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梦潮》 第1章 鸿门宴? 京市,又是一年深秋。 梧桐叶与枯叶蝶并肩站立在暖棕色的枝干上,风的一声令下,飘忽坠落。 但方清瓷看不到这些,她的五感早已被身边的觥筹交举声占据。深深呼入一口气,奢华的名贵香味尽数充斥了头脑,久久才缓缓吐出。 “方清瓷?” 她下意识抬头,正好撞上举杯向这边看过来的黑裙女人。华丽珠宝一股脑堆叠在身,方清瓷一时也没认出是谁。 过了许久才从脑海中搜索出一个身影,渐渐与面前的人重合。 “柯……宛白?” 来人没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她,目光里带着些讥笑。 方清瓷就这样和她对视着,也没躲,半晌又说:“你变化挺大的。” “当然,我过得当然比你好。” 答非所问。 方清瓷也没和她争,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她不愿在这种地方碰见熟人,更别提对方还是她曾经的劲敌。 游轮上名贵华丽的装饰与婉转动人的音乐让她与这里的隔阂又被撑开了几分,回到这个短暂被归属为自己的房间,她终于松了口气。 方清瓷前几天刚过完25岁的生日,伴随着礼物到来的还有一封邀请函,被夹在一支胡桃夹子的小人手里,配上它的表情显得滑稽又好笑。 打开后,上面赫然只写着几个大字:10月21日,滨江道口见。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滨江道口…… 她本不想去的,对这样的恶作剧也没有兴趣。 但滨江道口,这个对她来说无法忽视的地方,看到它的名字,方清瓷没法继续保持冷静。 写下这封邀请函的人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对她意义如此非凡的地方? 会不会是那人还活着…… 一时间,心中困惑与疑虑化为剪不断的蛛丝,紧紧缚绕住她的心跳。咚咚声却越来越清晰,渐渐充斥了整个身体,似要喷薄而出。 从回忆中挣扎出来的方清瓷闭了闭眼,慢慢挪到床边,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 宴会已经开始有一会了,如果忽略主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外,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方清瓷渐渐开始怀疑是某位知道她过往的熟人整蛊。 她只是一名小小的绘梦师,尽管这些年积攒了不少人脉,但也绝对不在这等名流宴会的邀请之列。 更何况她的事业已经濒临过一次绝境,如今也只是稍有起色,没人会因为想巴结她而做这种事。要知道,多少人挤破脑袋也没能得到这一张半大的邀请函。 方清瓷揉了揉眉头,莫名有些晕涨。 “咚咚” 时针堪堪移向9,理应是宴会的**时刻,此刻楼下气氛正好,方清瓷想不通会是谁在这时来敲她的门。 很快她便知道了。 门被打开的一瞬,还未等她看清来人的长相,那人便伸出一只脚,以一种极为强势的姿势率先卡住了门缝。 黑色皮鞋。 是个男人。 方清瓷想也没想,立即用尽全身力气抵住门板,口中呼救出声。 只是还没等真正发出声音,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捂上了她的嘴,稍稍一个用力,门被完全撞开。 来人紧紧拥住方清瓷,也不管她有什么反应,自顾自贪婪地吸入她身上独有的气息。 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环住她的腰身。 被禁锢住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直,熟悉的怀抱让她想到了一个人。 可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清瓷别动,让我抱会,就一会……求你了。” 清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颤抖的脆弱。 方清瓷不再挣扎了,静静地靠在男人怀里,微蹙的眉尖透露出她对这一切的不可置信。 4年前,此刻正拥着她的男人被她亲眼见证死亡的瞬间。 而今,却如鬼魅一般再次回到她的身边。 方清瓷从不信什么神鬼传说,现下却恍惚了。 “任凌?” 这个名字陌生又熟悉,自他走后,没人敢在方清瓷面前提起。可每当深夜的一缕缕冷意侵绕进每一根发丝,她又会不争气地喃喃出这个名字。 思念是真的,痛苦是真的,无法诉说的恨意也是真的。 男人将她抱得又紧了些,没回答。 等得不耐烦的方清瓷将怀抱推出了些许距离,想要抬头亲自确认一下,越来越靠近的薄唇却打断了她的全部思路。 在即将碰上的瞬间,柔软的触感突然消失不见,方清瓷本能地睁开眼,入目的却是挂着水晶吊灯的天花板。 她还在房间里,只是此刻却躺在床上。 缓慢地扶着床头坐起身,方清瓷急切地环顾四周,却根本没有任凌的身影。 只是梦吗? 她不信,自任凌死后,她从来没有做过与他有关的任何梦。 但事实是,房间里的确没有任凌,一切或许真的只是她的一场梦。 门边静静躺着的淡绿色手绳已经散开,上面那朵小小的茉莉花将夜的幽深又加重了几分。 方清瓷定定地看着,最终还是捡了起来,将它重新编好。 少女眸中思绪万千,轻笑一声,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滚落在地毯中消失不见。 * 4年前,淮城。 初秋的晨光落在窗前,少了几分夏日的焦躁。风中夹杂着凉意与还未完全消退的暑气缓缓迈入房间,吹乱了几张翻飞的书页。 “汪汪!唔——汪!” 方清瓷脱掉罩在身上的薄外套,向门口走去。 她家饭团的“来人预警系统”还是那么灵敏,隔着老远便提醒她来客人了。方清瓷随手抓起一颗牛肉粒抛给小功臣,以示奖励。 饭团是一只3个月大的萨摩耶,每天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围着方清瓷打转。 她走到哪它就跟到哪。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饭团一扭一扭地翘着尾巴走过去,伸出舌头趴在地上哈气。 “您好,是清瓷姐姐吗?” 来人看上去年纪不大,长相却是人群中一眼便能注意到的类型,连方清瓷这种从不关注外貌的人都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少年标准的剑眉星目,高挺的鼻梁,内勾外翘的眼型格外精致,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没有一丝多余的肉。 上帝似乎格外偏爱他的脸,尽己所能地雕刻。 浅灰色的卫衣宽松随性,领口许是常常穿脱的缘故微微发松,露出里面的半截锁骨。 阳光倾泻而下,将他的头发染成棕栗色。 不过这些都和她无关,来了这里就只是她的顾客,他们也不会产生任何纠葛。 这是她的原则。 “我是,有什么事吗?” 就在方清瓷打量他的工夫,少年也在悄悄观察她。 方清瓷生得一双极美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翘,像是铺了一层极浅的红晕。唇角总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似是任何事也不能让这抹笑意消退或泛起涟漪。 一身亚麻质地的衣裙,慵懒随意地套在她身上,掩盖了曲线却不显臃肿。 似一朵清婉的茉莉花,浑身透着温婉,又带着些淡淡的疏离。 就连现在久久不见少年回答,心下生出些不耐,唇角的笑也依旧固执地挂在嘴边。 “外乡人?” 方清瓷主动开口,笑容割断了他的视线。 “听镇上的居民说您绘梦和解梦很厉害,我有些好奇,就来这里看看。” 方清瓷笑笑,没再多言,将少年领进了一间房间,这是她的绘梦室。 房间内的布置很简单,除了必要的绘画工具,还有一张纯白色的捕梦网,下半部分的羽毛稀稀疏疏地被不同颜色填满。 “随意坐吧,您叫什么名字?” “任凌。” 说着又挠了挠头,悄悄瞄了几眼正忙着准备工作的方清瓷,斟酌着开口。 “姐姐叫我小凌就好了。” 方清瓷闻言点点头,转身将画板支好,抱着笔记本坐到了任凌对面。 “好了,可以开始回忆了。” 任凌点了点头,双手不断揉搓着。 “我从未梦见过我妈妈,她在我七岁那年过世,走时格外痛苦,我记得她紧紧攥住我的手,干燥、无力,泛着淡淡的灰色。” “我将这样的一只手放在脸庞,感受它逐渐消退的温度和再也不会回来的生机。自她走后,我一次也没有在梦中见过她,直到前些天……” 他似乎想起什么令他感到恐惧的东西,停顿片刻才决定继续下去。 “前些天,我又梦见了那只手,它冲撞开坚固的砖墙,张牙舞爪地想要抓住我。遇到这种事情,我第一反应当然是转头就跑,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多房间?我撞开一扇扇门,似乎无穷无尽……” “来不及看房间中有什么,我的双腿不断交替着,眼前的世界忽然放大,再回归正常时,身边忽然多出了一个女孩。” “后面的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只手最终还是抓住了我,但梦中的我却格外轻松开心。”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窗外的风呜呜响着。 淮城的天就是这样怪,才这么一会功夫,好像又要下雨了。 “可是,我想不通妈妈怎么会害我。” 气氛莫名诡异,两人表情都有些不自然,还是方清瓷率先反应过来,拿起被放置在一旁的画笔。 沉闷的屋子终于多了一些其他声音。 唰唰。 “明天就可以来取画了。” 其实通常都是当天取的,但这次,方清瓷藏了点自己的小心思。 任凌很显然并不满足于只是绘梦,伸手拦下已经走到门口的方清瓷,很快便觉得这个动作有些失礼,想了想还是收了回来。 手收回来了,眼神却没有,少年身上无意间散发出来的压迫感令方清瓷警铃大响。 第2章 任凌 “可是我听说你还会解梦。” 方清瓷本就没打算走,捡起掉落在门边的一根羽毛又坐回到任凌对面。 少女声音淡淡的,像冬天里叮咚作响的清泉。 可是冬天的泉都结冰了,哪还能再响? 任凌想了想,还是夏季浓郁森林中忽然出现的小泉更合适。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又因为饱和的凉意变成了冷,阻止了所有人的接近。 “那只手,或许并不是你的母亲,只是在梦境中代表了一种令你恐惧的东西。你先想想,现实中有没有类似的事件发生,比如……” 方清瓷停顿了一下,抬起眼,仔细观察着少年的表情。 长时间的眼神停留显然引起了误会,任凌无措地扣着手,红色一点点从耳朵蔓延开来,直到整个人都跟洗了个热水澡一样,皮肤似粉又红。 “比如逃跑,在极端险境下的逃跑。” “逃跑?” 回过神来的任凌有些诧异。 在他的记忆中,从来没有遇到过需要逃跑来保命这样惊险的事情。 一番搜索,他还是皱着眉下了定论。 “从来没有。” 斩钉截铁。 因为低垂着头,任凌错过了身前人一闪而过的失落。 “没关系,我们继续往下,看看还能回忆出什么更加具体的细节。” 在方清瓷的引领下,任凌再次紧闭双眼,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那日梦中的场景,恐惧感被他强行忽略,妄图从一触即碎的梦境中抓出一丝有用的线索。 “……有深有浅的绿色房间,但现在再回忆,说是房间又好像不太像。” 梦境就是这样,总觉得已经对全局了解透彻时又不经意改变,渐渐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刻才是正确的、真实的。 越回忆越模糊,越想抓住越分崩离析。 “最近压力大吗?如果在现实中没有经历过逃亡,而梦中又梦见有东西在身后穷追不舍,一般来讲就是压力过大,大脑幻化出你处于被压迫的状态。” “那我妈妈的手怎么解释?还有那个女孩,那些房间。” 方清瓷本有一些猜测,可他回答的太过坚定,心中也只好将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再次深埋起来。 不是他。 “女孩代表你心中最想保护的东西,宁愿为了它舍弃一切。房间可以理解为重重阻碍,你在压力下被迫选择了自己不愿做的事情,这些房间是在阻止你做出这些决定。” “很多时候,梦境中的内容也可以反过来看。” 任凌没听懂,皱起眉头思考的样子竟格外像自家饭团。 方清瓷抿了抿嘴。 “比如,你妈妈的手看上去是追杀你的元凶,房间是阻碍你逃跑的障碍,封堵住手的墙则作为帮助你的有利物。但,梦是个绝佳伪装者,常常“颠倒黑白”。一经翻转,意思便大不相同,之前的一切“大反派”都会与“正派角色”互换身份。” 她不打算再说,因为困惑之色已经从任凌脸上褪去。 他是个聪明人。 “谢谢,我想自己再消化一下,不知道今晚能不能请你吃个饭?” “不……” “姐姐先别着急拒绝,我只是想感谢一下,没……没别的意思。” 试问谁能拒绝一个满脸通红的少年的请求呢? 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眨巴着星星眼的少年 可偏偏,他遇上的是视美色为无物的方清瓷。 “心意我领了,但真的抱歉。明早十点,我会将画放在门口的架子上。如果还有其他令你困惑或想要记录下来的梦境,欢迎再次光临我们‘梦屿’。” 这样的结果似乎在少年预料之外,一时间有些错愕,只能眼睁睁地被饭团拉出去好远,直到木门被女人纤细的手关得严严实实。 任凌慢慢卷起一侧洗到抽丝的袖子,临走前隔着窗户看了那道清瘦背影最后一眼,深褐色的眸子里翻涌着一股不知名的情愫。 …… 方清瓷没想到还会再碰见他,这次是在灯红酒绿的酒吧。 嘈杂喧闹的人群推搡着她的身体,意识却牢牢锁在座椅,不肯挪动分毫。 方清瓷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就算在心情极度不爽的情况下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只是放任眼前的世界渐渐变成大小不一的斑点。 “美女,一个人吗?” 好老套的搭讪方式。 方清瓷深吸一口气,抬眸对上那张因肥胖而扭曲的脸,被酒气熏染过的眼睛不似寻常明亮,带上些潮湿的娇气。 那胖子只看了一眼,邪虫便在身体各个部位开始疯狂的叫嚣。 美人常见,这等姿色的美人却是世间难寻。 “陪哥喝一杯?” “滚。” 眼见一双肥腻腻的大手就要抚上她的腰肢,清瓷一个侧身堪堪躲开,酒气瞬间消散了几分,似乎被他触碰过的空气都变得腥臭不堪。 “我说滚,你耳聋了吗?” 不知是酒壮怂人胆还是今天白天的事太过闹心,方清瓷恨不得把酒瓶一个个摔碎在面前只剩几根毛的脑袋上。 许是她愈发阴沉的眼神,连体型是她两倍不止的肥胖男都被唬住,不敢再上前,生怕下一秒就被开瓢。 直到肥胖男骂骂咧咧地离开,方清瓷才后知后觉般害怕。以后果然不能自己一个人来,可在这里又没什么朋友。 朋友…… 刚被酒精冲淡的回忆再次席卷而来,比上一次还要猛烈,大有闹得天翻地覆的势态。 她早该明白,她还是在意的。 不知道是谁告诉了康若她在淮城的消息,当今早木门再次被推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就这样暴露在阳光下,昔日的悲欢离合一并随着脚步声渐渐逼近。 那是清瓷的初恋,也是毫不犹豫背叛她的人。 …… 多年前,在方清瓷还对感情懵懵懂懂的时候,纯白的青春篇章已经烙印下康若不可磨灭的痕迹。 两人青梅竹马长大,大人们为了生计繁劳,整日的早出晚归已成常态。康若比她年长三岁,作为邻居哥哥,自然而然地肩负起照顾妹妹的责任。 夏日的风徐徐吹着,蝉鸣不断,少女的裙摆扰乱了两个人的心,像两颗酸涩的青苹果,执拗地靠在一起。 又一触即离。 其实面对康若,坦白说,她是自卑的。 康若的父母当年看准风口投资成功,一下子从小职员变成了大老板,开起了公司。 而她,父母离异,家中经济一落千丈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外债,直到这些年才勉强还清。 两人早已不在一个阶层,或许分手也是早晚的事情。方清瓷知道,但憋着没说。 她还是想等等康若的态度,这么多年的感情总不能真的说散就散。 结果等了康阿姨和康若的那番对话。 如果她没听到,两人最终也会天各一方,虽说最后也挺和平,但显然只是表面。 这段关系在她心里已经烂透了,连带着那个人。 那天方清瓷刚上完晚自习回到家,忽然就不想继续待下去了。 高中课业繁忙,家中生意不好,最直接影响到的就是父母关系,顺带上孩子也一起出气。 她那时刚考上京师附中,京师附中是整个京市最好的高中,那身校服简直就是行走的奢侈品,所有家长都以孩子能穿上京附的校服为荣。 可方清瓷的喜悦没人在意,除了康若送给她一个小蛋糕以外,再没了其他。 思来想去最终都指向一人,她想去康若家躲躲,等家中炮火平息后再回去。 康家大门虚掩着,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清瓷这才想起来康若今晚还有奥数课。已经高三的他每天早出晚归,两人平日都见不上几面,只能靠着短信传达一下思念。 “方家那小丫头你趁早断了。” 楼梯间的灯亮了起来,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近,方清瓷连忙躲到拐角处,静静听着。 “可以做朋友,可以一起玩,但如果要把她娶回家,我坚决不同意。” “妈您说什么呢,从前倒是还行,她家条件不错,人长得也漂亮。可现在已经今非昔比,我早就想断了,但她缠得紧,我还没想好用什么借口。” …… 后面的话方清瓷没听,回去想了想还是在短信上发送了“再见”,等发送完成才发觉自己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那头已读的显示让她彻底看清了康若,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回复,索性拎着书包坐在小区的长椅上,借着头顶上微弱的光做作业转移注意力。 可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方清瓷又想到了从前的那些幸福时光,现在再看也只剩一地鸡毛。 康阿姨一直很喜欢她,小时候总拉着她的手和康若的放在一起,调侃着早已红透了的两人,让她以后一定要给自家儿子做媳妇。 如今出了这种事,她想到会有分离的一天,也不愿耽误康若。毕竟真心喜欢一场,她要对自己的心负责,她要敢作敢当。 但那样伤人的话被这样轻飘飘地说出口,方清瓷的自尊心接受不了。与其再让人随意羞辱,不如自己先行了断。 后来她被路过的楼下袁奶奶“捡”回了家,自此便成了奶奶的孙女,每天都去袁奶奶家享受片刻乌托邦的宁静,也陪同样孤单的老人聊聊天。 袁奶奶今年七十多了,老伴六十多的时候突发心梗去世。两人有两个儿子,也都一个比一个的争气。一个在加拿大,一个在美国,过得都不错。早年想将唯一的母亲接到自己身边,一番拉扯下,袁奶奶妥协了。 可偏偏在上飞机前的倒数一小时,老人突然后悔了,她说她要回家陪着老头子,回到养她育她的根上。 两个儿子呦不过,最终只能按时打钱过来,老太太也就成了“空巢老人”。 两个孤独的人凑在一起,寒风萧瑟,却再也无法穿透紧闭的门窗。 袁奶奶会给她做独门秘制糖醋小排,味道比外面卖的还好吃,每次都笑眯眯地看着方清瓷狼吞虎咽。渐渐的,清瓷的脸也圆润起来。 爱让人重塑骨肉。 这样好的时光可惜没能持续太久,父母离异是她噩梦的开始,高三那年母亲不顾反对带着她转学改嫁到了淮城。 自此便与袁奶奶分别,难再相见。 好消息是:继父人还可以,相处也算融洽。 就在她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无波无澜的继续下去时,噩耗又来了。 母亲重病,继父卷钱跑路,生父也因躲债不见踪影。 厄运从未离开过她,也并不打算放过她。 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她坚持读到了大学,后来便一边经营这家绘梦店,一边继续学业。赚得虽不算多,但算上母亲的医药费,也还够用。 谁曾想,早已失去音信的康若能找到这地方来。 第3章 初吻莫名其妙 记忆中永远清爽温柔的少年此刻依旧端正地坐在她面前,先前的那副黑框眼镜被金丝镜取代。 “小瓷,我们之间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康若一向看重自己的形象,细致到刘海都恰好停留在眼睛上方,只盖住了一点眉毛。 淡蓝色的衬衫搭在白T外面,独独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什么东西在上面亮晶晶地闪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光芒。 方清瓷眯了眯眼,是一只劳力士。 但与从前不同的是,那份怦然心动如今早已荡然无存,她只觉得恶心,连嘴角习惯性的微笑都差点挂不住。 “康若,你既然已经选择了柯宛白,就该对她负责。背着她来找我,你还有男人的样子吗?” 这番话丝毫不给康若面子,直截了当地戳破男人温柔的假面,将难看的现实摆在当前。 “我……” “好了,别再说了,我也不想听。从前是我识人不清,你知道柯宛白喜欢你,就一边享受着我的喜欢,一边还不忘让她给你花钱。你藏着掖着我们的感情不肯让柯宛白知道,又故意在她面前和我亲近,转头就说我缠着你。” 方清瓷内里向来不是什么体面人,积压许久的情绪再也无法忍耐,平静地直视着康若的眼睛将事实撕碎逼他直面。 话语激进,语气却没什么起伏,就连唇角的微笑也安静下来,一副平和淡然的样子。 仿佛在叙述其他人的故事。 “你故意让我和她的矛盾激化,引起她对你的同情,好让她加倍地用金钱补偿你。从前我看不清楚,以为你并不知情,为了不打扰你学习,我忍着什么都没说,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 康若的脸由白转青,似乎没想到方清瓷能知道这些,又隐隐恼火,厌她怎么能把这些就这样说出来。 “别再来找我了,你的演技太拙劣,虽然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这张脸实在是让我恶心。” 方清瓷嘴角的笑依旧挂着,说到恶心时又扩大了几分,那双勾人的桃花眼此刻带着一点点恶意,毫不避讳地刺进康若的每一寸皮肤。 脚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拉着他要往外走。康若低头一看,一只萨摩耶正凶巴巴地拿嘴叼他。 让主人生气的都是坏蛋!它要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送走康若,方清瓷顿觉浑身发软无力,淤积多年的情绪并没有因为刚刚的宣泄而消散,反倒是康若的出现让她更加郁闷。 也就有了之前在酒吧的那一幕。 天色渐渐暗沉下去,酒吧内却与外面截然相反。 五颜六色的灯光诡谲得让人眼神迷离,嘈杂震耳的音乐 ,疯狂痴迷的舞步,装在精巧别致玻璃杯中的各色酒水让人短暂地忘却压力,尽情享受着片刻欢愉。 方清瓷有点后悔了,她从未来过这种地方,看着舞池中交叠的男男女女,现下有些坐立难安。 人群中这抹冷艳的容貌太过于出众,引得不少青年男女前来搭讪又无功而返,方清瓷也从一开始的客气婉拒到果断一个字解决。 玻璃杯破碎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嘈杂的音乐声中平白又添了几声尖锐的争吵。 方清瓷循声望去,只看见三个打扮得极为妖艳魅惑的女人围在一个人面前,那人似乎低垂着头坐在卡座上,姿态并不体面。 可惜离得有点远,方清瓷也看不太清,只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个被围堵起来的男人年龄并不大,还有点…… 眼熟。 只看了一眼方清瓷便收回视线,这些都与她无关,经历这么多事后她一直坚信一个道理:同情谁就要承担谁相应的因果。 她还没那么闲,至少没闲到管别人的烂事。 “任轩,你别给脸不要脸,老娘让你喝你就喝,要是再敢拒绝,老娘倒是好奇你有多少条命够丢的!” 可怜的少年手脚都蜷缩在一起,怯怯地低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喝啊!这是赏你的,瞧你那副穷酸样,可不是八辈子都喝不上这么好的酒。” 四下哄笑声渐起,尽然是起哄让他陪一个的 。 任轩掐紧自己的手心,口里蔓延出一股铁锈的味道,店长在一旁对着那三个女人陪笑,不断用眼神示意他满足客人的要求。 可他知道,今天一旦妥协了,那才是真正站在地狱的边缘,只差一步便会坠入无底深渊。 他决不能妥协。 “安静点可以吗?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坑。” 坐在一旁摇晃着杯中冰块的方清瓷不清楚到底看了多久,此刻又继续轻摇着缓缓起身,冰块与杯壁不断碰撞,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 “你们要什么人没有,何必为难他,不过是个小孩子,看着还没成年。怎么?几位想蹲局子了?” 方清瓷虽说在这小城里不算人尽皆知,但凭借高超的画技和细腻的梦境疗愈也让她积攒了一定人脉,有一点话语权。 这三个女人明显都知道方清瓷,稍稍丰腴一些的红裙女人踩着高跟鞋一扭一扭地走过来,附在方清瓷耳边用第三个人绝对听不到的声音低声说了些什么。 方清瓷闭了闭眼。 她今晚已经喝了不少酒,渐渐有些“灵魂出窍”难以自控。眼前的世界层层叠叠,每做一个动作大脑都延后几秒才能反应过来。 红裙女子等了几秒,发现方清瓷没有反对之后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又一扭一扭地踩着高跟鞋回到任轩旁边,起哄声再次此起彼伏。 在这片嘈杂声中,一道白色身影霎时间冲了过来,牵起任轩的手就冲了出去,等众人反应过来时两人早已消失在酒吧后院的小巷中。 方清瓷一路拉着任轩东倒西歪地跑了三条小巷才敢气喘吁吁地停下,这可比她上学时跑的800米要厉害多了,当然也有酒精的加持。 光顾着扶墙喘气,她竟一时间忘了松开两人一直牵着的手,任由它们紧握着。 任轩低头看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恢复过来的方清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犹如触电般将手缩了回来,轻咳了一下,下一秒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气氛有些凝固。 半晌少年开口了:“谢谢……” 刚刚光顾着逃跑,方清瓷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长相,这下再定神去瞧,不由地挑了挑眉。 这不就是任凌嘛。 “任凌?你怎么会在酒吧里,还……”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双方都明白她指的什么。 任凌此刻的状态并不好,白色整洁的衬衫变得褶皱不堪,上面还有一大片淡蓝色的酒渍。 衬衫的三截扣子被解开,露出少年白皙的锁骨和隐隐约约透出的胸肌轮廓,此刻因为剧烈的跑动微微泛着粉红色。 方清瓷别开了眼,隔空指了指,示意他先把扣子扣好。 “我家里有点困难,今年刚到淮城上大学,想靠自己赚点钱减轻家里负担。听学校同学说可以在酒吧做兼职,我就来了,没想到……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说到最后,任凌的声线已经裹挟着颤抖,看来的确是被吓得不轻。 他顿了顿,轻轻吸了一口气。眼泪默默从两颊滚落,见方清瓷没什么动作,又自己用袖子抹去。 “我来的时间并不长,一共就见过她们两次,每次都要用极其恶心的眼神看着我,我无数次想要辞职,可又怀着一点侥幸心理。那里那么多人,她们应该不敢的。” “没想到就是这一点点侥幸心理差点害了我。” 少年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方清瓷,湿漉漉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 “今天如果没有你,我恐怕真的会被她们拖走,我……” 终究还是没忍住内心的恐惧,任凌又低下头小声抽泣起来。 方清瓷眼中少年的脸渐渐扭曲,不只是他,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她使劲闭了闭眼,勉强换回一丝神志。 她今天还真不算见义勇为、多管闲事。 如果自己哪天会后悔,那就只能怪当时任凌那副样子太像那个人了,只要和他有关的一切,方清瓷都要毫不犹豫地抓住。 “至于任轩这个名字,我不愿用我的真名在那里工作,更不愿在陪酒时听到‘任凌’两字,那太割裂了。至少在她们叫我任轩时,我能短暂地喘口气,就像是另一个人在替我做这些。” 等了好一会也没能等到方清瓷的回应,任凌疑惑地抬起头,却看见她的身子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栽倒。 他见状连忙双手捧住方清瓷的肩膀,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只能苍白地唤着她的名字。 “姐姐?——清瓷姐姐!” 方清瓷的意识开始不受控制的模糊抽离,刚刚的几杯烈酒她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身体,只是自顾自地灌下去。 她鲜少有这样不自控的时刻,除了烦心事外,多多少少又有点酒精的作用。 眼前人影与那个人渐渐重合,方清瓷脑袋越来越重、越来越沉…… 直到柔软的唇瓣相贴,淡淡的清爽皂香混着酒味充斥了鼻尖,像晴朗冬日里的冷空气将她紧紧包裹住。方清瓷这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把将任凌推开。 少年单薄的身子重重撞向墙壁,发出沉闷的声响,伴随一声吃痛的低呼。 “嘶——” 方清瓷愣在原地,大脑内像被临时安装了一架空调外机嗡嗡作响,轰得她一片空白。 任凌捂住被撞击的左肩,不可置信般抬起头看向同样呆滞的方清瓷,后者显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可作为在场唯一一位从一开始就很清醒的人,他的震惊程度远远盖过方清瓷。 她…… 任凌缓缓将食指放在唇珠上,刚刚柔软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上面,淡雅的茉莉花香气久久萦绕在他周围。 她亲了他? 任凌心中犹如翻腾起滔天骇浪一般,万般情绪堵在心头,张口想说些什么又憋了回去,直到两颊连带耳朵红得不成样子。 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不知多久。 最后还是方清瓷干巴巴地冒出句“回家吧。”,他们才从这诡异的泥潭中抽出身来,各怀心事地分离。 直到那道纤丽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色之中,任凌才缓慢收回了视线,盯着脚下的小石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左肩膀强烈的疼痛感让他意识到或许是那时被墙面上的凸起划破,不用看也知道伤口现在已经红肿。 任凌没动,静静靠着墙看着指尖猩红的一点燃烧殆尽,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味口香糖放入嘴中,这才转身离去。 只剩下点点烟灰在漫天夜色中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