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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旧事

作者:树树春色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当人七老八十时总喜欢回忆过去,捋一捋生平经过,顺便再感慨一下世事无常。


    谈从隐算了算自个的年纪,发现正是平常人要死不死的时候,于是也学世人咂摸着往回看,惊奇发现自己死后大概只能投个畜生道。


    也罢。


    谈从隐一晒。


    反正自己本来就是个娼妓跟畜生厮混出来的“小畜生”。


    小时候做乞丐跟狗抢食,抢不过了就把另一个乞丐往前一推,捡起地上的包子撒腿就跑;后来老是被人小畜生来小畜生去的叫,没个正经名字。


    直到踩了狗屎运被师尊捡走,拜入归明山,才有人叫他“小隐”。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卷进了风里,谈从隐想起,自己从前也是想要当一个惩恶扬善的正道弟子的。


    是什么时候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呢?


    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欺师灭祖,屠戮人间。


    只记得他带着妖族十万扎在人界边境,看人间所谓正道修士像随时可以碾死的蚂蚁一样,瑟缩着跟随眼前的人。


    谈从隐轻蔑地看着那个人,在心中冷笑。


    他想,即便你再怎么厉害,最后还是要败给我的。


    他料定,不出三日,人族必败。


    那个人必降。


    可是……三日过去,人族没有败,只有归明山和他败了。


    归明山醒玉仙君以身祭剑,用魂飞魄散为代价,诛戮数万妖族,重创妖君谈从隐。妖族实力大损,人族得以喘息。


    谈从隐双颊紧绷,几乎要咬碎了牙。他双目赤红,心里想——


    值得吗?


    连命都不要了……


    谈从隐抱头蹲下来。


    霎时间,铁锈的腥气翻江倒海地涌上来,谈从隐头晕目眩、恶心欲呕。


    呕着呕着,他便有些想哭。周围遍地都是人族修士和妖族的尸体,他就蹲在一座尸山上,衣角被血浸湿,又腥又臭,化作无形的利刃朝他眼睛打过去。


    杀伐果决的妖君最终再也睁不开眼,他抱着头,像个年幼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人生几十年,最后只剩了他一个人,一无所有……


    对着池中几支残荷,谈从隐仰头喝下了杯中最后一点酒。随手一抛,纯金的酒杯在水花四溅中发出一声闷响,然后没入了无生机的池塘里。


    谈从隐半睁着微醺的眼,迷迷糊糊间好像又看见了那个人。


    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含混道:“你也不过如此。”


    只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


    醒玉仙君身陨后三百年,人族边境玉宁城。


    经过两百多年的休养生息,玉宁早已不是妖族大军压境时的破落山村。


    城外大河一路能通到梦州,周围连了诸多有名的仙山门派。那些名门出手阔绰,尤其喜欢奇珍异物。


    ——这便是商机。


    三百年间,仙门各派集各家所长,在人妖两族边境建起高大的巡防塔,设下诛妖大阵,并将仙门辑厄司常驻此地监视妖族。


    从而使妖族难以大规模入侵,人族边境渐趋于安稳。


    自此,在众仙门的庇护下,每年都有不少千里迢迢顺着大河赶来的仙门子弟,美其名曰师门历练,挥泪洒一洒纪念先辈舍生忘死,救人间于水火。


    实则有的怂的要死,只敢在已有的脚印上再往前迈一两步,以显示自己作为仙门子弟比常人胆子大,最后不沾灰不沾尘地拍拍屁股走人;有的则愤世嫉俗、慷慨激昂,拿着把破剑站在边境边破口大骂,骂的东西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被骂的人也一成不变——都是妖君谈从隐。


    另外有一些倒是颇有世家子弟风度,历练的一丝不苟,只不过长进多少有待商榷。


    ——最好还是不要抱期待。


    这些仙门弟子大多都是败家子,见什么都新奇,最容易坑钱。


    凭借这些赚钱生意,玉宁集体发家致富,一跃成为边境第一大都城。虽然比不得运河上游的大都城,但也算小有规模。


    玉宁城里车水马龙,主干道上到处都是人,两侧店铺眼花缭乱,卖什么古怪东西的都有。


    买东西一时不慎,便会被挤进人群里,片刻就会被推搡的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若想寻个清净地,除非顺着主干道往城南去,人群才渐渐稀松。


    甚至越往南去,人烟便越少。


    到了城南,繁华景彻底见不到了。


    此时往东一拐,阳光底下有条小巷,小巷中几块破布,支在架子上,充作遮风挡雨的棚子。棚子里蹲着一二十个叫花子,身上破破烂烂的,不知是有多久没洗过澡,灰色的衣服都和结满泥垢的皮肤黏作一团。


    环境这样恶劣,能在这待上几个时辰的,要么从小吃惯了苦,要么涵养极高,要么……大概就是脑子有点问题。


    很可惜,梅雪客不是前两种。


    临着小巷口的架子边上,正靠着昏睡的梅雪客。


    梅雪客胸无大志,穷的要死。全身上下的优缺点都拎出来讲,短处几箩筐,三天三夜也讲不完。长处倒是简单明了,拼拼凑凑也就三个——长得好、身手好、酒量大。


    此人肤色白里透红,凤眼剑眉,着一身辨不出本来面目的灰衣,腰间挂着个灰布袋,不细看还颇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感觉。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又能使一手好剑法,本该掷果盈车,奈何极其败家。刚来玉宁时还是个贵公子模样,短短几个月便混到了要与乞丐一同风餐露宿的境地。


    昨夜里梅“叫花子”酒性大发,喝的烂醉如泥。此刻日上三竿,哪怕寒冬腊月,周围也依旧是恶臭盈天,梅雪客却依旧抱着酒坛子和周公下棋——不过以梅雪客的水平,想必下的惨不忍睹。


    而在酒坛子一边,靠墙的位置还扔着一把剑。


    那剑通体雪白,剑脊笔直,剑刃锋利至极,削铁如泥。靠着剑柄的位置,刻着两个小字——“寒岁”。


    剑没有归鞘,明晃晃的剑尖正对着酒坛子。


    幸而他喝得烂醉,不然一个翻身,就可能被划伤。


    这时,一声闷雷在空中炸起,酒劲快消完的梅雪客迷迷糊糊抬头一看,发现晴空万里艳阳天,哪里会无端生雷?


    还没恍惚过来,雷鸣声不肯善罢甘休,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这一回雷声又长又响,梅雪客的脑子一下清醒过来。恍然惊觉,不是天上打雷,是他本人肚子打雷。


    人为食亡,一顿不吃饿得慌。


    梅雪客无奈,打了个酒嗝,慢悠悠在身上摸索起来,搜肠刮肚几番,终于掉出来个铜板。


    梅雪客对手里的铜板凝眉而视,算了半天,发现无论如何也不够再买个馒头。


    这可真是给梅雪客出了个难题。


    人是铁饭是钢,没饭吃怎么了得。


    他苦恼地在自己身上摸索两遍,发现自己真是一穷二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放在剑上。


    他盯了许久,心里默默盘算这把剑能换多少钱。


    然而不知想起什么,梅雪客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颇为哀怨地收回目光,又在原地坐了一会,最后一手撑地,霍然站了起来。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梅雪客长叹一声,一手解下腰间装了清水的酒葫芦灌了几口,另一只手提起剑向着巷子外摇摇晃晃走出去。


    蜷缩在在梅雪客身后的某个乞丐睁开眼,干瘪的嘴动了动,随后挤出一声痴痴的笑来。


    他拍拍手,便顺着墙根快速爬到了酒坛子旁,往里探头一看,里面滴酒不剩,简直比老乞丐舔过的破碗还干净。


    那疯子瘪瘪嘴,“扑通”一下顺着墙根坐地上。


    忽然,疯子大叫一声,猛然往前一扑。顿时飞灰四起,疯子一边往前爬一边在地上乱摸,扒拉地上的尘土往嘴里塞。


    这疯子越爬越往前,一路爬一路在地上摸索,忽地眼前出现一角衣衫。


    疯子停下了手,坐在地上傻笑起来。


    一边笑,疯叫花一边顺着衣服往上看,那个人也慢慢下移视线,直到两个人四目相对。


    那人逆光站着,冬日惨白的阳光洒下来,给他笼上了一层阴影。那人微微弯腰,朝疯叫花卷起嘴角,缓缓地露出一个笑来。


    然后在男人的注视下,疯叫花脸上的茫然渐渐转作了惊恐。


    “啊——”


    尖锐的喊声几乎要刺透耳膜,疯叫花连滚带爬地向着巷子里跑去。巷子里正在寐觉的老乞丐被这一嗓子嚎的差点归西,反应过来后朝着使劲往巷子里蜷的疯叫花踹过去,同时啐了一口:“死疯子。”


    疯叫花对这一脚恍然不觉,被踹的趴在地上后又翻身往阴影里缩。


    等到整个人都蜷在阴影里了,疯叫花才哆哆嗦嗦抱住头,一手拽着老叫花身上残破的衣服,嘴中含混不清地嗫嚅。


    “鬼……有鬼……有鬼啊……”


    老叫花皱皱眉,略略睁开眯缝的眼朝巷子外望,见大道空旷,腾起的灰尘缓缓落定,连个人影都没有。


    老叫花当下觉得疯子是疯的更厉害了,于是他呸一声,猛然将疯叫花往前一推,便又转身裹了裹身上取暖的破布,在墙角睡了过去。


    疯叫花瘫在地上,手依旧是哆嗦的,但慢慢地不再嘟囔。


    他无声地抬起头望向巷子口,慢慢咧开了嘴。过了不一会,幽深的巷子里又传出一阵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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