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夏侠的闲日又变得单一了起来。
回了穾道城,即无人间杂事亦无妖兽可收服。
师长一如既往的隐没,除去自己受到威胁时引雷闪现一番便是了无音讯。
花幺三妖也不曾见到,足足过了一月有余,若不是那日夏侠酿酒挖坑时撞见花大妖正在砍她的古槐木,说是什么借用她的枝条要给花小妖雕一个伙伴,怕人家花小妖孤独……
夏侠不敢说话,只是震震的看着她,手里的锄头都支棱着抗在肩头许久未动,反观花大妖,她倒是干劲十足,拖来一把臂长大斧。
呼哧呼哧,抡起就干。
夏侠既不敢劝又不敢动,半张着嘴,眉头紧锁。
虽说这藏书古阁后院皆是古槐,叫她砍去一支两枝干木也不成问题,怕就怕在花树根脉排外,到时花大妖雕出个槐花小妖叫那花幺见了,可会绞杀……
现今也只求花幺莫要再为自己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可她万没想到,师姑就是师姑。
关键时刻还得是花幺,不知往何方急匆匆的乘风赶来,恰恰制止。
不巧用劲过猛,刮得一院古槐槐花满天飘落,激荡满园槐香。
花大妖有些不听话,花幺连哄带骂才把她弄回去。
临走之时,她还一个劲的往夏侠的方向喊着。
“夏姑娘,下次我来找你给你带那椒柏酒,可劲香甜,若是在竹中闲饮,那酒色春意更甚!”
听她这么一说,夏侠脑门直冒冷汗,观察着花幺的脸色,好在花幺全程未曾给她任何眼神,目无夏侠。
她才硬撑道“好好好……”
谁敢喝?
反正我不敢……
至少夏侠是这么想的……
许是上次的事情办的不利索,师长也不曾给过夏侠任何修炼的指令,她整日真变得开始闲闲散散,从前还会交代些修炼事项,叫那野熊大爷督促她辰时打坐,自那乌妖事出,一切都平静的奇怪。
那只被她雕刻的极丑的乌妖也不见了,可能被师长不知什么时候放出穾道城了吧。
她想起前几年里跟着陇芽妖一族打下的水井,水是没挖到,反而抛出一地矿的铜铁,这下猛豹可高兴坏了,独占了的便宜。
地也不种了,光吃那矿。
不过猛豹还有位神奇朋友,名叫梦貘。
常年游荡俗尘,专吃人间噩梦。
近期来,它受猛豹邀约,烟火传信至这古阁中,欲要前来这妖穾道城做客,想来师长外行,自是夏侠做了东家。
在城中这几月吃了不少幼妖噩梦,妖孩们都难得的夜间安份。
既不恶作剧叫那火狗吐火烧她的园,也少见的不来缠着夏侠做那竹蜻蜓和拨浪鼓。
特别是那木系陇芽一族,幼妖修行必经火噩,它的到来却是让这些妖孩减少了噩梦火烤之痛,蜕变迅速,此族颇多受益。
此番,且算是猛豹还了陇芽一族的妖情。
有晚猛豹和她都做了噩梦,自觉有些意思,就请那梦貘往梦中吃掉。
梦貘面对他俩先是看了半响,后直直摇头说是吃不下了。
它看着它俩没啥食欲……
它俩一听,自觉不服气,久久纠缠才听它说神兽吃不得两物。
一是仙君,二是凶兽……
这俩这才醒悟,也就不再纠缠。
夏侠还偷着乐,这猛豹自是小凶兽,那想来自己就是仙君。
竟还有妖能将自己当做仙君!
还是神兽,那说明自个离仙君的确不远了…
想来想去,又在睡梦中笑醒了。
后来人家梦貘要走了,夏侠设了个践行宴,城中人皆是言笑欢送,除了那陇芽族长。
陇芽族长喝高了,抱着人家的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挽留……
夏侠特喜槐树,虽说后院皆是古槐,且城中根植一脉并不少,却是唯有古树槐花不曾化形,一直至如今作为特例养在古阁后院。
特是阁内院中的那棵,树冠巨大的笼罩了整座楼阁,枝桠常年荫绿,白花百年不败,是她自打小便有记忆的东西。
若非她曾去过两次人间历练,亲眼目睹过槐树的四季生死变化,她自觉这古槐天生便是不会化形,立于不老不败。
古槐喜阳,爱往南面去,迎阳而上,偌大的冠木生的形体优美,树干粗壮又有些任性,那南面的高楼屋内云窗早被捅破,顺着古木构造深出浅进地盘桓,见缝插针般生长在此屋的四面八方。
本来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它喜欢怎么长就怎么长好了。
可问题就在于那南房是夏侠的寝卧。
搬走她又不愿,打小睡那早已睡出认床的脾性了。
将那枝干锯了,她又是舍不得,老稀罕那槐树了。
好在她夏侠也不挑剔,只要有睡处,在这房里咋都能睡。
荫绿的枝桠霸道的挤压着南房主卧中的任何生存空间,唯独绕床而避,只是盘了几圈细枝条在床头。
花也开得巧妙,床头几簇,窗棂几簇,四边梁柱几簇。
香气恰恰充斥满房。
夏至避荫,冬来……
哦,她忘了。
穾道城没有三冬。
所以城内总是谷岁有物,春至与那鸡妖大娘播下的谷物这也应当也发起了芽,再过几月便可见成堆收成罢。
日程依旧紧凑而平凡,她也一壶一壶的将烧春埋下,老规矩,等埋下第十二坛时,师长便归来了。
大家都这般温软地走在时岁的长途中。
河伯大哥依旧时不时跑来问问夏侠,隔壁村里的梅花姑娘有没有看上他啊?
山鬼也常常凑到夏侠面前炫耀起它往人间截获的火种盐巴,不时拿着火种前去吓吓陇芽老头和小孩。
年兽也总跑来和夏侠哭诉,说人类又拿那火红红的炮仗炸它,将它漂亮的尾巴毛给烫坏了。
蛟龙也来问她,好多年了,为何我还不成龙?
狐仙总带着它的八条长尾跑来她园里刨土偷酒喝,紫姑们显灵后都要闯进古阁内的天池中好生搓洗,动静一大,老是吓得给睡梦中的夏侠往古槐枝干上掉下来……
不过也好,穾道城内没有三冬,梅花姑娘得去往人间。
于是河伯大哥再也没来过。
逃跑的山鬼不久后也被哥哥山魈抓到了,带回去赶着帮牧民们驱逐野兽。
夏侠笑笑不语,躲着将那传往山魈的信件给烧了。
最近谷物丰收,夏侠将它大酿一场,实在没什么地方存放干脆趁着蛟龙巡游,抽干了他的幽池将谷酒灌满。
自那蛟龙回来后,便在幽池池底憨憨大睡。
夏侠逢妖便说,莫去打搅蛟龙,他巡游累了。
狐仙又来偷酒,夏侠抓住它便叫它去那东坡幽池喝。
记蛟龙账上,管够。
夏侠又和那猛豹说此处矿物铜铁丰厚,叫它挖挖看。
猛豹一听眸眼一亮,埋头就干。
挖了几夜,百尺之下不见踪影,反倒挖穿了山脚,捅进了古阁后山的天池支流,瞬时被池水冲出天际。
猛豹有些狼狈地质问,夏侠打起哈哈,说是记错了。
捅了她家泉,便也不好再追究不放……
此事便是不了了之,反倒是紫姑们的山头多了一坑幽泉,没事便与姐妹们泡在泉中戏水玩乐……
渐渐每日接待的妖兽少了,日子也时回归清冷。
只是那年兽次次来,夏侠也不嫌烦。
年兽贪玩,又每每时节必须出城,师长不在,夏侠就只得守着穾道城,不可乱窜,便是总让那年兽藏些人间吃食来。
只是年兽总嘟囔夏侠吃太多,把它那份也抢了去,便是一次带的比一次多……
此番也好,趁着几个春来,无人叨扰,她每日除了去锅灶娘娘那蹭些三餐零嘴,也就顺手酿了百来坛蜀地的剑南烧春……
规矩不能坏,十二坛就是十二坛。
可第几轮的十二坛谁又知道呢?
师长归园时,撤了法术,往园中踱步慢行,鼻尖萦绕着醇厚的酒香,夹杂着一丝雨后湿土的泥味,廊园深处,一抹灰色人影蹲蹲起起,肩头耸动。
迎着古槐而去,香气越发浓郁,浅浅盖过酒香,浓郁醉人。
师长就这般安静地在夏侠身后望着她。
毫无上前的打算,只是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起伏。
看她一会伸出白净的手扒拉起潮湿黑土,指缝间皆是染上了一层灰黑。
一会又是揪起脚边铜镐,挖挖填填周边深坑。
再一会,又是拨一拨周边青草与蚂蚱,捕捉到寒螀(蛐蛐)便拿那空了的酒罐给装里面,留着晚间逗逗,打发时岁。
现以槐夏尾尾,蜻蛉多数息睡,夏侠想来,晚间去那塘中逮上两只做个伴,若是能养至素秋,那便再好不过……
待将脚边坑洞填补完全,啪嗒啪嗒,摁得紧实些,缓缓起身。
抬手慵懒地舒展起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身间道袍好似本身就短了些,她一抬手,沾满泥土的尾袍处瞬时便擦脏了腰间的纯白中衣。
中衣松垮,腰间束带也不曾好好绑起,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胯上。
师长自然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夏侠伸的老长的双臂,却是陡然一愣。
不自觉又往后撤去一步,却依旧拢进了她在夕阳映射下拉的老长的背影中。
有些压迫,像只巨兽……
这是师长许久后再次见到夏侠时给出的第一评价,不知多年后此话可还经得起考究。
夏侠迟钝,玩了半响才渐渐察觉身后异响。
胆怂,不愿回眸勘探。
身形一顿,猛而蹲下掏起一把散泥往后扔去便是撒腿大奔。
什么鬼?这园中结界遍布,到底是何妖物?
跑着跑着,脚步虚浮了起来。
逐渐往空中奔上,走了个圆,恰恰倒挂停住。
刚唤救字,唇间附上两指。
音销片刻,来人歪头与她微笑。
望清来者。
唇上白皙的肤色刺得夏侠眼间生疼,瞥起了锋眉。
师长回来了。
可怪了,她的十二坛烧春已经埋下几个轮回。
师长望着她一身泥泞道“去收拾收拾一番……”
“有什么好收拾的,又不用出城……”
“要的。”
师长眼中含笑望着她。
“去哪里?”
太久不曾出城的的夏侠不由自主地激动了起来,有些异常的兴奋,脚下不自觉地围着师长来回踱步。
“下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