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雪地里怎么躺着一个男人。
乔溪拨开积雪,看着面前一张青白的脸,震惊地想。
格兰维尔森林正值冬季,平均积雪厚度已有半米。就算是世代生活在森林周边的班尼特人也很少选择在冬季出行。
他摘掉厚手套想探探男人的鼻息,凛冽的寒风如刀切割,他的手指很快麻木。
乔溪只好重新戴上手套,蹲下身,将耳朵贴在男人的胸膛上仔细听他的心跳。他的胸肌很健硕,包裹在防寒服下的肌肉流畅有力,跟健身房蛋白粉炼出的不一样,这个人一定具有丰富的野外经验。
乔溪猜想他应该是一名军人,或者曾经受过专业的训练。
他屏息凝神,心脏收缩舒张的震动很快传入耳内。
男人陷入昏迷,腰侧和大腿都有狰狞的伤痕,身下是一大片血迹,在零下三十度的气温里早已凝结成鲜红的冰。
他的现状十分惨烈,但是谢天谢地,他还活着。
乔溪只是大概扫了一眼,很快判断出那是苔原狼造成的伤口。
狼是聪明的动物,它们懂得趋利避害,通常不会主动攻击人类,显然冬天并不在通常的范围内,极度饥饿的狼群会陷入疯狂。一头狼开始攻击,狼群就会一拥而上,格兰维尔每年都会发生苔原狼吃人事件。
这个男人竟然活着逃离了狼群的追捕,真是命大。
毛茸茸的雪花飘落在乔溪的冲锋衣上,乔溪知道大雪将至。
天空十分灰暗,没有日光,看不清天与地的交线。只需短短短短一刻钟,万物都将被大雪掩埋。
“Colin,”远远的,一道身影朝他奔来,科夫曼叔叔竭尽全力地呼喊着乔溪:“Colin!我们必须赶快回去!”
乔溪搬动男人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勉强将人从雪里抠出来。他抱着男人的背部,想将人挪到背上,连试了几次也没成功,倒把自己搞得气喘吁吁。
他站直身体朝科夫曼叔叔的方向用力挥舞双臂:“紧急情况,快来帮我!”
科夫曼艰难地越过积雪来到乔溪身边。看清他脚边的人形,大吃一惊:“我的森林女神,我的上帝啊!这个人是从哪来的?这是活人吗?”
乔溪抖抖帽子上的雪花:“这些事情回去讨论,快帮我把他搬起来。再折腾下去就真死了。”
科夫曼是格兰维尔的老猎人,自然知道情况危急。他和乔溪一人一边,将男人扛在肩上,迎着风雪把人拖拽到雪橇前。
男人身高约有一米九,足足比乔溪大了一圈,乔溪背着他感觉像背着一头熊。科夫曼胸膛起伏,哈出的白气遮挡了他们的视线。
热情的阿拉斯加咧嘴笑着,甩着舌头扑到乔溪面前。乔溪□□了撸它们的大脑袋。
才经历过暴雪,科夫曼和乔溪并不打算深入森林,因此出行只带了六只狗。
狂风呼啸,他们又多了一个人,乔溪祈祷他们能顺利赶回去。
科夫曼迅速牵好了所有狗,和乔溪一起把男人安置在雪橇中间,两人一左一右架着男人,以防他在雪橇提速的时候摔下去。乔溪摘下围巾严严实实地裹住男人的脑袋,只留下一条缝隙供他呼吸,接着又拉紧了自己的口罩。
雪橇犬们迈开腿竭力狂奔,大地一片银白,茫茫雪原上,乔溪他们的身影只是几个黑点,看上去如此渺小。
萨曼莎正在炉子上煮茶,大雪夹杂着冰雹敲在窗上。她在屋内踱步,每隔半分钟就起身朝窗外仔细打量。
茶水已经煮开了,咕嘟咕嘟的顶起壶盖,沿着壶身流下的水珠掉在炉子上,嗤一声蒸腾。而萨曼莎毫无察觉。
终于她看见了乔溪,一路逆风,他的刘海湿漉漉地黏在额头上,眼眶通红,十分狼狈。萨曼莎赶忙开门把人往屋内拉。
乔溪摆手拒绝了,她披上毯子跟出去。两个人出门,竟然回来了三个人,乔溪正在和科夫曼合力把那人从雪橇上搬下来。
“女神啊,”萨曼莎惊讶地感叹:“你们从格兰维尔森林把他带回来?他还活着!真是幸运。”
木屋里仅有三间卧室,乔溪只能暂时把人安置在自己的床上。
老式火炉里燃着木材,劈啪作响,格兰维尔传统的屋子完全由松木搭建,这使得屋内非常暖和。
男人身上结冰的衣物很快融化,乔溪顾不上收拾自己,迅速把他从头到脚脱干净,展开毛毯和被子盖在他身上。
萨曼莎端着热腾腾的马鞭草茶走进来,乔溪拿起一杯暖手,吹开白雾小心啜饮,滚烫的茶汤从嗓子落进胃里,暖洋洋地向外扩散。他长舒一口气,感到阴森的寒意此刻才真正被驱逐。
“雪那样大,”萨曼莎拉过乔溪的手,说:“我真是担心你们,一直在祈祷。”
“没事的妈妈,”乔溪紧紧抱住她:“不是还有科夫曼叔叔吗,我们不会出事的。”
简单安抚了萨曼莎的情绪,乔溪找出几个热水袋灌好水,放在男人的颈侧、胸口还有腹部。他伤口处的冰已化开,血水污染了床单。
乔溪努力把人挪到床沿,提来两个桶为他清洗伤口,接着用碘伏消毒。
科夫曼脱了外套,也过来帮他。
男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眉头微皱。
在风雪中两人来不及观察他的长相,回到温馨的屋子里,乔溪才发现男人一头黑发,五官俊朗,看上去是亚洲人。
“真是奇怪,”科夫曼嘀咕着:“他跨越大陆,跑这么远来这里,想做什么?”
“等他醒来我们不就清楚了。”乔溪给男人掖好被子,又摸了摸他的身体,感到他的体温正在慢慢趋向正常,不再似一尊冰雕,总算有了些活人感。
科夫曼在胸口比划十字,说:“但愿他没被冻出什么问题。”
下午时天已完全黑沉,窗外看上去就像老式黑白电视机花屏。萨曼莎和科夫曼很习惯这样的极端天气,乔溪一年中呆在格兰维尔的时间不多,面对怒吼的风雪,他总会油然而生出浓烈的敬畏,在窗边一看就是很久。
三人聚在餐厅的炉火前,科夫曼把玩着银酒壶,上面雕刻着一只昂首挺胸的驯鹿——这只酒壶的年龄几乎跟乔溪差不多。
他喝着伏特加,看乔溪从炉子里取出烤好的面包,得意地向萨曼莎卖弄他们今天进森林取得了多么丰厚的成果。
融化的黄油顺着面包的孔洞流下来,香甜的气息弥漫在房间内。
萨曼莎一边煎鱼一边微笑地听着,也不反驳科夫曼言语中过于夸张的地方。
科夫曼很拿手格兰维尔的传统沙拉,牛肉芝麻菜洋葱混合,味道清爽。
冬季蔬菜和水果都是奢侈品,萨曼莎有些歉意地拿出几听水果罐头。前天她长途跋涉去了一趟镇上,却没什么收获。
乔溪笑着抱住她:“这没什么,妈妈。有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乔溪的父亲在他三岁时就去世了,他走得太快,在乔溪的记忆里连背影也没能留下。
“可惜今天又有暴雪,”科夫曼说:“如果天气好,我们完全可以在屋外烧烤,还能燃起篝火炖汤。”
“不过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做这件事。”
他欢畅地向乔溪举起酒杯:“今天是你的二十二岁生日,在班尼特人的史诗里,天神扎卡也是在这个年纪,一口气翻越了蒙托亚山脉的七十九座山峰。愿你也有如同扎卡的勇气和魄力,能够一往无前。森林女神会永远祝福你的。”
乔溪举杯回应他。
他没有科夫曼的海量,只能喝些低度数的果酒。
烛台火焰摇曳,跃动的光芒倒映在三人眼底。
晚饭接近尾声,萨曼莎和科夫曼不约而同地回忆起各自年轻时的往事,说到感情深处,萨曼莎眼中含泪。乔溪没有插话,默默听着。
忽然门口传来异样的响动,打破了餐厅柔软的气氛。
乔溪站起身,上午捡到的那个男人就站在餐厅门口,靠着门框,因为一侧身体受了伤。
他醒得这么快,还能从床上爬起来,真是出乎乔溪的意料。
乔溪把男人身上的衣服全脱了,又给他换了自己的睡衣。然而他最宽松的衣服在男人身上也十分紧绷,他扣不上扣子,只好敞着衣襟,露出结实胸腹肌肉。下身裹着毛毯。
他打手势示意男人跟他回到卧室,坐在床边两人对视,稍显尴尬。
片刻后男人用生疏的班尼特语说道:“你好。”
乔溪问他:“你是Z国人吗?”
见男人点头,他换成汉语说:“你的衣服还没干,先穿这一套将就一下。”
男人紧绷的神情放松稍许,庆幸地笑了一下:“你的汉语水平很高,我们之间沟通应该不会有障碍,这省去了很多麻烦。”
乔溪有一双橄榄绿的眼睛,睫毛很长,最前端微微翘起,棕色的卷发,像乖巧的小熊玩偶。
他知道男人误会了,翘了翘嘴角:“虽然很想接受你的夸赞,但是其实,我爸爸是Z国人。”
他看到惊讶从男人的眼神里掠过,乔溪的Z国基因不怎么体现在他的长相上,还没人能单从外貌上看出他是混血儿。
“我叫闻钦,”男人说:“感谢你的帮助,使我摆脱了被冻死在森林的结局。不知道是否有幸能得知你的姓名。”
“乔溪。溪流的溪。”
闻钦低头思索,说:“‘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真是个充满生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