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糖的滋味》 第1章 第 1 章 黑暗像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包裹下来。 没有起始,没有边界,夏听息只是眨了眨眼,便又站在了这里。 脚下踩着的地面触感暧昧,像踩在厚厚的绒毯上,又像悬在半空。 视野里没有清晰的线条,一切都笼罩在一种陈旧的、带着噪点的暖黄色调里,如同被遗忘在阁楼角落的老式录像带所呈现的画面。 低沉的、带着电流嗡鸣的合成器音浪从四面八方涌来,构成一段无始无终的旋律。 它不刺耳,甚至有些笨拙的温暖。 像旧日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百叶窗,但每一个模糊的音节都沉甸甸地敲在夏听息的耳膜上,带来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悸的滞闷感。 光就在那片熟悉的混沌深处晕染开来。 不是锐利的光束,而是一团柔和、缓慢流淌的雾气,散发着朦胧的微光。 光雾的中心,勾勒出一个颀长的人形轮廓。 轮廓的边缘是毛绒的、弥散的,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背景的暖黄噪点之中。 看不清面容,看不清衣着,只有一个人形存在的基本概念。 又是这里。 又是他。 一种奇异的感受攫住了夏听息的心脏。 这场景带着一种旧照片褪色般的、令人鼻酸的熟悉感,像是童年某个无忧无虑的午后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 可这层“熟悉”之下,却蛰伏着更深的不安,如同平静湖面下看不见的漩涡,无声地撕扯着他。 光雾里的人影轻轻晃动了一下,那片朦胧的光晕也随之摇曳,如同水波微澜。 “夏听息……” 声音穿透了背景里沙沙作响的电子乐,直接抵达脑海深处。 音质带着奇特的失真感,像是从信号不良的老式收音机里传出,遥远又无比贴近。 夏听息下意识地想应声,喉咙却像被那暖黄的雾气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 “你最近在做什么呢?” 声音里的温度倏地降了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凶狠,“很忙吗?” 那质问像无形的针,刺得夏听息心头一缩。他徒劳地张开嘴,试图辩解,可空气依旧凝滞。 光雾里的人影似乎微微前倾,轮廓的晃动更加明显。 声音里的冰碴瞬间融化,变成了某种潮湿的、带着水汽的委屈,细细密密地缠绕上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柔软,“为什么好久都不来看我了……” 他的委屈太真实,太具象,像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夏听息的心脏,狠狠揉捏。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 夏听息想冲进那片光雾里,想看清那张脸,想抓住他,想问他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脚下的“地面”骤然消失。 毫无征兆的失重感像巨大的铁锤,猛地砸中了他! 五脏六腑猛地一坠,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急速冷却。 整个暖黄色的、朦胧的世界在眼前剧烈地旋转、扭曲、压缩成一条迅速远离的色带。 “呃——!” 一声压抑的惊呼卡在喉咙里,夏听息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窗外,城市灰蒙蒙的晨曦刚刚透入,吝啬地勾勒着房间家具冷硬的轮廓。 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取代了梦中的电子乐,显得单调而空洞。 他大口喘着气,额角鬓边全是冷汗,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带起耳边一阵嗡鸣。 又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 总是在即将触碰到答案的瞬间,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狠狠甩回现实。 梦里委屈的尾音,似乎还在冰冷的空气里幽幽回荡。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指尖冰凉。 手腕内侧的皮肤下,脉搏狂跳得如同失控的马达。 这种循环往复的无力感,比噩梦本身更让人疲惫。 晨会冗长得像一场针对意志力的酷刑。 幻灯片上密密麻麻的图表和数字在夏听息眼前飘浮、旋转,渐渐失去形状,融化进一片残留的、带着暖黄噪点的光晕里。 部门主管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夏听息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尖锐的刺痛短暂地驱散了眼前的幻象,但精神上的倦怠如同湿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几乎将他淹没。 散会时,人群像退潮般涌向门口。 夏听息落在最后,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他只想尽快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格子间,让冰冷的显示器隔绝一切嘈杂。 “嘿,夏哥!” 一道清亮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像一束光劈开了沉闷的空气。 夏听息有些迟钝地转过头。 是新来的同事,喻茶。 他顶着一头看起来就很柔软的栗色短发,眼睛弯弯的,笑容干净得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 他手里端着两杯纸杯咖啡,袅袅的热气在空调冷气中升腾。 “看你脸色不太好,昨晚没睡好?” 喻茶走近,很自然地递过一杯咖啡,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给,双份浓缩,提提神。这种会,听着确实挺耗电量的。” 纸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驱散了一些指尖的冰凉。 夏听息有些意外,但还是接了过来:“谢谢。是有点没太睡踏实。” “理解理解!”喻茶的笑容更大了些,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我刚来那几天也这样,陌生的天花板嘛。对了,夏哥,下午那个客户对接资料……” 他一边说着工作上的安排,一边很随意地抬起手,用小指挠了挠自己靠近太阳穴的额角。动作自然流畅,毫无刻意。 就在他抬手的瞬间,宽松的浅灰色针织衫袖口被带得向下滑落了一截。 夏听息的目光下意识地顺着那滑落的袖口瞥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喻茶的手腕很白,骨骼线条清晰。而在他白皙的皮肤上,靠近腕骨内侧的位置—— 一片纹身。 不是常见的具象图案。那是一片奇异的、流动的色块组合。 朦胧的、带着细微颗粒感的暖黄色光晕作为底色,柔和地晕染开来。 在这片底色之上,覆盖着一层薄纱般的、泛着微蓝荧光的雾状图案。 光与雾交织、渗透,边缘模糊而弥散,仿佛拥有生命般在皮肤下缓缓流动。 而纹路的形态、色彩的质感、朦胧的边界,精准无比地复刻了夏听息梦中那片笼罩着人影的光雾。 “嗡——!” 夏听息脑子里像是有一根紧绷到极限的弦,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狠狠拨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狂乱的、几乎要撞碎胸膛的力度疯狂擂动起来。 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干,留下刺骨的冰冷和眩晕。 他死死地盯着喻茶手腕上那片“光雾”,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放大。 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那团纠缠了他无数个夜晚的谜雾,那声委屈的质问,难道源头就在这里就在眼前这个笑容干净的新同事身上? “……所以夏哥,你看这样安排可以吗?” 喻茶浑然不觉,依旧在说着工作的事,声音轻快。 他放下挠额头的手,那片致命的、流动的光雾纹身随着袖口的滑落,再次被遮掩得严严实实。 夏听息猛地回过神,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他强迫自己移开黏在那截手腕上的视线,视线对上喻茶清澈带笑的眼。 他的眼神坦荡,毫无阴霾,与他梦中被光雾笼罩、情绪变幻莫测的身影形成一种诡异到令人窒息的割裂感。 “嗯?”喻茶见他没反应,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栗色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夏听息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咖啡的焦苦味直灌入肺腑,勉强压下了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 他听见自己用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带着细微颤抖的干涩声音回答: “好的。没问题。” 他几乎是仓促地移开目光,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滚烫的纸杯壁灼烤着掌心,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深处涌上来的那股寒意。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熟悉。正是每个梦醒时分,伴随着失重感一同降临的空洞与冰冷。 “那就这么说定啦!”喻茶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依旧笑得明朗,转身汇入了重新流动起来的人潮,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转角。 夏听息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喧嚣中的石像。 周围同事的谈笑声、脚步声、键盘敲击声…… 所有现实世界的声响都变得遥远而失真,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磨砂玻璃。 唯有手腕上那片消失的光雾纹路,和梦中那声带着委屈的“为什么好久不来看我了”,在脑海里反复冲撞、放大,震耳欲聋。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杯咖啡。 深褐色的液体表面倒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微微晃动着,扭曲成一个模糊的光斑。 光斑的形状,竟也诡异地带着几分梦中光晕的意味。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手腕内侧的皮肤,光滑一片,什么都没有。 但那个位置,却仿佛还残留着梦中无数次试图抓住光雾却徒劳无功的虚空感。 那个笑容干净的喻茶。 那片流动的光雾纹身。 以及夜复一夜的低保真梦境…… 碎片。 无数混乱的、尖锐的碎片在夏听息的意识里疯狂旋转、碰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它们彼此吸引,又相互排斥,每一次即将拼凑出某种形状时,又轰然碎裂。 真相如同沉没在浓雾深海中的冰山,只露出一个冰冷刺骨、令人心悸的尖角。 他慢慢抬起头,目光投向喻茶消失的走廊尽头。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日光灯管投下长长的、冰冷的影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困惑和强烈探究欲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那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逃离的噩梦。 它变成了一座迷宫,一个邀请,一个指向喻茶身上那片流动光雾的、无声的箭头。 第2章 第 2 章 稠得化不开的夏天,高高的楼层里塞满了一群忙碌的上班族。 夏听息眉心那道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喻茶私下标记为 “死线气压槽” 的浅纹骤然加深,聚拢成锋利的川字。 他左手无意识攥紧W笔,指尖因用力泛白,右手在键盘上暴躁地敲击快捷键——  mand Z的撤销声密集如滂沱大雨。 屏幕上是崩坏的渐变色图层,噪点像失控的蚁群啃噬着视觉边界。 然而就在第三道皱纹即将裂变成峡谷的刹那——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闯入夏听息焦灼的视野边缘。 磨砂质感的米白瓷杯被轻放在数位板与键盘夹缝间,杯底接触桌面的声响控制得比呼吸还轻。 琥珀色液体在冷白灯光下漾出蜂蜜一样的光泽,杯壁凝结的水珠以匀速向下滑坠。 杯底沉着一颗饱满的柚子籽,如同深潜的探测器。杯沿斜卡着半颗裂开的籽,像故意折断的航标。 “夏哥,” 喻茶的声音从斜后方压下来,温热的吐息瞬间浸透夏听息右耳轮廓,“这版渐变色噪点是不是太重?” 柑橘混着雪松的须后水气息直扑而来。 夏听息身体一僵,感到喻茶的小指似有若无擦过他握笔的左手关节。 喻茶稍稍俯下身,距离有些过分地贴近。 夏听息发觉自己无法冷静。 在喻茶右手指尖点向屏幕某处时,左臂自然撑住桌沿—— 针织袖口受重力牵引滑落,手腕处流动的光雾纹身自然而然地暴露在了夏听息的眼前—— 暖黄光晕在办公室LED灯下蒸腾出诡异生命力,蓝雾颗粒如星尘旋转。 夏听息瞳孔骤缩。 屏幕里失控的锯齿噪点,明黄与深紫的死亡撞色,竟与喻茶手腕上黄蓝交织、渗透的光雾产生诡异的视觉共振。 他眼睁睁看着屏幕上某粒紫色噪点突然膨胀成漩涡,而喻茶手腕光雾中对应位置的蓝雾居然在同步加速流转…… 太阳穴传来针扎似的细痛。 “噪点要的就是这种粗粝的生命力。”夏听息抓起柚子茶猛灌。 有些过热的柚子茶裹挟着一小块一小块的果肉滚过喉管,烫出细小灼痛。 酸与甜在高温中爆炸性释放,激出生理性泪雾。 喻茶恰在此刻抽身。 发尾扫过夏听息颈侧,像是带着细微的电流擦过皮肤。 夏听息手一颤,茶泼出杯沿。 一滴滚烫的柚子茶坠落在数位板按键上。 “Ctrl”键瞬间裹上黏稠琥珀糖浆。 喻茶已退回安全社交距离,袖口自然垂落遮住光雾,笑容干净如初雪:“也是,毕竟夏哥是 ‘故障美学传教士’嘛。” “……” 夏听息盯着Ctrl键上那滴缓缓流淌的茶渍。 柚子籽在茶汤中浮沉,倒映着头顶惨白灯光。 糖浆黏住了按键边缘,形成极小的琥珀坟场。 而自己的左手食指悬在污渍上方颤抖,迟迟按不下删除键。 直到很久,夏听息的喉咙里依旧残留着过热柚子茶的灼痕,颈侧的皮肤仍烙着发梢擦过的静电麻痒。 他喉咙残留着53℃的灼痛,颈侧残留着麻痒,眼里残留着光雾吞噬噪点的残像。 而始作俑者正哼着变调的电子乐走向咖啡机,腕间光雾在袖口阴影下蛰伏,如同饱食后的兽。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当他关掉电脑,喻茶牛仔外套的窸窣声从背后传来时,那杯柚子茶的酸甜味在唇齿间弥漫。 “走呗夏哥?顺路送你。” 钥匙在喻茶指尖旋出轻佻的弧光。 夏听息盯着自己数位板上已经被喻茶擦掉的茶渍,沉默了下,看向喻茶,哑声道:“你住城东。” 关机嗡鸣像他颅内尚未平息的噪音。 “是啊,”夏听息高敏锐地察觉喻茶眨眼的频率要比平时快很多,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可我的车导航最近总爱绕远路……” 夏听息:“……” 他抿了抿唇,并未说话。 接着他看到喻茶掏出手机划亮屏幕,导航地图赫然显示着绕行西区的紫色路径,路线扭曲成一段跳动的声波。 “说是……” 喻茶指尖敲了敲屏幕上“西区”二字,光雾纹身在袖口阴影下幽微一闪,“这里的夜景粒子效果更佳?” 粒子效果。 是夏听息三小时前为噪点辩护的术语,此刻被裹上糖衣射回他心脏。 “砰。” 车门隔绝写字楼冷白的光。 颗粒感电子乐如温水般淹没车厢。 不论是鼓点、主旋律还是背景音,都像极了…… 夏听息攥紧安全带,皮革被掐出深痕。 这曲子是梦的孪生子,却被驯化得慵懒无害,像披着羊绒的电子狼。 “这曲子……” 夏听息声音卡在灼伤的喉管里。 喻茶侧脸被车窗外流动的霓虹切割,蓝紫光划过鼻梁,暖黄光斑融化在微微弯起的唇角,“客户废稿,” 他直视前方,喉结在光影中滑动,“甲方嫌太‘怀旧失真’。多好听啊你说是不是,大概是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吧,我就喜欢这样的……” 夏听息听着喻茶的话,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 车驶上高架桥,喻茶左手搭着方向盘,在每次右转弯时,袖口会跑到肘弯处。 与此同时,窗外灯河平直地掠过车窗。 光雾纹身暴露在双重光源下,暖黄光晕与流动的霓虹在车窗上交叠、曝光。 整辆车像是化作了载着夏听息疾驰的梦境胶囊。 当光雾中蓝尘漩涡旋转至第9圈时—— “嗡——!” 一段17Hz低频震颤猛然炸开。 而这与夏听息梦中坠入现实前的失重嗡鸣完全一致…… 夏听息脊椎窜过冰流,膝盖不小心撞了一下,闷响被音乐吞没,指甲深陷在安全带里。 “冷吗?要不要我空调调高点?” 喻茶右手探向空调旋钮。 手腕光雾随动作掠过夏听息眼前—— 那片蓝尘漩涡正疯狂震颤。 要死。 “……不冷。” 夏听息死死闭眼。 黑暗中,喉间柚子茶的灼痛感、颈侧静电麻痒、此刻低频震颤引发的坠落感,三重绞杀他的神经。 死之前要疯。 柑橘调的汽车香薰,是喻茶今早新换的补充包。 夏听息在坠落感中尝到奇幻的味道。 比如梦中暖黄噪点的粉尘感、柚子茶残留的酸涩灼烧以及低频震颤转化的金属腥气…… 而所有味道的基底,是喻茶手腕光雾在黑暗中散发的、幻觉般的蜂蜜与消毒水混合气息—— 那是复健病房的味道,是他音乐里藏得最深的密码。 喻茶指尖停在空调按钮上。 冷风出风口无声转动,对准夏听息汗湿的额角。 后视镜里,喻茶看见夏听息睫毛在黑暗中剧烈颤抖,如同坠网的蝶。 第3章 第 3 章 午后的茶水间被阳光晒得慵懒,空气里漂浮着研磨咖啡粉的焦香。 夏听息刚拧开冷水龙头,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衣料摩擦声和一声几不可闻的“啧”。 他下意识回头。 喻茶正踮着脚,伸长手臂去够顶层储物柜深处那只蓝色咖啡罐。 宽大的卫衣袖子因动作彻底滑落到肩头,整条手臂暴露在冷白的光线下。 那片光雾纹身不再是袖口半遮半掩的朦胧诱惑,而是毫无保留地铺展开来,从腕骨蜿蜒至肘弯内侧,像一截被囚禁在冷白皮肤里的、正在缓慢呼吸的星云。 暖黄色的光晕温柔地晕染开。 其中浮动的冰蓝色颗粒如同活物般流转、明灭,在静止的空气里蒸腾出近乎妖异的生命力。 夏听息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脚步像被无形的钉住,视线被死死焊在那片流淌的光晕上。 他喉头发紧,指尖残留的冷水珠也变得滚烫。 又是这样。 每一次毫无防备的暴露,都像一次精准的狙击。 “帮忙啊夏哥?” 喻茶的声音带着点使劲儿的微喘,他转过头,脸上毫无被窥探的窘迫,反而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额角渗出细小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细微的光芒。 夏听息像是被那笑容烫到,猛地回神,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片致命的光晕移到高处那只摇摇欲坠的蓝色罐子上。 “……嗯。” 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干,几步走过去,轻易地替他把罐子拿了下来。 冰凉的金属罐体入手,稍稍驱散了掌心莫名的燥热。 “高就是好。”喻茶小声说了句。 夏听息听到了,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想将咖啡罐递给喻茶,却并没有被立刻接过去。 喻茶突然上前凑近半步,伸手作势要接罐子,足尖却像被水渍滑了般轻轻一旋。 热烘烘的躯体毫无预兆地贴进夏听息的警戒线。 那片光雾纹身如活物般扑来—— 暖黄油彩在冷白皮肤上沸腾,冰蓝颗粒像微型星爆般溅射,瞬间填满夏听息收缩的瞳孔。 纽扣大小的衬衫布料在如此近距下形同虚设,他甚至能看清光晕边缘皮肤下淡青的血管。 暖黄与冰蓝的颗粒在极近的距离下放大、旋转,仿佛带着吸力,要将夏听息的魂魄都吸进去。 “是我的‘手表’太炫酷,让你看呆了吗?” 喻茶歪着头,眼神清澈又狡黠,像只故意把珍宝推到猎人眼前的小狐狸。 距离太近了。 夏听息甚至能看清光雾纹路边缘皮肤细微的纹理,能闻到喻茶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阳光和洗衣液的清爽味道,盖过了咖啡的香气。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心脏擂鼓般狂跳,抱着冰凉咖啡罐的手指微微发僵。 所有关于梦境、关于质问、关于不安的猜疑,在这过分坦荡的逼视下,都变得像拙劣的借口。 “……设计部新项目,” 夏听息几乎是有些狼狈地别开眼,盯着怀里冰凉的蓝色罐子,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需要些人体彩绘素材参考。” 声音干巴巴的,毫无说服力。 “哦——” 喻茶拖长了调子,尾音带着了然的笑意,像羽毛轻轻搔过耳膜。 他没有拆穿,反而很自然地把那只沉甸甸的咖啡罐往夏听息怀里又推了推,确保他抱稳。 “这样啊……” 他的指尖在抽离时,不经意地擦过夏听息的手背。 触感温热,甚至还有些烫。 与冰凉的罐体形成鲜明对比,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喻茶收回手,顺势晃了晃自己那条还露在外面的手臂。 光晕随着动作流淌变幻,如同拥有了生命。 “那夏大指导,” 他笑得眉眼弯弯,语气轻快得像在讨论天气,“要不要预约我的手腕当样片?”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夏听息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才慢悠悠地补充,“独家授权哦,时薪嘛——” 他眨眨眼,拖长了语调,“只要一杯你‘顺手’买的柚子茶就行,怎么样?” 夏听息抱着冰冷的咖啡罐,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座僵硬的雕塑。 怀里的重量沉甸甸地压着,而喻茶的话语和那片招摇的光雾,则像无形的重锤,一下下敲打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喻茶的坦荡太有迷惑性了,像一层光滑坚硬、密不透风的玻璃罩子。 夏听息所有汹涌的、带着探究和不安的念头撞上去,不仅无法穿透,反而被重重地反弹回来,撞得他自己胸腔闷痛,气血翻涌。 他像被困在透明的牢笼里,看得见谜底近在咫尺,却连伸出手指触碰的勇气都显得可笑。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喻茶哼起一段不成调的、带着电子颗粒感的旋律,心情颇好地转身。 宽大的卫衣袖子依旧随意地堆在肘弯,那片流光溢彩的光雾纹身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午后的阳光里,随着他轻快的步伐微微晃动。 那不是装饰品。 夏听息盯着消失在门口的、招摇得像面胜利旗帜的光晕,喉间泛起一丝苦涩。 那更像是一个无声的宣战,一个诱人深入的陷阱,一个喻茶亲手挂在他眼前、他却怎么也解不开的,活生生的谜。 冰凉的咖啡罐贴着心口,也压不住那里擂鼓般的躁动和一片兵荒马乱。 第4章 第 4 章 办公室的灯熄了大半,只剩下夏听息和喻茶格间上方两盏孤零零的白光,在深夜里切割出两块方形的、疲惫的岛屿。 空气里弥漫着速溶咖啡粉和打印机墨粉混合的干燥气味。 夏听息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屏幕上是为某独立游戏工作室赶制的像素风角色设计。 甲方临时要求加入“低保真故障效果”,他正和一堆半透明的噪点图层搏斗,眼球被密集的彩色像素点轰炸得发胀。 隔壁传来一声夸张的哀叹,接着是椅子滑轮滑动的声音。 喻茶像只没骨头的猫,慢悠悠地滑到隔断板边缘,手臂交叠着垫在隔断上沿,下巴懒洋洋地搁了上去。 宽大的卫衣袖子因为这个动作堆叠在手肘,那片流光溢彩的光雾纹身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冷白的灯光下。 “夏哥——” 喻茶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熬夜后的微哑,眼睛却湿亮亮的,越过隔断看向夏听息,“江湖救急,借个充电宝?我的‘砖头’彻底趴窝了。” 他晃了晃手里漆黑的手机。 夏听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嗯。” 目光还没从屏幕上那团难缠的紫色噪点上移开,右手已经习惯性地摸向抽屉里的备用充电宝。 就在他准备递过去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喻茶手臂的姿势—— 袖口堆叠,那条纹着光雾的手臂正正地对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 屏幕上,赫然是他昨晚偷偷导出的、喻茶车载音乐的声纹分析界面。 深蓝色的低频波谷如同深渊,明黄色的高频峰顶则像尖锐的矛,剧烈地起伏搏动着,像一颗被数字化、正在疯狂跳动的心脏。 而就在这动态声纹的正前方,喻茶手腕上那片光雾纹身,仿佛在与之呼应。 暖黄的光晕随着他呼吸的节奏微微明灭,冰蓝色的颗粒在光晕里缓慢旋转,竟隐隐与声纹中某个特定频率的波动同步。 “夏哥,你在做的这个是……”喻茶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说起了玩笑话,“怎么,你要放弃修复你的故障艺术大业来投奔我搞音乐吗?” 夏听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没有。” 他猛地反应过来,话音有些僵硬,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啪”地一声用力扣下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那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只是研究Lo-Fi音乐的视觉转化。” 他抢在喻茶开口前,干巴巴地解释道,声音绷得像拉紧的弦。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瞬间烧了起来,热度迅速蔓延到脖颈,不用看也知道肯定红得滴血。 喻茶的目光在夏听息通红的耳朵和被强行合上的电脑屏幕之间逡巡了一圈,嘴角缓缓勾起一个了然又带着点促狭的弧度。 “这样啊——” 他拖长了尾音,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可夏听息眼尖地发现,他搭在隔断板边缘的手指,正无意识地用力抠着那层薄薄的塑料边缘,指节微微泛白。 喻茶没再多问,很自然地伸手接过夏听息递过来的充电宝。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抽离的瞬间,手腕外侧那片光雾的边缘,状似无意地擦过了夏听息紧绷的手背皮肤。 “滋——” 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静电刺痛感瞬间窜起。 刺痛感尖锐又短暂,与梦中那片光雾散发出的朦胧暖意截然不同。 更像是一道带着警告意味的微小电流,刺得夏听息手背皮肤一麻,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喻茶像是毫无所觉,手指稳稳地拿走了充电宝。 他转过身,声音轻快地融进重新响起的键盘敲击声里,带着一种刻意的、若无其事的随意:“那下次直接问创作者本人不是更快?夏大指导,我可是‘废稿’的原作者,独家资料库哦。” 他甚至还回头,朝夏听息晃了晃手里那个刚接上电源、屏幕亮起的“砖头”手机,屏幕光映得他笑容晃眼。 喻茶滑回了自己的格间,隔断板挡住了他的身影,但夏听息仍能听到他那边传来的、极轻微的、带着轻松调子的哼唱,是前天晚上车载音乐的变奏。 夏听息僵在原地,死死盯着自己刚刚被“电”了一下的手背。 那点细微的刺麻感早已消失,却在皮肤下烙下了一种挥之不去的异样感。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能穿透隔断板,落在那片刚刚惊鸿一瞥的光雾纹身上。 喻茶的坦荡像一层密不透风的、光滑的冰面。 夏听息所有汹涌的猜忌、困惑、探究,撞上去都只能狼狈地滑开,甚至反噬自身,撞得他胸腔闷痛。 可越是这样,那片在冷光下招摇的光雾,就越发像一个无声张开的、充满诱惑的入口。 那里面旋转的,究竟是通向理解与靠近的邀请函,是测试他勇气与耐心的危险试探,还是一张早已编织好的、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捕梦之网? 办公室的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极了梦中电子乐的底噪。 夏听息深吸一口气,重新掀开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深蓝与明黄的声纹依旧在屏幕上剧烈搏动,如同他此刻无法平息的心跳。 他盯着那起伏的线条,指尖悬在触摸板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答案,或许真的就在那层冰面之下,在那片光雾的源头,在那个哼着歌的“废稿”创作者身上。 但他需要找到一把钥匙,或者,鼓起撞碎那层冰的勇气。 第5章 第 5 章 最近,夏听息发现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场无声的、关于声音的围猎。 猎物是喻茶清亮坦荡的声线,而猎人是他自己日渐敏锐却混乱不堪的耳朵。 那个被困在低保真梦境里的、带着失真电流质感的模糊声音,像一道挥之不去的幽灵声纹,悄然侵入了他现实的听觉频道,将喻茶日常的每一句话语都覆上了一层诡谲的滤镜。 茶水间里弥漫着速溶咖啡的廉价香气和刚加热过的三明治味道。 喻茶正背对着门口,手舞足蹈地和同事抱怨着。 “——这需求改到第三版了!真当咱们是永动机啊?”喻茶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鲜活不满,清亮得像被阳光晒透的玻璃,尾音习惯性地微微上扬,像把小钩子,轻易就能勾起旁人的共鸣。 他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用手势加强语气。 栗色的发梢随着动作轻颤,袖口因大幅度的挥手动作滑落至手肘,露出腕间那片在顶灯下流淌着幽微蓝紫色光芒的光雾纹身。 纹身不像静态的图案,更像一团被禁锢在皮肤下的、带着微弱电流感的活性能量体。 随着他的脉搏和情绪微微起伏流转。 “可不是嘛!”创意组文案的宁枝啜了一口黑咖啡,推了下鼻梁上的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甲方爸爸们大概觉得我们的脑细胞是韭菜,割一茬长一茬,还自带光合作用。” 她说话条理清晰,像在撰写精准的广告文案。 程序支持周驰把魔方“咔哒”一声复原,接口道:“嗨,习惯就好。就当是给咱们的创意做极限压力测试了。喻茶,你上次给那个复古游戏项目写的BGM,不就是在甲方反复蹂躏下才爆发的神作嘛?叫什么来着……《像素废墟里的心跳》?那段用老式合成器模拟的故障鼓点,绝了!” 他看向喻茶,带着技术宅对优秀作品的纯粹欣赏。 提到音乐,喻茶的眼睛亮了一下,刚才的抱怨瞬间被一种职业性的兴奋取代:“啊,那个啊!灵感确实被逼出来的。用了好多低保真采样,还偷偷混了点我复健时病房心电监护仪的底噪……” 他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手腕上的光雾纹身,仿佛那是他声音的秘密开关。 “效果意外的有那种……被时光腐蚀又顽强跳动的感觉。” 周围响起一片心有戚戚焉又带着点佩服的笑声。 夏听息就是在这个时候,握着温热的马克杯出现在茶水间门口。 杯壁传来的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陡然升起的一丝寒意。 喻茶清亮鲜活、带着点撒娇般戏谑的抱怨声,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精准无比地刺中了他记忆深处某个隐秘的开关。 “夏听息,你最近在做什么啊?” 梦中,那片被暖黄噪点和失真电流包裹的朦胧光雾里,那个人影用冰冷失真的语调发出的质问,瞬间在夏听息的颅内清晰回响。 声音的质感,像极了他在处理老式录像带素材时剥离出的、带着毛刺的背景杂音。 冰冷、无机质,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 眼前的喻茶分明是笑着的,阳光落在他生动的侧脸上,整个人像一团毫无阴霾的暖阳。 同事们都被他那鲜活的神态和关于音乐的分享逗乐了,气氛轻松融洽。 可夏听息却像被无形的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僵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杯中的液体微微晃动。 他的目光,如同被最高精度的扫描仪锁定,不受控制地、死死钉在喻茶因说话而再次挥动的手腕上——那片流淌的光雾纹身在顶灯下闪烁着更加清晰、也更加诡谲的幽光。 在夏听息此刻高度敏感的听觉里,同事们的笑声仿佛被拉长、扭曲,带上了老式收音机信号不良的沙沙底噪。 现实的笑语喧哗,竟与梦中那冰冷失真的质问声,在他耳畔疯狂地重叠、撕扯。 一股混杂着强烈困惑、莫名心悸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感的酸涩洪流,无声地在他胸腔里炸开、弥漫。 是巧合吗? 喻茶手腕上那片仿佛拥有生命的“故障艺术”光雾,是他正在为下一个复古科技品牌项目反复调试的CRT屏幕闪烁效果素材的具象化? 还是……那个被困在低保真梦境光雾里的、带着未解质问的“影子”,正借着喻茶阳光明媚的躯壳和音乐编辑的身份,向他投来无声的控诉? 这念头让夏听息的喉咙瞬间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他作为美术指导的职业本能——对视觉符号的解构癖、对复古故障美学的痴迷——此刻成了放大恐惧和谜团的最佳放大器。 他仿佛看到喻茶手腕的光雾正无声地扩散,将整个明亮的茶水间都染上了一层他梦境里特有的、令人不安的暖黄噪点滤镜。 他几乎是仓促地垂下眼,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指尖冰凉的触感透过马克杯传来。 他没有进去接水,而是握着那杯早已失去温度的热饮,像一个误入错误片场的演员,沉默地转身离开了这个被阳光和笑语填满、却在他感知里已然扭曲变调的“现实”空间。 身后,喻茶清亮的声音还在继续,和周驰讨论着某个合成器插件的参数,那些关于“低保真采样”、“老式合成器”的字眼,此刻听在夏听息耳中,都成了指向那个未解梦境最刺耳的注脚。 午休时分,这份听觉的异样感并未消散,反而在喻茶纯粹的雀跃中,渗入了一丝更隐秘的咸涩。 喻茶像一阵裹着阳光的风卷进夏听息的格间,献宝似的举着手机:“夏哥!快看这个!” 屏幕上是一家新开甜品店的宣传图,抹茶千层上的金箔闪闪发光。 “店主说是用静冈草莓做的!走走走,现在去排队肯定能抢到!”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声音雀跃得如同在琴键上蹦跳的音符,每一个音节都裹着甜滋滋的、毫无保留的兴奋。 阳光落在他栗色的发梢,跳跃着暖金色的光点。 然而,就在这几乎要飞起来的声浪即将平息的瞬间,夏听息被梦境“校准”过的耳朵,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如同羽毛滑过心尖般的委屈。 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像一颗不小心掉进蜜罐里的盐粒,在浓烈的甜腻中留下一点突兀而真实的咸涩。 它精准地勾连起梦中那个声音在冰冷质问之后,尾调里那一点点带着水汽的、细弱的哽咽:“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啊?” 夏听息看着喻茶近在咫尺的、写满纯粹期待的脸庞,那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阴霾。 可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滑向喻茶因兴奋而微微卷起的袖口,落在那片流淌的光雾上。 阳光下的光晕温暖如蜜,夏听息却仿佛透过这层灿烂的表象,看到了另一个被困在潮湿光雾中的、孤独的影子。 这份雀跃的分享,是真实的邀请?还是那个影子借喻茶之口发出的、小心翼翼的、带着不易察觉委屈的呼唤? 渴望靠近这份阳光的冲动,与窥见对方隐秘脆弱带来的酸涩感,在他胸腔里无声地撕扯。 这份对声音的“过度解读”在寂静的深夜达到了顶峰。 办公室只剩下键盘的细响,喻茶戴着耳机,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无意识地哼着一段不成调的旋律。 被哼出的调子破碎、随意,带着电子颗粒的质感。 像一串散落的彩色珠子在安静的空气里滚动。 夏听息起初并未在意,直到一段极其细微、断断续续的哼唱片段钻入他的耳膜—— 那段旋律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熟悉感。 它扭曲、失真,像是信号不良的老式收音机里飘出的幽灵回响,却精准地复刻了他梦中那段模糊电子乐最核心、最令人心悸的动机。 夏听息猛地抬头,心脏在寂静中擂鼓般狂跳。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喻茶似乎毫无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那幽灵般的旋律碎片还在他唇齿间无意识地、断断续续地流淌。 阳光开朗的喻茶,哼着梦中浸透着孤寂和未解质问的旋律…… 强烈的反差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夏听息的心上。 他不再是简单地留意语调的起伏,而是变成了一个专注的“声波拾荒者”,开始捕捉喻茶声音里所有细微的“杂质”和“裂缝”。 他开怀大笑时,清亮的声音深处,是否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梦中声音被电流撕裂的质感。 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沉默时,均匀的呼吸节奏,是否带着某种特定的、粘稠的韵律,与电子乐里低沉的鼓点隐隐重合。 甚至是他工作时无意识用指尖敲击桌面的哒哒声,是否也带着梦中那片光雾不稳定闪烁的脉冲感? 每一次捕捉,都像在喻茶阳光明媚的声音织锦上,发现了一根来自梦境深渊的、格格不入的丝线。 这些丝线滚烫又冰冷,带着喻茶本人似乎毫无所觉的、属于另一个“他”的印记。 夏听息的心跳,就在这种近乎分裂的观察中沉浮。 他时而因喻茶纯粹的笑容和毫无保留的亲近而漏跳半拍,时而又因那“捕捉”到的、似是而非的梦境痕迹而沉入酸涩疑虑的冰窟。 喻茶越是坦荡,越是像一团毫无阴霾的暖阳,夏听息就越觉得那片吸附在他手腕上的光雾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谜题旋涡,不仅吸附着喻茶的一部分,也牢牢吸附着自己的目光、听觉,乃至每一丝悸动。 靠近的渴望与触碰未知真相的恐惧,像两股纠缠的电流,在他每一次为喻茶心跳加速的间隙里,滋滋作响,留下微麻的酸涩。 这份悄然滋长、背负着沉重秘密的喜欢,就在这场关于声音的、无声而酸涩的探险里,小心翼翼地摸索着通往光雾核心的路径。 午休时分,喻茶发现了夏听息最近总在午休时戴着耳机,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 “夏哥,听什么呢?这么投入。” 喻茶叼着吸管,凑过去,带着淡淡的雪松柑橘的须后水气息。 夏听息像被惊扰的猫,猛地摘下一边耳机,屏幕上是复杂的音频波形图:“……没什么。只是一段有点特别的背景音。” 那正是他无数次在梦境里听到的、他模拟出来的、模糊的电子乐核心频率。 他试图用软件剥离噪音,还原“那个声音”的原始音色。 喻茶好奇地拿起了那只被摘下的耳机塞进自己耳朵。 瞬间,一段被处理得清晰了些许、却依旧带着独特颗粒感的旋律流淌出来—— 正是他复健时,在疼痛与昏沉中,靠着一台老式电子琴反复弹奏、用来抵抗绝望和呼唤某个名字的即兴旋律。 喻茶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吸管掉在桌上。 血液仿佛瞬间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他看向夏听息,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 震惊、慌乱、一丝被窥破最脆弱时刻的羞耻,以及隐秘的、深藏于心的期待。 “这个音乐……” 喻茶的声音干涩。 夏听息紧紧盯着他的反应,心脏狂跳,像等待审判:“你也听过吗?” 喻茶猛地别开脸,耳根通红,抓起自己的水杯几乎是落荒而逃:“没有!挺难听的!没想到你口味还挺特别……” 他越说声音越小。 夏听息:“……” 他跑得太急,撞倒了椅子。 夏听息看着那个仓皇的背影,又看看屏幕上被放大的、属于喻茶独特节奏的波形,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耳机残留的余温。 空气里弥漫着喻茶留下的柑橘香,和他那句口是心非的“难听”,交织成一种令人心悸的酸涩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