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高手互相演》 第1章 一 1 长宁镇城墙巍巍耸立,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尘土飘扬的长路尽头,慢慢走来一名书生。 书生穿的时下最常见的青色衣衫,十分朴实,但他应当是位讲究的读书人,亦或是家中有位讲究的夫人,瞧起来很整洁。 日头正辣,他背着的箱笼投下小片阴凉,正好遮住他的面部。 镇上坐落着方圆百里最好的书院,来求学的书生到处都是,他这样的穷书生没什么稀罕的。 疾驰而过的马车里,贵人们自是不会多看他一眼,道上的行人被烈日和汗水糊了满眼,更是注意不到他。 因而谁也没看见,同样是风尘仆仆的跋涉,这书生脸上竟一丝汗也没有,神情闲适极了。 眼瞧着快进城了,青衣书生才偷偷摸摸往腰上一摸,取出只水壶,倒在掌心,最后往脸上一弹。 晶莹水珠挂了满脸满脖子,伪造出大汗淋漓的假象。 他像周围人一样,拖着半死不活的脚步,气喘吁吁地进了城。 城门口两个轿夫正四处张望,见了他立马大声招呼:“云公子,这边!” 抱琴书院的夫子出钱交代他们来这里接人,只说人群里瞧着最俊的那位书生就是了。 轿夫先前心里还犯嘀咕,现在发现果然一下就能认出来。 这青衣书生乍看打扮简陋,面容却是一等一的清雅俊秀,眼尾微弯,端的是春风拂面般和煦,叫人移不开眼睛。 戏折子里令狐狸精痴心相付的白面书生,约莫就是这么个模样。 “辛苦二位了。” 云公子——云衔青卸下箱笼坐上轿子,由得他们脚程飞快地载着他前往抱琴书院。 云衔青来书院,不是来学学问的,而是来卖画的。 抱琴书院有名的章夫子亲自接待了他。 云衔青刚下轿,章夫子就万分热情地迎上来,不由分说就要去接他怀里的箱笼:“久违了云公子,我来,我来。” 云衔青嘴上矜持地推辞:“哪儿能让您来。” 手却很自然地将箱笼递了过去。 章夫子好似没注意到这点细节,只顾着那箱笼。 仿佛抱的不是个穷书生破破烂烂的箱笼,而是个大宝贝,带着云衔青往他的书房走:“走走走,快让我瞧瞧今儿个的画。” 两名杂役远远地看见了这番动静,高个的纳闷:“章夫子一向以刻薄严厉闻名,什么画能叫他这般欢喜?” 矮个的解答:“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画可不得了,无论山水鸟兽,满纸只透出一个狂字。章夫子宝贝得紧,要落三层锁,闲杂人等都不给看。” 高个子吃了一惊:“哟,瞧不出那一派斯文的书生有这般性情。” 矮个子摇头:“非也非也,那画乃是书生的夫人执笔。” 高个子又吃一惊:“想必是位虎背熊腰的巾帼人物,配个文弱书生倒正好……” 云衔青耳力非凡,将两个杂役的对话一字不落听进去,不禁微微一挑眉。 虎背熊腰? 没见识。 作画狂野的就不能是个柔弱大美人? 他笑而不语,在章夫子渴望的目光中,将画取出。 章夫子奉上早就准备好的一袋钱,然后急不可耐地接过画卷抱在怀里,颤抖着双手不住抚摸。 云衔青虽作书生打扮,实际上书都读进了狗肚子,对画更是一窍不通。 不过娘子作的画,自然是极好的。 他见怪不怪,拱手告别,留那老头自己慢慢看画。 这边章夫子送走云衔青,转身关上房门的一刹那,堆笑的脸皮立即坠下去。 他一转方才如获至宝的模样,从掉进米缸的耗子摇身一变,变成层层叠叠收着愁苦的沙皮狗,捏着鼻子将画拆开。 随着画卷在桌案上展开,他浑浊的眼珠好似被泼了滚油,疼得眨了又眨。 画以常见的“松鹤延年”为题,两只滚圆如球的丹顶鹤作大鹏展翅根状——其中一只的脑门约莫是绘者忘了上色,呈秃顶状——粗短有力的爪子踩在乱石上,威风凛凛地冲红日叫嚣,身后鬼影幢幢,仔细一瞧,原是松树上挂满菜青虫,掉得地上也到处都是。 ……鬼知道松树为什么会长菜青虫。 章夫子胸膛上下起伏半晌,面色还是憋得铁青。 最终,他还是忍着屈辱地收起画卷,拖出上了三道锁的大箱子,将这幅画和其他画一起,严严实实地锁进去。 他奉命行事,高价收购这穷书生带来的画。 他不能指望所有人都像这没文化的小白脸一样,分不清好歹。 因此只能自己小心藏着那些破画,还要为了圆谎编排自己小心眼。 唉,这世道! 那边云衔青重新背起箱笼,从怀里摸出一张纸。 那是他出门前,夫人交代他要采买的东西。 若是章夫子在这里,见了纸上笔迹,一定会恍然大悟,松树上长菜青虫的灵感从何而来。 只见那几行字歪七扭八,在纸上蠕动爬行,正像极了顾盼生姿的菜青虫。 “其一,买笔墨纸砚。” 书院门口就有好几个铺子卖文房四宝。 见云衔青走过来,店家纷纷热情地招呼: “新到了一批砚台,公子来看看?” “公子上回买的丹青可好用?小店上了西域来的胡粉……” 云衔青每家铺子都转了转,先买了盒最好的朱砂。 家里那盒在画丹顶鹤的时候用完了,娘子倒是很淡定,说这是水到渠成的留白。 娘子勤俭持家,他却不能抠门。 总不能天天留白吧? 更何况,他当下的身份是个穷书生,明面上全靠娘子卖画养活。 娘子不嫌家贫,还愿意出钱供他考取功名。 虽然他本人其实是不太情愿的…… 想到这里,云衔青难得有些发愁。 他拿了一捆最好的画纸,轮到自己,拿的却是最次的笔墨,纸是不必买了,家里的都写不完。 买完笔墨,云衔青一头钻进了旁边弯弯绕绕的小巷子里。 “其二,买书。” 鸟粪都不光顾的小巷尽头,有一家书摊。 几乎都是不知道打哪儿淘来的抄本,上至四书五经,下至艳俗话本,一视同仁,五文一本。 摊主躺在椅子里,脸上盖着蒲扇,鼾声如雷。 云衔青也不需要招待,熟练地挑拣起来。 他总共挑了二十来本,其中十几本扒掉书皮,将内容扔回去,就剩三四本完整的。 十几张书皮和三四本书被装进箱笼。 虽然书摊里都是至少二手的抄本,许多破烂到本身就没有皮,甚至内容页也跟狗啃过似的。 但云衔青还是很有良心地付了二十几本的钱。 “其三,给娘子和自己各做一套夏衣。” “其四,长宁老字号的豌豆黄两斤。” “其五,白扇子一把。” “……” 太阳落山之前,云衔青采买完所有东西,背着满当当的箱笼回家了。 出城门后,避着人眼走一阵,云衔青就懒得再装,施展起轻功。 宛如一团青色烟雾,倏地被风吹散,再难寻其踪迹。 常人需要走几个时辰的路,他半个时辰就能到。 但这显然没法跟他娘子解释,于是他并没有先回家,而是绕到家背靠的银泉山,如履平地般踩着悬崖上去,来到半山腰一处隐蔽的山洞里。 绝大多数不能见人的家当都被他藏在这里。 云衔青先掏一把铜钱,打算虚报今日的采买总价,往家里添点。 又翻出十几本心心念念的功法秘籍,给它们通通包上正经书的皮,仔细修整完毕,确认从外面看天衣无缝。 什么《天罡经》《焚玉掌》《百丈佛拳》,通通归为正统。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也不闲着,盘腿打坐,闭目后气息很快变得悠长,显然是进入了冥想状态。 浑厚的真气运转在四肢百骸,他整个人都蒙上一层淡淡的光,不笑亦不语时,哪怕作书生打扮,也全然不再像个书生。 凛然不可逼视。 两个时辰后。 云衔青背上箱笼,走在杂草丛生的小路时,故意去沾了一身草叶露水。 走出山洞,他又变回了看起来就脾气很好的年轻书生。 在嘁嘁虫鸣里,抬头透过林叶的间隙,看见一轮明月。 “前几日还只能看见一半月亮,今日已经丰盈得离满月只差一牙啊。”他喃喃。 月光柔和地照亮前路,已经能看见他的小木屋的轮廓。 微黄的光从窗户透出来,云衔青唇角微弯,心情不错地加快了脚步。 已经不早了,往常这个时候娘子已经睡下。 云衔青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甚至没有惊动鸡窝里胆小的母鸡,它们头埋在蓬松的羽毛下,睡得香甜。 但昏黄跳动的烛光下,有人回过头,乌黑的长发有一缕在肩头柔软地搭了个弯,其余仍丝绸般垂顺倾泻。 冰雪琉璃一样的眼眸软化下来,那人低低唤他的名字,音质如玉:“衔青。” 烛光虽朦胧,但完全看得清,云衔青的娘子其实是个男人。 这事并不是个秘密。 穷书生云衔青与一个病恹恹的男人成了亲,此事十里八乡都传遍了。 云书生自己就已是俊极,初来乍到时,大小姑娘跟他说话都闹大红脸。 他的男娘子更是比银泉山几个村子里最美的小金娘还要美。 这位男娘子除了脸长得美,画还是一绝,连城里的夫子都喜欢他的画。 有本事的人该受尊敬,因此乡亲们并不称他为云家男娘子,见了面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岑先生。 “嗯,”云衔青走过去,先弯腰很自然地跟他接了个吻,才质问,“怎么还没睡?” “等你。”岑寄昼没什么的血色的唇瓣被亲得发红,他双眸如月光般幽静,手指却下意识地笼向云衔青后颈,像是个与病美人格格不入的掌控姿态,最后却只是指尖轻轻地蹭过云衔青的侧脸。 云衔青被蹭得有点痒,双手捧住他的手。 哪怕二人已经成亲半年有余,云衔青还是忍不住想感叹。 这一定是位过去养尊处优的少爷的手,指节修长如竹,掌心与指腹光滑洁白,一丝茧都没有。 不像云衔青从小习武,满手的茧子,即便用特制的药水洗过,也除不干净。 云衔青脸颊在他微凉的掌心蹭了蹭,温声责备:“入秋了夜里凉,下回不许等了。” 岑寄昼过去的确是位少爷,只是据说家里遭了难,如今只剩他一个人活着。 他胎里就带了病,身子骨不大好,风吹都能病一场,需要常年服药,连身上都浸着一股淡淡的清苦药香。 岑寄昼被他蹭得手指微微蜷了下,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声好。 好乖巧的小书生。他想。 清秀文弱,骨子里透出书卷气,眼眸涉世未深一样的干净。 叫人舍不得将血腥味在他身上沾染半分。 磨蹭着亲昵了一会儿,云衔青献宝似的打开箱笼:“娘子的画又卖了个好价钱,朱砂不是没有了么,我给你添了新的。” 岑寄昼瞥了他一眼,懒得计较这口头便宜,只打开朱砂盒看了眼:“成色很好,我很喜欢。” 云衔青一边往外搬东西,一边说着今日进城的见闻。 娘子因病不怎么出门,想必是寂寞的。 因此他每回出门,都要带回一箩筐的趣闻轶事,路上遇见新鲜小玩意,也要给娘子带上一带。 岑寄昼单手懒懒地撑着下巴,安静地听着。 他其实对外面如何不感兴趣,但他喜欢看这小书生笑着说话的模样。 云衔青掏到书时,书皮上写着《中庸》的那本忽然出了岔子。 他把封皮固定得很稳当,却叫内页侥幸逃过。 在两人眼皮子底下,一张密密麻麻写着心法的纸页飘了出来。 那一瞬间,云衔青闪电般想了一百零八种截住它的姿势,最终都强行按捺住了。 他只能像个普通人一样,假装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哎!” 岑寄昼眉心倏地一蹙。 他方才好像看见那张内页上写着“罡气护体”。 《中庸》还会讲这个么? 他刚要捡过来看个仔细,就被一只手抢先。 宽大的青色袖袍扬起,盖住纸页,也挡住了岑寄昼的目光。 “破买书的,烂成这样的也敢卖给我,下回我得找他好好说理去。”云衔青一把抓起内页塞回书里。 他维持着面上镇定,内心捏了把汗。 但老天还没放过他,岑寄昼不知怎的突然对假《中庸》有了兴趣,伸手:“我……”看看呢。 云衔青左脚绊右脚,强行来了个平地摔。 岑寄昼果然不再看书,而是下意识去接住他。 他那病美人娘子自然是接不稳,于是两人踉跄几步,在云衔青精确的计算下,往书房一角的小榻倒。 小榻上放着柔软的靠枕和垫子,岑寄昼猝不及防跌坐上去,神情有几分错愕。 因为下一秒,云衔青扑过来,状似不小心地跨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开文大吉! 好紧张好紧张好紧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一 第2章 二 2 这实在是个不大端庄的姿势,但云衔青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伸长胳膊,悄悄把假《中庸》塞进书架角落。 确认岑寄昼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还一副怔怔的模样,云衔青在心里松了口气。 当然,这一通手忙脚乱的掩饰是断然不能叫娘子看出破绽的。 “怎么呆住了?压坏了?”云衔青顺势去勾住岑寄昼脖子,两人额头相抵。 岑寄昼看着他,有时会有种这人是山里刚化形的精怪的错觉。 怎么会有人长了二十几年,好像还对情爱之事不甚了解,所以与常人不同,他与岑寄昼亲昵起来全凭本能。 他喜欢叫岑寄昼娘子,但本身没什么为人夫的概念。 就像此时他坐在岑寄昼大腿上,分明是狐媚的勾栏做派,他却神情一派坦然。 纯粹得反而很勾人。 “怎么会。”岑寄昼微不可察地僵了僵,垂下眸,避开了视线的交汇。 大美人生性内敛,大抵是害臊了。 云衔青笑着起身,去打水梳洗:“好了不闹你了,不早了,快去睡吧。” 这小书生自己走得干脆,留岑寄昼在原地好一阵没说话。 他手撑在榻上,苍白的肌肤上青筋突兀绷紧。 最后只是隐忍地微微呼一口气。 云衔青梳洗完后,走进卧房,看见岑寄昼合衣躺在榻上,长睫落下安静的阴影,呼吸平缓,已经睡着了。 他没急着上榻,而是心情很好地靠在门框上看了会儿。 不管看多少遍都还是觉得真好看啊。 其实岑寄昼的猜想并非全无道理。 云衔青虽不是什么化形的精怪,但从小是实打实在深山里住着,下山前只见过三个活人。 分别是他师父、师娘,还有早已出师,八百年才回来一趟的师兄。 少年人的心是关不住的。 哪怕只能从书册和长辈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山下的世界,云衔青还是好奇极了。 师父摇头晃脑地念“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云衔青向往地眺望着窗外的蓝天,走神中只听进去了一个“颜如玉”。 他从小就有主意,志向非凡,毛都没长齐,已经开始盘算将来。 颜如玉的大美人应当是什么模样? 他只见过啰嗦的白胡子老头师父,凶神恶煞的母夜叉师娘,仿佛总是满腹忧国忧民的苦瓜脸师兄。 “……等我下山了,一定要娶最漂亮的娘子。”小云衔青握紧拳头。 话音刚落,脑门就被书卷敲得嘣一声响,师父吹胡子瞪眼:“我是问你此句何解!” 小云衔青捂着脑门:“啊?哪句?” 于是脑门又被敲了一下,师父气得直摇头:“朽木不可雕也,就你这样,再学一百年都别想下山去给你师父我丢人。” 旁边嗑瓜子的师娘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那岂不是只能在梦里见他那漂亮娘子咯?” 现在云衔青真的娶到了大美人,颜的确如玉,圣贤书诚不欺他。 只可惜那嘲笑过自己白日做梦的老头老太已经不在了。 想到这里,云衔青唇角的笑容淡了下去。 躺到岑寄昼身边,浅浅药香钻进鼻尖,云衔青翻身抱住岑寄昼,深深地吸了一口,眉目间的阴霾才散去。 岑寄昼没有睁开眼,手却轻轻搭在了他腰上。 云衔青放松心神,被困意挟裹着沉入睡梦。 师娘曾在他第一堂习武课上就说过,习武之人不可有一日松懈,哪怕睡梦中也要留一线清明,风吹草动皆有数,心神得千锤百炼,方可成器。 敏锐是能救命的。 但在岑寄昼身边,云衔青总是不由自主就松懈下来。 岑娘子身上的药香有奇效,叫他安心又舒服。 一夜过去。 或许是睡前触动了少时瑰色的幻想,亦或者单纯是年轻的身体血气方刚。 云衔青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一点燥热。 这时候,枕边人微凉的体温很适合用来降温。 他脑子还有点迷糊,人已经蹭了过去。 有一搭没一搭的,不得章法,全凭本能胡乱蹭。 这时候,一双修长的手伸过来,帮他纾解起来。 云衔青弓了下背,瞬间清醒了:“唔?” 岑寄昼也是刚醒的模样,眉眼倦倦低垂,动作倒是不含糊。 云衔青喘息着,头埋在岑寄昼肩膀上,隔着单薄的中衣去咬他的锁骨。 齿关猛的咬紧的某一刻,云衔青眯起眼,那股燥热气散去,懒劲忽然上来了。 他与岑寄昼亲密地抱在一起,觉得很享受,好半天没动,感叹:“岑娘子真好。” 岑寄昼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冷淡的眸子被温情软化:“嗯。” “好,”云衔青忽然翻身坐起来,双手撑在岑寄昼头侧,“该我了。” 岑寄昼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淡色的薄唇倏地抿紧了。 不是用手,而是…… 岑寄昼熟练地跨坐在他身上,缠绵低语:“别动,我来就好。” 男子之间的情事本就艰涩,一个不慎,发热疼痛也是常有的事。 云衔青心疼岑寄昼体弱,每日三碗药勉强养着,仍是个病秧子。 因此他是万万舍不得折腾岑寄昼的,情事上,他主动做了纳入方。 甚至绝大多数时候,他都严防死守,摁着岑寄昼不让动,而是自己来。 岑寄昼是真病弱美人,他云衔青可不是真书生,一点也不文弱。 比起读进狗肚子的四书五经,他的武学天赋是令师娘都赞叹不已的高。 当初决定定居银泉山之后,他折了根树枝,在山里溜达了半天,就把山里的长虫和熊瞎子撵得举家搬迁,其他猛兽也望风而逃。 然而武功锤炼得再好,即使到了金刚不坏的境界,某些时候,云衔青也不得不承认,他也有弱点。 譬如现在。 云衔青鬓角已经汗涔涔的了,他仰着头咬紧牙关,难得露出一丝脆弱的神情。 缓慢下沉的腰身绷紧到了极点。 半年前的洞房花烛夜,他就为岑大美人雄厚的本钱吃过一惊。 半年来渐渐学着适应,但还是有些吃力。 云衔青自认皮糙肉厚,对疼痛已经不大敏感,可是这样酸胀酥麻的滋味实在有些异样。 谈不上舒服,岑寄昼就算一动不动也存在感惊人,好撑。 而从云衔青解开衣衫起,岑寄昼就偏过头不去看他,眼尾湿红稠艳,眸光散乱,手指抓紧床单,指骨泛起青白。 连呼吸也隐忍到了极点。 云衔青气息已经完全乱了,也不耽误他笑:“脸皮真薄……怎么……不敢看我呀岑娘子……” 岑寄昼抬眼,眸色幽深,黑得像是不见底的漩涡,他定定地瞧了云衔青两秒,握住云衔青的腰身往下一沉,同时偏头吻了上来,好像有点咬牙切齿:“你真是——” 云衔青猝不及防,险些没撑住身体,腿根战栗着软了下去。 缓过神,云衔青第一反应是去按住岑寄昼,一开口嗓音哑透了:“都说了不许动!” 他真情实感地担忧岑寄昼这么虚弱的美人会因为太激烈的情事死在床上。 岑寄昼被他强行压着,拗不过他的坚持,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能冷冷别过脸不去看他。 云衔青自认为伺候娘子的功夫不比娘子的手活差,他忍着叫人难耐的异样,只想要娘子得趣。 只是他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游刃有余,没空去细看他岑娘子脸上压抑的复杂情绪。 大清早折腾完这么一通,险些误了岑寄昼喝药的时辰。 两人披上外衫一齐钻进厨房,岑寄昼煎药,云衔青一边做饭,一边往他的药包瞅了眼:“药快没了。” 看起来就剩两三剂。 “明日我去找隔壁村的郎中再开一副。”岑寄昼低头扇着小药炉,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云衔青忧虑地道:“我看那个郎中开的药不顶用,你脸色始终不见好,咱们去镇上找个更好的大夫看看吧。” 岑寄昼摇头:“不必了,我也没生什么大病,慢慢温养着就好,别担心。” 云衔青根本就做不到别担心,他觉得岑寄昼之所以不愿意去镇上看病,是因为嫌贵。 家里靠他卖画维生,果腹之外还能有点闲钱,可也不多,岑寄昼更愿意用这钱供他念书。 这怎么行? 云衔青暗暗叹了口气。 他当初就多余编个假身份,如今明明有钱,却不能光明正大掏出来给娘子治病。 他真是个失败的夫君…… 连他想去镇上打零工都被娘子一口否决掉了。 因为院试就在八月举行,他异常悔恨,简直想回到半年前一巴掌拍晕声称志在入仕的自己。 好死不死,这谎话被娘子听进心里去了。 现在想改也来不及了! 扮什么不好,扮个书生,还是穷得叮当响的那种。 琢磨来琢磨去,当下最清白的挣钱方式竟然是院试中榜,然后坐等公家给新鲜出炉的秀才老爷发津贴。 倘若他师父师娘泉下有灵,看到自家在书房里一秒钟都坐不住的小徒弟变成现在这样,恐怕要笑到忘川河倒灌进阎罗王鼻孔。 啧。 第3章 三 3 岑寄昼接过云衔青递来的锅,放在饭桌上,轻声道:“别替我发愁的了,院试的日子眼瞧着要到了,你紧不紧张?” 云衔青心说能有多紧张,当年他那母夜叉师娘拿着菜刀在他面前比划,伙同师父一起逼他念书,他还不是照样天天溜号。 “不紧张,”他摆出碗筷,盛好米饭,语气轻松地说,“中榜了领津贴,落榜了我就去找份工。” 岑寄昼执起筷子,听见他这么说,顿时蹙起眉:“我手头还有些古董物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卖了倒还能抵几个钱。家里有的是钱,你尽管念书,我供得起。” 这软饭吃着烫嘴,云衔青更愁了,但他想了想,还是说:“娘子的心意我自然不会辜负,可我这一走就是一月有余,实在放不下心,若是你病了我也照顾不了你,正好你要去找高郎中开药,我同你一起去,拜托他多来瞧瞧你。” 岑寄昼点点头,又问:“什么时候走?” 云衔青所在的银泉山属梁州府望江县,院试考场设在梁州府学,前去须得走数十公里的水路。 他算了算:“两日后。” 岑寄昼沉默两秒:“成亲之后,我们还从未分开过这么久。” 云衔青听他这么说,心窝仿佛被戳了一下,酸软的思绪泛滥开来:“这还没走,我就已经在想念娘子了。” 岑寄昼给他夹菜的手顿了顿,轻叹:“我也是。” 饭后,监督着岑寄昼把药喝光,云衔青就拉着他往隔壁村走。 择日不如撞日,他是真的放心不下自己病恹恹的娘子,趁早去找高郎中交代清楚了最好。 他们到的时候,高郎中正在院子里清点药材:“哟,来开药呢?” 他站起身拍拍手:“进屋吧。” 高郎中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留着撇小胡子,身为银泉山附近唯一一个郎中,人还不错,没什么架子。 穷人交不上诊费,他也不催,因此口碑很好,是十里八乡都认可的大善人。 云衔青看他的第一眼,就发现这人不简单。 他手上的茧子一定不只是上山采药磨出来的,观他气息,是习武之人。 不过云衔青观察了一阵,发现这人的确老老实实在做郎中,偶有小动作,也祸害不到村民头上来,是个颇有分寸的高手。 谁身上没点秘密呢? 云衔青暂时打消了对他的疑虑。 高郎中给岑寄昼把脉时,隔壁屋传来清脆的童声:“爹,这筐药材我搬不动——” “爹在看诊,你先放着。”高郎中回答。 云衔青等会有求于他,这时候正热心:“我去帮他吧。” 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高郎中松开把脉的手,笑呵呵的神情消失在脸上,他嘴唇微动,催动内力逼音成线,确保声音只有岑寄昼听得见:“药还是给您照常开?” 岑寄昼面无表情地颔首。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他忽然道:“你说,我拿刀架在主考官脖子上,能给衔青换一个金榜题名么?” 高郎中嘴角抽了抽:“不好吧,太高调了,您又不缺钱,买一个便是。” 岑寄昼淡淡吩咐:“这事你差人去办。这半年来衔青已足够刻苦,无论结果如何,我见不得他落榜伤心。” 高郎中:“是。” 云衔青帮高郎中儿子将几筐药材搬进库房,一回头,岑寄昼已经站在门口等他。 库房里充斥着一股沉闷的药材味,但在看见岑寄昼的一瞬间,云衔青就好像闻到了他身上独有的清苦药香,顿时觉得药材味也没那么难闻了。 云衔青不自觉地展露笑容,快步走过去牵他的手:“大夫怎么说?” 岑寄昼反握住他的手:“没什么问题,日常调理着走就是。” 高郎中儿子捂住眼睛:“噫,羞羞。” 高郎中哭笑不得:“小鬼头还不谢谢云公子。” 云衔青摆摆手:“好说,搬几个小筐而已。我这边有事还得拜托您呢……”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出门,我会时常去探望岑先生的,放心去考吧。”高郎中善解人意道。 不止是高郎中这边,邻里也要拜托一遍。 云衔青捉两只自己喂的鸡,亲自上门拜访,邻居们不白拿好处,都很爽快地答应了。 岑寄昼在旁边看着,多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有点无奈地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两日后。 云衔青背上行囊,准备出发。 这回絮叨半天的变成了岑寄昼。 他拉着云衔青的手,事无巨细地交代了半天:“……客栈要最好的房间,别不舍得花钱;坐船要小心毛贼,坏了你心情就不好了;考前吃清淡些,省得肚子疼……” 云衔青依依不舍,一点也不嫌烦,直到鸡叫三遍,才挥挥手转身启程。 他走出两三里路,却没有按照行程安排,搭马车去渡口坐船,而是转身又绕回了银泉山。 如若有人路过,恐怕都看不清他的身形。 青衣书生烟雾般融化在晨雾里,几个纵身就登上银泉山崖壁,他轻车熟路地走进山洞,将笨重的行囊一扔,弹指点亮灯盏,坐到山洞里唯一摆放的桌凳前。 药水与各式材料摆满抽屉,他对着铜镜,熟练地在脸上涂抹起来。 不一会儿,清俊书生原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个黑脸络腮胡的男人。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骨节咔咔作响的同时,身体也迅速发生了变化。 身量变矮,身形变壮。 这番改头换面实在彻底,就算把岑寄昼请过来,恐怕也认不出他就是云衔青了。 云衔青对着铜镜满意地端详自己片刻,拿出一套新衣裳换上。 这是他常用的几套易容之一,名为陈兴的游侠,在外行走起来十分方便。 时间还算宽裕,他不急着去梁州府学,而是披上陈兴的身份,又来到了长宁镇。 武者打扮的黑脸络腮胡得到的待遇比起文弱书生,简直天差地别。 路上行人不敢随便跟他搭话,偷偷瞧他的小娘子也没有了,云衔青从几乎所有的人脸上都看见敬而远之四个大字。 他倒也乐得清闲。 云衔青此行的目的地是陶然居,长宁镇一所小有名气的茶馆,同时也是江湖人情报交接的聚集地。 他走进去,跑堂伙计当即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客官里面请,您几位呀?” 云衔青抱着手臂,开口嗓音竟是粗犷低沉的:“老子一个人。” 长宁镇的人都知道,一脚跨进陶然居门槛,就算是进了半个江湖。 这地方的客人跟别处不一样,刀枪斧钺就在桌腿靠着,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点江湖人的血气。 面相憨厚的跑堂伙计,墙角弹琴的蒙面乐伎,皆是气息内敛,但眼中精光逼人。 云衔青扮演的陈兴在陶然居也不是生面孔了。 见他进来,有几个坐着正喝茶的人或微笑或点头,算是跟他打过招呼。 云衔青没有过去凑热闹,一撩下摆,大马金刀地在空桌坐下,没有看伙计呈递上来的茶牌:“要除夕夜梅上雪沏的碧螺春。” 伙计神色不变:“得嘞,这就给您送过来。” 不多时,伙计送上茶水的同时,也在云衔青面前轻轻放了一只精巧的香囊。 云衔青拿到香囊,不作停留,径直就走了出去。 香囊里放的不是香料,而是一张卷起来的情报。 云衔青打开情报,上面用蝇头小字写着: 夔牛角。 云衔青额角青筋狠狠跳了跳,感到匪夷所思。 他之前托陶然居查关于江湖名医祝还阳的情报,此人被誉为小神农,有一手生死人肉白骨的精妙医术,但世外高人架子摆得足,神出鬼没,很难请。 常人要想请他出山,须得奉上他想要的药材。 早就听说祝还阳这厮要的药材刁钻至极,但云衔青花了大价钱打听来的情报还是让他火气直冒。 先不说夔牛乃是《山海经》中记载的神兽,到底有没有这玩意还有待商榷。 最重要的是,夔牛虽然也叫牛,但是根本就没有角! 糊弄谁呢? 云衔青沉着脸合拢手指,小纸条在他掌心化为齑粉。 他心中已经给那神叨叨的祝还阳盖棺定论—— 庸医! 姓祝的最好祈祷自己不会撞到他手上,否则少不得先砍两下泄愤。 医术与医德兼备的大夫又不是找不着,他小神农也配算个人物? 云衔青找名医不为别的,他始终还是想多找几个大夫给自家娘子瞧瞧。 这下排除了一个不靠谱的,也不算全无收获。 云衔青雇了辆马车,不打算再耽搁,往渡口去了。 而银泉山脚下,云衔青与岑寄昼所居住的小木屋里。 岑寄昼坐在窗边,画纸在桌上铺开,他提笔正作画。 云衔青那一手丑字带给他的灵感还没完,他打算画一副牡丹,照例添上妙趣横生的菜青虫。 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只立于花蕊得意洋洋的菜青虫,岑寄昼看着它,冷漠的眉眼都变得柔和起来。 想起那小书生时,他自认为早已冷硬无比的心总会软软地塌下去一块。 外面的世界并不是很安全,上至庙堂下至江湖,都充斥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要不悄悄跟过去看看?反正那傻书生也发现不了。 岑寄昼正撑着下巴思忖,忽然微微一眯眼,冷冷抬起头。 没过多久,院子里的母鸡收了声音,怯怯地躲起来,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伴随着风声,有什么东西落在院子里,随即啪嗒啪嗒地向门口走来。 “笃笃,笃笃。” 诡异的是,敲门声竟是从木门的下半截传来,就像是有什么人趴在地上,又或者敲门的干脆就是个小孩,身量才对得上。 岑寄昼搁下笔,一拂袖,劲风撞开门扉。 门口站着的赫然是一只大鸟,浑身厚实的深褐色羽毛,唯有头颈上完□□/露,鸟喙匕首一样泛着寒光,眼珠黑洞洞的,满脸的凶相。 腐烂的腥臭味在空中弥漫开来。 这是只秃鹫。 见到岑寄昼,秃鹫先是弯下脖子,躬身行礼般一拜,然后才蹦蹦跳跳地走进来。 这天上的猛禽落了地,顿时变得滑稽起来,须得张着翅根,左右脚交替蹦跶,才能摇摇摆摆地走起来,威风全无。 走到岑寄昼跟前,它很自觉地啄了啄右腿,叼出绑在上面的竹筒,伸长脖子递到岑寄昼掌心。 东西送到手,它又是躬身行一礼,很自觉地蹦着走了。 岑寄昼抬手招了招,木门嘎吱一声,自己又合拢了。 他拆开竹筒,里面掉出一支仿小剑形状,做工精美的令牌。 令牌一面用朱笔题着:阎罗诏。 仅仅三个字,仿佛藏着尸山血海,煞气扑面而来。 翻过来另一面,赫然是一个人名: 祝还阳。 阎王有诏,在劫难逃。 手握阎罗诏,总是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病美人仿佛变了个人,某种叫人不寒而栗的气息浮出水面。 他垂眸打量刻在诏令上的名字,长发与眼眸皆乌黑,衬得肌肤更森白,几乎冒着九幽黄泉涌上来的寒气,正像个打从地底前来阳间勾魂的使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