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班楼。
天气逐渐转热,班楼的火锅生意明显没有前段时间做得好。
老板冯盛才为了让客人们吃饭吃得舒心,特地花大价钱购置许多冰块,每日成车的冰块从城外运送进来,成了京城百姓之间一番喜闻乐道的谈资。
因这独一份的‘清爽’,班楼的生意比许多同规模的酒楼好上许多。
班楼大堂,四个墙落被伙计们给腾了出来,四处分别放置了一个青铜冰鉴,每日早午各一次,伙计们将刚从车上卸下来的冰块‘哗哗’地倒进冰鉴中。
霎时间,冰块的凉意四散开来,不光正在堂食的顾客,连做活的跑堂也感受到了冰气,跑堂的也有更干劲了。
柜台后的张秀才不久前才收了个徒弟,小徒弟在一旁计算简单的账目,张秀才也一刻不停地算酒楼每日的进项。
“二十两银子一车冰,一日最少也要两车,也就是四十两……”
张秀才的十指在算盘上不停拨动,他越算越觉心惊,虽然额头的汗气因着冰块而消了下去,但心头的冷汗确是止不住地往外冒。
“每日花费四十两银子,这才初夏,要是到了盛夏,这火锅还怎么卖得出去啊?”
“难不成要高价购置更多冰块?”张秀才喃喃。
这些冰块价格高昂,乃是冬日河水结冰时从河中凿出,再藏于地窖中储存,酒楼购冰即使量大,但因着难以储存,成本依旧高昂。
不光一楼的大堂,二层的阁楼和三层的上房更是凉意四溅,因着去到二三楼的客人更为尊贵,冯盛才也更舍得放多些冰块在包房中。
国子监今日休沐,三楼的包厢内,四皇子云渡应了赵鹏举的约正与其在里头用膳。
小小包厢,角落的冰鉴散发着袅袅白雾驱散了正午的热气,二人面前的圆桌上,冒着热气的火锅正在咕噜咕噜翻涌着。
四皇子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的笑,夹起一片莲藕放在蒜泥麻酱的小碟中滚了滚,莲藕入口那一刻,他的脸上现出满意的神色。
大学士看了眼这个一向令自己满意的学生,眼含笑意:“您还是那么喜食素食。”
不同于四皇子的偏好,赵鹏举则慢条斯理地涮着薄如蝉翼的牛肚,他喜食荤腥多谢。
云渡微笑:“这么多年来习惯了。”
赵鹏举摇头失笑,说习惯不如说刁钻,寻常肉品入不了他这个学生的眼。
二人的笑声混合着牛油的香气,一派和乐之相。
“倒是老师您……”云渡抬头,忽地看向对面的赵鹏举。
赵鹏举听出云渡口吻的转变,放下手头的筷子,不解地看着云渡。
云渡嘴角仍旧噙着微笑:“老师可要好好教导您的儿子,可莫让人荤素尽食了。”
赵鹏举皱眉,四皇子向来不在意他的家中事,哪怕是当年自己娶了小自己二十岁的方倩倩,云渡也是笑着让人备下礼品大摇大摆送到赵府,没下自己半丝脸面。
怎生今天他忽地提到了自己的儿子赵昭平?
赵鹏举虽然五十有余,但膝下子嗣单薄,除了填房方倩倩在几年前给自己诞下一名女婴外,就只有先夫人留下的赵昭平一子。
可是平儿在国子监得罪了云渡?
赵鹏举马上否认了这个想法。
平儿在国子监并未与皇子公主们一道上课,况且平儿一向对四皇子恭敬非常,就算偶然相遇,也必定礼遇有加。
自家儿子的学识虽着实一般,但心性还算可以,这点赵鹏举是肯定的。
他看着云渡面上仍旧微笑的神情,马上有了猜测。
赵鹏举试探开口:“可是昭平结识江湖人士忽视了学业?”
云渡摇头:“倒也不是。”
他状似无意提起,“那日下学晚,我偶然见到赵公子路过宋志明的厢房外,说来也巧……”云渡看向赵鹏举,“当时正有一学子想要偷窃人财物,赵公子却视而不见……”
赵鹏举疑惑,心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许是他儿不愿多管闲事?
想完他就察觉不对。
“盗窃财物?”
国子监读书的多为世家子弟,谁府中会缺钱财?
再说了,那个憨货,偷谁不好会去偷宋志明?
想到宋志明,赵鹏举恍然大悟,他记起庆安帝前不久在他面前刚夸奖过宋志明的湖广策论。
这策论他是知道的,他家平儿还有幸得了个三甲。
“莫非是我儿学识有亏?”赵鹏举慌忙开口询问,生怕从对方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
“那倒不至于。”云渡摇头,“赵公子学问实打实地得了父皇的赞赏,我又怎会从中质疑?”
不是策论,那就是别的了,赵鹏举继续疑惑。
他继续回想方才云渡的话,“视而不见……”
他知道了!
是有人想窃取宋志明的策论,但应是四皇子从中阻拦未叫人得逞,他儿呢,则是恰好路过让四皇子瞧见,叫人看了个正着。
“哎。”赵鹏举叹气,“实属不该啊。”
他朝云渡拱手:“多谢四皇子告知,我回府定会严惩这小子。”
云渡一贯温和大度,这番开口也只是敲打一番赵昭平,否则他怎会连当天在场的另一人亲妹妹云沐都不告知,拖到今日才朝赵鹏举随口提了一嘴。
“不当紧。”云渡轻笑,看向自己从小尊敬的老师,“我也就是随口一提。”
“相信老师自然能将令公子教育为大周栋梁。”
至少不要是个躲在阴暗处的小人。
说来好笑,云渡也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但这次宋志明又叫他意外了一次,文会策论庆安帝钦点其为一甲,虽不是正经科举文章,但也算又在庆安帝面前露头了一回。
赵鹏举是自己最为尊敬的老师,宋志明这般青年才俊以后必定为朝廷所用,他不希望有朝一日为着一个赵昭平而坏了自己的计策。
即便是老师的亲儿子,也不能。
因着赵昭平这番事件,赵鹏举连面前的火锅也感觉吃得不美了,勉强将这顿饭用完,赵鹏举与云渡告辞后,他马上赶回府中,心道必须要好好敲打一下赵昭平了。
赵鹏举回到府中时不过才刚过丑时。
“老爷,您今日不是与四皇子去了班楼,怎生这般早就回府了?”
方倩倩在花园陪女儿淑仪玩耍,才三岁的小女娃,看什么都是新奇的。
这不,正迈着小腿追蝴蝶呢。
将淑仪交给嬷嬷照看,方倩倩起身朝赵鹏举身边走来。
赵鹏举没回方倩倩的话,他快步走到内室饮了口桌上的冷茶,方倩倩温顺地接过赵鹏举刚脱下的外衫挂在屏风上。
她刚要开口询问发生了何事,对上赵鹏举的眼睛,才放看到后者阴沉的脸。
方倩倩识趣地闭嘴。
赵鹏举嘴角向下,一副不高兴的模样,未与方倩倩说一句话,他直接坐在了大堂正中央的八角椅上。
“将赵昭平去给我叫回来。”赵鹏举冷声吩咐身边的随从。
随从闻言,立时去办。
赵昭平今日休沐,在自己书房中温书,听父亲身边的随从喊他,立时放下手中的厚厚的史书去到大堂。
甫一进屋,分明是正中午,赵昭平就感到一阵阴冷的气息。
他本以为是父亲要夸赞自己的三甲策论,脸上还带着清浅的笑意。
谁料还未走到父亲身前,赵昭平听见‘哐当’一声,猛地一愣,抬头才看到父亲冷着的脸。
原是赵鹏举将茶盏重重摔在檀木桌上的声音,茶水也顺着杯沿四溅到桌子的暗纹中。
看着一脸懵懂的儿子,赵鹏举气不打一处来:“别人偷窃同窗的文章,你竟然袖手旁观?”
赵鹏举的胡须随着怒气在脸上颤动,目光似刀,看着面前自己疼爱的独子:“为父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你竟忘了不成?”
方倩倩瞧着赵鹏举动怒,束手无策,她赶忙扶住丈夫颤抖的胳膊,轻声劝道:“老爷消消气,定是平儿一时心急,怕惹上事端……”
“惹祸上身?”赵鹏举怒得提高了音色,“我何曾教过他摧眉折腰?”
方倩倩的俊脸皱成一团:“也不能这般说,平儿他……”
赵昭平听后母为他说话,并不领情。
方倩倩是外祖家庶出的女儿,说起来他也要叫一声姨母的,可他向来不喜这个只比自己大了七岁的女人,拿乔做派,假惺惺。
但架不住父亲实在喜爱小方氏,他身为儿子也不便从中阻拦,只当这个女人不存在罢了。
方倩倩话音未落,赵昭平心中已有计较,定是父亲从哪听来了钱幼斌那日的事。
他当日经过宋志明厢房外,见到门窗未关好,本想顺手上去关上,可等他走进竟看到了钱幼斌的身影。
钱幼斌正好拿起了桌上的文章……
赵昭平思虑片刻,转头离去。
钱幼斌要偷宋志明的文章,他确实袖手旁观了,这点做不得假。
方倩倩话音未落,赵昭平就扑通跪地,清秀的面容充满愧色地看向上首动怒的赵鹏举:“孩儿知错了,父亲教训的是。”
他眼中的愧疚不似作假,这几日他一想起此事,心中就有些许煎熬,他总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就算自己的策论得了三甲,也消解不了心中的愁苦。
父亲自小就教他贤良方正,可自己终究愧对了这四字。
可是……
一想到宋志明,赵昭平心中不免厌恶,凭什么他可以得到父亲毫不吝啬的赞赏,凭什么父亲要为了他质问自己?
赵昭平不甘心,他虽跪在地上,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指节在广袖中攥得发白。
“你既知错,可能悔改?”赵鹏举幽深的眸子看向下首之人。
他虽动怒,却未有要责罚赵昭平的意思,青年人的心性尚需磨炼,自己还有时间慢慢教他。
赵鹏举之所以生气,是因此事是由四皇子亲口告知与他的,这气一半是真生,一半是做给人看。
云渡虽是自己最出色的学生,但皇家之人心思深沉,谁也不比儿子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赵昭平点头,面上愧疚非常:“儿子不想为自己找借口,做了就是做了,请父亲责罚。”
他未回答是否能悔改,直说让自己责罚。
赵鹏举闻言叹气,又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这般不知悔改,真不怕将为父气死!”说着,他朝人吩咐,“将他给我罚跪祠堂三日,我看他能不能改!”
方倩倩又要在一边劝点什么,也被赵鹏举打住。
“你莫要再劝,慈母多败儿,我今日就是要让他吃吃苦头……”
说完,方倩倩尴尬住,整个府中怕是只有赵鹏举一人真正将她当成赵昭平的母亲。
她也愁啊,人都说后母难为,她这几年算是体会到了。
方倩倩闻言,闭上要求情的嘴。
罢了,他们父子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赵昭平被赵鹏举罚跪三天的祠堂。
从地上起来时,他垂眸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宋志明,又是你……”
“凭什么你什么都是最好的,我偏不让你如意……”
西城小院。
“阿嚏!”
宋志明打了个喷嚏。
身旁的茶叔立时问道:“公子可是感了风寒?”
说话,他又自言自语:“不对啊,入夏二十来天了,这天气,怎会染上风寒?”
宋志明摆手,“许是有人骂我了也不一定。”他眼带笑意调侃自己,“你放心吧,我身子骨硬朗着呢。”
“我看也是。”隔壁的老曹接话道。
这几日宋志明为了报答老曹收留小五二人,将一味“冰镇薄荷饮”的配方传授给了老曹,老曹的生意因此兴旺了不少。
这不,今日刚过未时,老曹就将早上做的冰镇薄荷饮给卖完了,连带着他的绿豆汤也一滴不剩。
一收摊,老曹就回家来到这边,说是要请各位喝绿豆汤。
小五饮着碗中的绿豆汤,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众人说笑的模样,他越发感觉这个地方像‘家’了。
可显然不是所有人的生意都入茶叔的小摊般简单,比如冯盛才。
小院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众人朝来人看去。
小五和小七率先站起来,齐声恭敬地喊了声“冯老板。”
宋志明也看向冯盛才,来人风尘仆仆,脸上还带着晶莹的汗滴。
“宋老弟,你这地方可叫我好找啊!”冯盛才气喘吁吁,“我一路询问了好几人,一听‘宋志明’皆是连连摇头。”
“提到‘宋榜首’,他们才给我指了这个方向。”