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后。
死寂的宫城废墟深处,一道身影正循着微光独行。
已经重新戴上千人面的薛青左手掌心那枚诡异的鬼玺悬浮着,与双生玉融合后的那一面,延伸出的猩红丝线穿透了层层石壁,指向地宫更深处。
没有时间悲伤,她还有未尽之事。
薛青跟着那道指引,穿过坍塌的宫殿,绕过断裂的石柱,脚步不疾不徐。
丝线的指引,最终停在了一处向下的幽深地道前。
雪倾没有犹豫,抬步走了进去。
地道盘旋向下,空气愈发阴冷潮湿。
路的尽头,是一间独立的地下石室。
这里的布局与东极渊底的那座几乎一模一样,墙壁与地面上,同样刻满了繁复到令人眩晕的阵纹。
鬼玺上猩红的丝线穿过这片压抑的空间,直指石室最中央那座孤零零的石台。
那里,静静地摆放着一个古朴的石盒。
薛青看着那个盒子,十年前那股没来由的焦躁与不安再次笼罩了她。
危险,令人心悸。
她一步步向着石台走去。
与此同时,她脑海中,那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再次响起。
只是这一次,叫她不要打开快点离开的声音,变得无比微弱,细若蚊蝇,仿佛隔着万重山海,气若游丝。
另一个声音却分外清晰,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几乎就在她的耳畔低语:“打开它……它在等你……拿回属于你的东西……”
哗啦——哗啦——
十年间那消失了许久的,锁链拖拽在地的哗啦声,再一次从灵魂深处炸响。
但这一次,声音中还夹杂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声响。
是水声。
不是溪流,不是江河,而是某种沉重、粘稠的液体在深渊中搅动的声音,缓慢而压抑,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无尽的黑暗水底,缓缓翻身。
那声音仿佛来自极深极深的水底,正在万丈深渊之下缓缓呼吸,每一次吐息,都让薛青的心脏随之紧缩。
薛青的脚步,在踏上石台的前一刻,微微一顿。
然而,仅仅是停顿了一瞬。
她抬起脚,稳稳地踏上了那冰冷的石台。
轰隆!
就在她的脚尖落地的瞬间,整座石台猛地一震,紧接着,是整座地宫剧烈得仿佛要天翻地覆的摇晃。
头顶的穹顶落下簌簌的尘土与碎石,四壁光滑的石墙上,开始蔓延出蛛网般的细密裂纹。
薛青神识铺开,瞬间便感知到,这片沉寂了千年的宫城,正在从根基处开始分崩离析。
白狩走了。
那道支撑着这片独立空间的强大魂魄,已经消散了。
这片被遗忘的废墟,也终于走到了它存在的终点。
薛青收回神识,目光重新落在那只石盒上。
时间不多了。
她不再理会脑海中那恼人蛊惑的声音,也不再去分辨那诡异的锁链与水声。
十年前,她是身不由己,被无形的力量推着向前。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要自己找到真相,亲手掀开谜底。
薛青抬起手,不再有丝毫的颤抖与犹豫,她用力握住盒盖的边缘,猛地将其掀开。
与此同时,地宫另一处。
谢无咎静立于黑暗之中,脚下的地面正传来一阵阵越来越清晰的剧烈震动。
碎石与沙土从头顶的石缝中簌簌落下,砸在他月白色的袍角,激起细微的尘埃。
谢无咎却只是伸出手,修长的指尖再次轻轻贴上那堵冰冷厚重的石墙。他感受着那石墙传递来的,越来越剧烈的震动,仿佛在倾听着这片废墟最后的悲鸣。
是她在动手了。
这地宫在崩塌。
他唇角那抹笑意,在剧烈的震动中,缓缓加深。
“这片魂魄寄托之地,终究是散了。”他低声自语,温润的嗓音被轰鸣声衬得几不可闻,“你总是这样,所到之处,便是终结与新生。”
他收回手,并未回头去看那堵将他与薛青隔开的石门。
他只是理了理衣袖上不存在的褶皱,转身,朝着另一条被黑暗完全吞噬的甬道深处,从容不迫地走去。
另一边,悬珠岛。
海眼上空的三色结界依然稳固如初,将秽瘴隔绝在外,自成一方净土。
已经在此处守了三日的蓬莱弟子们正在取静海琉璃时,忽然感到身下的岛屿传来一阵清晰的震动,仿佛地底深处有巨兽正在翻身。
“怎么回事?”
“地龙翻身了吗?”
弟子们阵阵骚动,有些修为尚浅的已经面露不安。
“不要怕!”萧霁沉声喝道,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结界无碍,稳住心神,继续取静海琉璃!”
他面沉如水,第一时间扫过那道坚不可摧的光幕,确认其并未受到影响。
然而,当他做完这一切,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结界之外,那片被浓重秽瘴笼罩的鸣沙洲方向。
那里,正是薛青离开的方向。
她已经离开三日了。
“那鬼地方是要塌了不成?”
慕九霄摇着错银扇,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早已没了平日里的风流不羁。
他看似在调侃,但握着扇柄的手,却不自觉的用力起来。
夙夜没有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鸣沙舟的方向,玄铁面具下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那股熟悉的,让他心头发慌的失控感再次将他笼罩。
别人只是感觉到了震动,他却在那一瞬间,清晰地“闻”到了一股味道。
一股强大、古老、孤寂的魂魄,在盛放到极致后,骤然消散的味道。
就像烟花燃尽,只余灰烬。
紧接着,另一种更加恐怖、更加原始、仿佛来自混沌初开的气息,从地底深处,猛然苏醒。
那,会是什么呢?
*
石室内,薛青的姿势还维持着掀开盒盖的那一瞬。
脑海中所有嘈杂的声音,蛊惑的低语,示警的呐喊,都在这一刻彻底消失。
耳边只剩下地宫临终前的哀鸣,是岩石崩裂,是大地呻吟。
她静静地看着石盒里的东西。
那是一枚形似三角状的苍白骨雕,表面覆盖着一层温润如玉的光泽,在昏暗的石室中,仿佛一件活物。
薛青伸出手,指尖想要触碰那片诡异的苍白。
可就在下一秒,那枚骨雕竟毫无征兆地漂浮起来。
她左手掌心中,鬼玺像是受到了某种致命的吸引,也发出一阵兴奋的轻颤。
薛青眼疾手快,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想要抓住那枚奇物。
她想看看,若是阻止这注定的融合,会发生什么。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骨雕的刹那,一股无形的,不可抗拒的斥力猛然荡开。
她的手被硬生生地弹开,根本无法阻止。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枚三角骨雕,与鬼玺上延伸出猩红丝线的那一面,悍然相撞,最终,严丝合缝地融入了鬼玺之中。
融合的瞬间,没有任何声响。
但薛青手中的鬼玺却像是饱餐一顿的活物,传来一阵心满意足的温热感。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变得更强了,那股潜藏在内的力量,更加深沉可怖。
也就在这一秒,一个被她忽略了许久的感官,轰然回归。
薛青的鼻尖微微一动。
一股浓郁的,混杂着尘土、石屑与潮湿水汽的味道,毫无预兆地涌入她的鼻腔。
紧接着,是她自己身上那淡淡的血腥气,龙骨鞭上残留的,属于白狩魂体消散时那股炽热如烈阳般的味道,以及……这片废墟深处,某种腐朽了千年的陈旧气息。
无数种被隔绝已久的味道,在这一刻争先恐后地冲进她的感知。
她的嗅觉,回来了。
就像是有人曾剥夺了她的嗅觉,又在这一刻,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