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听说你还会解梦。”
方清瓷本就没打算走,捡起掉落在门边的一根羽毛又坐回到任凌对面。
少女声音淡淡的,像冬天里叮咚作响的清泉。
可是冬天的泉都结冰了,哪还能再响?
任凌想了想,还是夏季浓郁森林中忽然出现的小泉更合适。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又因为饱和的凉意变成了冷,阻止了所有人的接近。
“那只手,或许并不是你的母亲,只是在梦境中代表了一种令你恐惧的东西。你先想想,现实中有没有类似的事件发生,比如……”
方清瓷停顿了一下,抬起眼,仔细观察着少年的表情。
长时间的眼神停留显然引起了误会,任凌无措地扣着手,红色一点点从耳朵蔓延开来,直到整个人都跟洗了个热水澡一样,皮肤似粉又红。
“比如逃跑,在极端险境下的逃跑。”
“逃跑?”
回过神来的任凌有些诧异。
在他的记忆中,从来没有遇到过需要逃跑来保命这样惊险的事情。
一番搜索,他还是皱着眉下了定论。
“从来没有。”
斩钉截铁。
因为低垂着头,任凌错过了身前人一闪而过的失落。
“没关系,我们继续往下,看看还能回忆出什么更加具体的细节。”
在方清瓷的引领下,任凌再次紧闭双眼,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那日梦中的场景,恐惧感被他强行忽略,妄图从一触即碎的梦境中抓出一丝有用的线索。
“……有深有浅的绿色房间,但现在再回忆,说是房间又好像不太像。”
梦境就是这样,总觉得已经对全局了解透彻时又不经意改变,渐渐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刻才是正确的、真实的。
越回忆越模糊,越想抓住越分崩离析。
“最近压力大吗?如果在现实中没有经历过逃亡,而梦中又梦见有东西在身后穷追不舍,一般来讲就是压力过大,大脑幻化出你处于被压迫的状态。”
“那我妈妈的手怎么解释?还有那个女孩,那些房间。”
方清瓷本有一些猜测,可他回答的太过坚定,心中也只好将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再次深埋起来。
不是他。
“女孩代表你心中最想保护的东西,宁愿为了它舍弃一切。房间可以理解为重重阻碍,你在压力下被迫选择了自己不愿做的事情,这些房间是在阻止你做出这些决定。”
“很多时候,梦境中的内容也可以反过来看。”
任凌没听懂,皱起眉头思考的样子竟格外像自家饭团。
方清瓷抿了抿嘴。
“比如,你妈妈的手看上去是追杀你的元凶,房间是阻碍你逃跑的障碍,封堵住手的墙则作为帮助你的有利物。但,梦是个绝佳伪装者,常常“颠倒黑白”。一经翻转,意思便大不相同,之前的一切“大反派”都会与“正派角色”互换身份。”
她不打算再说,因为困惑之色已经从任凌脸上褪去。
他是个聪明人。
“谢谢,我想自己再消化一下,不知道今晚能不能请你吃个饭?”
“不……”
“姐姐先别着急拒绝,我只是想感谢一下,没……没别的意思。”
试问谁能拒绝一个满脸通红的少年的请求呢?
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眨巴着星星眼的少年
可偏偏,他遇上的是视美色为无物的方清瓷。
“心意我领了,但真的抱歉。明早十点,我会将画放在门口的架子上。如果还有其他令你困惑或想要记录下来的梦境,欢迎再次光临我们‘梦屿’。”
这样的结果似乎在少年预料之外,一时间有些错愕,只能眼睁睁地被饭团拉出去好远,直到木门被女人纤细的手关得严严实实。
任凌慢慢卷起一侧洗到抽丝的袖子,临走前隔着窗户看了那道清瘦背影最后一眼,深褐色的眸子里翻涌着一股不知名的情愫。
……
方清瓷没想到还会再碰见他,这次是在灯红酒绿的酒吧。
嘈杂喧闹的人群推搡着她的身体,意识却牢牢锁在座椅,不肯挪动分毫。
方清瓷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就算在心情极度不爽的情况下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只是放任眼前的世界渐渐变成大小不一的斑点。
“美女,一个人吗?”
好老套的搭讪方式。
方清瓷深吸一口气,抬眸对上那张因肥胖而扭曲的脸,被酒气熏染过的眼睛不似寻常明亮,带上些潮湿的娇气。
那胖子只看了一眼,邪虫便在身体各个部位开始疯狂的叫嚣。
美人常见,这等姿色的美人却是世间难寻。
“陪哥喝一杯?”
“滚。”
眼见一双肥腻腻的大手就要抚上她的腰肢,清瓷一个侧身堪堪躲开,酒气瞬间消散了几分,似乎被他触碰过的空气都变得腥臭不堪。
“我说滚,你耳聋了吗?”
不知是酒壮怂人胆还是今天白天的事太过闹心,方清瓷恨不得把酒瓶一个个摔碎在面前只剩几根毛的脑袋上。
许是她愈发阴沉的眼神,连体型是她两倍不止的肥胖男都被唬住,不敢再上前,生怕下一秒就被开瓢。
直到肥胖男骂骂咧咧地离开,方清瓷才后知后觉般害怕。以后果然不能自己一个人来,可在这里又没什么朋友。
朋友……
刚被酒精冲淡的回忆再次席卷而来,比上一次还要猛烈,大有闹得天翻地覆的势态。
她早该明白,她还是在意的。
不知道是谁告诉了康若她在淮城的消息,当今早木门再次被推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就这样暴露在阳光下,昔日的悲欢离合一并随着脚步声渐渐逼近。
那是清瓷的初恋,也是毫不犹豫背叛她的人。
……
多年前,在方清瓷还对感情懵懵懂懂的时候,纯白的青春篇章已经烙印下康若不可磨灭的痕迹。
两人青梅竹马长大,大人们为了生计繁劳,整日的早出晚归已成常态。康若比她年长三岁,作为邻居哥哥,自然而然地肩负起照顾妹妹的责任。
夏日的风徐徐吹着,蝉鸣不断,少女的裙摆扰乱了两个人的心,像两颗酸涩的青苹果,执拗地靠在一起。
又一触即离。
其实面对康若,坦白说,她是自卑的。
康若的父母当年看准风口投资成功,一下子从小职员变成了大老板,开起了公司。
而她,父母离异,家中经济一落千丈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外债,直到这些年才勉强还清。
两人早已不在一个阶层,或许分手也是早晚的事情。方清瓷知道,但憋着没说。
她还是想等等康若的态度,这么多年的感情总不能真的说散就散。
结果等了康阿姨和康若的那番对话。
如果她没听到,两人最终也会天各一方,虽说最后也挺和平,但显然只是表面。
这段关系在她心里已经烂透了,连带着那个人。
那天方清瓷刚上完晚自习回到家,忽然就不想继续待下去了。
高中课业繁忙,家中生意不好,最直接影响到的就是父母关系,顺带上孩子也一起出气。
她那时刚考上京师附中,京师附中是整个京市最好的高中,那身校服简直就是行走的奢侈品,所有家长都以孩子能穿上京附的校服为荣。
可方清瓷的喜悦没人在意,除了康若送给她一个小蛋糕以外,再没了其他。
思来想去最终都指向一人,她想去康若家躲躲,等家中炮火平息后再回去。
康家大门虚掩着,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清瓷这才想起来康若今晚还有奥数课。已经高三的他每天早出晚归,两人平日都见不上几面,只能靠着短信传达一下思念。
“方家那小丫头你趁早断了。”
楼梯间的灯亮了起来,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近,方清瓷连忙躲到拐角处,静静听着。
“可以做朋友,可以一起玩,但如果要把她娶回家,我坚决不同意。”
“妈您说什么呢,从前倒是还行,她家条件不错,人长得也漂亮。可现在已经今非昔比,我早就想断了,但她缠得紧,我还没想好用什么借口。”
……
后面的话方清瓷没听,回去想了想还是在短信上发送了“再见”,等发送完成才发觉自己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那头已读的显示让她彻底看清了康若,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回复,索性拎着书包坐在小区的长椅上,借着头顶上微弱的光做作业转移注意力。
可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方清瓷又想到了从前的那些幸福时光,现在再看也只剩一地鸡毛。
康阿姨一直很喜欢她,小时候总拉着她的手和康若的放在一起,调侃着早已红透了的两人,让她以后一定要给自家儿子做媳妇。
如今出了这种事,她想到会有分离的一天,也不愿耽误康若。毕竟真心喜欢一场,她要对自己的心负责,她要敢作敢当。
但那样伤人的话被这样轻飘飘地说出口,方清瓷的自尊心接受不了。与其再让人随意羞辱,不如自己先行了断。
后来她被路过的楼下袁奶奶“捡”回了家,自此便成了奶奶的孙女,每天都去袁奶奶家享受片刻乌托邦的宁静,也陪同样孤单的老人聊聊天。
袁奶奶今年七十多了,老伴六十多的时候突发心梗去世。两人有两个儿子,也都一个比一个的争气。一个在加拿大,一个在美国,过得都不错。早年想将唯一的母亲接到自己身边,一番拉扯下,袁奶奶妥协了。
可偏偏在上飞机前的倒数一小时,老人突然后悔了,她说她要回家陪着老头子,回到养她育她的根上。
两个儿子呦不过,最终只能按时打钱过来,老太太也就成了“空巢老人”。
两个孤独的人凑在一起,寒风萧瑟,却再也无法穿透紧闭的门窗。
袁奶奶会给她做独门秘制糖醋小排,味道比外面卖的还好吃,每次都笑眯眯地看着方清瓷狼吞虎咽。渐渐的,清瓷的脸也圆润起来。
爱让人重塑骨肉。
这样好的时光可惜没能持续太久,父母离异是她噩梦的开始,高三那年母亲不顾反对带着她转学改嫁到了淮城。
自此便与袁奶奶分别,难再相见。
好消息是:继父人还可以,相处也算融洽。
就在她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无波无澜的继续下去时,噩耗又来了。
母亲重病,继父卷钱跑路,生父也因躲债不见踪影。
厄运从未离开过她,也并不打算放过她。
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她坚持读到了大学,后来便一边经营这家绘梦店,一边继续学业。赚得虽不算多,但算上母亲的医药费,也还够用。
谁曾想,早已失去音信的康若能找到这地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