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余杭。
晨光熹微,露珠未晞。
这一日清晨,顾家宅院早早便忙碌起来。
顾四彦与陈知礼皆是郑重其事的模样,带着钧哥儿和瑞哥儿,乘着马车,径直往城东的明府而去。
明府是大四进的宅子,住处清幽雅致,自带一股书卷清气。
但这么大的府上,主子暂时只有山长老两口,长子夫妻都在书院忙,只有休沐日才能回家住一晚。
老两口听闻顾老太爷和陈知府联袂来访,还带着两个孩子,也不感意外,可能是来告别吧?
心里酸酸的,还是笑脸热情地将人迎了进去。
“顾兄,知礼,你们来啦,我们还准备早饭后去你们家呢,定好哪日走?”明山长牵着俩孩子的小手,心里满是不舍。
“山长,还有三日。”陈知礼轻声道。
明山长心里一揪,他的孙儿最小的都有十几岁了,目前还都不在身边,钧儿和瑞儿就跟他自己的亲孙儿一样。
这一走,自己余生还能不能见到俩孩子都说不准,山长的心悲凉起来。
他都是六旬出头的人了!
分宾主落座,清茶一盏,寒暄过后,陈知礼便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恳请二老随他们一同北上京城。
顾四彦捋着长须,在一旁补充,言辞恳切:“明老弟,你我皆是上了年纪的人,最盼不过是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
你家长孙少年英才,春闱高中,如今在翰林院清贵之地,前途无量;长孙媳妇又再度有喜,这是天大的喜事,正需长辈在身边照应疼爱。
再者,你那二孙儿虽此次暂未高中,但在国子监进学,休沐之日,若有你们二老在京城,也能得个温暖去处,不必独自冷清。
更何况,你家幼子不也在定州为官么?定州离京城,可比离江南近便多了。”
这话句句说到了明山长和老夫人的心坎上。
老夫人闻言,眼中立刻流露出强烈的意动与牵挂。
她叹道:“顾老哥说的是啊。我那大孙媳妇,年纪轻轻一人在京城,如今又怀着身子,我这心里,实在是放不下。
大儿子、大儿媳要掌管江南这偌大的书院基业,是万万走不开的。
小儿子一家又远在任上……唉,若是我们老两口去了京城,既能看着大的,又能顾着小的,确实再好不过。”
她说着,看向自己的丈夫。
明山长眉毛蹙着,沉默不语。
他心中何尝不想念儿孙?
只是他一生心血大半倾注在这江南书院,骤然离开,着实不舍。
但更有一层难以割舍的,便是眼前这两个他亲自启蒙、倾心教导了三年的孩子——陈钧和顾瑞。
尤其是钧哥儿,天资之高,心性之纯,是他平生仅见,俨然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若能带在身边精心教导十年八年,将来蟾宫折桂亦非虚妄!更何况这份师徒之情,早已超越了寻常。
人就是这样矛盾,两边都牵挂,两边都不舍...
顾四彦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一眼便看出老友的犹豫所在。
他朝钧哥儿递了个眼色。
钧哥儿极是聪慧,立刻领会。
他拉上瑞哥儿,两个小小的人儿,一个七岁,一个八岁,走到明山长面前,竟是“噗通”一声齐齐跪了下来,一边一个,紧紧抱住了山长的腿,仰着小脸,两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孺慕与期盼,异口同声地喊道:
“师父!您就跟我们一起去京城吧!”
“师父,钧儿/瑞儿还要跟着您读书!”
孩童的声音清脆稚嫩,却带着最真挚的情感,瞬间击中了明山长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看着这两个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孩子,想着他们惊人的天赋和未来的前程,再想着京城那些同样需要他的儿孙,心中天平终于彻底倾斜。
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了一丝无奈的妥协与宠溺。
他伸手,爱怜地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抬眼看向老友顾四彦,语气已然松动:“罢了罢了……你们啊……三日后动身吗?”
顾四彦脸上顿时绽开笑容,知道此事已成。
他哈哈一笑,抚掌道:“三日后便启程。老朋友,既然你答应了,这拜师礼可不能省。
这样,明日一早,我们便备齐六礼束脩,辰时正,就让这两个小子正式向你行拜师之礼!
席面嘛,也不必大张旗鼓,就简简单单摆上几桌,只请最相熟的几位人做个见证。
你务必把你家大郎两口子从书院叫回来。”
他顿了顿,继续周到地安排:“至于行李,你们二口子不必带太多,轻车简从即可。
这一路上的舟车起居,自有我家书合一手打理,定会安排得妥妥帖帖,绝不叫二位受半点颠簸之苦。
到了京城,咱们啊,大半的时间不住城里,就住到盼儿的佳宜庄去。
那庄子环境清幽,景致宜人,比城里住着舒服自在得多。
且离城也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休沐日里,你们想回城看看孙儿们,或是他们出城来看你们,都方便得很!”
这一番话,可谓思虑周全,方方面面都安排得极其妥当,彻底打消了明山长夫妇最后的顾虑。
老夫人已是眉开眼笑,连连点头。
明山长看着眼前笑容满面的老友、诚恳真挚的陈知礼,再低头看看还赖在自己腿上、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两个小徒儿,终是释然一笑,摇了摇头,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轻松与期待:“也罢……就依你们。这把老骨头,也该动一动,去京城看看喽!”
钧哥儿和瑞哥儿欢呼一声,更是紧紧抱住了师父的腿,惹得众人开怀大笑。
陈钧一看师父应了,拉着顾瑞爬起来,俩孩子凑到师母面前,老夫人轻声对俩孩子耳朵说了点什么,然后笑着带孩子们去了后面。
明山长看着陈知礼:“新来的知府是哪里人?何时能过来?方大人也不会待下去吧?”
“山长,新知府原来在苏州府,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同知是京城调来的,这次我们走的有些突然,他们应该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到。
方大人是走是留现在也说不好,不过我估计很可能就在三五个月吧,不瞒您说,我是想动脑筋把他调回户部,仍跟我一起做事,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