁边取出一个牛皮水囊,“喝点水,你睡了三天。” 高悦接过水囊,嘴唇刚碰到水囊边缘,马车突然一个急转。 她灵光一闪,顺势向前栽去,额头重重撞在元怀胸口。 水囊掉在元怀的身上,濡湿一片。 元怀的伸手稳住她,另一只手将水囊递来。 他眼神闪躲,不看向她。 高悦注意到他的不自然。 轻勾嘴角,她再次接过水囊。 喝完水,纤指轻挑车帘。 帘外景色飞掠,她却无心察看。只暗自揣度这几天发生的事。 她虽不记得两人是如何出涿郡的。 然这一路来代郡。 昏沉之中,她感受到了好几波人拦截马车的声响。 元怀稳坐车中,仅用三天,就把她带到了代郡。 这样的本事,不可能只是并州富商。 那他是谁? 初见,是在洛阳,他从王琅的地牢里逃出来,跑去并州,那他一定跟白家关系亲密。 并州,元怀,白家…… 高悦将他们串联起来。 她想到元怀身上的冷冽肃杀之气,不过须臾便斩杀十数人的狠厉,还有同行者对他的唯命是从。 高悦呼吸一滞。 元怀,淮元…… 白淮元? 五年前,她一时心软,救的是白淮元? 若真是如此,那她何须去与慕容俨结亲,借白淮元之势,未必不能兴复大缙…… 高悦再看元怀时,眼里带了刻意的讨好与崇拜,“元公子,你刀法精妙,那天,怎么会伤成那样?” 元怀沉默片刻才回答。 “中毒。” 高悦立刻捕捉到他眼里的痛色。 中毒,那便是白秉忠的庆功宴上中的毒。 能跟白秉忠一起进庆功宴的,都是至亲心腹。 元怀被抓进地牢,又从王琅府里逃出来。 高悦断定,他就算不是白淮元,也一定是白淮元身边的心腹大将。 轻垂眼眸,她心下明了,便不再多言。 不一会,马车停在了一座废弃的宅院前。 青墙颓圮,草木茂盛,荒废了很久的样子。 高悦下车,发现车夫竟是驿站里的迎她进去的小二。 小二见高悦诧异地看他,咧嘴笑道:“晴月姑娘这十五金,可真是难挣!这一路上,我可是担惊受怕,魂儿都快被吓飞了。” 高悦被逗笑。 元怀觑了他一眼。 “凌宇,事办好了吗?” 他拍了拍胸脯,“包好。” 说完,他吹了声口哨,把马车放跑。 等马走了,他推开废弃的宅院门,带着两人往里走。 元怀却没挪步。 他的目光在高悦沾了尘土的裙裾上略作停留。 “草堆多蛇虫。”他淡然道。 话音一落,他便侧转身形,略略俯身,双臂微张,做出个抱持的架势来。 高悦略一踌躇,终是伸出玉臂,轻轻环住他的颈项。 他便顺势将她抱起。 进了宅院,杂草丛生。 凌宇在石桌上敲了敲,随后轻轻转动石桌,庭院里的枯井发出一声响,便现出一条暗道。 “我先下去。”他点了个火折子,矫健地钻进暗道。 片刻后,他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没问题。” 元怀抱着高悦走进暗道。 两人走进暗处,又一声响,井口恢复原状。 高悦下意识地收紧手臂。 元怀略微低头,说了句,“没多远。” 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有轻微的回音。 密道曲折,墙壁上不时可见斑驳的血迹和刀剑划痕。 高悦注意到某些转角处刻着鲜卑文。鲜卑势大,她幼时便学过他们的文字。 若元怀真是白淮元,白淮元又是鲜卑人的孩子,那白家和鲜卑人的联系,到了哪种程度呢? 那么五年前,王琅那般有恃无恐的诛杀白秉忠,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 密道的尽头豁然开朗,竟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山外桃源。 青山横黛,云雾缭绕,一条蜿蜒的溪流,几间茅舍,十余人家,鸡鸣狗吠,杂着的花草低垂。 一位身着粗麻的老妇人早已在进口处等候。 见到元怀抱着高悦出来,老妇人立刻迎上前:“家主。”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元怀问。 “准备好了。”老妇人恭敬应下。 几人走进最里面的那间茅舍,元怀小心翼翼地将高悦放在铺着兽皮的矮榻上。 老妇人检查过高悦的伤口后脸色大变。 “姑娘,你是不是吃了玄参和金线药莲制成的解毒丸。” 高悦点头。 “可有昏睡?”老妇人接着问。 “之前睡了五日,中途醒了大概三个时辰,之后又睡了三日。”元怀站在一旁答。 老妇人面色凝重。 “玄参和金钱药莲本是解毒圣品,但**散毒性特殊,这位姑娘服用了大量玄参和金钱药莲,包裹住了筋脉,但也阻隔了**散解药的进入。” “如何解?”元怀的声音沉了几分,眉宇间寒意凛然。 "清心草,醒神藤,还要紫金丹解经脉的阻塞……”老妇人犹豫地看了元怀一眼,“紫金丹耗材大,又不宜存放,我近些年都未准备。” “多久能制出紫金丹?”元怀问。 “至少三个月。” 茅舍内一片死寂。 “太久了,我撑不住。”高悦抬眼望向元怀,眼波流转。 她说的虽是丧气话,但眼睛里,可都是对活着的渴望。 元怀的眉头微皱,看向老妇人,“还有其他办法吗?” 老妇人欲言又止地搓着手,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犹豫片刻后,将元怀叫至屋外。 “倒是还有一个法子……只是……” “说。” “之前家主你中毒,筋脉错断,也服了这样的解毒丸保命。之后,我用紫金丹辅以芦根治好你……你痊愈之后,为稳固经脉,又服了不少紫金丹……您的血,也暂时充作紫金丹,辅以清心草和醒神藤,延缓毒发,拖到三个月后紫金丹练好。但……”老妇人看了元怀一眼,“这对你的身体损耗极大……如今大缙彻底乱了,羌胡和匈奴又虎视眈眈……” “需要多少血?”元怀开始解袖口的系带。 “家主,若你这般在意这姑娘,阴阳调和亦可……”老妇人声音放低。 元怀面色一凛,抬手止住她的话。 “不行。” 回到屋内,老妇人取出一只小玉碗,看向高悦:“姑娘,只能先拖着了。” 元怀拿过小玉碗,出刀在自己腕间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滴入小玉碗,很快就积了半碗。 “够了,够了。”老妇人忙道。 元怀抬手,随手扯了条布带包住伤口。 老妇人又端来一小碗药,倒入玉碗。 药汁混着鲜血递到高悦面前,腥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家主之前服过半年的紫金丹,他的血加上清心草和醒神藤汁,姑娘三日一碗,便能拖到三月之后。”老妇人解释。 高悦伸手端起玉碗,指尖轻颤。 药液入喉,她皱起眉头,强忍不适喝下了这碗药。 药一落肚。 她便感到一股清凉迅速流遍全身,原本昏沉的身体也舒爽开了。 老妇人撩起她的袖子,看了眼她的伤口,紫黑色逐渐褪成暗红色。 “成了!”她拍手道。 高悦知晓有救,心下稍宽,不觉展颜一笑。 元怀在旁看着,嘴角极浅地扬了扬。 “家主,我去给你上点药。”一旁的凌宇说道 元怀点了点头,跟凌宇一起出去。 房里只剩下高悦和老妇人。 老妇人叹了口气,低声跟高悦说了几句话。 高悦闻言一怔,杏口微张。 “家主这般用心待姑娘,姑娘别辜负他。”老妇人突然跪下来:“我斗胆,求姑娘……” 高悦还未忖度其中厉害,下意识起身扶起老妇人。 “我答应你。” 老妇人刚被扶起,元怀他们就回来了。 元怀的视线在高悦微微发抖的睫毛上停留片刻。 收回视线,他对老妇人说道,“你安心炼丹,紫金丹练好,你就吩咐他们送去上都。” “好。”老妇人应下。 “代郡若有事,及时联系并州。”元怀道。 “好。” 他们说话的空当,凌宇递了一个包裹给高悦,“换上这个,路上方便。” 他们现在就得离开这,在天黑之前赶到代郡城内。 高悦打开包袱,里面是套胡商男装。 高悦换上之后,又故意把头发抓乱了点。 走出茅舍,凌宇明显愣了一下:“晴月姑娘这样……还像个做买卖的毛头小子。” 高悦抿唇一笑,“叫我阿月就行,我姐姐就是这样叫我的。” 说完,余光偷看了元怀一眼。 元怀面无表情。 “好勒!阿月姑娘。”凌宇赶紧喊了声。 “凌宇,”元怀出声,“带路。” “好勒!”凌宇快步向前。 他们沿着原路出去。 元怀躬身时,高悦有些迟疑,“你的手?” “无妨。” 高悦还在犹豫,元怀便径自将她抱起。 她揽住他的脖子。 待出了暗道,凌宇一声口哨,又召回来了马车。 他们直奔代郡。 暮色四合时,马车碾过代郡长街。 高悦掀开车帘,夜风拂过脸颊。 凌宇驾车。 高悦看着街道不断掠过的客栈灯笼,放下车帘,有些疑惑,看向元怀。 “不投宿吗?” “去朱雀街,那的巷子深,方便出城。”元怀答。 马车最后在朱雀街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前停下。 凌宇先一步踏进大堂。 “三间上房。”他放下一锭雪花银,“连在一起的。” 客栈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正好笼住了后进客栈的元怀和高悦。 “三更天会落雨。”元怀忽然道,“若听见瓦片响动,你不必惊慌。” 高悦看向他没什么多余表情的脸庞。 正要开口,店里的小二便热情的招呼他们三人上楼。 “好,”高悦连忙应下他。 烛光在她清艳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元怀脚步微微一顿,侧目看她。 琥珀色的瞳孔清冷,却在她嫣红的唇上停留了一瞬。 台阶刚上两级,三人的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 “要一间房,窗台临街。” 高悦面露喜色。 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 [彩虹屁][彩虹屁][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代郡祛毒 第4章 绝刃围逐 高悦转身下阶,一眼便锁定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是晴山。 她眼中添上喜色。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晴山身上。 “姐姐!” 晴山嘴角的笑意还完全绽开,便被“姐姐”弄昏了头。 她与高悦视线相交的刹那,仿佛有冰水顺着脊梁浇下。 高悦眼底那份隐晦的警示,让她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 她余光扫过高悦身后那两个陌生男子,很快便领会高悦眸中暗藏的深意。 高悦面上带着重逢的欢喜,握住晴山的手问道,“姐姐在代郡等了阿月多久了?” “阿月,”晴山反握住高悦手,声音温柔却带着微不可察的紧绷,“三日,这三日我踏遍代郡每条街巷,可算等到你了。” 她用手指在高悦的腕间轻点三下。 这是她们幼时就有的暗号,意为“走”。 元怀和凌宇走到两人身边。 高悦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元怀的目光,正冷冷地审视她和晴山。 “这两位是?”晴山佯装疑惑地望向二人,手指却悄悄捏了捏高悦的腕骨——她在问是否要动手。 高悦微微侧身,衣袖翻飞,遮住两人握着的手。 轻轻地晴山手心轻划——等。 “是恩人。”她答话的声音清亮,眼中适时泛起泪光,“那日与姐姐失散后,是元公子从军汉手里救了我。 ” 晴山当即郑重行礼道谢。 元怀微微颔首,烛火映在他瞳孔里,溢出一丝怀疑。 凌宇则向前一步,笑嘻嘻地托住晴山行礼的手腕。 他指腹精准地压在晴山脉门之上,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既不会伤及晴山,又能试探出她内力深浅。 “姑娘客气了!”他话音未落,晴山便敏锐地察觉到这看似轻浮的举动背后暗藏的试探。 她手腕灵巧地一旋,如游鱼般收回手臂。 高悦看出两人暗藏的汹涌,唇边浮起一抹倦怠却温软的笑意。 “连日奔波,”她嗓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姐姐跟我一同去休息吧?我有好多话想同你说。” 晴山会意颔首,伸手挽住高悦。 正准备上楼,元怀的刀突然横在晴山面前。 他的目光锐利:“你们是如何走散的。” 晴山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高悦的衣袖,但答得极为自然,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军汉突然突袭,还来不及反应,阿月就不见了踪影。” “你的匕首,晴月的琴,都价值不菲,”说着,他看了一眼凌宇背上高悦的那把膝琴,又接着说道,“承欢待你们不薄,你在这代郡,就只想找妹妹,没想过找主子吗?” “主子?”晴山冷笑一声,随后凛然答道,“公主从不把我们当走狗鹰犬。她自有上天护佑,何须我们操心。” 说完,侧身护住高悦,拔出腰间的软剑。 元怀的目光停在晴山软剑上,指尖则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上刀柄上的纹路。 沉默令人窒息。 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更添几分压迫感。 高悦轻轻按下按下晴山手中的软剑,随后抬眸看向元怀。 “元公子,我与姐姐当真不知公主下落……我们只想回雁门寻亲,过寻常百姓的日子。” 声音绵软,似三月柳絮。 “雁门……”元怀低声重复,烛火摇曳,掩住了眼底翻涌。 刀光倏然归鞘。 “待你毒解,我送你去雁门。” 他抬手拂过自己腕间的布条,语气忽而染上几分嘲意:“就当还你五年前那块胡饼的恩情。” 高悦的脚步在楼阶上微微一顿。 洛阳深秋的寒风,又一次,穿过时光扑面而来。 公主府的琴阁,烛火摇曳,她看着那个满身血污的少年蜷缩在暗阁角落。 那时的元怀,还没有这样迫人的气势,一身夜行衣,面罩遮着脸,身受重伤,但他手中的弯刀却握得极紧,指节泛白,刀尖还在滴血。 她放了瓶解毒丸在他身旁,就关了暗阁的门。 王琅的府兵要进公主府搜查,她得去应付。 府兵说,他是白家案子里的重犯,不能让他活着回并州。 她厌恶王琅,更坚定了要救他的决心。 打发走想要搜查的府兵,她提着裙摆匆匆返回,发现药瓶纹丝未动。 他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痛苦的蜷缩在角落里。 她看不到他的脸,但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 她轻轻叹了口气,端来琴案上半块胡饼放在药瓶旁,“是嫌药解毒丸苦吗……混着胡饼吃,会甜些。” 见他不为所动,她退出暗阁,拿起自己的膝琴。 轻抚琴弦,一曲《广陵散》在阁内流淌。 她弹得很慢,每个音符都清晰可辨。 弹到第二遍时,她察觉到暗阁的呼吸声渐渐平稳。 他吃药了。 “明日公主会来琴阁。”她起身时裙摆扫过膝琴,“你休息好了就离开……” 风雨渐歇,鸡鸣三更。 她得离开琴阁。 刚推门,身后便传来沙哑的声音:我叫元怀,你.……叫什么?” 她想—— 元怀,姓元,应当是白家养的家将。 能活着从王琅的牢里逃出来,是条好汉。 但愿他能活着回并州,告知并州众人白氏一族的冤屈。 她不想跟他有过多的交集,所以她没有回头,加快脚步走了。 …… 晴山敏锐地察觉到高悦的异样,借着搀扶的动作又在她腕间轻点三下。 高悦回过神,摇了摇头,余光瞥向身后的元怀。 他深不见底的眸光让她心虚。 收回目光,她慌忙拽着晴山上楼。 房门一关,晴山强撑的镇定便如潮水般褪去。 她扶着高悦的手腕都在发抖,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不过须臾,她就发现了高悦肩上的伤口。 “怎么伤成这样!”她哽咽道,手指悬在半空不敢触碰。 高悦摸了摸她的见,安慰的:“军汉们狡黠,我大意了。” “公……” 晴山的话还未出口,便被高悦猛地捂住嘴。 她贴近晴山耳畔,气音轻得几不可闻:“门外两人是并州白家的人……若暴露身份,我们难逃一死。” 晴山瞳孔骤缩——白家。 城楼撕毁诏书,射血书说不服天子的白家。 高悦缓缓松开手,接着说道,“我中了张家的毒箭,毒入筋骨。现下,只有他能救我。” 晴山的眼泪夺眶而出:“我那日,不该让你一个人走的。” “别哭,”高悦轻声打断,伸手去擦晴山的眼泪,“我不是好好的吗?跟在他们身边,这不是坏事。” 晴山一把抱住高悦,“可你若死了,我们活着……” 高悦轻轻拍着晴山的背,像小时候哄她时那样:“我不会死。” 待晴山情绪稳定“。 她凑到晴山耳廓上边:“晴山,这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 “雁门离并州近,若得他的庇护,城池必定固若金汤。”高悦的声音轻缓,“大缙早已腐朽,白淮元在南下势如破竹之时选择固守并州,说明他不仅有勇,还有谋……与其去试探慕容俨是否能真心待我,不如留在并州与白淮元博弈。” “可是并州人极恨大缙,若被他发现……”晴山担忧。 高悦的指尖轻轻点晴山的手腕,目光灼灼:“那就永远都不要被他发现……就让承欢公主死在鲜卑人手里……” 她按住晴山颤抖的手:“晴山,我不仅要跟他去并州,我还要亲眼看着上都白家人的铁骑,踏碎洛阳世家腐朽的皮囊。” …… 夜色越来越深,三更天,细雨绵绵。 一道更鼓穿透雨幕,沉闷地荡过代郡的街巷。 元怀原本半阖的双眼倏然睁开——鼓点里夹杂了脚步声。 雨丝细密,打在窗纸上如蚕食桑叶,风掠过檐角,他按在刀鞘上的拇指骤然收紧。 一枚碎瓦顺着风砸入房间,迸出脆响。 刀锋在暗夜中划出一道寒光,他侧身贴在门边,指尖挑开一线窗纸。 黑影憧憧,至少有二十人呈扇形围住了客栈。 “凌宇。”他低唤一声。 凌宇亦起身,移至他身旁,手里握着一把小弓弩。 “杀。”元怀的声音低且冷。 “好。” 二人从窗台翻下。 元怀的刀很快。收刀的刹那,刀刃上的血珠还未完全滴落。 二楼突然传来武器相搏的铮鸣。 元怀瞳孔骤缩——晴月。 他挥刀踹开房门时,高悦抱着膝琴退至窗边,晴山的软剑如蛇,正与人搏斗。 “谁派你们来的?”晴山的剑抵住最后活口的咽喉。 黑衣人一言不发,齿间溢出黑血。 晴山扯开他的面罩。 “鲜卑人,”晴山看向元怀和凌宇,“是冲你们来的吧。” “是。” 元怀的回答简短生硬。 窗外骤然劈下一道闪电,暴雨将至。 凌宇上前,一把扯开刺客的衣领。 ——锁骨处烙着小小的慕字。 “慕容,”晴山倒吸凉气,“他们怎么会到代郡。” 元怀没有回答。 凌宇继续检查尸体,手指在刺客锁骨处的烙印上停留片刻。 “慕”字看上去烙得极深,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不是普通烙印,”凌宇起身,重新握住自己的小弓弩,“是淬了毒的。这些人是慕容家的''焚身奴'',一旦任务失败就会自尽。” 高悦突然轻咳,指尖在膝琴上拨出一个颤音。 元怀猛地抬头,刀锋已横在身前——窗外雨幕中,又一道黑影闪过。 “还有人!”晴山软剑再次出鞘,剑尖直指房梁。 一道银光破空而来,元怀挥刀格挡,金属相击迸出火花。 那暗器竟是一柄玄铁匕首,刀柄处刻着一个浅浅的鲜卑文里的“俨”字。 “等等!”高悦一眼认出,“这是……” 话音未落,房门被一阵劲风撞开,雨雾裹着血腥气卷入室内。 来人一袭黑衣,衣角滴水,却不见一丝狼狈。他的唇角轻蔑的向上翘着,琥珀色的眼眸微眯着,泛出野兽般的微光。 “慕容俨!”凌宇惊呼。 “白淮元,好久不见。”慕容俨看向元怀,眼底闪着愤怒和狠厉。 元怀——不,之后都得称白淮元了。 他的刀尖向下沉了一分,唇角微抬,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慕容首领亲自追到代郡,倒让我受宠若惊。” 慕容俨低笑一声,指尖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吞口:“能追上你,倒在我意料之外。” 他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后定格在高悦身上,“想来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白淮元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他充满玩味的视线:“你管得太宽了。” 他手腕一翻,刀锋斜指地面,已要起手。 “锵——”,两人的刀刃相撞。 白淮元眼中乍现银光,刀势凌厉,有雷霆之势。逼得慕容俨连退三步。 “你的刀法竟也这般好,”慕容俨舔了舔唇,“比你的枪有杀气。” 白淮元面色不变,刀尖直指慕容俨:“杀你,用什么都可以。” 慕容俨大笑:“白淮元,你以为只有你会使计?” 窗外雨幕中,数十名黑衣人手持弓弩,包拢房间。 箭尖泛着幽蓝的光——淬了毒。 “你与渔阳郡守密谋,阻碍我迎接承欢公主时,就该明白,我杀你的决心。” 慕容俨手一挥,数十只毒箭奇发。 白淮元手腕一翻,刀光如影,挡开毒箭。 慕容俨的冷笑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森冷,他看向白淮元身后的三人。 “白淮元,你一人,我奈何不得。但如今——” 他抬手,示意手下调转箭头方向。 “你带着三个累赘。” 白淮元的眸色蓦然转深,似是在思索突围而出的可能性。 此时,高悦突然往前,抱着膝琴走到前面。 她的脸色苍白,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慕容首领,若你要找承欢公主,我知道她在哪?” “晴月!”“阿月!” 晴山和白淮元同时出声。 晴山眼里是担忧,白淮元的眼里是怀疑。 高悦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公主若是被白家人找到,一定难逃一死。慕容首领若是找到她,可会善待她。” 慕容俨眯起眼睛:“自然。” 男二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绝刃围逐 第5章 利刃同鞘 “那就好……慕容首领少年英雄,公主若知道你从定襄来渔阳迎她,必然欢喜。” 言罢,她又往前挪了一步。 怀里的膝琴与空气相搏,发出泠泠微响。 晴山耳尖微动,三弦,上音。 慕容俨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被高悦那双含情杏眼所吸引,清澈见底的眼眸在灯火更添几分楚楚动人的韵味。 她轻轻吐出“少年英雄”时,那婉转的尾音仿佛带着钩子,让他心神为之一荡。 正是这一瞬的恍惚。 “铮——” 高悦指尖抚上琴弦,轻轻一掠,膝琴暗格骤开,三枚银针寒光乍现,直奔慕容俨的咽喉。 慕容俨身形急转,堪堪避过。 然而还未站稳,晴山的软剑便无声袭来,如灵蛇吐信,直击要害。 “都别动!”晴山一声轻呵。 此时,她的软剑已如银蛇缠枝,缠上了慕容俨颈间三分。 她左手控剑,右手指间银芒一闪。一根银针精准刺入他的气海要穴。 慕容俨真气一滞,提不上半点力气。 喉间微动,他眼中闪过一丝懊悔,转瞬便化作寒芒,直直刺向高悦。 高悦怀抱膝琴,悄然退至白淮元身后。 “狡诈。”慕容眼神狠厉,声音里透着几分咬牙切齿。 他颈间软剑犹在,受制于人,却仍挺直脊背,不肯示弱半分。 晴山手心微沉,慕容俨颈间便现一道殷红血线。 “叫你的人退下。”她声音清冷肃然。 慕容俨琥珀色的眼眸微眯,怒气流转,终是缓缓抬手。 弓弩手散去,檐外雨依旧。 几人隐约能见不远处道道黑影徘徊不去,好似群狼环伺。 白淮元手中长刀寒芒将起,却被高悦纤纤扣住腕间。 她指尖下的脉搏,翻涌着杀意。 “白将军,不可……”她声音很低,“慕容俨一死,鲜卑必乱。若定襄烽烟四起,幽州岂不成了张禹的囊中之物?” “你倒是眼明心亮。”白淮元回话的声音很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锐光。 半晌,他才转身吩咐凌宇备车。 “白淮元,这是准备逃了?” 慕容俨颈间血珠滚下,他琥珀色的眸子明灭不定。 白淮元长刀一挑,刀背“铮”地一声推开慕容俨脖子上的软剑。 烛火摇曳间,两人的瞳孔里映着相同的冷光。 刀尖顺着肩线缓缓下滑,最终点在心口处。 “慕容俨,走一趟并州。” …… 泥泞官道,雨幕如织,几辆马车,颠簸前行。 疾风乍过,为首那辆车的车帘被掀起一角,露出慕容俨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颈间那道细小的血痕已经结痂,却仍透着几分狰狞。 车帘落下,车内四人,相对而坐,泾渭分明。 左侧,白淮元抱刀假寐,慕容俨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对面的高悦。 右侧,高悦手抱膝琴,低眉调弦,鬓发微垂,遮住了她微微蹙起的峨眉。 晴山紧挨着她,指尖把弄着的银针转得飞快。每当慕容俨的目光过于放肆,银针便会停顿,直指他咽喉要害,寒光凛凛。 慕容俨却浑不在意,反倒勾起唇角,眼底兴味更浓。 车厢内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剑拔弩张。 车外,凌宇扬鞭催马的声音格外清晰。 “慕容首领,是渴了吗?” 高悦轻笑,轻推水囊,水囊在木车上滑出细微的声响,停在慕容俨手边。 慕容俨没有接水囊,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的车厢内闪着危险的光,“洛阳人的狡诈手段,我慕容俨算是领教了。”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高悦微微勾唇,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拨了一下。 “还要谢谢慕容首领护送我们去并州。” 马蹄声杂乱,后面的几辆马车上坐着的,都是慕容俨的亲卫。 “何须言谢,高悦是我未过门的妻子,那你自然……也是我的奴仆” 慕容俨懒散地倚着车壁,他嘴角噙着玩味的笑,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 “嗖——” 晴山的银针擦着慕容俨耳际掠过,钉入车壁。 针尾剧烈震颤,发出嗡嗡鸣响。 “你找死?” 高悦取回车壁上的银针,放回晴山的手中。 “姐姐,慕容首领说笑罢了。” 转向慕容俨时,她面带笑意,未达眼底。 “我们公主府里……没有奴隶。” 白淮元倏然睁眼,琥珀色的眼瞳泛着冷光。 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诮:“高家人惯会蛊惑人心,三言两语,就能骗得旁人为她们赴汤蹈火。” 高悦微微一愣。 “当年……高止就是用这些说辞,骗得我父亲为他赴汤蹈火。” 白淮元说完,就用刀鞘挑起了车帘。 官道森然,车内寂然。 白淮元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花纹,细雨拍打车顶的声音渐渐与记忆重合…… 那日,他卸了铠甲,一袭武士袍混在庆功宴末席。 ——父亲担心他的匈奴血统会引人怀疑,便让他扮成不起眼的小将军。 酒过三巡,君臣畅饮,面前的鎏金酒盏却突然映出血色。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咚”的一声——是父亲的酒杯砸在地上。 他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抠着案几,身首分离,脖颈间渗出黑血。 将军们接连倒下,他挣扎着想起身,却被副将凌风狠狠按在案前。 “忍住……”凌风往他嘴里塞了颗腥苦的药丸,“找机会……” 地牢里的灯火昼夜不熄,惨叫声像钝刀般切割着潮湿的空气。 哐—— 牢门被踹开,他被带出去,才看清地牢景象。 铁钩之上,数十具残破身躯。那些与他父亲一同出生入死的伯伯,有的胸膛被铁钩贯穿,有的十指尽断,有的已经被生生取出琵琶骨…… 他在巨大的痛苦中,发了疯似的反抗。 等他踢开地牢小窗,最后回头。 看到的是是凌风七尺身躯插满刀刃,犹如血染的屏风,巍然矗立在通道尽头,如山岳般堵在通道中央…… 马车突然急停,白淮元猛地回神。 “淮元,雨停了,过了前面这座山,就是并州地界了。” 凌宇掀开车帘,探了个脑袋进来,他的斗笠边缘还在滴水。 “探子来信,冀州的人,可能埋伏在两侧,动静不小,至少三百弓弩手。” 慕容俨看向白淮元,发出一声低笑。 “白淮元,看来不止我一个人,不想让你活着回到并州。” “你们,还杀不了我。” 白淮元说完,抬手扯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 远处山巅,隐约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 放下车帘,他与凌宇交换眼神。 凌宇镜头拇指在手臂画了个圈,他点头应允。 凌宇退出车厢,在车辕上吹了声口哨。 这是并州军准备包抄冲锋的暗号。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慕容俨前倾身体,靠近白淮元,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我带了一小队铁骑,就在三十里外。” 他的目光扫过高悦和晴山,接着说道,“你把这二位女侍交给我,我保你平安入并州……并且五年不犯你并州。” 咔—— 白淮元起刀抵在慕容俨喉间:“你似乎忘了,现在你的命,还在我手里。” 慕容俨不慌不忙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白淮元,你在涿郡耗了小半个月,就为了带这两个女侍回并州?洛阳美人,难道真这么消磨英雄豪肠?” 白淮元沉默片刻。随后收刀,对慕容俨说道:“下车。” 马车猛地刹住,泥水飞溅。 两人走到官道两旁的高木之下。 “做个交易。” 白淮元的声音冷得像刀锋刮过青石。 慕容俨眉头微挑:"交易?" “我要高悦的人头。” 慕容俨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失笑:"白淮元,各州统帅,独你一人想杀高悦……你跟高家有血海深仇仇,我可没有。” 白淮元从怀中取出一纸地图,递到慕容俨面前。 “我用云中郡,换她的人头。” “云中郡……你……” 慕容俨喉结滚动,声音罕见地失了分寸。 这五年来,白淮元的军队像根铁钉般楔在云中各地。他率的定襄铁骑三次强攻,皆折戟沉沙。 如今这咽喉之地,白淮元要直接给他。 “你当真舍得?” “我无角逐天下之心。”白淮元的声音冷如冰霜。 “无角逐天下之心?”慕容俨嗤笑出声,“那你这些年养铁骑军,图的是什么。” “诛王琅,抚冤魂,覆高氏。” …… 车厢内,高悦指尖轻抚琴木,目光透过车帘缝隙,落在雨幕中那两道对峙的身影上。 “他们要合作了。” “合作?”晴山不解。 高悦点头,随即解释,声音冷静的可怕。 “河内张禹昏聩无能,冀州袁允志大才疏。大缙北方,早晚是这两人的囊中之物。” “可他们昨日还——” “白淮元若真杀了慕容俨……”高悦唇边浮起一丝冰冷笑意,“鲜卑混战,足够让袁允坐收十年渔利。” 若王琅无力抵抗袁允,退而称臣……洛阳世家未必会倾覆,白淮元深恨王琅,那便绝不会让各州世家势大遮天。 而慕容俨身为鲜卑人,南下中原名不正言不顺,这是他同意和亲的原因。 高悦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白淮元阻断慕容俨的和亲计划,慕容俨自然恼羞成怒。但他冷静下来便会明白,与并州交恶,非明智之举。” 晴山倒吸一口冷气:“他们当真……” 高悦垂眸,指尖抚过琴身暗格:“猛兽结盟,不过是为了分食更大的猎物。” 天光破云,金光穿过阴霾。 慕容俨将地图缓缓折入怀中,白淮元抬手,用真气精准逼出出他大穴内的银针,针尖带出一粒血珠坠入泥泞。 两人阴影同时笼向马车。 高悦轻轻按住晴山的手:“看,他们谈成了。” [彩虹屁]有点拖延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利刃同鞘 第6章 双刃破敌 雨霁天青,山道上浮动着草木清气。三匹枣红马鬃毛飞扬,铁蹄在泥泞中踏出深深痕迹。 策马而行,山风猎猎。 远处树影间寒光闪动,白淮元腰间长刀也随着马车的起伏微微晃动。 “扶津到了吗?”白淮元问。 凌宇抬颌示意他看远处山巅。飘忽的青烟明晰可见。 “按计划,已绕至山后。”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山林深处几处不自然的断枝。 “伏兵在那,届时,连山雀都飞不出去。” “上党那边如何?”白淮元接着问。 “昨日攻下平阳。”凌宇咧嘴一笑,“张禹正带着河内大军撤离涿郡……不过袁允应该不会那么轻易放他回去。” 白淮元眼中浮现一丝喜色,反手将刀柄往车辕上一叩。 三匹枣红马登时撒开四蹄,车轮碾过泥泞,溅起数点浊浆,径往山林深处行去。 半月之前,探子飞马来报。 高止病重,王琅趁势占了洛阳城。 张禹闻讯,向冀州袁允借道,直奔涿郡而去,意在承欢公主高悦。 大缙分裂,若能将这位公主握在手中,攻打洛阳时,便师出有名。 张禹占据河内,平阳在其北部,与并州相邻,有天险可守。 上都众将闻此讯,皆慨叹:“天赐并州之良机!” 当下兵分两路:一路由副统帅陈友率领十万精兵,浩浩荡荡直奔平阳而去;另一路却是统帅白淮元亲率轻骑小队,乔装打扮赶往渔阳。 阻截鲜卑迎亲的队伍,杀承欢公主高悦,以绝各州统帅“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心思。 是白淮元渔阳之行的目的。 白淮元眸光微敛,思绪从半月前的军帐议事中抽离。 山风掠过他深邃冷峻的眉眼。他屈指在唇边吹出准备的暗号,远处山顶间立刻有火光回应。 “依计而行。袁允伏兵出击后,我与慕容俨亲卫为饵。你护着马车往西走,事成再来寻我。” “慕容俨当真可靠?” 远处传来树枝折断的脆响。 白淮元余光扫过身后几辆青帷马车,冷声道,“他的野心很可靠。” 诱敌当深入,他计划以自己为饵,引袁允的士兵进扶津的包围圈。 而后,慕容俨的小队铁骑从侧翼包抄,阻断他们的退路。 骤然间,山风大作,骏马扬蹄长嘶,声震林樾。 “来了。”白淮元眸中寒光乍现。 说时迟那时快,数十支羽箭破空而至,簌簌之声不绝。 凌宇急忙吹响长哨,尖锐的哨声在山谷间回荡。 箭雨即将落下之际,后面的马车跳出几个鲜卑亲卫,弯刀如月,将箭矢尽数击落。 为首的亲卫一声暴喝:“保护首领!” 刀光箭影中,他反手一扯,马车中间的缰绳断开。随后,他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慕容俨见状,眸光一闪,当即厉喝:“弃车!所有人随白将军突围!” 十余名亲卫闻令而动,斩断套索,翻身上马,紧追白淮元而去。 凌宇则拨转马头,往西侧峡谷奔去。 …… 车厢内,慕容俨收刀入鞘,好整以暇地倚靠在车壁上,目光灼灼地盯着高悦,唇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天黑之前,我定将你们安全送去并州。” 高悦抱紧膝琴,镇定自若:“慕容首领英武重诺,晴月佩服。” “晴月。” 慕容俨轻声念了一遍。 随后,定定地看向高悦。 带着几分狂傲与试探:“你说,我与白淮元相比,谁更英武?谁更重诺?” 高悦眼波微动,还未想好如何哄他。 “嗖!” 一支流箭骤然穿透车壁,贴着她的鬓角擦过,深深钉入对面木板上,箭尾犹自震颤! 慕容俨眼神一厉,猛地将她拉入怀中,同时反手接住第二支箭。 "这袁允的杀心可是真重。”他冷声道。 “你……”高悦又惊又疑,指尖下意识的蜷起。 却在下一瞬被慕容俨猛地扣住手腕。 他指腹粗粝的茧子摩挲着她细嫩的脉搏,每一下都像在丈量她心跳的节奏。 呼吸交错,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映出她的惊慌失措。 “跟我去定襄,如何?”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羁的桀骜与野性。 高悦的长睫轻轻一颤,还未想好如何作答—— “嗖!” 又一支箭破空而来! 晴山抽出软剑,“铮”地一声将箭矢劈成两段。 随后一把将高悦拽回身后,剑尖直指慕容俨咽喉。 “放肆!” 慕容俨不怒反笑:“真是姐妹情深。”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急转,晴山的剑锋偏转。 慕容俨趁势前倾,取走高悦发间的木簪。 “晴月,我喜欢你这绵里藏针的性子,你随时可来定襄找我。” 说着,他取下腰间的狼首玉佩,放在高悦手里。 “权做信物。” 高悦指尖轻轻摩挲着玉佩的纹路,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微微抬眸,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慕容俨的神色,在心底默默计算着每一个可能的发展。 “慕容首领,以德报怨……晴月实在羞愧。” 她声音微颤,又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 她的目光游移不定,似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挣扎。 她得勾起慕容俨的好奇。 终于,在确认慕容俨已经完全被她的迟疑牵动心绪后,她才缓缓抬眸,满含愁绪道:“公主......她……她独自去定襄找你了。” “定襄?”慕容俨嗓音陡然一沉。 高悦微微颔首,眼中仍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犹豫和担心。 “不可能,她若真前往定襄,我怎会不知?” “因为公主是独自一人潜去定襄,”高悦缓缓抬眸,眸光若秋水般澄澈,“公主坚信你能护住她……她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定襄了。" “我与姐姐去并州是迫不得已……”她声音渐低,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无奈与委屈,“日后,我们一定会去找公主。” 慕容俨的沉默在她意料之中。 她看着那些情绪在他眼底翻涌——惊喜、愧疚、野心、决绝、狠厉…… 她明白,慕容俨既选择与白淮元合作,便绝不会再迎娶高悦。 她需要的,是让“高悦”死在鲜卑人手里。 “踏破铁鞋无觅处……” 慕容俨低喃着这句谚语,喉间溢出一声阴鸷的轻笑。 话音未落,人已自顾自地掀帘而出。 高悦透过晃动的车帘,看见慕容俨骑马疾驰的背影。 她无意识抚过略松的鬓发,指尖沾到的,是簪尾残留的“百日跟”香粉。 …… 山林另一边,白淮元策马疾驰,身后数十名鲜卑铁骑如影随形。 马蹄踏碎枯枝,溅起的泥浆如血珠飞散。 待山道陡然收窄如咽喉,两侧峭壁上的碎石开始簌簌滚落。 “吁——” 白淮元猛地勒缰,枣红色宝马人立而起。 然刀光未敛,一支羽箭已钉在他马前三寸处,箭尾白翎震颤不休。 “追!别让白淮元跑了!”追兵的吼声在山谷间回荡。 霎时,箭如飞蝗,破空尖啸。 鲜卑亲卫们抽刀成盾,锋利的弯刀连成一片铁壁,箭矢撞上时迸溅出点点火星,叮当之声如骤雨击磬。 白淮元刀尖轻挑,三支流箭应声而断。 他扫过前方崖顶——隐约可见青烟已聚成火光。 时机已至,他低喝道:“走!” 他们继续向山谷深处疾驰。 山风呼啸,两侧峭壁愈发狭窄,几乎遮天蔽日。 待到山谷深处。 他骤然勒马,从怀中取出一支漆黑的信号炮。 “嗖!” 火星破空,浓黑的烟雾在天空中炸开。 几乎在同一瞬间,峡谷两侧的山巅之上,突然竖起无数黑色战旗! 战旗猎猎翻飞,黑底白纹,赫然是白家的铁骑! “怎么回事?!” 追击的副将猛地勒住缰绳,战马嘶鸣。 他惊恐地环顾四周,原本空无一人的山脊上,此刻密密麻麻站满了白家的弓弩手,箭镞寒光凛冽,直指下方! “中计了!”副将脸色煞白,厉声吼道,“撤!快撤!”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白淮元缓缓抬起手,长刀泛着血色寒芒。 他冷冷吐出一个字—— “杀。” 箭如雨下,战局骤变。 箭雨过后,扶津率领的伏兵从山后杀出,铁甲森森,长枪破敌,瞬间冲散了袁允军队的队形。 与此同时,慕容俨的轻骑兵自侧翼呼啸而来,阻断袁允军队的后路。他们的弯刀映着日光,在马蹄扬起的尘烟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战斗很快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袁允军队里的弓弩手仓皇四顾,手中的长弓在近战中成了累赘。步兵们挤作一团,盾牌相撞发出绝望的脆响。 被诱入峡谷的弓弩手和步兵们既无退路,又无近战武器,在围攻下节节败退。 白淮元立于峡谷间应敌,偶尔有流矢袭来,还未近身就被鲜卑亲卫击落。 峡谷中的惨叫声渐渐微弱。 白淮元收起长刀,策马缓步退出峡谷。 扶津跑马追来,脸上带着胜利的喜悦。 “淮元,袁允军队的三百弩手,六百步兵,已尽数歼灭。咱们只折了十六个兄弟,都是轻伤。” 白淮元点了点头:“你善后,领着弓弩手和轻骑兵们赶去晋阳军营。” 张禹回河内,他们计划在晋阳伏击。 扶津领命而去,白淮元又见慕容俨策马而来。 峡谷外,两人在染血的山风中相对而立。 “你早就布好了局。”慕容俨盯着白淮元的侧脸,琥珀色的瞳孔装着欣赏。 “客栈里,并非是我追上你,而是你在等我。” 白淮元的拇指摩挲着刀柄。 是的,他在等他,他想杀了他。 杀掉慕容俨,鲜卑群龙无首,并州西北部便可安枕无忧。 可…… 晴月说得对,鲜卑势弱,张禹与袁允便会势大。 一旦这两人势大,王琅便会俯首称臣。 那大缙,还怎么覆。 于他而言,只要慕容俨不护高氏,他们便可以成为盟友。 “你不费一兵一卒,就得了并州铁骑这个盟友。这笔买卖,划算得很。”白淮元冷声道。 “那你为何不亲手杀了高悦,以她的头颅来告慰你白氏一族的冤魂。”慕容俨问。 白淮元沉默。 慕容俨突然大笑,狼一般的眼睛眯起。 “你怕晴月姑娘恨你?” “与你无关。”白淮元语气骤冷。 山风突然变得凛冽,卷着浓烈的血腥味掠过两人之间。 慕容俨的笑意凝固。 他喉结滚动数次,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收缩成一道细线,才压低声音道。 “白淮元,容我作为盟友多嘴一句——成大事者,最忌讳的便是为情所困。”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我说的可不是晴月姑娘,而是你这些年,对白氏一族血仇的执念。” “慕容首领多虑了。” 白淮元的声音很轻,却极冷。 “白家的仇,从来不是执念——是使命。” 两人目光相接,慕容俨第一次看清白淮元眼底的疯狂、狠厉与决绝。 他不由自主后退半步,鎏金护腕撞在刀鞘上,发出清脆的颤音。 苍凉的号角声在山谷间回荡时,白淮元毫不迟疑地转身上马。 不远处,凌宇驾着的马车已转过山隘,车帘缝隙间,隐约可见高悦抱琴的侧影。 “慕容俨。”白淮元勒马立于高处,“就此一别。” “得偿所愿。” 收藏2,总感觉点击率是我自己一个人看的[笑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双刃破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