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又是一年深秋。
梧桐叶与枯叶蝶并肩站立在暖棕色的枝干上,风的一声令下,飘忽坠落。
但方清瓷看不到这些,她的五感早已被身边的觥筹交举声占据。深深呼入一口气,奢华的名贵香味尽数充斥了头脑,久久才缓缓吐出。
“方清瓷?”
她下意识抬头,正好撞上举杯向这边看过来的黑裙女人。华丽珠宝一股脑堆叠在身,方清瓷一时也没认出是谁。
过了许久才从脑海中搜索出一个身影,渐渐与面前的人重合。
“柯……宛白?”
来人没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她,目光里带着些讥笑。
方清瓷就这样和她对视着,也没躲,半晌又说:“你变化挺大的。”
“当然,我过得当然比你好。”
答非所问。
方清瓷也没和她争,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她不愿在这种地方碰见熟人,更别提对方还是她曾经的劲敌。
游轮上名贵华丽的装饰与婉转动人的音乐让她与这里的隔阂又被撑开了几分,回到这个短暂被归属为自己的房间,她终于松了口气。
方清瓷前几天刚过完25岁的生日,伴随着礼物到来的还有一封邀请函,被夹在一支胡桃夹子的小人手里,配上它的表情显得滑稽又好笑。
打开后,上面赫然只写着几个大字:10月21日,滨江道口见。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滨江道口……
她本不想去的,对这样的恶作剧也没有兴趣。
但滨江道口,这个对她来说无法忽视的地方,看到它的名字,方清瓷没法继续保持冷静。
写下这封邀请函的人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对她意义如此非凡的地方?
会不会是那人还活着……
一时间,心中困惑与疑虑化为剪不断的蛛丝,紧紧缚绕住她的心跳。咚咚声却越来越清晰,渐渐充斥了整个身体,似要喷薄而出。
从回忆中挣扎出来的方清瓷闭了闭眼,慢慢挪到床边,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
宴会已经开始有一会了,如果忽略主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外,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方清瓷渐渐开始怀疑是某位知道她过往的熟人整蛊。
她只是一名小小的绘梦师,尽管这些年积攒了不少人脉,但也绝对不在这等名流宴会的邀请之列。
更何况她的事业已经濒临过一次绝境,如今也只是稍有起色,没人会因为想巴结她而做这种事。要知道,多少人挤破脑袋也没能得到这一张半大的邀请函。
方清瓷揉了揉眉头,莫名有些晕涨。
“咚咚”
时针堪堪移向9,理应是宴会的**时刻,此刻楼下气氛正好,方清瓷想不通会是谁在这时来敲她的门。
很快她便知道了。
门被打开的一瞬,还未等她看清来人的长相,那人便伸出一只脚,以一种极为强势的姿势率先卡住了门缝。
黑色皮鞋。
是个男人。
方清瓷想也没想,立即用尽全身力气抵住门板,口中呼救出声。
只是还没等真正发出声音,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捂上了她的嘴,稍稍一个用力,门被完全撞开。
来人紧紧拥住方清瓷,也不管她有什么反应,自顾自贪婪地吸入她身上独有的气息。
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环住她的腰身。
被禁锢住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直,熟悉的怀抱让她想到了一个人。
可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清瓷别动,让我抱会,就一会……求你了。”
清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颤抖的脆弱。
方清瓷不再挣扎了,静静地靠在男人怀里,微蹙的眉尖透露出她对这一切的不可置信。
4年前,此刻正拥着她的男人被她亲眼见证死亡的瞬间。
而今,却如鬼魅一般再次回到她的身边。
方清瓷从不信什么神鬼传说,现下却恍惚了。
“任凌?”
这个名字陌生又熟悉,自他走后,没人敢在方清瓷面前提起。可每当深夜的一缕缕冷意侵绕进每一根发丝,她又会不争气地喃喃出这个名字。
思念是真的,痛苦是真的,无法诉说的恨意也是真的。
男人将她抱得又紧了些,没回答。
等得不耐烦的方清瓷将怀抱推出了些许距离,想要抬头亲自确认一下,越来越靠近的薄唇却打断了她的全部思路。
在即将碰上的瞬间,柔软的触感突然消失不见,方清瓷本能地睁开眼,入目的却是挂着水晶吊灯的天花板。
她还在房间里,只是此刻却躺在床上。
缓慢地扶着床头坐起身,方清瓷急切地环顾四周,却根本没有任凌的身影。
只是梦吗?
她不信,自任凌死后,她从来没有做过与他有关的任何梦。
但事实是,房间里的确没有任凌,一切或许真的只是她的一场梦。
门边静静躺着的淡绿色手绳已经散开,上面那朵小小的茉莉花将夜的幽深又加重了几分。
方清瓷定定地看着,最终还是捡了起来,将它重新编好。
少女眸中思绪万千,轻笑一声,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滚落在地毯中消失不见。
*
4年前,淮城。
初秋的晨光落在窗前,少了几分夏日的焦躁。风中夹杂着凉意与还未完全消退的暑气缓缓迈入房间,吹乱了几张翻飞的书页。
“汪汪!唔——汪!”
方清瓷脱掉罩在身上的薄外套,向门口走去。
她家饭团的“来人预警系统”还是那么灵敏,隔着老远便提醒她来客人了。方清瓷随手抓起一颗牛肉粒抛给小功臣,以示奖励。
饭团是一只3个月大的萨摩耶,每天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围着方清瓷打转。
她走到哪它就跟到哪。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饭团一扭一扭地翘着尾巴走过去,伸出舌头趴在地上哈气。
“您好,是清瓷姐姐吗?”
来人看上去年纪不大,长相却是人群中一眼便能注意到的类型,连方清瓷这种从不关注外貌的人都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少年标准的剑眉星目,高挺的鼻梁,内勾外翘的眼型格外精致,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没有一丝多余的肉。
上帝似乎格外偏爱他的脸,尽己所能地雕刻。
浅灰色的卫衣宽松随性,领口许是常常穿脱的缘故微微发松,露出里面的半截锁骨。
阳光倾泻而下,将他的头发染成棕栗色。
不过这些都和她无关,来了这里就只是她的顾客,他们也不会产生任何纠葛。
这是她的原则。
“我是,有什么事吗?”
就在方清瓷打量他的工夫,少年也在悄悄观察她。
方清瓷生得一双极美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翘,像是铺了一层极浅的红晕。唇角总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似是任何事也不能让这抹笑意消退或泛起涟漪。
一身亚麻质地的衣裙,慵懒随意地套在她身上,掩盖了曲线却不显臃肿。
似一朵清婉的茉莉花,浑身透着温婉,又带着些淡淡的疏离。
就连现在久久不见少年回答,心下生出些不耐,唇角的笑也依旧固执地挂在嘴边。
“外乡人?”
方清瓷主动开口,笑容割断了他的视线。
“听镇上的居民说您绘梦和解梦很厉害,我有些好奇,就来这里看看。”
方清瓷笑笑,没再多言,将少年领进了一间房间,这是她的绘梦室。
房间内的布置很简单,除了必要的绘画工具,还有一张纯白色的捕梦网,下半部分的羽毛稀稀疏疏地被不同颜色填满。
“随意坐吧,您叫什么名字?”
“任凌。”
说着又挠了挠头,悄悄瞄了几眼正忙着准备工作的方清瓷,斟酌着开口。
“姐姐叫我小凌就好了。”
方清瓷闻言点点头,转身将画板支好,抱着笔记本坐到了任凌对面。
“好了,可以开始回忆了。”
任凌点了点头,双手不断揉搓着。
“我从未梦见过我妈妈,她在我七岁那年过世,走时格外痛苦,我记得她紧紧攥住我的手,干燥、无力,泛着淡淡的灰色。”
“我将这样的一只手放在脸庞,感受它逐渐消退的温度和再也不会回来的生机。自她走后,我一次也没有在梦中见过她,直到前些天……”
他似乎想起什么令他感到恐惧的东西,停顿片刻才决定继续下去。
“前些天,我又梦见了那只手,它冲撞开坚固的砖墙,张牙舞爪地想要抓住我。遇到这种事情,我第一反应当然是转头就跑,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多房间?我撞开一扇扇门,似乎无穷无尽……”
“来不及看房间中有什么,我的双腿不断交替着,眼前的世界忽然放大,再回归正常时,身边忽然多出了一个女孩。”
“后面的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只手最终还是抓住了我,但梦中的我却格外轻松开心。”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窗外的风呜呜响着。
淮城的天就是这样怪,才这么一会功夫,好像又要下雨了。
“可是,我想不通妈妈怎么会害我。”
气氛莫名诡异,两人表情都有些不自然,还是方清瓷率先反应过来,拿起被放置在一旁的画笔。
沉闷的屋子终于多了一些其他声音。
唰唰。
“明天就可以来取画了。”
其实通常都是当天取的,但这次,方清瓷藏了点自己的小心思。
任凌很显然并不满足于只是绘梦,伸手拦下已经走到门口的方清瓷,很快便觉得这个动作有些失礼,想了想还是收了回来。
手收回来了,眼神却没有,少年身上无意间散发出来的压迫感令方清瓷警铃大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