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代写 一条五块》 第1章 第 1 章 老天,雪地里怎么躺着一个男人。 乔溪拨开积雪,看着面前一张青白的脸,震惊地想。 格兰维尔森林正值冬季,平均积雪厚度已有半米。就算是世代生活在森林周边的班尼特人也很少选择在冬季出行。 他摘掉厚手套想探探男人的鼻息,凛冽的寒风如刀切割,他的手指很快麻木。 乔溪只好重新戴上手套,蹲下身,将耳朵贴在男人的胸膛上仔细听他的心跳。他的胸肌很健硕,包裹在防寒服下的肌肉流畅有力,跟健身房蛋白粉炼出的不一样,这个人一定具有丰富的野外经验。 乔溪猜想他应该是一名军人,或者曾经受过专业的训练。 他屏息凝神,心脏收缩舒张的震动很快传入耳内。 男人陷入昏迷,腰侧和大腿都有狰狞的伤痕,身下是一大片血迹,在零下三十度的气温里早已凝结成鲜红的冰。 他的现状十分惨烈,但是谢天谢地,他还活着。 乔溪只是大概扫了一眼,很快判断出那是苔原狼造成的伤口。 狼是聪明的动物,它们懂得趋利避害,通常不会主动攻击人类,显然冬天并不在通常的范围内,极度饥饿的狼群会陷入疯狂。一头狼开始攻击,狼群就会一拥而上,格兰维尔每年都会发生苔原狼吃人事件。 这个男人竟然活着逃离了狼群的追捕,真是命大。 毛茸茸的雪花飘落在乔溪的冲锋衣上,乔溪知道大雪将至。 天空十分灰暗,没有日光,看不清天与地的交线。只需短短短短一刻钟,万物都将被大雪掩埋。 “Colin,”远远的,一道身影朝他奔来,科夫曼叔叔竭尽全力地呼喊着乔溪:“Colin!我们必须赶快回去!” 乔溪搬动男人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勉强将人从雪里抠出来。他抱着男人的背部,想将人挪到背上,连试了几次也没成功,倒把自己搞得气喘吁吁。 他站直身体朝科夫曼叔叔的方向用力挥舞双臂:“紧急情况,快来帮我!” 科夫曼艰难地越过积雪来到乔溪身边。看清他脚边的人形,大吃一惊:“我的森林女神,我的上帝啊!这个人是从哪来的?这是活人吗?” 乔溪抖抖帽子上的雪花:“这些事情回去讨论,快帮我把他搬起来。再折腾下去就真死了。” 科夫曼是格兰维尔的老猎人,自然知道情况危急。他和乔溪一人一边,将男人扛在肩上,迎着风雪把人拖拽到雪橇前。 男人身高约有一米九,足足比乔溪大了一圈,乔溪背着他感觉像背着一头熊。科夫曼胸膛起伏,哈出的白气遮挡了他们的视线。 热情的阿拉斯加咧嘴笑着,甩着舌头扑到乔溪面前。乔溪□□了撸它们的大脑袋。 才经历过暴雪,科夫曼和乔溪并不打算深入森林,因此出行只带了六只狗。 狂风呼啸,他们又多了一个人,乔溪祈祷他们能顺利赶回去。 科夫曼迅速牵好了所有狗,和乔溪一起把男人安置在雪橇中间,两人一左一右架着男人,以防他在雪橇提速的时候摔下去。乔溪摘下围巾严严实实地裹住男人的脑袋,只留下一条缝隙供他呼吸,接着又拉紧了自己的口罩。 雪橇犬们迈开腿竭力狂奔,大地一片银白,茫茫雪原上,乔溪他们的身影只是几个黑点,看上去如此渺小。 萨曼莎正在炉子上煮茶,大雪夹杂着冰雹敲在窗上。她在屋内踱步,每隔半分钟就起身朝窗外仔细打量。 茶水已经煮开了,咕嘟咕嘟的顶起壶盖,沿着壶身流下的水珠掉在炉子上,嗤一声蒸腾。而萨曼莎毫无察觉。 终于她看见了乔溪,一路逆风,他的刘海湿漉漉地黏在额头上,眼眶通红,十分狼狈。萨曼莎赶忙开门把人往屋内拉。 乔溪摆手拒绝了,她披上毯子跟出去。两个人出门,竟然回来了三个人,乔溪正在和科夫曼合力把那人从雪橇上搬下来。 “女神啊,”萨曼莎惊讶地感叹:“你们从格兰维尔森林把他带回来?他还活着!真是幸运。” 木屋里仅有三间卧室,乔溪只能暂时把人安置在自己的床上。 老式火炉里燃着木材,劈啪作响,格兰维尔传统的屋子完全由松木搭建,这使得屋内非常暖和。 男人身上结冰的衣物很快融化,乔溪顾不上收拾自己,迅速把他从头到脚脱干净,展开毛毯和被子盖在他身上。 萨曼莎端着热腾腾的马鞭草茶走进来,乔溪拿起一杯暖手,吹开白雾小心啜饮,滚烫的茶汤从嗓子落进胃里,暖洋洋地向外扩散。他长舒一口气,感到阴森的寒意此刻才真正被驱逐。 “雪那样大,”萨曼莎拉过乔溪的手,说:“我真是担心你们,一直在祈祷。” “没事的妈妈,”乔溪紧紧抱住她:“不是还有科夫曼叔叔吗,我们不会出事的。” 简单安抚了萨曼莎的情绪,乔溪找出几个热水袋灌好水,放在男人的颈侧、胸口还有腹部。他伤口处的冰已化开,血水污染了床单。 乔溪努力把人挪到床沿,提来两个桶为他清洗伤口,接着用碘伏消毒。 科夫曼脱了外套,也过来帮他。 男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眉头微皱。 在风雪中两人来不及观察他的长相,回到温馨的屋子里,乔溪才发现男人一头黑发,五官俊朗,看上去是亚洲人。 “真是奇怪,”科夫曼嘀咕着:“他跨越大陆,跑这么远来这里,想做什么?” “等他醒来我们不就清楚了。”乔溪给男人掖好被子,又摸了摸他的身体,感到他的体温正在慢慢趋向正常,不再似一尊冰雕,总算有了些活人感。 科夫曼在胸口比划十字,说:“但愿他没被冻出什么问题。” 下午时天已完全黑沉,窗外看上去就像老式黑白电视机花屏。萨曼莎和科夫曼很习惯这样的极端天气,乔溪一年中呆在格兰维尔的时间不多,面对怒吼的风雪,他总会油然而生出浓烈的敬畏,在窗边一看就是很久。 三人聚在餐厅的炉火前,科夫曼把玩着银酒壶,上面雕刻着一只昂首挺胸的驯鹿——这只酒壶的年龄几乎跟乔溪差不多。 他喝着伏特加,看乔溪从炉子里取出烤好的面包,得意地向萨曼莎卖弄他们今天进森林取得了多么丰厚的成果。 融化的黄油顺着面包的孔洞流下来,香甜的气息弥漫在房间内。 萨曼莎一边煎鱼一边微笑地听着,也不反驳科夫曼言语中过于夸张的地方。 科夫曼很拿手格兰维尔的传统沙拉,牛肉芝麻菜洋葱混合,味道清爽。 冬季蔬菜和水果都是奢侈品,萨曼莎有些歉意地拿出几听水果罐头。前天她长途跋涉去了一趟镇上,却没什么收获。 乔溪笑着抱住她:“这没什么,妈妈。有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乔溪的父亲在他三岁时就去世了,他走得太快,在乔溪的记忆里连背影也没能留下。 “可惜今天又有暴雪,”科夫曼说:“如果天气好,我们完全可以在屋外烧烤,还能燃起篝火炖汤。” “不过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做这件事。” 他欢畅地向乔溪举起酒杯:“今天是你的二十二岁生日,在班尼特人的史诗里,天神扎卡也是在这个年纪,一口气翻越了蒙托亚山脉的七十九座山峰。愿你也有如同扎卡的勇气和魄力,能够一往无前。森林女神会永远祝福你的。” 乔溪举杯回应他。 他没有科夫曼的海量,只能喝些低度数的果酒。 烛台火焰摇曳,跃动的光芒倒映在三人眼底。 晚饭接近尾声,萨曼莎和科夫曼不约而同地回忆起各自年轻时的往事,说到感情深处,萨曼莎眼中含泪。乔溪没有插话,默默听着。 忽然门口传来异样的响动,打破了餐厅柔软的气氛。 乔溪站起身,上午捡到的那个男人就站在餐厅门口,靠着门框,因为一侧身体受了伤。 他醒得这么快,还能从床上爬起来,真是出乎乔溪的意料。 乔溪把男人身上的衣服全脱了,又给他换了自己的睡衣。然而他最宽松的衣服在男人身上也十分紧绷,他扣不上扣子,只好敞着衣襟,露出结实胸腹肌肉。下身裹着毛毯。 他打手势示意男人跟他回到卧室,坐在床边两人对视,稍显尴尬。 片刻后男人用生疏的班尼特语说道:“你好。” 乔溪问他:“你是Z国人吗?” 见男人点头,他换成汉语说:“你的衣服还没干,先穿这一套将就一下。” 男人紧绷的神情放松稍许,庆幸地笑了一下:“你的汉语水平很高,我们之间沟通应该不会有障碍,这省去了很多麻烦。” 乔溪有一双橄榄绿的眼睛,睫毛很长,最前端微微翘起,棕色的卷发,像乖巧的小熊玩偶。 他知道男人误会了,翘了翘嘴角:“虽然很想接受你的夸赞,但是其实,我爸爸是Z国人。” 他看到惊讶从男人的眼神里掠过,乔溪的Z国基因不怎么体现在他的长相上,还没人能单从外貌上看出他是混血儿。 “我叫闻钦,”男人说:“感谢你的帮助,使我摆脱了被冻死在森林的结局。不知道是否有幸能得知你的姓名。” “乔溪。溪流的溪。” 闻钦低头思索,说:“‘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真是个充满生机的名字。” 第2章 第 2 章 暴雪持续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次日清晨稍作停歇。 阴霾退散,万里无云,苍穹宛如晶莹的宝石。 乔溪忍不住感慨,好久没见这样湛蓝的天。 他提着满满一桶狗饭走向后院,十几只阿拉和萨摩耶欢天喜地地从各自的窝里跑出来迎接他。 喂这么多只大狗并不轻松,闻钦透过窗子看见了,也要出来帮他。 他的衣服萨曼莎用杆子挑着,在炉子上烘了整晚,总算不用委屈地套着乔溪的睡衣,可以体面的出门了。 乔溪眼神示意他站在门口不要动。 闻钦受了伤,除了行动有些受阻,坐下和躺着的时候和没事人一样,好像完全没有痛感。 雪橇犬们通通将嘴筒子扎进饭里,后院听得一片唏哩呼噜。 “如果伤口再次裂开就难办了,”乔溪弯腰抓了两把雪,擦干净手套上粘的肉沫:“最近的村镇也在三十公里外。” “还有,”他抬抬下巴:“你被狼咬了吧。又赶上暴雪,也没办法送你就医。不知道该干什么的时候,就好好向森林女神祈祷没有感染糟糕的病毒吧。” 闻钦很好脾气地说:“应该不会有事的,来格兰维尔前我就提前打好了各类疫苗。” “你准备得还挺充分。” 乔溪想问问他为什么来这里,还没开口,科夫曼提着□□找过来: “Colin,拿起枪,跟我参与一场男人间的角逐吧。我们去打几只大野兔,要是能遇见袍子或者鹿就更好。所有人都喜欢新鲜的肉类,不是吗?” 他吹了声口哨,大快朵颐的狗狗们疑惑地抬头。 “哈哈,也包括你们。”他大声说:“吃吧,臭崽子们。” 乔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去年他的狩猎许可证申请下来时,他忙于学业。现在正是打猎的好时候,在冬季,几乎所有动物都处于格兰维尔合法狩猎期。 科夫曼说要去柜子里翻找他的旅行包,乔溪也要去仓库里取东西。路过厨房顺手洗了桶,扭头一看闻钦还在他身后。 一声不吭,走哪跟哪,完全是只大型犬嘛。 “算了,”乔溪大概猜得到他想要什么,说:“跟我来吧。” 仓库一侧是堆到天花板的木柴,数个蛇皮袋装满煤炭扔在屋角。墙面上挂着几把步枪,乔溪取下其中一把: “在你身边捡到的,已经帮你处理干净了。没有子弹。” 他很快挑好了自己趁手的武器,没有理会闻钦的道谢。毕竟跟捡了个人比起来,其他事情都显得微不足道。 离开前闻钦大步走上来,用身体挡住仓库门,认真地问:“可以带上我吗?” “这是一种新式的幽默吗?”乔溪没找到笑点:“你好像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如果留下后遗症,以后有你懊悔的。” “我想找到我的相机,还有笔记,它们对我非常重要。” 乔溪歪着脑袋看他。 闻钦继续说:“我是自然地理学博士。相机里有很多我在格兰维尔拍摄的冰蚀谷和羊背石的照片。” “好吧,”乔溪松口:“科夫曼叔叔应该会开车,到时候你留在车上,我们对讲机联络。” 屋外科夫曼已经启动了他那辆改装皮卡,在把雪橇往车斗上搬——有了它运送猎物会省力很多。 雪镜、伞绳、猎刀......萨曼莎帮着清点装备,看到乔溪走过来,带着期许的笑意拍拍他的肩:“小乖乖,祝你好运。” 三人上车,汽车发动机传出阵阵轰鸣,惊飞了桦树上叽喳的山雀。科夫曼心情很不错,单手把着方向盘,唱起了班尼特人代代相传的古老旋律。 “很久很久以前,”科夫曼感慨的开口。 又要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乔溪看向车窗外。皮卡正在靠近森林边际,远处裸露的黑色山体上覆盖着银白的雪,在耀眼的日光下折射着冰冷锋利的光泽。 乔溪从小到大已经听过很多遍,科夫曼当然不是给他讲的。独自坐在后排的闻钦很配合地前倾身体。不知道他的外语水准能不能顺利应付科夫曼的一口乡音。 “遥远的地方住着一家五口。在某个夜晚,这个家庭的妈妈让她最小的儿子去湖边打水。男孩提着桦树皮小桶和火把就出门了。在加西亚湖边的冰面上,他看到了非常清晰的星图,星星在他的指尖旋转。从那晚以后男孩就消失了,但是人们依然能听到他的声音,并且可以看到月亮上有一个小孩的身影。 班尼特人就是这样认识宇宙的。” 闻钦似乎恍然大悟的点点头,乔溪忍俊不禁,给他翻译了一遍。 “真是神秘啊。”他用班尼特语赞叹。 “是的,”科夫曼严肃起来:“寂寥孤独的原始森林,千年来没有人敢夸下海口说自己真正了解它。” 车辆不能再前进了,树木越来越密集,地面坡度也随之增加,他们已到达山脚下。 科夫曼找了一处略显空旷的地带,试开了几枪校正瞄准镜。他惯用栓动步枪,每次子弹都要手动上膛退膛,很不方便,但是年轻时他在森林中穿梭,陪伴他的就是这样一把老式步枪。繁复的动作,对科夫曼来讲有别样的意义。 闻钦没有按计划留在车内,他坚持进山,声称有体力跟完全程,乔溪也不想再劝他。 他们艰难地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跋涉,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时而可见动物凌乱的脚印延伸至森林深处。 “动物们也有自己经常行进的路线,”科夫曼说:“我们称之为兽道。” “猫科动物领地很大,它们更喜欢走山脊;杂食动物,好比野猪,更多呆在沟谷里。在平坦的区域,兽道通常会通向水源。” 他示意乔溪和闻钦接下来尽量保持安静,人类行走发出的声音很有规律,聪明的猎物立马就能分辨出危机的到来,他们需要降低分贝。 闻钦细致地观察着四周的景物,或许在回忆相机的大致方位。 呼出的热气很快被寒冷的空气冻结,在口罩和围巾上形成一层薄薄的冰霜。针叶树与树之间几乎没有区别,如果不是来时的脚印,乔溪根本无法区分所处的方向,甚至现实和虚无的边界也模糊了,他们好像在挑战一个不断刷新永无止境的迷宫。 “你有昏迷前的记忆吗?”乔溪低声问他。 闻钦点点头:“夜晚时分我遇见了狼群,击退它们后我受了伤,只能改变原计划在森林里多呆一晚。不幸半夜起了大雪,我迫不得已冒雪寻找能避风的地方。印象里是不断下行。你知道在大雪里什么都看不清,快天亮时,我又不幸地从雪坡滚落......” 他摊开手,无奈地笑着:“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他最后晕倒的地点已经离乔溪家不太远,乔溪想了想,又问:“你是从哪里出发进森林的?” “某个村子,我也不太清楚村名。但是入口有尊高大的青铜驯鹿雕像。” 乔溪心下有了答案,他停下脚步看着闻钦,表情带着些许严肃:“蒙托亚山脉东起格兰维尔森林,向西绵延至雄伟的加西亚湖。蒙托亚山脉七十九峰,你迷失了方向后翻越了其中之一。” 闻钦微微显露出惊讶的神色,很快又被漫不经心的笑意替代,他说:“狼群,暴雪,滚下山坡又被救起。看来我异乎寻常的命硬啊。” “你的同伴呢?”乔溪问:“是遇见狼后被迫分离了吗?” “什么?我是一个人——” 靴下传来别样的触感,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乔溪和闻钦对视,不约而同地弯腰去拨身前的积雪。 科夫曼的装备里有军锹,他撤回来三两下挖开,某专业露营品牌的logo展现在他们面前,闻钦认出来那是他被暴雪刮走的帐篷。 以帐篷为中心向外探查,乔溪找到了闻钦的睡袋,看来它们是裹挟着共同飞走的。其他东西暂时没有收获,摄影设备体积小又更沉重,他们还需要继续深入。 倏然间林中传来窸窣的响动,闻钦骤然停步,侧耳倾听。 乔溪从背上取下猎枪,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科夫曼警惕地四下观察,躬身缓慢地迈步。 深褐色的身影远远划过,它几乎跟树干融为一体,如果不是它在运动,乔溪根本观察不到。 他的手心有些出汗,很快变得冰凉。 闻钦突然朝他迈了一步,两人间距缩小,胳膊几乎挨上。他身形高大,挡住了部分冷风,乔溪意外地感到心底踏实不少。 那头动物嗅了嗅空气,开始用吻部在地上拱动,挖掘着植物的块茎。他的鬃毛坚韧厚实,夹杂着少许灰白,双耳竖起,时刻注意潜在的敌人。 走在最前面的科夫曼轻缓地转身,打手势示意他们迅速离开。 乔溪初次参与狩猎,就遇上了危险的动物。一头格兰维尔大野猪。 这种野猪身长两米,体重可达三百公斤,跑起来简直是小型坦克。它们还有长达半米的獠牙,一旦被撞当场就能灵魂升天。 一月份野猪处在繁殖期,它们脾气暴躁,对人类也更具攻击倾向。尽管科夫曼端着枪口跃跃欲试,但是他们三人,一个菜鸟一个负伤,还是走为上计。 趁它将脑袋埋在雪里大嚼特嚼,科夫曼带着乔溪和闻钦朝远处撤退。逐渐脱离野猪的戒备范围时,它突然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 科夫曼狩猎经验丰富,立马判断出野猪踩到了某个猎人留下的捕兽夹。眼见它已经开始愤怒地刨蹄子,他们拔腿狂奔。 陷入疯狂的野猪猛然爆冲,好巧不巧正对着乔溪奔跑的方向。 第3章 第 3 章 千钧一发,科夫曼放弃了跟四只蹄子的动物比速度。他回身迅速上膛、瞄准开枪。 子弹击中了野猪的脑袋,鲜血绽开。 可惜瞄准时间太短,只有打中眼睛射进大脑它们才会死亡。野猪的头骨很硬,子弹嵌入了它的皮肉,这使得它更加狂暴。 几乎一瞬间,野猪已然接近乔溪,锋利的獠牙就要顶上他的后腰。 它蓄力向前顶去,乔溪敏捷地朝侧面跳扑,沉闷的撞击声后,野猪的獠牙扎进冷杉树干。 粗略判断了一下它的力度,乔溪当即放弃了上树躲避攻击的想法。 趁野猪受困,他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乔溪瞄得很准,但是伴随着钢珠从□□的枪口喷出的爆响,他脚下的雪地也传来了很不妙的塌陷声。 慌乱时乔溪没有仔细侦查周围环境,他不小心站在了岩石的夹缝中。两场暴雪很好的掩饰了这处陷阱。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枪口偏离,少数钢珠没入野猪的前肢,它受痛奋力一挣,断裂的冷杉眼见就要倒在乔溪的头上。 闻钦伸出胳膊捞住乔溪的腰,肌肉发力。乔溪感到搂着他的那条手臂有如铜筋铁骨,箍得他喘不上气。 两人摔在落着层松针的雪里,树干砸在乔溪身边,激起纷纷扬扬的雪花飘在他脸上。 闻钦迅速起身,就着半跪的姿势上膛,他和乔溪一样选择瞄准野猪的胸腹。干脆利落的枪响后,野猪心脏洞穿,抽搐倒地。 森林重归寂静,乔溪爬起来说谢谢,闻钦边科夫曼帮忙把野猪搬上雪橇边说,风水轮流转啊,你救了我我又救了你。 他很潇洒地一笑。 回去的路上科夫曼忍不住打探闻钦的过往,据他所知Z国是禁枪的。闻钦也没有隐瞒,直言自己曾经受过此类训练。 他们没有深入寻找相机和笔记本,因为闻钦的伤口在刚才剧烈的活动中崩裂出血。他没说,但是渐渐弥漫的血迹逃不过乔溪的眼睛。 得知当即就要返程,闻钦掩盖不住失落,好像那两样东西重于他的生命一样。 雪山越来越远了,好像逃跑似的朝他们退开。 乔溪靠在车窗上,冬日苍白的阳光照得他肤色透亮,他摘下了围巾和帽子,太阳穴能看见很明显的青色血管。 背景是瓦蓝而高远的天,闻钦好奇他在看什么,也跟着往窗外望。 蒙托亚的最高峰如一柄利剑直破苍穹。 “有谁曾经登顶过它吗?”他问:“山顶的风景一定惊心动魄。” 蒙托亚山纬度太高,攀爬难度很大,不过成功登顶的例子也是有的。1999年来自M国的四位专业登山队员从南坡出发,经过20天的尝试后屹立在雪山之巅,这也是迄今为止人类唯一一次成功记录。 “每个来到格兰维尔的探险家都会幻想这样站在峰顶,看着自然在脚下臣服吧。”听完乔溪的回答,闻钦转过身来对他说。 乔溪摇摇头:“只有自然包容人类,人是无法征服自然的。” 观念不合,闻钦也没有多说什么,笑而了之。 乔溪和科夫曼在屋檐下处理猪肉,闻钦因伤不被允许参与,只好转而去厨房帮萨曼莎腌鱼。 忙活大半天回到卧室,乔溪正坐在壁炉旁看书。还是白天,炉子里的火并没有被点得很旺,漆黑的木柴里掺着几点明明灭灭的火星。 看到闻钦,他把书合上了,是一本《瞬间的背后》。 “你从事摄影行业?”闻钦问。 “谈不上从事,”乔溪竟然浅浅笑了一下,从闻钦见到他第一眼,他就是淡漠冷冽的模样。这一笑简直堪比雪山春水。 “我学习摄影,还没有毕业。” 乔溪的形象在闻钦眼里奇异地坍缩了,变成鬈发娃娃脸的小孩,怀里还抱着摇粒绒玩偶。 “怎么了?”乔溪看闻钦默不作声,疑惑发问。 “没事,我只是想起某人说——摄影是一种比文字更普遍的语言。”闻钦说:“如果没出意外,我应该正投身于这种让时间凝固的伟大艺术。” “你讲话很有自己的风格。” 乔溪给他倒了杯桦树茸泡的水,据说降压降糖很有效果。萨曼莎喜欢,所以他和科夫曼每次进森林,如果遇见了就会摘些带回来。 “在你醒来的那天晚上,跟你聊天,我还以为你是千里迢迢跑到格兰维尔结束生命的文艺青年。” 闻钦哈哈大笑:“没想到有一天我能被这样形容。怎么,这种人你遇到很多?” “并没有,只是听说。” 乔溪做回忆状:“我住在加西亚湖边的朋友倒是救过要投湖的男孩。他肯定被冻得够呛吧,很大声地呼救,应该会暗自后悔自己鲁莽的决定。” “生命怎么能用这么草率的方式画上句号呢。”乔溪说。 闻钦没有接腔,转而问起新的问题:“原来第一次见面我给你留下了这样的印象,那么现在,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这次轮到乔溪笑而不答。 习习冷风裹挟着森林清冽的气息,吹拂至众人面前,又轻巧地越过,向他们身后茫茫的雪原奔涌。 科夫曼如愿以偿地在屋外架起篝火和烤架,在闪耀的天狼星光下,片好的猪五花外皮被掺了松木的炭火烤得金黄酥脆,在烤架上滋滋作响。 四人围炉而坐,被温暖的火焰和脂肪融化的香醇包围。 腌制过的前腿肉口感嫩滑,科夫曼指指桌上的酸黄瓜和卷心菜,又比了两个大拇指。他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根本没办法开口。 酒过三巡,萨曼莎有些头晕,乔溪扶她回房休息。 出来时见闻钦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几乎仰躺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夜空。 “你也醉了?”乔溪在他脑袋旁蹲下,低头看着他。 “怎么会,我酒量很好,”闻钦笑着说,又将眼神重新投向天幕:“格兰维尔的星星真亮。” 乔溪也抬头看天。 首先是最好辨认的小熊座,它的尾部是北极星,一切关于星空或浪漫或壮阔的故事,大多由此而起。大犬座与猎户座遥遥相对,乔溪遥遥想起了那个班尼特人和宇宙的神话。 “参宿四、参宿七......” “什么?” 乔溪没听清闻钦的呢喃。 “难怪你们会选择住在森林边,”闻钦的话题又迅速转换了,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的气息,他的思维格外跳脱。 “我们每年都会来这里住一段时间,”乔溪说:“有时候是夏天,森林里有很多野生的蔓越莓和黑莓,适合酿酒;有时候是冬天,听着风雪呼啸,躲在木屋里,坐在壁炉前。如果气温太低,我们就回镇上居住。即使是城镇,在冬天也是寂寥无人的。” 闻钦依旧躺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他才缓缓开口:“你对生命一定有别样的理解。” 身旁簌簌响动,提灯散发着莹润的光,乔溪在雪地上写写画画。 闻钦把他那些感怀咽了回去,支起身子看,雪里是一行整齐的汉字,还配上了软萌的可爱插画。 【幸福幸福,请降临我手心。】 乔溪举起相机咔嚓定格,找了个空地,继续写下一条。 他偏头一看,闻钦也跟过来,脸上的好奇都要溢出来了。 “这是我的兼职,”乔溪用树枝认真写着简单的话语:“格兰维尔的雪取之不尽,可是地球上还有数亿人终其一生也没见过真正的雪花。” “只要一根木棍,”他抬手擦擦树枝末端的积雪:“就能让雪地上的祝福顺着互联网飘向世界各地。” “有人向你支付报酬吗?” “有啊,不过更多人会回复我emjio笑脸,”他抬手又照了一张:“无所谓,我不在乎回报。” 他停笔看着闻钦,眼神晶亮好似天上星。 乔溪轻轻地说:“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很奇妙吗?” 翌日闻钦休整了一天,乔溪开车送他回他出发的村子。 闻钦的身份证件保存在这里,没有找到丢失的相机和笔记本,但是出于签证原因,他必须尽快回国。 青铜驯鹿雕像下,闻钦笑眯眯地朝乔溪挥手告别,渐渐走远了,又忽然回头问:“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乔溪靠着皮卡,垂眸看雪地上散乱的痕迹。 村民的足迹,车辙,狗爪印。 闻钦以某种复杂的形象交织在乔溪心里。他好像有付诸身心要追求的事业,又似乎对它毫不在乎。他言辞谦和,但乔溪能感到闻钦其实十分自负,如果有一场庞大的赌局,他甚至可能将生命押上赌桌。 乔溪将视线放远,不过几十米的距离,闻钦的身形已经缩得只有丁点大。 截止2023年,地球上的人口已经突破八十亿。 不会再见面了。乔溪想。 一个月后,乔溪假期结束,乘机飞往Z国。 还有半年,他就要彻底完成本科学业。 走出机场时灰蒙蒙的天飘起濛濛细雨,氤氲的水汽中谭风烨蹦跳着朝他扑过来: “好兄弟,开学一周,你可算要返校了。看样子你寒假过得很精彩嘛。” 他想帮乔溪拖箱子,被侧身避开了。 车辆在雨中行进,学校离机场大约半小时车程。很不幸,在这半小时内,小雨转大,谭风烨带的一把小伞已起不到遮风避雨的作用,其他舍友各自有事,爱莫能助,等两人用最快速度赶回宿舍,早被大雨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谭风烨自己头发上还挂着水,先倒了杯热水递给乔溪:“快喝两口,别感冒了。” 乔溪去浴室换了衣服,边收拾东西边听谭风烨在一旁絮絮叨叨。 他说谁谁找了好工作,又说某某去何处旅行,愤愤地说快毕业了才发现那谁原来是富二代,想到自己的前程,默默垂泪。 他忽然安静了,乔溪还有些疑惑,用眼神递去一个疑问。 谭风烨眼睛圆溜溜的,像只渴求垂怜的狗狗,小心翼翼地说: “你有什么打算吗?毕业了,你还会呆在Z国吗?” 这些问题乔溪自己也没有答案,只能说不知道,却看谭风烨像铡刀未落般松了口气。 下午雨势渐收,乔溪撑着伞绕过路上的水洼,习惯性地观察光线和色彩,寻觅巧妙的拍摄角度。 路过报告厅时他看见楼前挂着喜庆的横幅,上书“恭迎”“国家地理”“莅临”“研学合作”之类的词汇,他没有过多留意,径直走进图书馆。 乔溪喝着咖啡,潜心修改毕业设计。他借了本阿科斯塔的摄影集,本想借此汲取灵感,却不料沉溺其中。 四十五岁的阿科斯塔沿赤道旅行,镜头记录犀鸟掠过浓雾密布的雨林,百万角马奔腾的广袤草原,无尽的盛夏和琉璃般透明的海。 比起格兰维尔,又是另一番迥乎不同的美景。 再抬头时天已黑沉,乔溪的任务却没什么进展,他有些懊恼自己的计划失败,匆匆把影集放回原位。 一只手从他身旁伸来,像是要取上层的书籍。 这么近,乔溪看清了那手腕上戴着的腕表,黑色的表盘优雅沉稳,不是奢品,却气质非凡。 他转身去看,闻钦也正低下头,对视时他眼里有些惊讶,很快又带上一层笑意: “命中注定的重逢啊。乔溪。好久不见。” 第4章 第 4 章 二十多天而已,乔溪心说。兜里的手机嗡嗡震起来。 辅导员:“你应该返校了吧。你的离校实习申请需要处理,方便的话能否在明早九点来我办公室一趟。” 他回复好的。闻钦默默等着,直到乔溪忙完,他抬表看了下时间,问:“已经七点了,我知道附近有家新开的中餐厅,评价还不错,我们一起去尝一下?” 乔溪回座位收拾好东西,轻声说:“出去再聊。” 雨已停歇,凉风扑面而来。闻钦跟在他身后,还在等他回答。 乔溪踌躇:“有机会再说吧。” “那就是今晚没机会了,”闻钦也没有强求:“算了,这样的邀请确实太突兀。” “我只是很惊喜能在图书馆遇到你。”他的表情很诚恳。 闻钦掏出随身携带的便签和笔,迅速留下了一串数字。那是他的电话,他郑重地将自己的联系方式,和选择是否继续保持联系的权利一并交由乔溪。 他转身走了,黑衣慢慢融进夜色里。谭风烨站在行道树下,犹豫着没有上前。乔溪没注意到他,一个人回了宿舍。 第二天乔溪准时出现在辅导员的办公桌前,对方示意他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笑着说: “听说你申请到了国家地理杂志社的摄影实习岗位。恭喜你,乔溪。” “我也感到非常幸运。”乔溪说:“谢谢您。” “离校后保持联系,经常沟通。要是遇上什么困难,老师也会帮助你的。尤其要注意个人安全。” 乔溪认真点头。 下午乔溪离开学校坐上公交车,窗外的高楼逐渐被低矮的平房替代。破败的小巷,贴满广告的电线杆,还有陈旧的配电箱,以及在晾晒的被褥下奔跑的孩童。 他轻车熟路地走向深处,挪开一辆挡在单元楼门口的电动车,敲了敲三楼一扇历史悠久的铁门。 乔朋兴戴着老花镜打开门,看见熟悉的面庞,像个孩子似的跳起来。 乔溪上前一步,跟他紧紧拥抱,乔朋兴用手拍着乔溪的后背,嘟囔着:“可算是回来了,爷爷每天都在想你啊。” 余岚提着浇花壶的身影在阳台门口显露出来,她披着一袭白色的睡袍,举手投足间韵味十足。余岚常年受失眠症困扰,看到乔溪,她倦怠的脸上才浮现一丝笑容。 十九年前乔溪的父亲离世,他走得太早,悲痛欲绝的萨曼莎无力抚养三岁的儿子,于是乔溪便被托付给乔朋兴和余岚。他们给予他无微不至的呵护,直到他有勇气一个人登上飞往他国的班机。 阳台上摆着天竺葵和长寿花,角落里还立着一盆虎尾兰。屋子里供着地暖,余岚把乔溪脱下的外套整齐地挂在衣架上,继续侍候她的花草。 乔溪像小时候一样围在她身边,问她天竺葵什么时候开,又问虎尾兰该浇多少水,直到余岚不堪其扰,板着脸让他少说话。 她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许是陷入了某段温馨的回忆。渐渐地却淡了,乔溪站在她身后,听到她干涩的声音: “回来了,去看看你爸吧。” 乔溪依言退出去,看见余岚握着浇花壶的手正在不住地颤抖。 乔柏——他的父亲,他的遗像就放在书房的置物架上,十几年来从未变化。 相框下摆着两只青瓷浅口盘,温润的荷花纹样,一碟盛着柑橘,另一碟是饱满的樱桃。 意气风发的乔柏烫着潮流的卷发,牛仔外套很随意地搭在肩上,双手向后撑着栏杆,身后隐隐可见埃菲尔铁塔。 那时他并没有出国,照片拍摄于1999年,在深圳的世界之窗。英姿飒爽的乔柏偏头看向一边,露出他线条优越的侧脸,即使困囿于小小的木质相框,他锐利的眸光依旧不受遮挡地遥遥投向远方。 面对照片上这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男人,乔溪总是很难开口叫他父亲。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亲情,乔溪对他更多是好奇,以及对乔柏过往的追寻。 乔溪回忆着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在心里讲给乔柏。十几年来他们每次见面皆是如此,仿佛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功课。 离开书房前,乔溪下意识顺着父亲扭头的方向看过去,他真的想接近对方所凝视的终点,而这次他真的得到了乔柏的答案。 陈旧的硬壳笔记本摆在书桌上,边角泛黄,翻动时如风吹木叶般簌簌作响。 行书潇洒,乔溪仔细阅读,笔记本里记录着数篇简短的游记,大概是想到哪写到哪,其中不乏“菜难吃”“不幸被蚊虫叮咬”等诸如此类的牢骚,每篇的落款都是黄檗于某年某月在某处记。 乔溪看得入迷,连乔朋兴站在他背后都不知道。 他倏然叹气,吓乔溪一跳。 “这是你爸以前写的,你既然拿到了,就好好看吧。”乔朋兴说。 原来如此,乔溪想。黄檗是可入药的落叶乔木,正好做乔柏的笔名。 “我爸爸他......以前去过很多地方吗?” 乔朋兴眯着眼睛回忆起来:“走南闯北......不不,何止是南北啊,他最爱漂泊在外浪迹天涯,一天到晚就没有着家的时候。” 乔溪垂眸再次翻开那本游记,乔柏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还在国内,从江南到长江三峡,天府之国的贡嘎雪山和西藏的冈仁波齐峰,乔溪不到一小时就走完了乔柏一年的旅程。 ...... 【以镜头丈量文明脉络,用文字解码地理基因】 国家地理杂志社下属国家科学院,占据城市中心大厦顶层,这句办刊宗旨就明晃晃地挂在大厦上,其下是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交通路口,每个抬头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默读这十八个字。 多年前,努力学习汉语的小乔溪被余岚抱在怀里,坐在路边的长凳上,吹着习习晚风,余岚一字一字地念给他,温柔地纠正他的发音,又告诉他文字背后的含义。 这个下午乔溪不仅要看望爷爷奶奶,还得在杂志社周边寻找合适的房子。它和乔溪的大学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来回通勤时间太长。 他随便找了家中介说明需求,中介翻翻记录很高兴地说有间房子很合适,到中心大厦只需步行十分钟,美中不足的是需要跟人合租。房东留了钥匙在这里,如果乔溪能接受,他们现在就能出发看房。 乔溪当然点头。 中介带他来到房子,这是间一百四十平的复式,推开门,屋内的装潢极具特色。 樱桃木的书柜直通二层,一半是各类外语书籍,竟然还有坎特伯雷全经典系列,烫金的装帧设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书架侧面是好几盆生机勃勃的壁挂植物,苍翠的枝蔓蜿蜒垂下。 亚麻布的沙发简洁低调,背后墙面上挂着一幅描绘金顶寺和热带花卉的手绘插画,浓浓的南洋风情扑面而来。 中介领他上二层,推开卧室门,家具是全新的,覆盖着未拆封的薄膜,从窗外望去正好能看见中心大厦,还有其后景色优美的人工湖。 乔溪对房间是很满意的,只是不见合租舍友的身影。中介在一旁叨唠着房子的种种优势,口干舌燥之际,两人皆听到楼下的门锁咔嚓一声响。 闻钦提着大提的果汁,以及满满一兜蔬菜,右手还挂着袋鸡蛋,站在门外,和楼梯上的乔溪四目相对。 第5章 第 5 章 闻钦提着大包小包进了厨房,东西都堆在岛台上,转身出来时给中介和乔溪一人倒了杯水。 趁中介仰头喝水,闻钦侧脸朝向乔溪,飞快地眨了下眼。 乔溪一头雾水,见闻钦走向书架,他似乎有点心领神会到对方的思路,抬脚跟上。 闻钦从书架里摸出本国家地理的杂志,呼啦地展开挡住两人的脸,凑近乔溪耳边,神神秘秘地说: “把中介打发走,省得我们多掏钱。”他挑挑眉:“我是房东。” 乔溪失笑:“你不知道租房都要避雷跟房东合租吗?” 中介走过来了,他们只好装作看杂志,两个脑袋挨在一起讨论,嘀嘀咕咕的。 真幼稚啊,像是怕被班主任发现干了坏事的小学生。 乔溪示意中介不用再看了,闻钦送他们离开,乔溪看到他又眨眨眼,这次他听懂了闻钦的暗语。 半小时后摆脱了中介的乔溪又回到熟悉的房子前,门半掩着,穿过玄关,他听到炒肉的声响,被激发的香气飘荡出来。 已是下午五点四十,闻钦正在做晚饭,案板上还放着碗打好的鸡蛋。 “终于能坐下好好跟你吃顿饭了,”他一边翻炒一边说:“可惜时间太紧张,简单的家常菜,不要嫌弃。” 乔溪的视线很快划过厨房,大概在寻觅什么待干的活计。闻钦迅速阻止了他:“不要你帮忙,出去坐着吧。” 他被挤出了厨房,只好转而研究书架。闻钦阅读涉猎广泛,《脾胃论》这类书上也有他的笔迹。 番茄鸡蛋滑牛肉,一锅冬瓜豆腐汤。乔溪放下书,闻钦盛饭,他拿餐具。 牛肉嫩滑,汤也十分鲜甜,乔溪其实很喜欢这类清淡的食物。两人安静吃饭,一时无言。 “是因为要参加工作,所以租房吗,”闻钦率先开口:“你房子找的怎么样了,着急吗?” “还好,”乔溪说:“只是有个离工作地点近的房间会便利很多。” “那就住我这里吧,没有房租。给我一个报答你的机会吧。”闻钦用非常诚挚的语气说。 又来了又来了。每次他这样说话,乔溪总是很难招架。 “那你呢?”他问:“你不是缺钱吗?”否则也不至于连卧室都要租出去。 “这个啊,没事没事。”闻钦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他。 最后乔溪没有答应闻钦的提议,但是也没说什么拒绝的话。 晚饭后闻钦送他离开,乔溪感觉在路灯下走了很远,一回头还是能看见闻钦站在阳台上的身影。 …… 数日后,乔溪再次踏进国家地理杂志社的大门。 迎接他和其他实习生的是事务繁忙的新媒体部部长安觅荷。面试时她的问题最刁钻犀利,叫乔溪难以招架,现在看见她依然心有余悸。 安觅荷是雷厉风行的职场人,黑衬衫、直筒裤,相当干练。 她带着一众实习生大致参观了整个单位,装潢中巧妙融入了自然元素,尤其是休息处展示着许多地质标本和矿物岩石,堪比小型博物馆。 乔溪领到自己的工牌,还有为实习生准备的带有杂志社logo的纪念品。他是唯一一位新媒体部的摄影实习生,安觅荷亲自带他前往新媒体部的办公区域。 当她指着瘫在椅子上的那个男人,向乔溪介绍说从今往后那就是他的直接上级时,男人始终表现得昏昏欲睡。他的困意是如此明显,以至于乔溪拿不准该不该向他问好。 安觅荷完全不在意她的下属有没有向她问好,或是做出表示尊敬的举动。她弯下腰拍拍男人的肩膀: “清醒点,绍辉。你的学生来了,好好带他。” 山绍辉用力使上下眼皮分开缝隙,安觅荷已经走了,只剩一道倩丽的背影。乔溪向他微微鞠躬,被拦住了: “不用,我们部门不在意这个。”山绍辉一摆手,伸长脖子对着水杯的倒影抓抓自己凌乱的头发,又问:“你多大?” “……您不用说英文,我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Z国,没有交流障碍。”其实要听懂山绍辉带口音的英语十分费劲。乔溪顿了顿,转而回答他的上一个问题:“二十二。” “正是最好的年纪啊。” 山绍辉仰头靠在办公椅背上,闭着眼,似乎陷入了回忆。乔溪还站在他身后,这会他又拿不准自己该不该离开。这个邋遢的男人实在太不靠谱了。 忽然间山绍辉精神抖擞地跳起来,乔溪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他双手一握,用一种激昂的语气说道:“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不好意思......” 好在山绍辉自己补全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从来没有坐办公室的摄影师—— 这两天非常不巧地出了意外,原本已经敲定的特约摄影师的作品不能用了,我们需要新的选题。城郊的黄果岭保存着大量明清古建筑群,勉强可以作为文化地理板块的选题之一。午饭后我们就出发,现在还有几个小时,你自由活动,把身体状态和心理准备都调整到最好。” 乔溪认真点头。山绍辉看着他乖巧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很快又咳嗽两声收住,故作严肃: “总之,在我手下实习不是那么轻松的。” 到了约定的时间,他们准时出发,山绍辉开着一辆路虎发现五,跟他俩同行的还有一个操作无人机的摄影师,他同时充当搬运设备和打光的助手。 三人向西而行,九十分钟后到达城郊的村镇,建筑群落背山面水,处于风水极佳的好位置。从他们这里眺望,已经隐约可见寺庙里古朴的石质佛塔。 黄果岭的古建筑多为民居,保存的相对完好,当地政府曾试图将它们开发成旅游古镇,不知为何没有持续投资。因此这片地方并没有同类景区浓厚的商业气息,同时也没什么游客。不知道是一种不幸还是幸运呢。 村里的小孩看出乔溪和他们长得都不一样,带着好奇凑上前。低头调试相机的乔溪发现了她,对她微微一笑,小女孩呀的尖叫一声,像麻雀一样扑腾着跑了,时不时还要回头看他。 往前走还遇上了个小小的民俗展览馆,收纳了部分独具特色的砖雕,栩栩如生的花鸟跃然其上。从展览馆的后门出来是建筑群的中轴线,几十间院落静静地等待着后人的造访。看着青砖灰瓦的房屋,想到曾经也有人在这些院子里生活,乔溪不禁生出了一股时间错乱的抽离感。 山绍辉已完全投入到工作中,他寻觅各种角度,捕捉着变换的光影和动态。这会他一扫上午的颓废姿态,似乎进入了新的境界。 他无暇顾及乔溪,乔溪得闲在院落里观赏,灵感迸发时也举起相机。 他沿路走到尽头,这间小佛寺供着横三世佛,中尊为释迦牟尼佛,左手侧是药师佛,右手侧为阿弥陀佛,眼眸微阖,宝相庄严。院里散乱着枯枝落叶,堂内的蒲团上跪着个虔诚祈祷的阿婆。乔溪怕打扰她而没有走近,默默感受着寺庙里寂静而肃穆的氛围。 山绍辉的拍摄告一段落,无人机也已经飞回来。从空中俯瞰,这片建筑群布局严谨,左右对称,颇有一种整肃的美感。 山绍辉又接过乔溪的相机看了看他的相片,越看越皱眉,大概是有些不满意,但是也没说什么。乔溪提起刚才的阿婆,山绍辉很快接上他的思绪,又拍了几张老宅与老人的照片。 一番折腾下太阳西斜,他们整理设备准备返程。走出展览馆的时候山绍辉停下脚步,天边已是满目金黄,燃烧着的云霞波澜壮阔。 “我们暂时不回去,”他说:“东西都拿好,我们爬上黄果岭再拍几张。” 乔溪有点领悟到为什么早上上班时山绍辉困成那样,对自己的作品,他总是要追求完美。 黄果岭没有开发完全,拾阶而上只能行至半山腰,若要登顶还是得攀爬原始的土路。山绍辉担心错过夕阳最好的时候,一路上接连催促,乔溪整个冬天跟着科夫曼时不时深入森林锻炼下了体质,这才得以跟上山绍辉的脚步。 登顶时所见的风景果然远比在地面所见的震撼。黄果岭不过是座小山丘,但是放眼望向宏伟的落日,经历过百年风霜的院落和石径都在脚下铺展开来。放射的金光照耀着矗立的佛塔,又投向其后渺小的城市大厦。乔溪呼吸着三月微凉的空气,激荡的情感难以抑制地在胸中翻涌。 山绍辉慎重地捕捉了眼前震撼的风景,两人并肩而立,身后的树丛里传来簌簌的响动。 精疲力尽的无人机摄影师气喘吁吁,几乎是四肢并用地爬上来。山绍辉走过去,动作轻缓地扶起他,略带怜悯地说: “辛苦你了。我们现在下山吧。” 摄影师气还没喘匀,说不了话,露出崩溃的神情。 等他们回到杂志社是晚上八点,全都是又累又饿饥肠辘辘,乔溪瞥了眼手机自带的运动软件,今日步数已超三万,绝对可以称霸朋友圈了。 山绍辉竟然还要留在公司加班,乔溪内心升起浓浓的钦佩之情。他婉拒了对方一起吃顿饭邀请,打车回学校。 路过闻钦的小区,他看到了闻钦住的那栋楼,也想起了闻钦高超的厨艺。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后悔几天前没有答应合租的事情,如果当时就谈妥,现在自己应该已经躺在舒适的床上,而不是付着高昂的打车费坐在计程车里,并且花上几十分钟,回到狭窄的床板上...... 他发誓他只有一点点懊悔。 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