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县太爷设宴的酒楼雅间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不仅知县、县丞、主簿等县衙官员悉数到场作陪,连知县夫人也特意过来,在另一席上陪着吴氏、郝氏(陈富才之妻)以及一同回来的女眷们。
吴氏这几年在余杭,虽不似高门贵妇那般频繁应酬,但身为知府大人的母亲,该见的场面也都见过,该有的体面一丝不少。
所到之处,无人不敬她三分。
如今面对县太爷夫人的热情款待,她从容应对,言谈举止大方得体,既不显倨傲,又不失身份,倒是让那县令夫人心里暗暗称赞,不敢怠慢。
相比之下,郝氏和知文媳妇、再有媳妇,还有文阳媳妇,则略显拘谨些。
吴再有媳妇许美琳还可以,她爹本就是多年的县令,大场面没怎么见过,县令夫人她倒是不怵,毕竟她老娘就当了十几年的县令夫人。
但郝氏几个何曾经历过这等官眷同桌的场面?好在有吴氏在一旁时不时提点照应着,加上心中为儿子高中之事充满喜悦,倒也还算撑得住,笑容里虽带点羞涩,却也是真心实意的快活。
宴席之上,自然是宾主尽欢。县太爷等人极尽恭维之能事,频频向陈富强兄弟敬酒,祝贺陈家“双喜临门”、“人才辈出”、“光耀门楣”。
陈富强和陈富才虽是老实人,但好话总是受用的,加上心中确实高兴,也多喝了几杯,脸上泛着红光。
待到宴席散罢,回到下榻的客栈,已是月上中天。
兄弟二人心潮澎湃,毫无睡意,陈富才索性抱着铺盖卷,挤到了大哥陈富强的房间里,打算彻夜长谈。
吴氏巴不得跟弟妹聊聊天。
烛火摇曳,映着两张相似却经历不同的面庞。
陈富强看着弟弟,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老二,这次怎么没见知行那小子回来?书院里功课紧,请不动假吗?
陈轩这次落榜,心情一定很糟,他读书不比知文差的。
春燕跟孟涛怎么样?孩子好吗?她生两个孩子,我们当爹娘的都不在身边,唉!”
知行比知文小三岁,今年也二十了,婚未定,亲未成。
提到这个儿子,陈富才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大哥,别提了。知行这小子……唉,心思活泛,就是读书上头不够刻苦努力。
如今都二十岁的人了,连个举人功名还没考取。
这次知文和再有高中回乡,风光无限,他自个儿觉得脸上无光,不好意思回来。
说是要跟陈轩留在书院里发奋苦读,我也就随他去了。
等三年后再考乡试,那时就二十三了,但愿他能争口气吧。
陈轩难过肯定是有的,他平时读书确实比知文好,但这次会试他有些稳不住,发挥的不好。
春燕跟孟涛日子过的不错,你们不必担心,一儿一女,暂时还住在知礼的宅子里,方便孟涛上职。”
陈富才把孟家去年卖掉老家房产,举家投奔儿子的事说了一遍。
“孟家买了一个二进院,宅子暂时够住,只是地段一般,孟涛弟弟读书估计也就止步于秀才了,现在跟孟亲家在家里办了一个小书塾,教附近孩子读书,日子也能过。
春燕用嫁妆买了一个小庄子,也种药材,药材卖给顾家,粮食蔬菜自家吃,一家四口日子也好过。”
陈富强道:“如此我就安心了,老二,知行还小,急不得。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来。他能知道上进,就是好事。”
兄弟俩就这样靠在床头,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许多分别后的事情。
陈富才详细说了这三年庄上的情况,又说了京城贡院的森严,放榜时的激动,以及等待授官时的忐忑与期待等等等等。
陈富强则说了些江南的风土人情,知礼在任上的忙碌,孙儿孙女们的趣事。
烛芯剪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夜深露重,两人才带着浓浓的倦意和说不完的家常话沉沉睡去。
次日天刚蒙蒙亮,两家人便起身收拾,动身返回阔别已久的陈家村。
马车轻快,载着满车的喜悦和近乡情怯。路上,陈富才又跟大哥细细说了知文和再有的授官情况。
“知文被分在了大理寺,授了个从七品评事。再有则分去了吏部,也是个从七品的官身。”
陈富才说着,脸上是掩不住的骄傲与感激,“大哥,你是不知道,这真是天大的恩典了!
我们打听过,多少同科进士,还在苦苦候缺,或者被派到穷乡僻壤做个县令县丞。
他们俩能一上来就留在京城,还是大理寺、吏部这样的紧要衙门,全是托了知礼的福啊!”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愈发郑重:“这次知文跟再有,多亏了知礼提前托了那位李大人和穆大人。咱们是两眼一抹黑,全靠人家指引帮衬。
最关键的是,人家一文钱的礼都没收我们的!李大人说了,都是看在知礼的面子上,让我们安心等着便是。”
陈富强听得连连点头,心中既为子侄高兴,更为儿子的能耐和重情义感到欣慰。
其实这些昨晚老二已经说了,现在又说一遍,他心里还是很激动。
“大哥,官凭上都写明了,最迟八月初必须到任报到。”陈富才算着日子,眉头微蹙,“现在已是五月底,路上就算紧赶慢赶,也得一个月。
回到村里,最多也只能待上十日,就必须动身北上了。
如果六月底动身,万一途中遇到风雨耽搁几日,误了报到期限,那可是大事!”
陈富强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刚团聚,十日后就又要分离?
而且这一次,知文、再有是要长居京城为官了,儿子知礼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京……
儿子、孙子孙女在江南,自己和老妻自然还是要留在江南。
想到兄弟俩都已四十多岁了,此番别过,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心里顿时像堵了一团浸了醋的棉花,又酸又涩,很不是滋味。
他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故乡田野,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公事要紧,耽误不得……就是,就是觉得太快了些……”
而此时,和县十里八乡早已传遍了陈家两子侄同时高中的消息。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更多的是啧啧称奇。
“听说了吗?陈家村那个陈富强家,了不得了!他儿子是知府老爷不说,如今他弟弟家的儿子,还有他那个小舅子,一同都考上进士了!听说还都在京城当上官老爷了!”
“哎呦喂!这老陈家祖坟上怕是冒青烟了吧?真是太好命了!”
“何止是青烟,我看是着火了吧!一个两个都这么有出息,真是祖宗积德啊!”
“这陈家,可真是咱们和县头一份的人家了!”
种种议论,如同风一般,刮过田野乡村,将“老陈家”的声名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