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父母离了余杭,陈知礼与盼儿的生活看似如常,内里却已开始悄然转变。
夫妻二人心照不宣,一种无形的紧迫感促使他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梳理手中诸事。
陈知礼在处理公务之余,更加注重培养几位得力的副手,将一些不甚紧要却需熟悉流程的事务逐步移交;
府衙内的文书档案,也命心腹做了更细致的整理归档,以备不时之需。
盼儿则开始不动声色地清点家中库房,将财物分门别类,哪些可随身携带,哪些需变卖处置,哪些又可暂且留下,心中渐渐有了章程。
她甚至开始让绣娘加快缝制夏衫,包括身边所有人的。
途中遮阳的帽子还有遮阳帐篷都开始着手准备,一个半月的行程不是开玩笑的,准备的越充分,途中就越舒服。
夫妻二人时常在夜深人静时低声商议,将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以及应对之策反复推演,只求若变动真如梦境所示骤然来临,不至手足无措。
时光如水,悄然流入五月上旬。
江南步入初夏,草木愈发葱茏,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暖意。
月中的一日午后,风尘仆仆的顾书合终于回到了余杭。
他此次外出巡视为时近两月,归来后甚至不及好好梳洗歇息,便神色凝重地直奔父亲的书房,同时派人急请了兄长与侄女婿陈知礼。
顾家书房内,气氛不同于往日团聚的温馨。
顾书合虽面带倦色,眼神却锐利如鹰,他屏退了左右,确认门窗紧闭后,才压低了声音,吐露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父亲,大哥,知礼,”他声音沉肃,一字一句皆重若千钧,“我在北地沿途,尤其是临近京畿的几个大码头,听到了极为隐秘却又指向一致的风声——皇上,这次真的有意禅位了!”
“禅位?”顾苏沐惊得几乎失手打翻茶盏。
正常情况下,皇上都在重病或者年纪过大,才会传位给太子,普天之下,皇位只有一个,谁会舍得早早交出去?
顾四彦的眉毛猛地一颤,手中缓缓转动的玉胆停住了。
陈知礼瞳孔微缩,瞬间坐直了身体,脑海中仿佛一道闪电划破迷雾!所有的疑团在这一刻豁然开朗——为何盼儿会接连梦见陈穆两家返京而方家留滞!
新帝登基,首要之事便是培植属于自己的班底,尤其是年轻得力、且与旧势力牵扯不深的干才。
自己与穆云,皆属青年才俊,又恰在地方历练出了政绩,无疑会是新朝欲大力擢用的对象!
而方兄,则会继续留下帮新皇守着江南,很可能接的就是自己的位置。
盼儿的梦,预见的正是这场因最高权力更迭而带来的人事巨变!
“难怪……难怪娘子她……”陈知礼喃喃自语,与岳父和祖父交换了一个了然又震惊的眼神。
顾家父子深知盼儿之能,此刻听闻此讯,立刻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心中再无怀疑。
“消息来源虽非明旨,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顾书合继续道,他长年行商,信息网络四通八达,对这类动向往往比官场上的人更为敏感,“据说时间就定在六月初。如今京中怕是暗流涌动,各方都在观望揣测。
知礼,你与穆大人,怕是很快就要收到召还的旨意了。”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这消息太过震撼,牵扯之大,足以改变在场每一个人,乃至整个家族的命运。
良久,顾四彦长长吁了一口气,打破了沉默。
老人家脸上的皱纹里刻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对时局敏锐的洞察,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不舍。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这么说……我这把老骨头,怕是很快就要见不到我的盼儿,见不到钧哥儿和娇娇了?
还有知礼……这一去京城,山高路远,再相见会是多久……”
老人没有说下去,但那份舐犊之情,已弥漫在整个书房。
他一生历经风雨,将顾家经营得蒸蒸日上,到了晚年,最期盼的不过是儿孙绕膝,安享天伦。
尤其盼儿这个带有异象、又自小离开家、孤苦无依让他格外怜惜的孙女,以及那两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几乎是他晚年最大的慰藉。
十年了,这十年他几乎每日都跟孙女一起制药,教她医术、针灸等等。
顾苏沐亦是面露戚戚,沉默不语。
他性情更偏文雅内敛,对官场虽有了解却并无太大兴趣,只希望家人平安喜乐。
顾苏合看着父亲与兄长,他虽常在外奔波,但心思之缜密、决断之果决,犹胜父兄。
他沉吟片刻,忽然开口道:“父亲,大哥,既然分离恐难避免,我们何不换个思路?”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分析道:“知礼此番回京,必受新帝重用,前程不可限量。
但京城龙潭虎穴,虽有穆家照应,终究还需自家人帮衬。
盼儿带着两个孩子,虽有仆从,但至亲不在身边,难免孤寂无助。
我们顾家,难道就甘心留在江南,眼睁睁看着他们独闯京城吗?”
他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依我之见,我们顾家,不如举家迁往京城!”
“迁往京城?”顾四彦和顾书同都是一怔,显然从未想过此节。
“对,迁往京城!”顾书合语气坚定,思路清晰,“我们顾家的根基虽在江南,但如今宇宸、宇翰都已成年,医术精湛,行事稳重,能力不俗,足以守住江南的祖业和生意。
至于京城的营生……”
他微微一笑,笑容里透出精明与谨慎:“我们顾家的财富,积累数代,早已几辈子吃喝不愁。
我今后的生意照做,但绝不会在京城之地开什么显眼的医馆药行!
树大招风,知礼将居高位,我们作为外家,更需懂得避嫌敛藏,低调处世。
在京城,我们只需有一所舒适宽敞的宅院,无需奢华招摇,只求阖家安居。
父亲可含饴弄孙,大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我还是打理南北货殖,为家族,也为知礼他们,提供一个最安稳、最无需担忧的后方。
如此,我们一家人仍可团聚,既能全骨肉之情,又能免去知礼和盼儿的后顾之忧。
岂不胜过两地相隔,日夜悬心?”
顾苏合这一番话,条分缕析,考虑了家族利益、官场避讳,又紧紧系住了难以割舍的亲情。
他并非盲目冲动,而是基于对现实清醒的认知和深远的谋划。
人生忙忙碌碌的不都是为了生活吗?他们顾家已经什么都不缺,孩子们也长的很好,长成了大树,可以接过家族基业了,那么当然不应该让年迈的老爹受分离之苦,何况他跟大哥也是近五十的人了。
余下的人生还有多长呢?
顾四彦听着幼子的话,原本布满离愁的老眼渐渐亮了起来。
他看向长子,发现苏沐眼中也同样多了笑意。
是啊,还有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更重要?
财富、地位,终究是外物。
若能日日见到孙女的笑脸,听到曾外孙稚嫩的呼唤,能在女婿需要时给予家族的支持和温暖,那么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江南,去适应北地的水土与气候,又算得了什么呢?
顾四彦缓缓点了点头,手中的玉胆又开始慢慢转动起来,这一次,动作轻快了许多。
他看向陈知礼,又看向两个儿子,终于下定决心:“苏合所言……甚是有理。老夫活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儿孙在何处,家便在何处。
京城……便京城吧!宇宸宇瀚是时候独当一面了。”
顾苏沐颔首道:“二弟思虑周全,如此确是两全其美之策。
我们在京城,过两年也可以回江南看看,宇宸他们也可以轮着去京城。”
陈知礼在一旁听着,心中涌起巨大的暖流与感动。
他深知这个决定对顾家意味着什么,这绝非轻易之举。
岳家此举,全然是为了他与盼儿,为了这份剪不断的亲情。
他起身,对着三位长辈深深一揖:“祖父,岳父,二叔……知礼,何其有幸!”
窗外,江南五月明媚的阳光洒满庭院,孩子们的嬉笑声隐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