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到来时,玉宁城的灯火才刚刚亮起。大年三十,寒风凌厉,玉宁人却笼在一片热闹的氛围里。
永福酒楼二三楼临街的窗户大开,南游的旅人们倚在窗前,有人高声交谈,也有人低头看玉宁热闹的长街架起灯架,挂上一盏又一盏花灯。
热闹喧嚣中,唯有一个房间静悄悄蜷缩在角落里。只有窗户突兀地悬在墙面上,像一条狭窄的通道,被重重无形的帷幕遮盖,严防死守里头的死寂。
路边站着个半大少年,手里举着刚买的糖葫芦,一抬头冷不丁瞧见了窗户里头的景色。
里头坐着个墨绿衣裳的青年,披一件黑色大氅,不仅束发的绸带松散,人也是坐没坐像地斜倚在圈椅中。
察觉到少年的目光,青年偏过头,闲闲地瞥过一眼。
一双桃花眼懒洋洋的,不经意透出几分温柔多情来。
少年呼吸一屏,一瞬间不知道是被发现偷窥还是怎么的,他胸腔里“咚”地慌乱一跳,耳尖震得发烫。
鱼长生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继续跟桌子上的玉牌面面相觑。
纯白无暇的美玉,触感温润,哪怕不懂玉也能明白这是一块不可多得的珍品。
玉牌正面雕刻繁复的花纹,中央平整光滑,刻着方正的“归明”二字。玉牌背面笔力稍显青涩,字迹却与玉牌正面如出一辙的端正,一笔一划极为认真——“谈从隐”。
《天道至尊》的最大反派,号令群妖的妖君,杀人如麻的魔头。
壳子还是那副壳子,里头的芯却已经换了。
21世纪的普通20岁青年鱼长生,既没有出车祸也没有得癌,没有睡前看小说也不曾用键盘狂喷无良作者,只是眼睛一闭一睁,人就已经到了这个鬼地方。
他想要动一动,先感到了一股凝滞感。
这副身体仿佛太久没用的机器,忘记了保养。鱼长生尝试良久,才勉强动了动手指。
目光扫过四周。
金碧辉煌的大殿、奢侈至极的座椅,还有……
——几十颗悬挂的头颅。
俱是青白的面皮与狰狞扭曲的五官,用一根近乎透明的丝线勾住颅顶,拴在大殿的房梁上,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微风拂过,那些头颅便轻轻摆动,好几次差点贴到他脸上。
鱼长生突破掌控身体的阻力,支起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这群小众的“装饰品”,直到那些头颅齐齐转向他,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你……醒了……”
鱼长生挑眉,嘴角勾起笑,语调却是向下:“恶心。”
殿内骤然一静。
紧接着,蚊蝇般杂乱的交谈声响起。
“他说什么?”“他说恶心。”
“谁恶心?”“是我们吗?”
“他居然说我们恶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居然说我们恶心!”
尖锐的笑声在大殿中炸开,万千头颅疯狂摇晃,癫狂的大笑凝成一把锋利的刀,恶毒地刺进鱼长生的耳中,凌迟般折磨着他的耳膜。
真是……吵得要死!
鱼长生按了下太阳穴,艰难地把自己从不太美妙的回忆里抽离出来。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块玉牌,这是主角沈醒玉——也就是谈从隐的师父送给他的。
原著里,谈从隐一直留着这块玉牌,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唤起师父的恻隐之心。
沈醒玉也确实顾念师徒情分,多次手下留情,甚至劝导谈从隐改邪归正,许诺为他洗髓易脉,重铸功法。
可惜谈从隐这个白眼狼恩将仇报,竟蓄意利用主角善心想要杀掉主角。最后逼得沈醒玉彻底认清谈从隐的渣子本色,怒断师徒情谊,这块玉牌也被谈从隐扔进臭水沟里。
故事临近尾声时,师徒二人生死相搏,谈从隐魂飞魄散。
照理来说,在现在的时间点,谈从隐与沈醒玉还没彻底撕破脸,拿着这块玉牌,还能叫主角网开一面。
在头颅狂笑下艰难地控制了身体的鱼长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揣着从袖子里摸出来的玉牌跑路。
——顺便还一把火烧了大殿。
什么变态爱好,什么鬼审美,滚!
可惜,想象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边境线上,数十座巡防塔高耸入云,阵法光芒在塔身流转。人族修士列队巡逻,警戒阵法层层叠叠,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秉着“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奋斗准则,鱼长生依靠原主的身体本能,在阵法间隙中艰难穿行,有几次几乎触发警报。
等终于逃到玉宁城下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彻底懵了——
城门上"玉宁城"三个鎏金大字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城内人声鼎沸,与原著中"妖兽盘踞的废墟"的模样相去十万八千里。
鱼长生心觉不对,进了城刚找个人想打听打听怎么回事,没想到对面刚看见他就疯狂大叫,连滚带爬地跑回小巷里,还大喊有鬼,根本无法交流。
整整一个下午,被疯子吓得惊魂未定的鱼长生都在找正常人东拼西凑地问现状,拼凑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真相:
这个世界线彻底崩坏了!
主角早已魂飞魄散,而本该灰飞烟灭的大反派谈从隐——也就是他这具身体的主人,已经遗了三百年。
无语至极的鱼长生站在街边,硬是被气笑了。
一没有系统开挂,没有前情提要,
二没有原著剧情可以参考,没有原身记忆,连基础法术都用不利索,出了妖族人人都想杀他,是个修士都想取他项上人头。
这算个什么穿越?
穿过来等死么?
毫无办法的鱼长生想了又想,想死了一半脑细胞后,终于决定摆烂。
反正三百年过去,在大战中没死的估摸着也死了不少,这世间应该没几个能认得出他的,摆摆烂吃吃喝喝,能活一天是一天。
——真碰上什么难缠的仇敌再说。
再说了,没准死了就回去了。
恰好碰上年节,玉宁城里一派喜气,热闹至极。
鱼长生对那烧成废墟的大殿没什么好感,干脆决定先在玉宁城待一阵子。
幸好这大反派十分富有,虽然没找到铜板银子,但身上带的金啊玉啊的,随便掏出来一点就轻松包下一个酒楼包厢。
待了不知多久,外头的太阳彻底落下去了,长街点起灯火的一刹那,数百走街人一齐敲响铜锣。
鱼长生捂了捂被震得发麻的耳朵,恍惚想起这好像是原书中提到的玉宁城的走街人习俗。
玉宁城的惯例,在这一天夜里,玉宁人要选出十二队每队十二个青年作为走街人,带着锣鼓从入夜点灯起到黎明一刻不停地走过玉宁十二条大街,等到十二队青年在城中心会合,还要列队打鼓作为结尾,直至新的一年到来。
鼓声激昂如雷,直穿过街巷,穿过城墙,穿过前线的巡防塔,深深地传入死寂的妖族境内,震得群妖乱舞大妖惊慌,震得那妖王彻夜不得眠。
走街人习俗在原书里着墨不多,或者说整个玉宁都只是寥寥几笔,短短十二字便交代了一整座城的结局——“满城死寂,尸骸遍地,血流成河”。
鱼长生有些好奇,起身打开窗户,饶有兴趣地靠着窗沿向下望。
十二个正值壮年的男子,身着五色彩衣,前后各有一人提锣,每走两步便敲一次锣。中间十人腰上挂鼓,一步一敲,步伐沉稳有力,鼓声节奏划一。
老早听见声音的人群自动分开,为走街人让出街道,捂着耳朵挤在街边等待走街人通过。
待走街人走过,又是人流如织,形形色色的男女欢声笑语,或三五成群聚在小摊贩周围,或携手行走在人潮中。有调皮的孩子在熙攘的人群中奔跑嬉闹,在震耳的锣鼓声里大声呼朋引伴。
无论是谁,脸上都挂着年节的喜气,都在这嘈杂的夜里发自内心地欢笑。
直到锣鼓声渐远,最后一个走街人的身影被人群彻底淹没,鱼长生收回目光,将注意力转到街边的小摊贩上。
这些小摊贩大多是玉宁百姓,卖的东西多是玉宁城本地特产或自己做的小玩意。吸引的人除了年轻男女和小孩外,更多的是初来玉宁的外人。
像鱼长生正对面的小摊,卖的是一种玉宁特产的红色石头做成的小物件,这种石头红如赤砂,对光而视,似有金线游走,品质好的一般作为颜料沿着河流运至梦州,再从梦州行销各地。
品质的一般会被废弃,便有人将其捡回家,加工后再卖。
此时小摊前站在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女的稍微矮上半头,脊背挺直,腰间佩剑,看着应当是哪个仙门的弟子,只是一身蓝衣洗得发白,较高的那个少年衣袖还短了半截,看上去多少有些寒酸。
那少女挑挑拣拣,半天才挑出一个吊坠,欢天喜地地看向小贩,问了两句攥着东西的手就落了下去,垂头不说话。
少年正要上前,少女却忽地将那吊坠一放,朝小贩说了句什么,拉着少年飞快地离开,像是怕走慢一步就会后悔。
少年想要转身重回小摊,又被少女推着肩膀往前走。两人一路推搡到街角,突然冒出几个藏蓝劲装的少年,一时没提防,与为首的少年撞了个正着。
藏蓝劲装的少年踉跄退了几步,怔愣几秒,倏地抬头。
接着,一抹霜白出鞘,伴随路人的一声尖叫,街上行人迅速远离了那名蓝衣少年附近。
顷刻间,锋利剑刃出鞘,少年将少女向后一拉,将横刀拦在身前,刀尖正对着少年的喉咙。
得益于原主的好听力,鱼长生远远地便听那蓝衣少年喝道:“许青风!你不长眼睛么?”
这时,旁边有人俯身捡起了什么东西,引起围观人一阵惊呼。
鱼长生探了探身子,正巧那蓝衣少年伸手一勾,一节红绳坠着半块石头垂下来。那石头晶莹剔透,石头里赤色与银光交融,长街如星灯火照在上头,折出火色的流光,鲜艳夺目,连五色的锦缎也不能比。
他知道对面的蓝衣少年怎么这么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