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霁和慕九霄闻言,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信与将信将疑。
谢无咎的说辞天衣无缝,合情合理。
可直觉告诉他们,谢无咎的嘴里绝对说的不是实话。
只有夙夜,在听完谢无咎这番话后,依旧面无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看了谢无咎片刻,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到了飞舟的角落,重新将自己隐匿于阴影之中。
够了。
谢无咎的否认,就是最好的承认。
任凭他说的云淡风轻,可他身上那股狂热而虔诚的味道,却在自己问出那个名字的瞬间,浓郁到了极致。
那是谎言的味道。
在谢无咎的认知里,薛青,分明就是雪倾。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带来一阵尖锐的、混杂着狂喜与剧痛的颤栗。
他找到了。
十年了,他……终于找到她了?
可随之而来的,并非失而复得的欣喜,而是一股更加深沉的、冰冷刺骨的恐慌。
如果薛青就是雪倾,可她为什么不与他们相认?
为什么要化名薛青,成为蓬莱一个低调避世的丹修长老?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与薛青相遇后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画面都在脑海中被反复撕开、揉碎、再重新拼凑。
听雪阁的那场交手。
那场关于雪的对话。
以及,瀚云城外那座荒山野岭洞穴中的报复。
她说,雪融之后,枯木逢春,那才是它来过的真正意义。
它不是终结,而是开始。
所以,她早就在告诉他。
那不是一场闲聊,那是她的新生宣言?
原来如此。
夙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她什么都记得。
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好,也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坏。
她不喜欢曾经的身份,不喜欢那段过往。
所以她换了个身份,甚至……换了一身灵根。
可她的灵根是哪里来的?
夙夜记得清清楚楚,雪倾的灵根早就被那些花奴贩子毁了,这也是她修为一直停滞不前的原因。
她这十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逆天改命,不但重塑了灵根,还成了蓬莱仙岛声名鹊起的丹道长老?
她从哪里得来的新生?
又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这些问题像无数只噬心的蚂蚁,在夙夜脑海中疯狂啃噬,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
他不敢想。
一想到雪倾可能独自一人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经历着九死一生的磨难,一股窒息感就从他胸腔蔓延开来。
夙夜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又缓缓松开。
可如果薛青真的就是雪倾,她宁愿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独自吞下那些足以将人碾碎的苦楚,也不愿回头来找他们任何一个人。
她对他们,究竟该有多失望。
夙夜不禁想到他们曾经在太玄宗的日子。
那时的雪倾,善良、柔弱,面对他们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
可当她被任青衣污蔑为魔族奸细,被宗门弟子唾弃,被关进那冰冷潮湿的地牢时,他们四人,谁也没能真正地护住她。
她用最决绝的方式,从崖上一跃而下,将所有的信任与过往,摔得粉身碎骨。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拖入冰冷的牢狱,眼睁睁地看着她眼中最后的光一点点熄灭,最后换来她从悬崖上一跃而下的决绝。
所以,她对他们失望透顶了。
其实,何止是雪倾失望,他对当年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失望到了极点。
若不是他执意将雪倾带回宗门,她又怎么会遭受那样的苦难,背上奸细的恶名。
夙夜缓缓抬起头,视线穿过甲板上稀疏的人影,在脑海里勾勒着薛青的样子。
十年时间,足以改变太多事情。
如今的她,再不是那个任人欺凌、需要依附他人生存的柔弱花奴。
她是蓬莱仙岛受人敬仰的薛长老,一言一行,都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而他们呢?
或许,她早已不再需要他们了。
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夙夜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强行压了下去。
不。
不对。
他不该这样想。
当初,是他们无能。
如今,她好不容易从泥沼里爬了出来,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他难道要亲手将她再拖回去吗?
逼她承认自己是雪倾,然后呢?
让她重新面对那些痛苦的回忆?
让她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被那些探究、同情、或是恶意的目光包围?
那不是守护,那是自私。
夙夜猛地睁开眼,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所有的痛苦与迷茫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与决绝。
他这十年疯狂地寻找,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将她重新禁锢在身边,满足自己那份偏执的爱欲?
还是为了让她变回那个需要他保护的雪倾?
不是。
都不是。
他……只是想让她活着。
所以。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只要她还活着,就够了。
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那颗被攥紧的心脏,竟奇异地松开了些许。
尖锐的刺痛化为了一股酸涩的暖流,涌遍四肢百骸。
夙夜垂下眼眸,遮住了瞳中翻涌的所有情绪。
他明白了。
若她想一直做薛青,那从今往后,他会帮她守住这个秘密。
用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去守护她的新生。
无论她想做什么,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他都将是她手中最锋利的那一把刀。
这是他欠她的。
*
就在蓬莱飞舟化作流光消失在天际后不久,那片被秽瘴彻底吞噬的鸣沙洲上空,空间微微扭曲,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
来人一袭素白长袍,却难掩其一身的沉沉病气。
他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头如雪的长发未束,在秽瘴翻涌的黑风中微微飘动,更衬得他整个人仿佛随时都会被这片污浊的天地吞噬。
正是裴玄度。
他静静地悬立于这片被秽瘴彻底吞噬的天地间,神识如水银泻地般铺开,却并未去探查那秽瘴的源头。
他只是在感受。
感受着那股熟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哀恸悲鸣。
这股悲鸣,他曾在十年前的东极渊感受过一次。
那一日,海哭之象,三界水域,万千生灵共同发出的哀鸣。
而雪倾,就在他的身边。
时隔十年,这本不该出现的异象,竟再次降临。
裴玄度缓缓睁开眼,那双本该俯瞰三界,无悲无喜的眼眸里,此刻却翻涌着一丝自嘲与疯狂。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身为云穹帝尊,三界安危系于一身,在堕神封印松动,无妄海异变陡生之际,他本该坐镇云穹,统筹四海,稳固大阵。
可仅仅是因为察觉到了一丝与她有关的异象,便不顾一切地撕裂虚空,追到了这片不毛之地。
将这异象,无端地与雪倾联想到一起。
何其荒谬。
可他没有办法。
十年了,他寻遍了三界,踏遍了四海,却始终找不到她存在的任何一丝痕迹。
她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裴玄度神识扫过之处,皆是被秽瘴彻底吞噬的废墟,再无半分生灵气息。
他来晚了。
这里的一切线索,都已被这秽瘴彻底吞噬。
就在他心中那点微末的希望即将被这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时,他强大的神识,却在混乱污浊的气息中,捕捉到了一缕极淡的、属于飞舟法器穿行过的灵力余波。
那气息很新,显然离开不久。
是蓬莱仙岛的飞舟。
裴玄度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蓬莱的人,方才来过这里。
他们在这里,一定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再有丝毫犹豫,裴玄度身形一晃,便化作一道流光,循着那缕即将消散的气息,朝着瀚云城的方向追了过去。
无论是为了雪倾还是三界安危,他都要问个清楚。
之前在这附近,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