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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寄昼接过云衔青递来的锅,放在饭桌上,轻声道:“别替我发愁的了,院试的日子眼瞧着要到了,你紧不紧张?”
云衔青心说能有多紧张,当年他那母夜叉师娘拿着菜刀在他面前比划,伙同师父一起逼他念书,他还不是照样天天溜号。
“不紧张,”他摆出碗筷,盛好米饭,语气轻松地说,“中榜了领津贴,落榜了我就去找份工。”
岑寄昼执起筷子,听见他这么说,顿时蹙起眉:“我手头还有些古董物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卖了倒还能抵几个钱。家里有的是钱,你尽管念书,我供得起。”
这软饭吃着烫嘴,云衔青更愁了,但他想了想,还是说:“娘子的心意我自然不会辜负,可我这一走就是一月有余,实在放不下心,若是你病了我也照顾不了你,正好你要去找高郎中开药,我同你一起去,拜托他多来瞧瞧你。”
岑寄昼点点头,又问:“什么时候走?”
云衔青所在的银泉山属梁州府望江县,院试考场设在梁州府学,前去须得走数十公里的水路。
他算了算:“两日后。”
岑寄昼沉默两秒:“成亲之后,我们还从未分开过这么久。”
云衔青听他这么说,心窝仿佛被戳了一下,酸软的思绪泛滥开来:“这还没走,我就已经在想念娘子了。”
岑寄昼给他夹菜的手顿了顿,轻叹:“我也是。”
饭后,监督着岑寄昼把药喝光,云衔青就拉着他往隔壁村走。
择日不如撞日,他是真的放心不下自己病恹恹的娘子,趁早去找高郎中交代清楚了最好。
他们到的时候,高郎中正在院子里清点药材:“哟,来开药呢?”
他站起身拍拍手:“进屋吧。”
高郎中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留着撇小胡子,身为银泉山附近唯一一个郎中,人还不错,没什么架子。
穷人交不上诊费,他也不催,因此口碑很好,是十里八乡都认可的大善人。
云衔青看他的第一眼,就发现这人不简单。
他手上的茧子一定不只是上山采药磨出来的,观他气息,是习武之人。
不过云衔青观察了一阵,发现这人的确老老实实在做郎中,偶有小动作,也祸害不到村民头上来,是个颇有分寸的高手。
谁身上没点秘密呢?
云衔青暂时打消了对他的疑虑。
高郎中给岑寄昼把脉时,隔壁屋传来清脆的童声:“爹,这筐药材我搬不动——”
“爹在看诊,你先放着。”高郎中回答。
云衔青等会有求于他,这时候正热心:“我去帮他吧。”
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高郎中松开把脉的手,笑呵呵的神情消失在脸上,他嘴唇微动,催动内力逼音成线,确保声音只有岑寄昼听得见:“药还是给您照常开?”
岑寄昼面无表情地颔首。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他忽然道:“你说,我拿刀架在主考官脖子上,能给衔青换一个金榜题名么?”
高郎中嘴角抽了抽:“不好吧,太高调了,您又不缺钱,买一个便是。”
岑寄昼淡淡吩咐:“这事你差人去办。这半年来衔青已足够刻苦,无论结果如何,我见不得他落榜伤心。”
高郎中:“是。”
云衔青帮高郎中儿子将几筐药材搬进库房,一回头,岑寄昼已经站在门口等他。
库房里充斥着一股沉闷的药材味,但在看见岑寄昼的一瞬间,云衔青就好像闻到了他身上独有的清苦药香,顿时觉得药材味也没那么难闻了。
云衔青不自觉地展露笑容,快步走过去牵他的手:“大夫怎么说?”
岑寄昼反握住他的手:“没什么问题,日常调理着走就是。”
高郎中儿子捂住眼睛:“噫,羞羞。”
高郎中哭笑不得:“小鬼头还不谢谢云公子。”
云衔青摆摆手:“好说,搬几个小筐而已。我这边有事还得拜托您呢……”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出门,我会时常去探望岑先生的,放心去考吧。”高郎中善解人意道。
不止是高郎中这边,邻里也要拜托一遍。
云衔青捉两只自己喂的鸡,亲自上门拜访,邻居们不白拿好处,都很爽快地答应了。
岑寄昼在旁边看着,多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有点无奈地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两日后。
云衔青背上行囊,准备出发。
这回絮叨半天的变成了岑寄昼。
他拉着云衔青的手,事无巨细地交代了半天:“……客栈要最好的房间,别不舍得花钱;坐船要小心毛贼,坏了你心情就不好了;考前吃清淡些,省得肚子疼……”
云衔青依依不舍,一点也不嫌烦,直到鸡叫三遍,才挥挥手转身启程。
他走出两三里路,却没有按照行程安排,搭马车去渡口坐船,而是转身又绕回了银泉山。
如若有人路过,恐怕都看不清他的身形。
青衣书生烟雾般融化在晨雾里,几个纵身就登上银泉山崖壁,他轻车熟路地走进山洞,将笨重的行囊一扔,弹指点亮灯盏,坐到山洞里唯一摆放的桌凳前。
药水与各式材料摆满抽屉,他对着铜镜,熟练地在脸上涂抹起来。
不一会儿,清俊书生原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个黑脸络腮胡的男人。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骨节咔咔作响的同时,身体也迅速发生了变化。
身量变矮,身形变壮。
这番改头换面实在彻底,就算把岑寄昼请过来,恐怕也认不出他就是云衔青了。
云衔青对着铜镜满意地端详自己片刻,拿出一套新衣裳换上。
这是他常用的几套易容之一,名为陈兴的游侠,在外行走起来十分方便。
时间还算宽裕,他不急着去梁州府学,而是披上陈兴的身份,又来到了长宁镇。
武者打扮的黑脸络腮胡得到的待遇比起文弱书生,简直天差地别。
路上行人不敢随便跟他搭话,偷偷瞧他的小娘子也没有了,云衔青从几乎所有的人脸上都看见敬而远之四个大字。
他倒也乐得清闲。
云衔青此行的目的地是陶然居,长宁镇一所小有名气的茶馆,同时也是江湖人情报交接的聚集地。
他走进去,跑堂伙计当即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客官里面请,您几位呀?”
云衔青抱着手臂,开口嗓音竟是粗犷低沉的:“老子一个人。”
长宁镇的人都知道,一脚跨进陶然居门槛,就算是进了半个江湖。
这地方的客人跟别处不一样,刀枪斧钺就在桌腿靠着,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点江湖人的血气。
面相憨厚的跑堂伙计,墙角弹琴的蒙面乐伎,皆是气息内敛,但眼中精光逼人。
云衔青扮演的陈兴在陶然居也不是生面孔了。
见他进来,有几个坐着正喝茶的人或微笑或点头,算是跟他打过招呼。
云衔青没有过去凑热闹,一撩下摆,大马金刀地在空桌坐下,没有看伙计呈递上来的茶牌:“要除夕夜梅上雪沏的碧螺春。”
伙计神色不变:“得嘞,这就给您送过来。”
不多时,伙计送上茶水的同时,也在云衔青面前轻轻放了一只精巧的香囊。
云衔青拿到香囊,不作停留,径直就走了出去。
香囊里放的不是香料,而是一张卷起来的情报。
云衔青打开情报,上面用蝇头小字写着:
夔牛角。
云衔青额角青筋狠狠跳了跳,感到匪夷所思。
他之前托陶然居查关于江湖名医祝还阳的情报,此人被誉为小神农,有一手生死人肉白骨的精妙医术,但世外高人架子摆得足,神出鬼没,很难请。
常人要想请他出山,须得奉上他想要的药材。
早就听说祝还阳这厮要的药材刁钻至极,但云衔青花了大价钱打听来的情报还是让他火气直冒。
先不说夔牛乃是《山海经》中记载的神兽,到底有没有这玩意还有待商榷。
最重要的是,夔牛虽然也叫牛,但是根本就没有角!
糊弄谁呢?
云衔青沉着脸合拢手指,小纸条在他掌心化为齑粉。
他心中已经给那神叨叨的祝还阳盖棺定论——
庸医!
姓祝的最好祈祷自己不会撞到他手上,否则少不得先砍两下泄愤。
医术与医德兼备的大夫又不是找不着,他小神农也配算个人物?
云衔青找名医不为别的,他始终还是想多找几个大夫给自家娘子瞧瞧。
这下排除了一个不靠谱的,也不算全无收获。
云衔青雇了辆马车,不打算再耽搁,往渡口去了。
而银泉山脚下,云衔青与岑寄昼所居住的小木屋里。
岑寄昼坐在窗边,画纸在桌上铺开,他提笔正作画。
云衔青那一手丑字带给他的灵感还没完,他打算画一副牡丹,照例添上妙趣横生的菜青虫。
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只立于花蕊得意洋洋的菜青虫,岑寄昼看着它,冷漠的眉眼都变得柔和起来。
想起那小书生时,他自认为早已冷硬无比的心总会软软地塌下去一块。
外面的世界并不是很安全,上至庙堂下至江湖,都充斥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要不悄悄跟过去看看?反正那傻书生也发现不了。
岑寄昼正撑着下巴思忖,忽然微微一眯眼,冷冷抬起头。
没过多久,院子里的母鸡收了声音,怯怯地躲起来,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伴随着风声,有什么东西落在院子里,随即啪嗒啪嗒地向门口走来。
“笃笃,笃笃。”
诡异的是,敲门声竟是从木门的下半截传来,就像是有什么人趴在地上,又或者敲门的干脆就是个小孩,身量才对得上。
岑寄昼搁下笔,一拂袖,劲风撞开门扉。
门口站着的赫然是一只大鸟,浑身厚实的深褐色羽毛,唯有头颈上完□□/露,鸟喙匕首一样泛着寒光,眼珠黑洞洞的,满脸的凶相。
腐烂的腥臭味在空中弥漫开来。
这是只秃鹫。
见到岑寄昼,秃鹫先是弯下脖子,躬身行礼般一拜,然后才蹦蹦跳跳地走进来。
这天上的猛禽落了地,顿时变得滑稽起来,须得张着翅根,左右脚交替蹦跶,才能摇摇摆摆地走起来,威风全无。
走到岑寄昼跟前,它很自觉地啄了啄右腿,叼出绑在上面的竹筒,伸长脖子递到岑寄昼掌心。
东西送到手,它又是躬身行一礼,很自觉地蹦着走了。
岑寄昼抬手招了招,木门嘎吱一声,自己又合拢了。
他拆开竹筒,里面掉出一支仿小剑形状,做工精美的令牌。
令牌一面用朱笔题着:阎罗诏。
仅仅三个字,仿佛藏着尸山血海,煞气扑面而来。
翻过来另一面,赫然是一个人名:
祝还阳。
阎王有诏,在劫难逃。
手握阎罗诏,总是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病美人仿佛变了个人,某种叫人不寒而栗的气息浮出水面。
他垂眸打量刻在诏令上的名字,长发与眼眸皆乌黑,衬得肌肤更森白,几乎冒着九幽黄泉涌上来的寒气,正像个打从地底前来阳间勾魂的使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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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