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包裹下来。
没有起始,没有边界,夏听息只是眨了眨眼,便又站在了这里。
脚下踩着的地面触感暧昧,像踩在厚厚的绒毯上,又像悬在半空。
视野里没有清晰的线条,一切都笼罩在一种陈旧的、带着噪点的暖黄色调里,如同被遗忘在阁楼角落的老式录像带所呈现的画面。
低沉的、带着电流嗡鸣的合成器音浪从四面八方涌来,构成一段无始无终的旋律。
它不刺耳,甚至有些笨拙的温暖。
像旧日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百叶窗,但每一个模糊的音节都沉甸甸地敲在夏听息的耳膜上,带来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悸的滞闷感。
光就在那片熟悉的混沌深处晕染开来。
不是锐利的光束,而是一团柔和、缓慢流淌的雾气,散发着朦胧的微光。
光雾的中心,勾勒出一个颀长的人形轮廓。
轮廓的边缘是毛绒的、弥散的,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背景的暖黄噪点之中。
看不清面容,看不清衣着,只有一个人形存在的基本概念。
又是这里。
又是他。
一种奇异的感受攫住了夏听息的心脏。
这场景带着一种旧照片褪色般的、令人鼻酸的熟悉感,像是童年某个无忧无虑的午后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
可这层“熟悉”之下,却蛰伏着更深的不安,如同平静湖面下看不见的漩涡,无声地撕扯着他。
光雾里的人影轻轻晃动了一下,那片朦胧的光晕也随之摇曳,如同水波微澜。
“夏听息……”
声音穿透了背景里沙沙作响的电子乐,直接抵达脑海深处。
音质带着奇特的失真感,像是从信号不良的老式收音机里传出,遥远又无比贴近。
夏听息下意识地想应声,喉咙却像被那暖黄的雾气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
“你最近在做什么呢?” 声音里的温度倏地降了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凶狠,“很忙吗?”
那质问像无形的针,刺得夏听息心头一缩。他徒劳地张开嘴,试图辩解,可空气依旧凝滞。
光雾里的人影似乎微微前倾,轮廓的晃动更加明显。
声音里的冰碴瞬间融化,变成了某种潮湿的、带着水汽的委屈,细细密密地缠绕上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柔软,“为什么好久都不来看我了……”
他的委屈太真实,太具象,像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夏听息的心脏,狠狠揉捏。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
夏听息想冲进那片光雾里,想看清那张脸,想抓住他,想问他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脚下的“地面”骤然消失。
毫无征兆的失重感像巨大的铁锤,猛地砸中了他!
五脏六腑猛地一坠,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急速冷却。
整个暖黄色的、朦胧的世界在眼前剧烈地旋转、扭曲、压缩成一条迅速远离的色带。
“呃——!” 一声压抑的惊呼卡在喉咙里,夏听息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窗外,城市灰蒙蒙的晨曦刚刚透入,吝啬地勾勒着房间家具冷硬的轮廓。
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取代了梦中的电子乐,显得单调而空洞。
他大口喘着气,额角鬓边全是冷汗,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带起耳边一阵嗡鸣。
又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
总是在即将触碰到答案的瞬间,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狠狠甩回现实。
梦里委屈的尾音,似乎还在冰冷的空气里幽幽回荡。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指尖冰凉。
手腕内侧的皮肤下,脉搏狂跳得如同失控的马达。
这种循环往复的无力感,比噩梦本身更让人疲惫。
晨会冗长得像一场针对意志力的酷刑。
幻灯片上密密麻麻的图表和数字在夏听息眼前飘浮、旋转,渐渐失去形状,融化进一片残留的、带着暖黄噪点的光晕里。
部门主管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夏听息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尖锐的刺痛短暂地驱散了眼前的幻象,但精神上的倦怠如同湿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几乎将他淹没。
散会时,人群像退潮般涌向门口。
夏听息落在最后,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他只想尽快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格子间,让冰冷的显示器隔绝一切嘈杂。
“嘿,夏哥!”
一道清亮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像一束光劈开了沉闷的空气。
夏听息有些迟钝地转过头。
是新来的同事,喻茶。
他顶着一头看起来就很柔软的栗色短发,眼睛弯弯的,笑容干净得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
他手里端着两杯纸杯咖啡,袅袅的热气在空调冷气中升腾。
“看你脸色不太好,昨晚没睡好?” 喻茶走近,很自然地递过一杯咖啡,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给,双份浓缩,提提神。这种会,听着确实挺耗电量的。”
纸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驱散了一些指尖的冰凉。
夏听息有些意外,但还是接了过来:“谢谢。是有点没太睡踏实。”
“理解理解!”喻茶的笑容更大了些,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我刚来那几天也这样,陌生的天花板嘛。对了,夏哥,下午那个客户对接资料……”
他一边说着工作上的安排,一边很随意地抬起手,用小指挠了挠自己靠近太阳穴的额角。动作自然流畅,毫无刻意。
就在他抬手的瞬间,宽松的浅灰色针织衫袖口被带得向下滑落了一截。
夏听息的目光下意识地顺着那滑落的袖口瞥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喻茶的手腕很白,骨骼线条清晰。而在他白皙的皮肤上,靠近腕骨内侧的位置——
一片纹身。
不是常见的具象图案。那是一片奇异的、流动的色块组合。
朦胧的、带着细微颗粒感的暖黄色光晕作为底色,柔和地晕染开来。
在这片底色之上,覆盖着一层薄纱般的、泛着微蓝荧光的雾状图案。
光与雾交织、渗透,边缘模糊而弥散,仿佛拥有生命般在皮肤下缓缓流动。
而纹路的形态、色彩的质感、朦胧的边界,精准无比地复刻了夏听息梦中那片笼罩着人影的光雾。
“嗡——!”
夏听息脑子里像是有一根紧绷到极限的弦,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狠狠拨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狂乱的、几乎要撞碎胸膛的力度疯狂擂动起来。
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干,留下刺骨的冰冷和眩晕。
他死死地盯着喻茶手腕上那片“光雾”,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放大。
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那团纠缠了他无数个夜晚的谜雾,那声委屈的质问,难道源头就在这里就在眼前这个笑容干净的新同事身上?
“……所以夏哥,你看这样安排可以吗?” 喻茶浑然不觉,依旧在说着工作的事,声音轻快。
他放下挠额头的手,那片致命的、流动的光雾纹身随着袖口的滑落,再次被遮掩得严严实实。
夏听息猛地回过神,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他强迫自己移开黏在那截手腕上的视线,视线对上喻茶清澈带笑的眼。
他的眼神坦荡,毫无阴霾,与他梦中被光雾笼罩、情绪变幻莫测的身影形成一种诡异到令人窒息的割裂感。
“嗯?”喻茶见他没反应,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栗色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夏听息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咖啡的焦苦味直灌入肺腑,勉强压下了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
他听见自己用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带着细微颤抖的干涩声音回答:
“好的。没问题。”
他几乎是仓促地移开目光,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滚烫的纸杯壁灼烤着掌心,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深处涌上来的那股寒意。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熟悉。正是每个梦醒时分,伴随着失重感一同降临的空洞与冰冷。
“那就这么说定啦!”喻茶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依旧笑得明朗,转身汇入了重新流动起来的人潮,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转角。
夏听息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喧嚣中的石像。
周围同事的谈笑声、脚步声、键盘敲击声……
所有现实世界的声响都变得遥远而失真,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磨砂玻璃。
唯有手腕上那片消失的光雾纹路,和梦中那声带着委屈的“为什么好久不来看我了”,在脑海里反复冲撞、放大,震耳欲聋。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杯咖啡。
深褐色的液体表面倒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微微晃动着,扭曲成一个模糊的光斑。
光斑的形状,竟也诡异地带着几分梦中光晕的意味。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手腕内侧的皮肤,光滑一片,什么都没有。
但那个位置,却仿佛还残留着梦中无数次试图抓住光雾却徒劳无功的虚空感。
那个笑容干净的喻茶。
那片流动的光雾纹身。
以及夜复一夜的低保真梦境……
碎片。
无数混乱的、尖锐的碎片在夏听息的意识里疯狂旋转、碰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它们彼此吸引,又相互排斥,每一次即将拼凑出某种形状时,又轰然碎裂。
真相如同沉没在浓雾深海中的冰山,只露出一个冰冷刺骨、令人心悸的尖角。
他慢慢抬起头,目光投向喻茶消失的走廊尽头。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日光灯管投下长长的、冰冷的影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困惑和强烈探究欲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那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逃离的噩梦。
它变成了一座迷宫,一个邀请,一个指向喻茶身上那片流动光雾的、无声的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