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府衙后园有一处临水的小偏厅,平日里是陈知礼与几位挚友私下小聚、商议要事之所。
此处陈设清雅,窗外翠竹掩映,一池碧水微澜,偶有游鱼经过,更显幽静。
这日午后,偏厅内茶香袅袅。
陈知礼亲自动手,将沸水注入素白瓷壶,茶叶舒展,氤氲出清冽的香气。
他神色平静,动作从容,但坐在对面的穆云与方严知却都从他微蹙的眉心和过于专注的沏茶姿态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三杯清茶奉上,白瓷衬着碧绿的茶汤,色泽可人。
陈知礼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品评茶味,他只是将茶杯轻轻推向两位好友,又端起自己那杯闻了闻复又放下。
他终于抬起眼,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京城恐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位好友瞬间凝重的面容,“我二叔前日归来,带回一些极为隐秘的消息。皇上…很可能想禅位于太子……就在不久后 ”
“哐当”一声,方严知手中的茶盏盖子失手滑落,撞在杯沿,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脸色霎时白了三分,眼中全是难以置信的惊骇:“禅……禅位?!知礼,此事……此事非同小可!消息确凿吗?”
他素来谨慎,骤闻此等关乎国本、动摇朝野的秘闻,只觉得心跳如鼓,口干舌燥。
一旁的穆云却没有惊呼,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伸手扶正了方严知碰歪的茶盏,声音不高不低:“我正欲今日寻你们说此事。昨夜,我收到了家父的密信。”他抬眼看向陈知礼,眼神交汇间,已无需多言,“信中所言,与知礼二叔的消息一致。时间,就在六月初。”
六月初!如今已是五月下旬,这意味着,风暴中心的旨意,或许已经在南下的路上!
偏厅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窗外的竹叶沙沙作响,衬得室内气氛愈发凝滞。
方才那杯清雅的香茶,此刻入口恐怕也只剩苦涩。
陈知礼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醒:“方兄,穆兄,新帝御极,乾坤更迭。你我三人,想再如过去几年般,安安稳稳地守着江南这片我们亲手耕耘出来的‘净土’,怕是难了。
无论愿与不愿,我们都必须早做准备了。”
他的话语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了三人心中最深沉的无奈与波澜。
穆云俊朗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浓的不舍与怅惘,他望着窗外熟悉的园景,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感性:“真是……舍不得啊。回想这几年,我们三人初至此地时,水患频发,民生凋敝,吏治亦有不少沉疴旧弊。
是多少个日夜不眠不休,是多少次携手共度难关,一起勘河道、整吏治、劝农桑、兴文教……吃了多少苦,耗费了多少心血,才终于将这片土地治理成今日这般模样?
百姓刚得安居,库廪渐丰,学堂里孩童书声琅琅……我有时真想,若能一辈子就守在这里,看着它越来越好,也是极好的。”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仍有些烫手的茶杯,仿佛在抚摸这片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土地。
方严知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闻言露出一抹极其苦涩的笑容,他摇了摇头,理性却残酷地点破了现实:“穆兄,一辈子守在这里?不可能的。
你我身在官场,当知朝廷规制,封疆大吏尚且不可久任一地,何况我等?
纵是皇恩浩荡,允我等暂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三年?五载?终究是要走的。
能留下一人暂且维系局面,已属万幸。只怕……只怕连一人也留不下多久。”
他的话像冰冷的秋雨,浇灭了最后一丝侥幸的幻想。
三人再次沉默下来,一种沉重的、身不由己的无力感在空气中弥漫。
他们彼此对视,眼中没有官场的虚与委蛇,只有多年并肩奋战积淀下的深厚情谊与绝对信任。
这种默契,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便能知晓对方心中所思所想。
他们比亲兄弟更懂得彼此的理想与坚持,也更明白对方此刻内心的无奈与不舍。
换了任何其他同僚,绝无可能有这般肝胆相照、忧患与共的情分。
正是因为这份深厚的情谊与共同的理想,才对即将到来的分离与未知的前路,感到加倍的惋惜。
然而,圣意如天,从不因个人的意愿而有一丝丝改变。
果然,六月初二,新皇即位的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通传天下。
紧接着,一道明发天下的圣旨自紫禁城发出,带着新朝的权威与意志,一路疾驰,直发江南。
这一日,终究还是到了。
余杭府衙正堂,香案早已设好。陈知礼身着簇新的官服,穆云、方严知及府衙上下所有属官皆肃立两侧,气氛庄重而压抑。
宣旨太监高昂而略带尖锐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堂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圣旨先是褒奖了陈知礼治理地方有功,政绩斐然,深得民心……然而,这些褒奖之词此刻听来,却更像是一曲离别的前奏。
紧接着,旨意核心落下——擢升陈知礼为户部侍郎,即刻卸任返京陛见!
同时,穆云调任大理寺任少卿一职,不日赴任!
唯有方严知,旨意中言其“老成持重,宜镇地方”,暂留原任,协助新任知府处理政务,实则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不过是过渡之安排,待新知府熟悉情况后,他的调动也只是时间问题。
圣旨宣读完毕,堂下众人高呼万岁,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回荡,却带着几分空洞。
陈知礼与穆云跪接旨意,低头谢恩的那一刻,眼神短暂交汇,复杂难言。
有对皇恩的感念,有对未来的期许,但更多的,是对脚下这片土地、对身旁这位挚友、对过去那段激情燃烧岁月最深切的——不舍。
陈知礼和穆云心里都明白,周尚书和李寺卿年纪已大,大珩年满六旬官者,允许辞官,就是不请辞,最多的也就能干到六十五岁。
如无意外,他跟穆云就是下一任的户部尚书和大理寺卿。
只是不知道新帝会把方严知安排到哪里?
陈知礼心头一动,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要来方兄当他的左右手。
一旁的穆云,心里此刻也是同样的想法,没人比他们清楚,方严知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