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幂蓠要被掀开,卿无尘抬手,忙按住躁动的白纱,终是保住了他这张脸的神秘。
王初芸见他如此护着幂蓠,心下便在想,一个人不愿意露出真面目,无非两个理由,一个是怕暴露身份,二个是觉自己容貌丑陋,自卑,恐污旁人眼。
观老伯举止,颇有世家风范,或许是前者。
既然她不愿意透露,她也不再好奇。
见他坚持不让自己去退钱,便提议道:“这眼看晌午将至,不若今日我做东,请老伯用顿饭?”
生怕他拒绝,忙补充道:“老伯可不要拒绝,您帮我挡了一刀,那便是救了我一命,我怎么都得感谢您的,否则我心里过意不去。”
老伯沉吟片刻:“那好吧。”
两人往街上走去,王初芸问:“老伯想吃什么?”
“依姑娘意思便好。”
王初芸想了想,忽见街边便有竹轩居,那是一处上京文人墨客常去的食肆,内里曲径通幽,以竹为主题,配了许多还算是名家的山水字画,装潢很是文雅。
王初芸觉得这处正适合老伯,便提议去竹轩居。
老伯未言语,随着她一起。
王初芸与老伯相处一路,发觉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想来喜静,便觅了一处僻静的厢房。
点菜的时候,王初芸依旧问他想吃什么,他仍是回答随意。
王初芸只得叫店主推荐,将招牌菜都点了个遍。
老伯说:“只有你我二人,倒也不必点这么多。”
王初芸笑道:“老伯不必担忧,我这是答谢宴,若是吃不完,我便打包,带回家吃便好。”
待店主去准备菜食,厢房中便只剩下他二人。
这竹轩居内请了琴师为顾客奏乐,这会子正在弹奏,琴音袅袅,熏香萦绕,很是得宜。
王初芸为他斟茶:“敢问如何称呼老伯?”
坐在对面的白衣幂蓠老伯顿了顿,道:“便唤我有悔吧。”
“有悔?”王初芸心说,好奇怪的名字,谁会叫这种名字呢?应该不是真名,或是字什么的,既然老伯不愿意说,她也不勉强,“有悔伯父。”
听他的声音,应该比自己父亲的年纪稍大,尊称一声“伯父”,那也是相得益彰。
幂蓠之下,男子抿紧了唇,轻声“嗯”了一声。
“有悔伯父家中可还有其他人?待会我去买些礼物,您带回去,可不要拒绝我,您这是救命之恩,若不让我买,我心里会一直像压着大石头,喘不过气的。”
有悔说:“家中有一子,不是,是一子一女。”
王初芸好奇问:“那伯母呢?”
“她……她与我闹着和离,如今搬出去住了。”
王初芸了然,看来有悔伯父家中的情况还挺复杂。既是人家的家事,她就没再多问。
只笑道:“那待会儿吃过饭,我再去买。”
不多时,饭菜便上齐全了。
王初芸递筷子给他,笑着请他动筷子。
但见他慢条斯理地夹着菜,送入幂蓠内慢慢咀嚼起来。
“味道如何?”王初芸问道。
有悔轻轻嗯一声。
见有红烧狮子头,上面有双椒,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
王初芸便道:“有悔伯父,吃这个。”说着将盘子往有悔身边递。
有悔却道:“抱歉,我不食辣。”
王初芸略有些尴尬:“原来伯父喜清淡,那便吃点这虾仁蛋羹。”
“我……我也不吃蛋……实在抱歉。”
原来有悔伯父有这许多忌讳?
不知为何,电光石火之间,倒叫她想起了一人。
他也是这般,吃东西忌讳多,不吃辣椒,我吃蛋类。
倒是巧合。
王初芸怕再度推荐错了菜,便不再问了。
一顿饭罢,有悔并未吃多少,桌上剩了许多,她吩咐伙计,将剩菜剩饭包起来。
谁知剩得实在多,王初芸竟两只手都提溜不过来。
有悔抬手,还帮她拎了一包。
她讪讪笑:“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家人口挺多的,这些都带回去吃,也免得浪费了。”
走在大街上,有悔问:“你家……有几口人?”
王初芸细数道:“和我一起生活的有我哥哥,还有一个姐妹,以及另外两个朋友,也时常来串门子,我还有一个女儿,三个月。”
另外两个朋友……应该是指的温青白与随云。
他问:“原来姑娘已经成亲,那你的夫君呢?没与你生活在一处么?”
王初芸一顿,既然介绍了孩子,确实是该有个夫君的:“他……他过世了。”
幂蓠之下,男子的嘴角抽了一抽,双手在宽大的袖摆中握紧。
她竟当他死了?
不过忽然又涌上一股喜悦,那便证明,她与温青白的婚书,是假的。
王初芸又去选了一些礼物,他说他有一子一女,根据年纪推算,想来和她一般大。
不能买过于贵重的,担心他不收,于是,便在糕饼铺子里,挑了两样点心,打包送给他。
至于他的夫人,他说已经搬离了他,便不管了。
等这一切妥当,两人手上居然都这般大包小包的了。
或许是见她不方便,有悔道:“你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吧。”
王初芸正要说不用,忽听得身后有人唤她。
他转身,便见温青白自那边走来。
他神色有些焦急,走近之后将她上下一打量:“你没事吧?方才听随云说,你在路上遇刺。”
王初芸摇摇头道:“我没事,倒是这位伯父,他为了救我背后受了一刀。”
温青白望向幂蓠,幂蓠之下的目光也正定定地凝望着他。
有悔道:“这位是?”
王初芸正要开口。
看着白衣人头戴幂蓠,不以真面目示人,温青白心头莫名警觉,脱口而出道:“我是她夫君。”
王初芸惊了一惊。
便听有悔道:“你方才不是说你夫君已经西去?”
王初芸讪讪笑。
温青白道:“让阁下见笑了,夫人在与我怄气,是以在外这般诋毁于我。”
有悔问向王初芸:“噢?是这样?”
王初芸讪讪笑,含糊地点头。她心知温青白是在保护自己。
她居然承认了。承认温青白,是她的夫君。说之前在她面前签下婚书是为了气她也就罢了,如今在一个“有悔伯父”这么个外人面前,她居然也承认了。
温青白向神秘老伯拱礼:“今日实在是多谢救了内子。”
内子……幂蓠之下,男子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不必客气。”
温青白将王初芸双手的东西接过来:“我来帮你拿吧,夫人,咱们回去了,女儿想必饿了。”
王初芸点点头,转向有悔,笑道:“有悔伯父,我们家就住在西街石榴园,今日承伯父舍命相救,日后若有需要,可去那里找我,若是没事,也可以去做做客,我必好茶招待。”
有悔点点头。手上的东西一递:“这也是你的。”
王初芸忙伸手去接了。
“伯父告辞。”
“告辞。”
三人分道扬镳。
幂蓠之下,男子黯淡的眸子隔着白纱望向渐行渐远的两人,两人走得极近,有说有笑,在他眼中,他们是那般亲昵,心头无尽苦涩蔓延。
他抬头,望向天空,太阳陡然被一大团乌云遮去,紧接着,天光暗了三分。
看来是要下暴雨了。
他转身走去。
他的步子很慢,人群有担心下雨的,纷纷往家里赶,走得急,撞了他,他也毫无反应。
他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了无生机。
未几,街道上的人渐渐消失,独余他一人,在街面上拖着身子行走。
雨很快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未几转为狂风骤雨。
幂蓠被雨水打湿,沉重地贴在他身上。
来不及回家的人,站在街边屋檐,纷纷望着独自行走在雨中的他,好笑。
“那人是不是疯了?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躲一躲。”
“谁知道呢,大约当洗澡了,兴许这无根之水洗澡有什么好处呢。”
街边传来嬉笑,他也全当作没听见,只缓步走着。
衣裳早已湿透,造靴中也灌满了水,每踩一脚,便觉整个人漂浮在飘摇的湖海,摇摇欲坠。
他拢着衣袖,挡着唇,轻轻咳了起来,哪知越咳越停不下来,越咳越剧烈。
手再拿开时,白色的衣袖上,赫然开出一朵妖冶红艳的山茶花。
他轻叹一声,似浑不在意,继续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