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先让我们进去吧?”站在门外的小厮对着梁府的小厮石头赔笑道。
石头冷哼一声,扫了一眼外面的小轿:“让你们进去了还能出来吗?”
小厮一噎,但他没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往前走了几步,在石头面前赔笑说:“兄弟,别这么生气嘛,到时候还不都是都是一家人吗?”
石头冷冰冰的往后退了一步,扫了扫身上刚刚被碰到的地方,冷声道:“我是跟梁府签的死契,你是张家的小厮,哪个与你是一家人?”
小厮又是一噎,但他还是不愿意放弃,:“这……”
“在梁府门口,公然对着梁府的小厮行贿,便是张家的礼数?”此时秋旻从府门内的人群中走出,朗声道。
小厮没见过梁皖,更没见过秋旻,但听说过梁家的小姐马上及笄,性子跳脱,喜欢叮叮当当的环佩,摇啊摇的步摇,视笑不露齿端庄大方的礼节于无物。
只是眼前这女人大概已是双十年华,又一身干练黑衣,长发梳成马尾,装饰只有一个小冠。怎么也不可能是梁皖。
小厮不知这人是谁,不敢贸然开口,幸而眼前的女人自己介绍了身份:“在下秋旻,边关校尉营第七校尉,现暂居梁府。”
小厮明白了,这就是那个近十余年来唯一一位在梁府过夜的女人。也是他们今天必须要死死抓住的由头。
秋旻扫了眼正门台阶下的小轿,道:“不知里面那位是何人?诸位今日大张旗鼓的来此又是为何”
小厮愣住了,轿子里的人是来做什么的,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这种事,怎好摊到明面上说?
小厮支支吾吾,迟迟说不出个所以然,秋旻也不急,静静的等着。
良久,轿子旁站着的丫鬟匆匆上了台阶,在小厮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秋旻耳力过人,听得分明,她说:“需得快些,那梁小姐也快赶回来了。无论如何,也得进了梁府的门。”
小厮与丫鬟对视一眼,丫鬟开口道:“秋旻姑娘,这外面风吹日晒的,至少也让我们进去讨碗茶水喝?”
秋旻笑了,挑了挑眉,示意丫鬟看向街对面的巷口——那是一个茶水摊子。
确定丫鬟看见那个摊子之后,秋旻从腰上解下一个钱袋,扔到了丫鬟怀里。
丫鬟反应过来,秋旻却又恢复了平时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让丫鬟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
秋旻的动作梁府的人看的很清楚,不知道是谁先笑了一声,丫鬟和小厮的面色瞬间变得格外精彩。
丫鬟再也忍不住,尖声道:“秋旻姑娘没必要戏耍于我们!”
眼瞧着丫鬟要被气炸,小厮拦住了她,忍耐道:“秋旻姑娘,小的知道您瞧不上我们,但是您也不是梁府的主子,又有什么资格在这拦着我们进去?”
秋旻终于被挑起了点兴趣,“还有别的想说的吗?”
小厮接着道:“梁府十几年没有过任何一个女客过夜,就算梁家一直都只有梁小姐一个女主子,这一点也从没变过,可您不光过了夜,还住了进来,是您先破了梁府的例,您又有什么立场来阻拦我们进去?!”
秋旻觉得这话好笑,刚想开口就听见另外一道女声嘲讽道:“张家果然不一般,就连小厮都学的好一手偷梁换柱,避重就轻啊。”
是梁皖。
梁皖从围观的人群中走了出来,一步步朝着秋旻走过去:“梁家十几年没有女客过夜,是因为什么?你敢不敢把原因说出来?”
小厮不说话了。
梁皖接着道:“你不说是吧,好,我替你说。”
梁皖站在秋旻身边,冷笑一声开口:“因为你张家舍不得与梁家的婚约,当年以保住那姑娘的清誉为名,又搬出你家姑奶奶相求,求梁家不要退婚,只当从未有过婚约。
我祖母答应了。
张家又吃准了我祖母对退婚一事的愧疚,三天两头的来打秋风,我祖母能给的都给了。
你家姑奶奶走后,同年,我祖母染了时疫也走了,恰逢此时我父亲在边关,你们张家仗着当年订婚一事知晓之人甚少,又以我年幼无人照料为由,带着那没退的一纸婚书过来,想蒙混过关进梁家的门。
若不是当年曾跟在我祖母身边,后来被送去管庄子的刘妈妈当日刚好在府里,说清了当年的经过,你们张家现在可就是梁家的姻亲了,我平白多出个后娘,我父亲平白多了个夫人。
从那以后,梁家只要有女客来走亲戚,不出两日,坊间必然会出现一堆花边。别说过夜了,就连府中只有我一个主子时,敢上门玩的女眷也少得可怜。
至于张家在此之后的所作所为,还要我继续说吗?”
刚还火冒三丈的小厮和丫鬟现在面色惨白。
梁皖继续道:“别说的好像梁府规矩大到多副碗筷都不行一样,这些年来梁家对张家多有忍让,忍得你们是不是都忘了我梁家什么都不欠你们的?
梁家没你说的那些规矩,别在这拿着鸡毛当令箭!
梁张两家的交情只有我祖母与你家姑奶奶喜欢一同礼佛这一点,你家姑奶奶一辈子体面,梁家愿意看在她的面子上忍你们三分,但是她留下的面子也不知道还够你们消磨多久。”
看到那轿子,梁皖又是一声冷笑,这次说出的话依旧是冷嘲热讽但不无道理:“轿子里的那位张小姐,我从记事就看张家三天两头的往我家送人,七岁我就已经能处理了,不管你是偏房远房被逼还是自愿,我还是劝你,趁着现在你还没下轿子,没人知道你是谁,赶紧回去吧,不然再闹下去,你的脸露出来,被这些围观的人记住,自奔为眷还被赶回去这种事传出去,还怎么做人啊?也只能‘自尽’了吧。”
梁皖特意把“自尽”这个词读得格外重,轿子里的人也不是蠢货,自奔为眷还被赶回去,这种事,张家怎么可能还留她一命?自尽,呵,自尽还是别的什么,还不都是他们说了算?她一个远房庶女的死活又有谁会在意?
想通了这一点,轿子里的人朗声道:“既然梁府不便见客,那我们便先回去了,多谢梁小姐。”
梁皖笑了笑,但没说话,丫鬟也明白这次是被当成枪来探梁家的态度,刚想把钱袋还给秋旻就被秋旻拦住,丫鬟不解的抬头,女人淡淡道:“刚不是说想讨碗茶水喝?梁府不能留你们,去找个茶楼喝些吧,闹了这么久应该也累了。”
丫鬟颤抖着说:“多谢秋旻姑娘。”至于谢的到底是钱袋还是别的什么,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张家人走后,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梁皖对张管事吩咐道:“张管事,晚些时候去张家看看,若是他们为难那姑娘就拦着些,都不容易。”
张管事:“我知道的。”
梁皖又向李管事吩咐:“去库房拿两饼茶叶送去林府,就说今日坏了林小姐的赏菊宴,特来致歉。”
……
秋旻看着梁皖冷静的向下人们交代一件件事,完全没有平时任性和爱撒娇的样子。觉得有些惊奇。
梁皖吩咐完了所有事,往府内走去。秋旻跟在她身后。
梁皖原本规规矩矩的步子越来越放松,一开始纹丝不动的饰品也渐渐晃动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刚刚在门外处理事情游刃有余的梁府当家主子渐渐寻不到踪迹,在府内她又变成了平时爱玩闹的梁小姐。
梁府的湖边种了许多桂花树,花期均有所不同,如今,第一批桂花已经落了满地。
秋旻突然想到一件事,在路过那几棵已落花的桂树时开口问道:“以前也都是这样……处理的吗?”
梁皖应声停下脚步,回头:“以前吗,以前没说的这么清楚,都是插科打诨混过去。”
“那今日为何?”
“因为只有这样,张家才能明白他们碰到了我的底线,才能停止他们接下来的动作。
如果不这样,过几日,坊间便会流传出一堆捕风捉影的传闻。”
梁皖想到了什么,嘲讽般笑了笑:“比如,你的身份会被传成我父亲的私生女、在军营养的外室等等等等,你就再也清白不了了。”
秋旻想了想那场景,皱了皱眉道:“这无所谓,除了有些麻烦以外影响不到我。”
梁皖扫走了落在袖上的叶子:“不,不是无所谓的。
梁府的名号已经已经不能为我提供足够的庇护了,这些日子是你在保护我,我能看出来。
你在梁府保护我,我总不能让你因为住在梁府而被造谣,人言可畏,我不能让自己的恩人因为我而被指指点点。”
“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梁皖摇了摇头。
秋旻还想再说什么,梁皖就提前道:“而且,我也不想再忍了,正好借这个机会跟他们家断干净。”
秋旻还欲开口,一阵秋风吹来,从湖边的桂花树上吹下了无数细碎花瓣,带来一阵甜香,梁皖笑了,这次笑的真心实意:“好啦秋旻,做都做了,别再想了。”
“别让那些事来扰了这大好秋色”梁皖在落花中伸出了手,接住了几朵小小的花,静静站了一会儿。
秋旻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心中对梁皖的印象有了改观,也是,京城如此深的水,没有父亲庇护也便罢了,但梁皖甚至没有母亲庇护,若是真的一点手段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安安稳稳的活到今日?
秋旻正思索着,突然间,一捧碎花直冲面门扔过来。秋旻微侧头闭眼去躲。
再睁眼时边看见梁皖在她面前,有些没心没肺的笑着。
秋旻有些无奈的笑了。蹲下身,从地上落了一层的碎花中捏出一把,作势要扔回去。
梁皖笑嘻嘻的跑了。秋旻追了几步,也没认真,慢慢停下,任由手中的花瓣散出去。
抖了抖手,看见梁皖又折返回来:“好啦,别在意那些了,开心点。”
秋旻看着她,终于半是无奈的点了点头。
梁皖高兴了,兴头上来,不好好走路,非要倒退着走,秋旻时刻盯着她脚下,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摔倒,掉进湖里。
梁皖过了一会儿,仍是高兴的语调:“今晚上吃炙羊肉吧!你能吃吗?”
秋旻点了点头:“能。”
梁皖又问:“那位萧校尉能吗?”
秋旻没想到梁皖会想起问萧楠哲有没有忌口,愣了一瞬。在梁皖看她表情以为不能的时候,秋旻又点了点头:“他也能。没什么要注意的东西。”
梁皖高兴道:“好!那今晚上就吃炙羊肉,我还要吃冰酪!吃两碗!”
秋旻听到后半句,认真道:“最多半碗。”
梁皖瘪了瘪嘴,“我名字都叫梁皖,吃两碗吉利嘛。”
这哪来的歪理?
“之前非要把所有不同的冰碗都试一遍最后闹了肚子难受三日的人是谁?”
梁皖心虚的“嘿嘿”笑了几声,嘟囔道:“半碗就半碗。”
…………
此时湖水的气味混着桂花的清甜,让梁皖记了许多年。
在一切都不复之后,在意识昏沉的数年里,梁皖曾无数次独自走过这条路,似乎这样,她就可以以为所有人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